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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一個女孩與一座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江嵐

時隔二十八年,我又一次來到她腳下,「揮手的女孩(the Waving Girl)」,這座二十英呎高的青銅雕像,已經被移動過了。

薩瓦納港(Savannah Harbor)的冬天,出奇地冷。老街還在,只是沿河岸擴建出了一條新步道,鋼筋水泥加紅磚,整潔寬闊,老街與河面的距離被拉開了很多,整體的旅遊環境更加齊備了。新步道上,隔幾百米就有一座雕塑,都出自現當代名家之手,「揮手的女孩」被移到新步道的最南端,沒有我印象裡的那麽顯眼了。

二十八年前,我第一次到薩瓦納,是從南邊的希爾頓海德島(Hilton Head Island)乘輪船過來的。一進入港區,第一眼便看見她。「揮手的女孩」身穿長裙,短髮齊肩,腳上是一雙厚帆布鞋,腳邊放着一盞小油燈,身邊跟着牧羊犬。她的雙手高高舉起一塊布,迎風揮舞。面向大海,她的裙裾飛揚,短髮飛揚,手中那塊布更高地飛揚。

那時沒有新步道,一下船,就踏上了老街。十八世紀的青磚路面上,大小商舖和酒吧、餐館一溜兒排開,後面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最壯觀的港口防禦工事之一,「普拉斯基堡基地(Fort Pulaski)」的殘垣斷壁。

不少商舖的主人世居此地,如那年我遇見的,「村舍精品屋」的Reynold先生。

「揮手的女孩名叫弗羅倫絲.馬特斯(Florence Martus),」他告訴我,一手指着「普拉斯基堡」那一片寬達七英呎有餘,苔痕遍佈的實心磚牆。「這個基地最初在1812年的英美戰爭中興建,為保護南方沿海的美國領土免受英國皇家海軍的圍攻。後來持續擴建,歷時十八年,用掉了兩千五百萬塊特製的六角形磚頭。你看看這些磚牆!是不是感覺固若金湯?――哦,對了,有一部分磚頭是從你們紐約運來的!――可是在1862年的南北戰爭中,北方士兵還是用線膛炮摧毀了它!」

「普拉斯基堡」遺迹的幾個防禦洞口,擺放着兩尊線膛炮,當年的新式武器。某次到西點軍校開會,我曾經聽陸軍教官們講解過南北戰爭中軍事武器的演變,但隔行如隔山,沒留下多少印象。而且――這段開場白與「揮手的女孩」有關係嗎?

「南北戰爭結束之後,老馬特斯被指派到薩瓦納,幫助重建普拉斯基堡。他們一家人因此搬到了這裡。1847年,普拉斯基堡重建完成,老馬特斯成為一名燈塔看守人,後來,這份工作被傳給了他的兒子們,弗羅倫絲的兩個哥哥。」

「到薩瓦納之前,老馬特斯是幹甚麽的?」我問。

Reynold先生搖頭,說不知道,沒人知道。「我們只知道弗羅倫絲1868年出生。1887年,她在港口送她的愛人離開,參加美國海軍。當時,她應該是附近某一家餐館的女招待。」

1887年,弗羅倫絲十九歲,豆蔻梢頭二月初,大好的年紀。從此,她開始等待,等待她的愛人歸來。為了讓他一回家便能看見自己,她每天站在入海口處,白天揮舞着身上的圍裙,或白手絹――後來又有人說,是廚房用的洗碗布;夜裡舉一盞油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風雨無阻,她站在那裡,把自己站成一座活燈塔。

南北戰爭結束後,美國聯邦政府鼓勵移民。1864年,國會通過移民法。到1900年,各國移民總人口高達一千三百萬。薩瓦納作為美國的南方大港,每天進港的世界各國船隻數以百計。所有人望向新大陸的第一眼,視線裡就是她嬌小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揮舞的那塊布,或那盞閃亮的油燈。人們把她叫做「揮手的女孩」,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的等待。過盡千帆皆不是,她的相思之苦,不在高樓獨自憑欄處。她苦得如此坦蕩而直白,苦出一種當衆舞動的浪漫,隨千帆的往來漂向四方。

其實,當時周圍的人們都相信,她的愛人永不能再回來了。在她的愛人服役期間,1898年,美國發動了第一次海洋擴張的對外戰爭――美西之戰(Spanish-American War)。美軍雖以絕對優勢取得此役的勝利,但海陸兩系美軍士兵總計死亡約五千人,絕大多數並非戰死,而是病死的。人們認為她的愛人是這五千分之一。

可她拒絕接受這種說法。她固執地站在那裡,烏絲變白髮,紅顏到頹齡,衣帶漸寬終不悔。

想起晚唐詩人陳陶的〈隴西行〉四首其二:「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一字一淚,悲慘之甚,刻骨傷心。「五千貂錦」乃精銳之師,結果竟然盡喪胡塵。征人戰死,親友固然悲傷,但即便哭倒了長城,也好歹獲知了其人的下落。陳陶筆下的征人,早已變成無定河邊一堆枯骨,而他遠在家鄉的愛人,依然期待着與他相逢。災難已經降臨,不幸已經顯明,可身受這些災難與不幸的女人懵然不察,還在癡癡等待,還不肯放下熱切美好的盼望。

穿越一千多年的歷史與時空,美國南方小鎮上的弗羅倫絲.馬特斯,為陳陶這幾行詩句作出了活生生的註解,以孤獨守望四十四年不變,終身不嫁的姿勢。

在語言或文化的差異之外,人類的情感總是類似的,共通的。因為無論膚色或種族,人心的結構一樣,質地也一樣。感慨之餘,我記住了這座雕像和弗羅倫絲的故事,記住了薩瓦納港。

所以,二十八年後重來,儘管天氣很冷,我還是堅持要去看一看「揮手的女孩」。

酒店離老街區很近,「村舍精品屋」還是老樣子。店裡擺滿各式各樣的老器物:一整套純銀餐具,幾枚孔雀石、綠松石或藍寶石鑲嵌的戒指胸針,核桃木的妝鏡檯,法蘭西的「Haviland」瓷器……彷彿我上一次進來,不過是昨天的事,而年紀與我相仿的Reynold先生卻已離世一年多了。

見我悵然無語,Reynold太太反過來安慰我說,他感染「Covid-19」後誘發嚴重心臟病,選擇不接受急救,平靜地息勞歸主,是一個天主教徒的福分。聽我提起「揮手的女孩」,她又嘆氣:「兩年前市議會提出要挪動那個雕像,他很氣憤,我們都很氣憤,聯名遞交了請願書!可是沒有用!公開聽證會也是走過場,根本沒用!Richard Kessler的權力太大了。」

Richard Kessler是當地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沿河新步道的開發建設項目就由他領頭實施,此人也是市議會中五位議員的主要支持者。唉,小民們的細胳膊即便團結起來,也還是擰不過錢勢加權勢的大腿,於是「揮手的女孩」只能離開原地了。

其實,他們口中的,即我二十八年前看到的「原地」,並不是這座雕像真正的「原地」。1972年,「揮手的女孩」在一個海濱公園裡落成,出自美國著名青銅雕塑家費利克斯.韋爾登(Felix De Weldon)之手。據說,在費利克斯最初的設計稿中,女孩赤着一雙腳,披散着長髮,頗有幾分野性,與當地人記憶中的弗羅倫絲並不相符。而費利克斯當時已經完成了阿靈頓國家公墓中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戰爭紀念雕像」,舉世知名,他的設計稿豈能被輕易改動?結果薩瓦納民衆湊錢出高價,迫使著名雕塑家收斂起自己的創作激情,還給了弗羅倫絲一個樸素平凡的鄰家女孩的形象。到八十年代,原海濱公園的土地被某液化氣公司購置,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導致這座雕像與公衆隔絕。

「1943年,弗羅倫絲去世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她的故事已經傳遍了世界。」喬治亞州歷史學會的資深歷史學家Stan Deaton先生說。「從1887年到1931年,她向每一艘進入薩瓦納港的船隻揮手,很多乘客和水手都見過她。她向他們致意,迎接他們到來。漂泊的人們看到她,就放心了,因為這意味着過去所有的困頓和疲累都可以放下,一切都會好起來。」

正如Deaton先生的介紹,弗羅倫絲的故事裡「有很多柔軟的東西,那些像羽毛一樣柔軟的東西」,驅使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想要探尋更多關於她的事。當地政府看到了發展旅遊業的另一個大賣點,「揮手的女孩」雕像被移出原址,放在了薩瓦納河邊。弗羅倫絲被定格的青春,以及她揮舞圍裙的姿勢,為薩瓦納贏得「南方女主人之城(The Hostess City of the South)」的雅號,這座雕像成為美國南方熱情好客的精神象徵。

可是,她的愛人到底下落如何?還有,儘管她本人終身未婚,可她還有兩個哥哥,老馬特斯家族怎麽會沒有後人?Stan Deaton先生在我的追問裡赧然,有些侷促地回答:「她那個愛人……也有人說是出去經商,在外面變了心就不回來了。她的生平資料很少,我們所知道的,並不比你已經知道的多……她可能是世界近代航運史上最有名的美國標誌之一,而這座城市裡的人並不瞭解她。」

我無語。她有名有姓有生卒年月日,既無顯赫家世背景,也無錢勢,更無權勢,她原是這座城市裡的一粒塵埃。隨着青春年華的逝去,她必然在某一天裡接受了現實,那個她所等待的人再也不會回來的殘酷現實,而她迎接進港船隻的姿勢已成為習慣。到後來,當她白髮蒼蒼,還依然保持着這種習慣,會不會被周圍的人們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談?她迎風揮舞的姿勢,會不會被認為只是一個絕望女人精神失常的表現?

在這個她生平從未離開過的小城裡,她的生以及她的死,都悄無聲息。Deaton先生又說:「現在她終於得到她應該得到的注意力了。」是嗎?因為她把自己的生命揮舞成傳奇,為這座城市帶來若干旅遊業收入?我笑笑,沒有接話。

往回走的路上,我又想,不論在哪一個朝代,不論在甚麽地方,尋常人的尋常生活圖景,注定寂靜無聲,不會被看見,沒有成為傳說的機會。我們沒有華麗包裝,生活不是劇本,我們所有的不過是被命運一次又一次拉拽到極緻之後,磨礪出來的韌性。弗羅倫絲也和我們一樣,某種程度上,她還不如我們。她終其一生,都未得到過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的機會,不曾擁有過一個普通女人正常的生活。只因她曾經無數次揮舞過圍裙,舉起過油燈,向千千萬萬陌生人傳遞過那一點暖意,便讓千千萬萬人記住了她生命的姿勢。

關心他人的安危冷暖,就像在關心自己一樣,「揮手的女孩」原本蒼白空洞的人生跟隨薩瓦納河水奔流入海,匯入歷史的波瀾壯闊。

人類並不是在生存的所有層面上,都只需要足以叱咤風雲的大英雄。弗羅倫絲被定格在雕塑裡的生命力,其實就是普通人的生命力。我們看着她的時候,她也在看着我們,不管我們是否瞭解她生平的所有細節。


江嵐 博士。祖籍福建,出生於廣西桂林,現居美國。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域外英譯研究、國際漢語教學與研究。已發表文學作品逾兩百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長篇小說《合歡牡丹》、有聲書系列《其實唐詩會說事兒》等。現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歷任三届理事會理事、副會長兼外聯部主任;加拿大華文學會副主任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