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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溫讀〈天二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4月號總第460期

子欄目:北美散文專輯

作者名:王鼎鈞

〈天二哥〉是臺靜農先生1926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那時候,國際上用四個字批評中國:「貧、病、愚、私」,這篇小說是那四字評語的戲劇化。

這篇小說有七個人物出場,天二哥、爛腿老五、吳二瘋子、汪三禿子、小柿子、王三,還有一個說書為生的吳六,看名字,我們先給這些人的素質打了分數。天二哥在他們中間出類拔萃,小說開篇,他已經死了,爛腿老五坐在柵門口的青石塊上,脊樑倚着柵門,雙手一張一張數算冥紙,聽他口中唸唸有詞,知道天二哥葬在這裡,他也住在這裡。爛腿,住在公墓旁邊,這人既貧且病,故事就這樣展開了。

說到病,天二哥最嚴重,他家三代都是酒徒,循環系統有祖傳的病史,若是覺得身體哪兒不舒服,不看醫生,上酒館,「酒是良藥,可以治大小病,」這是他爹的爹傳下來的秘方。這天他在酒館裡喝多了,需要醒酒,他竟然「摸了一個賣粥的大白碗,左歪右斜蹌踉地跑到柵門口的尿池前,連連舀喝了兩大碗清尿,順便倚着牆坐在尿池的旁邊。」這是既病且愚了!

既然天二哥愚得如此可怕,何況等而下之?天二哥正當壯年,酒後猝死,大家相信他鬼魂不散,成為地方上的一害,於是開飯店的王三說見了鬼,吳二瘋子也說見了鬼,在鬼氣森森中都是愚人。小說家筆尖一轉,換了一個輕鬆的場面調劑氣氛:

 

他在王三飯店裡推骨牌,遇着警察來查店,警察很不客氣地要拿他。先問了「你姓甚麽?」他說,「我姓天!」他趁着這當兒,打了警察兩個耳光,就迅速地跑了。

從此以後,他們就稱他叫「天二哥」。

 

你看,連警察也愚不可及。

貧病愚私四個圈子相互之間有連環的關係,天二哥這幫人既然又貧又病又愚,必然自私。汪三禿子只知道賣酒,小柿子只知道賣花生米,吳六說書,只知道且聽下回分解,吳二瘋子的空間大一些,吃喝拉撒之外,還能打牌嫖妓。爛腿老五好像沒有工作,依然可以活着,他自己似乎並不知道為甚麽要活。馮友蘭先生認為人生有四種不同的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天二哥這些人都在自然境界。豐子愷先生認為人生有三種境界:物質生活、精神生活、靈魂生活,這些人只有物質生活。我也說過人生有動物的境界,有人的境界,有英雄境界,還有聖賢境界,這些人都活在動物的境界。他們講話不用抽象名詞,有吃飯,沒有民生,有當兵,沒有國防,有山有水,沒有資源,他們的話裡面沒有公共,人類,將來,永恆,因為心中沒有這樣的概念。

如何提高人的境界呢?中國的聖賢說,先脫貧致富。《論語》記載,孔夫子到了衞國,對弟子冉有說,衛國人口多,很好!他的意思是,那時地廣人稀,人口多了土地面積大,兵源和稅收都增加,國家可以强盛起來。冉有問老師:人口增加以後,治理國家的人下一步怎樣做呢?孔子說,發展經濟。冉有又問:再下一步呢?孔子說,提高教育水平。夫子的意思大概是擺脫財務壓力,自然有受教育的意念,有了豐富的知識,始可以談境界的提高。現代中國另有先知先覺提出主張,認為要救貧病愚私的中國人,首先人人去私,天地無私,克服了私心就進入了天地境界,志士升級,將全民提高,全民升級,將國家舉高,這條路比較快。經過「挑戰與回應,退出與復回」,中國怎樣走出貧病愚私的泥沼,你都看見了,其中多少故事還沒有人寫過。

〈天二哥〉裡面這些貧病愚私的人物都是外求得來,小說作者不是這樣的人,作者的生活圈子裡也沒有這樣的人。作者捉住了幾個這樣的人,把他們湊在一起,讓他們互相刺激反應,捏製故事,放大,堆高,都是捏的手段。再說一遍:故事是有形狀的,有開頭,有結尾,有中段。兩頭小,中間大,如武陵漁人進入桃源。牛馬都是兩頭小,中間大,虎獅不然,精華在頭,孔雀不然,精華在尾,小說也是如此,這是「師造化」。先知先覺希望作家「把中國的歌唱好」,等於說把中國這塊陶土塑好,把中國這一塊大理石刻好,八大藝術一脈相通。

臺靜農先生寫〈天二哥〉的時候年紀很輕,他捏製故事心靈手巧,雖然字數不多(約四千字),但分量很重,好像把中國人的貧病愚私一網打盡。他對中國現代小說可能作出甚麽樣的貢獻,引起魯迅先生等人的期待。資料顯示,迅翁和他在十一年內有一百八十多次交往,他的風格也很像魯迅。向迅翁學雜文者多矣,學小說者寥寥可數,學雜文易,學小說難。臺先生的起手式就站在巨人肩膀上,難得的才情,難逢的因緣。誰說寫小說不能學?臺靜農學魯迅,汪曾祺學沈從文,司馬中原學端木蕻良,莫泊桑學福樓拜,我們深受鼓舞。

寫作這條路,由入門到大成,要經過三個階段。起初,他學某一位大師,也很像那位大師,用書法家杜忠誥的說法,這是「他法」。後來他又去學別人,學了這個又學那個,這叫「共法」。最後自成一家,叫做「我法」。寫字如此,畫畫兒如此,寫小說也如此。可是抗戰勝利後臺先生到台灣教書去了,人人知道那些年海峽兩岸發生了甚麽事情,在這一片肅殺之氣當中,臺先生對新文學不寫,不談,不交往。好在他本是學院中人,北京大學國學門(後來的中文系)畢業,老天關了他的門,留下一扇窗子,他就以當代大儒終其身了。

那些年我不過是個文藝小青年,也跳進黃河洗不清。我們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善者諱,為惡者諱,一直到萬緣散盡。我們也許比商人工人軍人更能體會臺先生的挫折感,他文學破產,所有的財產都變成負債,他不能多看一眼碎片。以他的大才,夢中多少靈感,多少創作衝動,醒來一一殺死。種子埋在地下,蓋上一層土,再蓋上一層土,惟恐它發芽。臺靜農,用一個小說家換了一位國學教授;沈從文,用一個小說家換了研究歷代服裝的專家,今天讀現代文學史,我覺得並不划算。我也希望迅翁少寫一本《華蓋集》,多寫一本《野草》,錢夫子少寫一本《宋詩選註》,多寫一本《圍城》。


王鼎鈞 散文大家,著有四部回憶錄《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和散文集《左心房漩渦》《碎琉璃》《山裡山外》等約五十種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