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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賢:你我的歸途——憶江小容老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吳俊賢

昏黑的夜幕降臨,籠罩屋邨四周的樓宇。它們同屬一條邨,樓宇的名字相近,或許只有一字之別,多帶有吉祥和睦的寓意,像我們的名字。我記得你在九月初的課,瞥了眼座位表,喃喃唸誦,便再也沒有把我們的名字遺忘。

母校依舊聳立山前,由一條弧形的梯階連接地面。樓梯朝左右兩面延展,左邊的通往母校,右邊則通往鄰旁的中學。兩所校舍縱然是毗鄰,卻像現代社會的鄰舍關係,河水不犯井水,永遠相敬如賓,除了體育課偶爾有球越過鐵欄,需要彼端的學生打回去以外,記憶中兩校並無甚麼往來。

縱使如此,老師上課時卻少不免拿兩校來比較,結論往往是我們這邊的師資和學生品行都比他們好,話裡頭有點瞧不起人的味道。你卻永遠站在旁邊,輕輕微笑,不再年輕的臉面上,笑起來時雙頰的法令紋何其清晰。它成了一根連接鼻翼和唇角的繩子,牽制你的嘴巴,使它不輕易流露坦蕩蕩的言辭。

君子坦蕩蕩。可是你不能活得那麼瀟灑。教授宋詞時,你說過喜歡辛棄疾,喜歡他的灑脫,喜歡他豪放中滲透婉約的筆鋒,遠勝李清照式的傷春悲秋。你認為李清照的哀腸過於煽情,不符合現實,這樣確鑿的言論,大抵是你經歷了千錘百煉後,斧鑿畢生得到的總結:誰不曾為抒情的文字動情?但在抒情和感動以後,我們還是要歸於平和,面向生活,像你再沒有手握墨水筆寫日記,而是手執紅色圓珠筆,批改一疊復一疊的文章和課業,竭力讓教員室內你的身影顯得單薄。

然而,那時我是一壺沸水,把傷春悲秋的文字奉為圭臬,覺得你太現實,只在乎評分準則和文章反思,對我刻意雕琢的文字非但沒有予以表揚,還打了個差勁的分數。

於是旅行日當天,我逕自離開團體活動,在沙灘一隅的燒烤椅上,與你談論、爭論寫作。艷陽高掛,腳下的沙幾乎能融蝕鞋墊,你不僅要承受高溫的環境,還要忍受我熾熱的語句。現在回想,那時胸腔裡藏着的不是一股熱情,而是由憤怒和不甘助燃的一團火球,不懂分寸地展露光芒。

燈火悄然熄滅,只有傍晚的路燈亮起,球狀的燈體發出淺橘色光芒。我開始思考到底是誰啟動這盞燈?幾支路燈依次亮起,但亮度略有不同,其中一支只有黯淡殘敗的光,似是耗用已舊,生命燃燒殆盡,等待被替換。你會記得途上每個曾經受你照耀的人嗎?你該早已習慣目送他們下課,雀躍地從樓梯奔跑離開,他們的身影帶着六年的記憶下沉,又迎來新一批臉孔。離去後,會攀上這一段弧形梯階回來的人,卻只有寥落的少數。

今天我就是少數的一員,可是我選擇了錯誤的時間回來。步入校門,廊道有點黯淡,寂靜無聲,校園凝結在初春乍暖還寒的淒冷氣息之中,沒有氣球、攤位和飾物,沒有歡呼和聚攏的人群。這是個何其平淡的日子,與任何一個上課天無異,學生白天依舊來上課,如今已下課回家為前程拚搏。

畢業以後,基於大學課業繁忙,家庭面臨重大變異,我遲遲找不到回校的檔期和藉口,心裡其實也故意拖延,想保留這份期待。面對工作和難題,我從不拖延,定會迅速把問題解決。但重逢和聚會是高興事,不必急於一時,像浸泡在鹽水裡的鹹柑橘,泡得越久越有味道,待個十年八載才回來,倘若混得好,大有衣錦還鄉的喜悅,說不定你會視我為驕傲吧?

可是我沒有想過,有些事情不能等。今夜,畢業後的第三年,我回校參與你的追思會。

教員室在地下,門外走廊有一列長長的簿櫃,透明敞門貼有標籤,按英文姓氏排序,打印了不同教師的名字。沒想到數年間,人事變動那麼大,許多名字我都不認識。我的目光茫然巡遊於多個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數到K的時候終究找到你的一格。你的簿櫃在最低層,緊貼地板,取東西時需要屈膝蹲着。還以為你的抽屜已被清空,但裡面仍堆放了密密麻麻的雜物。

我輕易瞥見你的簿櫃裡擺放着一卷卷未派發的油印紙。學校為節省資源,印刷筆記都使用較環保的油印紙。油印紙太輕薄,質素較差,不便保存,隔些時日會泛黃成褐色。由於纖薄,紙張被橡皮圈捆綁時,容易捲曲成卷,我們收到筆記的第一時間,往往不是寫名字,而是忍不住把它壓在桌上,努力撫平波浪的摺痕。

我們都是愛整潔的人,甚或到了強迫症的程度。你常批評某些男同學沒有妥善保管工作紙,弄得皺巴巴,像梅菜似的。然後表揚我會把各科物資分放在不同顏色的文件套裡,教我沾沾自喜。

我想,假如你看到自己的簿櫃凌亂如此,會有多難受。

禮堂燈火通明,與窗外漆黑的夜色切割開來。堂裡有輕緩得沉重的音樂在盪漾,台前展開一張長桌,白布覆蓋,桌上放置了兩個點亮了的白色燭檯,燭檯間擱着你的照片。你披了頭短髮,微微頷首,笑起來不露齒,依舊那麼含蓄內斂,法令紋如記憶般鮮明。那天學校旅行,同學邀請你參與沙灘排球比賽時,獨坐一隅的你也露出近似的微笑,一個蘊含婉拒意味而不教人為難的微笑。低調了一輩子,你會否介意成為今夜的主角?

舊生和教師紛紛入席,我坐在最前的一列,麥克風的前方,以便待會兒進行分享。身旁坐着你的摯友――中文科黃主任,她擠出笑容與我寒暄,厚重的眼影也掩蓋不了眼眶的浮腫。我們簡單聊了些近況,客套而俗套的話,彷彿生活永遠能安穩前行,沒有梯階使我們絆倒和停滯。禮堂蒼白的光映在黃主任的眼球,泛着水光,看似清澈平靜,湖底卻隱隱匿藏動盪的漩渦。我們的話題刻意躲開你,彷彿有個無言的共識――你是今晚的禁忌。

我揭開追思會場刊,看見一段你就讀初中的女兒寫給你的話:媽媽,雖然你經常很晚才回家,在家也只顧批改學生的功課,我們相處時間不多,但我仍感謝你成為我的媽媽。我心頭酸了,想起你簿櫃裡的文件、未及批改的課業,人已經離去,責任卻好像永遠不會卸下。路途遙遠,但生命的路並不長,時間和精力總有殆盡的一天。窗外的路燈依舊或明或滅。

轉眼間,我已面向群眾,站在麥克風前,分享與你經歷的點滴。場內一片寂靜,台下的群眾有的眼神空洞,有的掏出紙手帕擦拭眼角,側着臉望向窗外漆黑的晚空,無法直視照片中你和藹熟悉的臉龐。我談及你我沙灘上的對話、談及你我同樣喜歡過氣的粵語流行曲,黃主任勉強着笑臉,眼睛越發通紅了,身旁的中年男士大概是她的丈夫,向她遞上紙手帕,二人又手挽着手,共同面對自身的脆弱。堅強和脆弱此刻沒法再清晰區分,我沒法想像,自從你的噩耗到來,她每天如何收藏脆弱的自己,邁步踏入課室,故作堅強地講課,承受眾多雙無知的眼睛,再言之鑿鑿地,借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教導學生看淡生死和榮辱得失。

教師並非莊子,我們難以灑脫地拋開情感的牽絆。教師終日承受投影機的光芒,裝出一副專業的樣子,竭力遮掩自己身後,投射到屏幕上的影子。

分享完畢,我返回座位,接下來是黃主任發言。她深深吸了口氣,壓抑着心中的湧浪,站起來,牽着丈夫的手走到台前,像個需要攙扶的病人。黃主任曾經教我普通話科,說話落落大方,形象自信而高貴。擁有數十年教學經驗的她,此刻卻怯於承受眾人的注視。說不了兩句,談到當年與你在此相識、一起共事,她便開始哽咽,語音逐漸含糊,繼而不能發出一個能夠辨識的音節。沒有人敦促她,沒有人安慰她,沒有人上前打圓場。她的丈夫像一尊塑像般木然站着,握着她的手,沒有多餘的舉動,悲傷終究需要自身去面對。沉寂的禮堂裡,黃主任抽鼻子的聲音如針刺般紥進眾人的心房,不會血流如注,不會撕心裂肺,卻是沒法防備的痛。

你喜歡舊粵語金曲,儀式最後部分,我們為你獻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司琴彈起前奏的一刻,那種懷舊的音調,已然使我的視野變得模糊,淚水終究還是溢出了能忍受的防線。於是整首歌下來,眾人的歌聲都是顫動的,我們唱得不很好,深情相愛的歌曲不該用作離別。我們沒法仿效莊子擊鼓作樂,但願歌聲能傳入你的耳中,讓你在彼岸得到安息,不要再活得那麼勞累。

相隔數年重遇的老同學,今夜都沒法好好聊談。追思會過後,天黑漆漆的,教人心裡滿是防備與不安。我們扶着欄杆,憑藉路燈微弱的光,區分梯級與梯級的邊沿,一級一級下行,以嚴謹的腳步邁向各自的路途。或許以後再不復見,或許也會重逢,然後在聚談的餐桌上刻意躲開你的名字,掏出光鮮的消息放置轉盤上供眾人品嚐。燈光疲弱,我步過母校旁邊的屋苑前往車站,彷彿看見你站在燈火闌珊的地方,與辛棄疾詞中的那人一樣,瀟灑地拂袖而去。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應試班及文學創作班導師。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及中文文學創作獎等。新詩、散文及短篇小說散見於《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文學》《聲韻詩刊》及《字花》。著有小說集《紙黏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