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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秀:年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宇秀

自那年春晚,她就在我心裡打了個結。

這幾年不知是疫情的緣故還是自己年紀長了,許多往事和故舊時不時翻騰出來,即使白天根本不曾想到的,竟會在夢裡出現,如顯影液裡漂浮起來各種面孔。至於她,連故舊也算不得,甚至我都不知其姓甚名誰,可這兩年過罷元旦,翻看春節日曆時,她就如期而至。雖面目已模糊,可那雙糉子似的小腳噔噔噔一路追來,依然清晰。

忘記在哪裡讀到散文大家王鼎鈞老先生的話:歷史記得一將功成,文學記得萬骨枯。大概我潛意識裡知道將來的我,也是那「萬骨枯」裡的一根白骨而已,自打接近知天命的年紀,就特別想寫寫過往人生經歷中忘不掉的一些人事。忘不掉,心裡就存了個包袱,寫出來,與其說是為了他人,還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少一點沉重和愧疚。尤其這人這事兒,一到過年就讓我不得安生、又無以釋然的。

幼時聽長輩說起「年關」,就是到了除夕夜,欠租的、負債的統統要償還付清,過年如同過關,債是不可拖過年關的,不然閻王爺要來追討。雖然有一種債,並不會有人來逼來討,卻會被自己的良心叩問。春節將至的今天,它就像老屋的鐵門環拍打門板,在我心扉上砰砰作響。

這砰砰的迴聲悠遠綿長,顫顫的餘音盪迴到多年以前。我掐指一算,竟然二十九年了!

那是1993年8月。我受「1994中南六省(區)電視春晚」東道主河南電視台邀請,擔任晚會的策劃和總撰稿。那時真是初生牛犢,不知道甚麼是禁區,就是知道也不管那麽多。我當時有個設想,就是要把老百姓請到演播廳,把現實裡真實發生的故事搬到舞台上,並且要讓老百姓和這台春晚所在地的最高地方長官在電視屏幕上同框。其實,春晚邀請百姓也算不得新鮮,但我並不想按常規邀請勞模或人民代表甚麼的,我想既然被選為「勞模」或「人民代表」的,自然已經有機會出頭露面獲得關注了。那麽,究竟該請甚麼樣的老百姓來上這台春晚呢?我想起從1990年夏開始豫西一帶持續嚴重的旱災,於是專門從資料庫裡調來一大摞新聞錄像帶,一盤盤回放,回到那場人命關天的大災現場。

1990年8月至1992年7月,河南西部地區洛陽一帶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災,河斷、井枯、石裂……中央緊急指示:「沒水吃可是天大的事,不能渴死一個人!」一條條災情新聞的錄像回放了當時旱情中豫西農村的焦渴狀態,村民們取水的隊伍在山嶺間排成蜿蜒的長龍,一個個水桶、一隻隻面盆緊挨在焦灼的主人身邊。那些手動壓井的龍頭裡已流不出一滴水,只剩了一堆鏽鐵。從炎夏到隆冬,旱情在災民乾裂的嘴唇上蔓延,其中一個畫面攫住了我的心:一個乾冷的冬日,一口已經不能下吊桶打水的深井,被村民們扒開井口,從地面一路向井底開出一條疙疙瘩瘩的石階斜徑。一位小腳大娘懷抱幼孫,一步步艱難地走下去,躬身井底,舀出一勺渾濁的黑泥湯,送到孫兒嘴邊,那嘴唇乾裂的孩子飲到一口濁水,竟天真地笑了!那個笑容燦爛的特寫鏡頭,讓我的心不由抽搐。電視記者及時捕捉到了時任河南省省長的李長春目睹此情景潸然淚下的鏡頭,接着電視報道了省長當即下令撥款十九萬打一眼水井,並誓言「一定要讓老百姓春節吃上清水煮餃子」的新聞。後來,這眼在當年春節前打出來的井被命名為「幸福井」。

新聞報道觸動了我構思設計春晚的靈感。

《說文解字》曰:「年,穀熟也。」早在甲骨文裡,年,即以會意兼形聲字出現,其上部是一束穗子向下垂的禾穀的象形,下部是一個彎着腰、臂向下伸的人的象形,二者合起來如人之負禾,表示豐收、收穫之意。不管是有關「年獸」還是「夕獸」的民間傳說,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是驅邪除魔、跨過年關的必需。過年,也可以說是中國人吃的狂歡日。自古以來,種種過年的習俗裡,諸如放爆竹、寫春聯、貼年畫、剪窗花、點燈籠……最最重要的年俗莫過於一頓年夜飯了。儘管年夜飯在中國南北方有很大的不同,但包餃子、吃餃子,在中國廣大的北方地區,尤其在物質貧乏、民生艱辛的歷史階段,於廣大蒼生百姓,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就是過年的全部意義,倘若過年吃不上一頓餃子,這年就等於沒過。

困難年代,有為餃子皮的白麵發愁的,更有為餃子餡的豬肉發愁的,而為沒有下餃子的清水犯難,還是鮮見的。我隨父乃蘇州人,隨母則係上海人,和所有江南人家一樣,兩邊家裡都沒有過年吃餃子的習慣,但因春晚和豫西山村的小腳大娘有了那個約定,一鍋清水煮餃子,就成了過年的心病,成了我欠下的一筆無以償還的年債。

 

回到那天一盤盤回放的旱災新聞錄像,大娘、省長、幸福井……我腦海裡萌生出一個春晚高潮段落的設計:

當大屏幕上播放完一組有關旱災的真實的新聞畫面,當時已從省長職位升任河南省委書記的李長春攙扶着那位新聞鏡頭裡的山村小腳大娘,從觀衆席走上舞台。大娘從主持人手裡接過一盤熱氣騰騰的水餃說:「這是俺用幸福井水煮的餃子,一定要請省裡領導嚐一嚐!」大娘話音剛落,一個倒寫的巨大福字由舞台上方隱蔽機關裡「從天而降」,落在「幸福井」上……

不日,我和春晚劇組主創人員一起向省廣播電視廳廳長做了春晚設計的詳細匯報。當時的王南方廳長聽我講到山村大娘和省委書記同時現身舞台那一幕,不禁拍手叫好。隨後便有了我赴豫西山村尋找大娘的「幸福井之旅」。於是,我帶着劇組同事乘着吉普車前往當年旱情最為嚴重的豫西北冶鄉嶺後村。車子一路顛簸在盤山公路上,宛如黑白戰爭片裡的情景,一側是土少石多的陡峭山壁,另一側則是萬丈深淵。雖是夏日,行駛的車窗外吹進的山風卻頗冷峻凜洌,像刀片一樣在我頭皮上刷刷削過。那天,從矇矇亮啓程到中午時分,才趕到了嶺後村,向村長說明來意後,有線喇叭立刻廣播,通知村裡上年紀的婦女到幸福井集合。

幸福井,顯然不同一般農家井,高高的井口周圍是寬寬的井台,周邊澆鑄成水泥地,可能是為了預防地面泥濘。井旁竪着一塊刻着「幸福井」三個大字的石碑,那字是下令打井的省委書記李長春所題。刻鑿在石碑上的凹陷的筆劃裡塗着朱漆,一眼看去,頗似祭壇。我們到達時,已經有幾位大娘坐在了井台邊,表情莊重,似有大事降臨。不一會兒,來了一群模樣相仿的大娘,一溜兒排開,端坐在井台邊,足有二十多位,一律的白衫皂褲,紥得牢牢的褲腳管下露出一雙雙糉子似的小腳。她們的神情嚴肅而興奮,彼此小聲地互遞着一個信息:「省裡記者來給咱照相哩!」

據史載,中國婦女的纏足陋習在二十世紀初已開始廢除,但直到民國三十年後才徹底消失。坐在井台邊的大娘應該是歷史上最後一批小腳婦人了,可見這裡的封閉落後,她們一輩子都不曾走出過大山。我常跟江南的家人和同學朋友說,沒來過河南就不瞭解真正的中國。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精華與糟粕都沉澱在此,何況這嶺後村又是河南諸多貧困縣之一。歷史上四大天災:旱災、水災、蝗災、兵災,從未放過河南,而旱災乃四災之首。

看着坐得端端正正的一排小腳大娘,我要找尋的到底是哪一個呢?攝影師懵了,我也傻眼了。幾經周折,在村幹部和鄉親們的幫助下,終於尋到那位大娘家。可惜她的小孫子――那個喝了口泥湯就歡笑的孩子,已不在人世了。

「當時娃兒得了痢疾,俺想着拉拉肚子就好了,咋也冇想到就回不來了……」大娘說着說着嗚咽起來。不知何時,小院門裡門外圍攏起一圈村民。人們七嘴八舌替大娘補充着當時的情形,最後有人嘆息道:「那娃兒命薄,冇等着咱村兒的幸福井啊!」

欷歔間,大娘一轉身走到屋門前的水缸邊,從水缸蓋上拿起一個水瓢往回走來,衝着我說:「閨女兒啊,瞅瞅,俺就是用這瓢兒舀那枯井裡的渾湯給俺孫兒。」大娘說着,拽起袖口抹了把淚水,「可憐俺娃兒都冇喝上咱幸福井的水啊……」她喃喃着。忽地,拉起我的手,走到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對我說:「閨女兒,恁嚐一口,這是俺幸福井打出來的水,可甜啦!這回過大年,俺請恁和省裡領導到俺村裡來吃餃子吧,俺現在有水嘞!」衆人跟着附和道,「叫給咱撥款打井的領導來咱村兒過年,俺擺餃子宴。村長,恁說中不中?」

「那可中!」村長的「中」字說得很帶勁,帶出鼻音的嗡聲。接着像是跟村民說又像是跟自己說:「哪咋不中嘞?省裡領導要能來咱這兒過大年,那可太中嘞!」村長呵呵笑了。

當我告訴大娘,她將被請到省裡去過年,還會見到當年下令打井的省領導時,老人一迭聲叫起來:「恩人吶!恩人吶!叫俺上鄭州過年?咋有恁好的事兒嘞?俺咋恁有福嘞?多鮮!多鮮!俺這輩子還冇去過縣城嘞!」

衆人眼裡透出羨慕的神情,嘖嘖地稱大娘有福氣。當時的我,腦海裡已經浮現出大娘和省委書記同框站在春晚舞台上的情形,想像着自己的藝術設想將變成現實,並呈現在電視屏幕上,忍不住小小的激動,連連肯定地回覆大娘:「到時候會有人來接您!您就在家等着吧!」

數月後,春晚的拍攝期進入倒計時。來自中南六省(區)的各電視台的代表團接踵而至,下榻在同一家指定酒店,卻無人提起山村大娘。眼看各路明星都陸續到達,我急了,再三問主辦方負責人和總導演,答曰「顧不上」。再看人家也都焦頭爛額的樣子,我似不知趣的孩子,在大人們忙得團團轉的時候,不識時務地去追問他們「顧不上」的事兒。

終於到了春晚開拍的那個晚上,男女主持人激昂慷慨地朗誦着我寫的晚會串聯詞,明星們相繼登台:《濤聲依舊》的楊鈺瑩、毛寧,以「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爆紅的李春波,唱《小螺號》和《酒矸倘賣無》的程琳,還有《挑擔茶葉上北京》的何紀光,以及甫以《快樂老家》出道的陳明等。在一片星光與掌聲中,我的心卻開了小差,開到遙遠的大山,我看見寒風裡的嶺後村,看到在家苦等枯坐的大娘,看到她準備帶給「恩人」的一鍋餃子和裝滿幸福井水的瓶子,和一個倚在那雙小腳旁、為出遠門打好的小包袱……

那天在春晚的錄製現場,我如坐針氈。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好幼稚,自以為是帶着組織重託給山村大娘送去了珍重的邀請,卻不料成了我這輩子扯的最大的謊。至於我原本為春晚設計的那個大娘與省委書記同台現身的情節,至今也沒明白怎麽就取消了,代之以歌手演唱我為一部獲獎電視片作詞的主題曲《疼娘歌》,只是在這首歌演唱前面,臨時讓我給主持人加一段朗誦詞介紹「幸福井」的來歷。而我的歌詞是:

 

女兒疼娘那個人心肉長,

種子成苗苗成秧;

秧是女兒水就是娘,

喝奶不忘餵奶的娘……

 

聽着台上歌手深情演唱,我在心裡暗罵自己:有這麽疼娘的嗎?跟娘約定的事兒,卻讓娘空等一場!我怎麽就不經意擔任了一個騙子的角色,誑騙了這世上最不該欺騙的善良、淳樸、充滿感恩心的人民?

當那台掛着我「策劃」和「總撰稿」名字的電視春晚播出時,沒人知道我心裡的愧歉和無以言說的鬱悶。作為一種補償,我用大娘懷抱幼孫、躬身井底舀水的新聞畫面和旱災的資料片剪輯合成,把《疼娘歌》製成一個MTV。播出後,內心的塊壘並未釋然。我想起雨果借埃斯梅拉達救下的那位無用的詩人之口所言:「詩人就是那種把別人的故事拿來講給別人聽的人。」心裡一咯噔,我算是哪種人呢?今天想來,我事後製作那個MTV的《疼娘歌》並非是對山村大娘的補償,而不過是自我安慰和解脫。

一個誠信正直的人,必是知行合一的實踐者,像保羅一樣的神的使徒。然而地上行走的人,因着忘記、食言、世俗的種種糾纏和得失,時常背離自己的承諾,可惡的是還為自己辯解。許多年來,想起對山村大娘的食言,我便再不敢輕易去轉達任何我自己無力掌控的承諾。

最近在網上看到一則報導,文中提到李長春所著《中原大地奮進曲》在出版前一年的2015年,他曾帶文稿組專程奔赴嶺後村看望村民,臨別時,村民們自發地送來土特產,他只收了一瓶裝了「幸福井」的水。讀到這則舊聞,我忍不住到網上搜尋小腳大娘所在的北冶鄉嶺後村的消息。網上資料顯示該村如今被授予了「十强村」的榮譽稱號,還是中原旅遊景點之一吶。不知小腳大娘是否還健在?是否在那場空等之後走出過山村、是否去過省會鄭州?是否在李長春攜書稿回訪嶺後村的那一次有幸相見?

想着這些不會有人給我答案的問題,此時身在加拿大的我,眼前閃回出當年與大娘分別的最後一個情景:她挪着顫巍巍的小腳,追到院外,把硬實的土路踩得噔噔響,她一迭聲似追問似叮囑:

「閨女,啥時候來接俺?俺包好餃子等着恁啊!」

 

2023年1月19日定稿


宇秀 加籍華裔。祖籍蘇州,現居溫哥華。文學、電影雙學歷。著有《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個上海女人的溫哥華》《我不能握住風》《忙紅忙綠》等。作品收錄於七十餘種年度選本和各類文集。曾獲中國電視獎、第四十届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