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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球:小舟從此逝——憶劉紹銘教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國球

我與劉紹銘教授之相遇,始自大學一年級;當然,這只是文字上的瞻望。記得初進香港大學時,就抱着以文學為志業的想法;常與同儕論文論藝,不知地之厚、天之高。有一位學長看不慣我口中不是茅盾、郁達夫,就是何其芳、陸蠡,問我看過王禎和、黃春明沒有?勸我到港大學生會的書店買一本劉紹銘編的《台灣本地作家短篇小說選》看看。天啊! 「黑眼珠」帶給我的震慄,至今未忘;「看海」,從此成了我守望的日子。感恩!現在回想,《小說選》序文的「解題」,給我的影響更為深遠。劉先生用心講述地方的「感性問題」,指出本地作家一心一意審視他們的世界,望眼大街之「荒涼」、咖啡館的「落寞」,當中自有「愛恨交織」;以「地方感性」構築成文字的「大千世界」,意韻無窮。讀者感受到作品中各主角人物所過的生活,「比自己日常所過生活還要熟悉,還要真實」。台灣本地作家的小說帶來的感覺,讓我更加遠離大學「火紅一代」的課堂所鼓吹的浩然正氣、不見人間煙火的「金光大道」。

劉先生的編譯工作給我另一個深刻影響的是他主持的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譯。我最早讀的倒不是出諸劉先生譯筆,而是他在香港中文大學崇基書院任教時,指導學生丁福祥所譯的〈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這篇收入友聯版《中國現代小說史》作為附錄的文章,原刊於1969年2月《明報月刊》。當時的我,只是個稚氣的中學生,因為國文老師的溺愛誇獎,自以為有些才智,也學得「感時憂國」一番。多年後才懂得「翻譯即叛逆」,夏志清說的並不是「感時憂國」,而是「情迷中國」;其中的真精神,在劉先生〈涕淚交零的現代中國文學〉(1979)一文更有會心的抒發。至於文藝書屋出版的《曹禺論》(1970),以至友聯出版社的《吃馬鈴薯的日子》(1970),也是大學期間讀的書;劉譯的《一九八四》,拜讀時已是研究所階段。

我認識劉先生之文字雖早,但真正遇上劉紹銘先生其人,應是在他移席嶺南大學之後。由炳良師與馬幼垣教授的引介,我才有緣識荊。不久,他設宴「舊時香港」的蓮香居;我受邀應命,很覺驚喜。然而,這次赴宴,卻有個重大失誤。我從新界東清水灣渡海到香港島這久負盛名的茶居,以為若駟馬之駕輕車就熟路,不應有任何問題。誰知我在清水灣窩居太久,發現上環的盤腸小徑與我的記憶有了距離;在昏黃燈影下,一路淒迷顛簸,足足誤點大半個小時。其時筵席早開,賓主乾杯連連;我趕忙上前請罪,劉先生卻不以為忤,只笑着對眾人說:看來就是「馬滑霜濃」!以後經劉教授廣為宣傳,我之擅於迷途,已成學友們同情地嘲弄的輕笑話。

我說劉先生不以為忤,因為自此我還常常承教。印象最深的是2004年劉先生自嶺南大學退休後,時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署理院長的鄭樹森教授力邀他來任「包玉剛講座教授」,講學六個月。我也乘機到課堂旁聽取經。他的小說課座無虛席,講壇上雋語機鋒,不在話下;有趣的是他說明功課要求之一是:不接受以「女性主義」作工具的論文!對着台下泰半的女同學,這個宣示似乎是開一個大玩笑。然而,劉先生不疾不徐,說明他的理據:他不反對爭取女權,但學術論文一旦擺出這款架式,結論已然在目;這樣的論文,不會有新鮮感。這些看來「政治不正確」的話語,其背後還是一份關懷,鼓勵創發性的思考。學期結束,他召我到他研究室閒聊當今學術;臨走把書架上一冊沉甸甸的書取下,說用不着了,你拿去吧。這是Hazard Adams 與 Leroy Searle 合編的Critical Theory Since 1965,厚達九百多頁,扉頁還有他的英文簽名。日後翻開此書,仿如見到劉先生所說的〈一雙雙討債的眼睛〉。

多年來我還陸續收到劉教授賜贈的大作,在伴我遷台的凌亂書冊中稍稍翻檢,自購的不計,就見有《舊時香港》(2002)、《煙雨平生》(2003)、《文字的再生》(2006)、《渾家.拙荊.夫人》(2009)、《愛玲說》(2015)、《絢爛無邊》(2018)等。劉先生著作當然遠超於此,但我總覺得他送我的書有垂範勸勉之意。近年我因為關注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特別留意劉先生的文字,當中〈滿眼都是舊時情〉;他雖有感於現代中國文學之「涕淚交零」,卻也〈未能忘情〉,還是追問〈情是何物〉;既寫〈情到濃時〉,又覺〈情難自已〉;感懷〈不似舊時情〉〈情人老去〉〈他生未卜〉,甚至以〈清淚如鉛水〉繫聯「天若有情天亦老」。劉先生更有論香港文學的名篇:〈香港文學無愛紀〉與〈香港文學有情篇〉。但個人最愛讀的是他在〈能不憶香江〉〈皮匠詩人〉等篇寫1950年代詩人貝娜苔,也即是他的多年至交楊際光;寫這一位詩人、報人、廣播員、外賣店跑腿、醫院護士助理、義肢專家、皮匠……的一生,寫他「平生肝膽,因人常熱」的性子。內心深處追求「純境」的楊際光,卻做到劉先生最稱善的、亨利.詹姆斯所說的話:「結結實實的生活罷」(to live life to the fullest)。

劉先生在〈未能忘情〉文中,描述他讀到威斯康辛大學的地理系同事段義孚一篇小品文,而有此懷想:

 

他獨坐斗室,看着陽光灑落牆腳,墜入玄思。他發覺記錄在自己履歷表中的一生成就,並沒有甚麼足以驕人的地方。……行家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段義孚卻不認為有甚麼了不起。那麼,他珍惜的是甚麼?答案是人生各種難以忘情的機緣與巧遇。……如果我們遇到難以忘情的機緣時,能夠及時認識到其滋潤生命的價值,這些經驗積聚下來,就不會白活。

 

記得劉先生在清水灣客座時,常常聽他吟誦「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只有曾經活出如蘇學士「結結實實」的一生,而又同樣難以忘情、不會忘情的劉先生,才能體味此中真意。

 

2023年1月25日於清大昆明湖畔


陳國球 玉山學者、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講座教授,香港人文學院院士。曾任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講座教授、人文學院創院院長、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著有《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情迷家國》《香港的抒情史》《香港.文學:影與響》《抒情.人物.地方》《抒情傳統論與中國文學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