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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抄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對於古人來說,得書最便捷的方法,莫過於自己抄一本。這種情形,至少到清朝的康乾盛世,依然普遍。《紅樓夢》的流傳,一開始也是靠傳抄,保存至今的各抄本,多半殘缺不全,直到程偉元從收舊貨的小販手上發現一部分殘稿,才整理成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刻印出來。在印刷出版不那麽方便、個人出書相當奢侈的年代,一個留下了詩文或其他著作的人,如果書稿得以付梓,無論在生前還是死後,都是莫大的幸運。上官婉兒的詩文,是唐玄宗在平亂時殺了她之後,悲哀其人,欣賞其才華,下令收集,輯成二十卷的。蒲松齡作《聊齋誌異》,由於貧困,生前不能出版,死後五十年,到乾隆三十一年,才有人出資刊行。然而早在康熙年間,已有抄本流傳。我買到的第一套全本聊齋,便是著名的鑄雪齋抄本。原本是山東歷城人張希傑乾隆十六年在濟南做幕賓時抄錄的。

抄書保存文化,功德無量,同時又是獨有趣味的樂事,既滿足了擁有的願望,又親手完成了收藏物的製成。這是往高裡說。說得實際點,不過因需要而成習慣,繼而發展成癖好,雖有實用的意義,更多的卻是為消遣。

我的同齡人,很多都抄過書,原因很簡單,是因為得不到書。從初中到大學,七八年時間裡,我也抄過五六種書,完整的有兩種,一種是《千家詩》,另一種是《聊齋誌異選》。《千家詩》是家住郊區的同學送給我的,全名是《鍾伯敬先生訂補千家詩圖註》,上海錦章圖書局印行。線裝一冊,收七言律詩和絕句一百多首,主要是七絕。我自小愛收集東西,糖紙、紙煙盒、小人書、郵票、古錢幣,一路玩下來,總是在盤算已有的種類和數量,夢想着再增加一種,再得到一枚。詩不是可觸摸的物件,在我這裡也是收藏品,是可以計數當成績的。這本《千家詩》數目太少,而且快要被前任主人,那個讀私塾的小孩子,翻爛了。得到不久,我就決定自己增補,重抄一本。唐宋人的詩,過去已從郭沫若和周振甫等人的當代名人詩詞解讀裡,從評法批儒的報刊文章裡,從借自同學的《宋詩一百首》裡,積攢了不少。比如杜牧的「霜葉紅於二月花」,王安石的「千門萬戶曈曈日」,道潛的「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洲」,就分別來自這三種材料,都可以歸類到描寫四季景色的作品裡去。《千家詩》正是按春夏秋冬來編排的。父親給我的《唐詩三百首》,其中可取的就更多了。

原本《千家詩》裡的,我也不是每篇都取,比如冬景中的最後一首,無名氏所作的〈題壁〉:「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漫騰騰地暖烘烘。」我就删掉了,因為讀不懂,而且語言也不美。

怎樣抄呢?我是把十六開的白紙像古書那樣摺疊起來,畫出邊框和豎的行線,抄好,用錐子鑽孔,再用白棉線裝訂成冊。原來還想用半透明的紙,把原書上詩人在竹林外石壁上題詩的繡像描下來,但描來描去描不好,只好作罷。

增補的《千家詩》被信陽的表兄看到,大為驚奇,借回去看,一借未還。

至於《聊齋誌異》,更和我有緣分。小學課本上選了〈狼三則〉,直到今天我還會背「一屠晚歸,擔中肉盡,只有剩骨,途中兩狼綴行甚遠。」也因此記住了蒲松齡和《聊齋誌異》的名字。初中時候,去郊區同學家看書,在米缸上一簸箕破破爛爛的線裝書中,一眼就看中了《聊齋》,還有好幾本久知其名的書,如繪圖的《詩經》。同學讓我揀喜歡的拿,說留着也沒用。我不好意思多拿,取了兩本,就是《聊齋》和《千家詩》。

到1977年,古典文學書可以出版了,父親憑着和書店的人熟,幫我「搶」到《古詩源》和《評註聊齋誌異選》(書店只各進了一本,是為文化館訂的)。線裝的《聊齋》在手中幾年,讀了多遍,不能全懂。得到評註本,如獲至寶,翻來覆去讀,真是愛不釋手。於是一篇篇譯成白話,寫在稿紙上,訂成挺厚的一冊。先是父親讀了。他本來就愛談鄉野異聞,聊齋故事很對他的胃口。之後傳給親友看,頗得一些稱讚。以後傳到何處,沒人知道,總之是再沒回到我手中。

在此之前,我至少還抄過兩本書。一本是某地的「民兵鬥爭故事」,地名忘了,大概是某個沿海的省份。我選了幾篇自己認為好看的抄下來,當作自己的私藏,又可在同學面前炫耀。

另一本是《西遊記》。抄《西遊記》是太自不量力了。一百萬字呢,怎麽可能抄得完?人在興奮中,與發瘋沒有分別。堂吉訶德大戰風車,屠戮群羊,桑丘告訴他,那不是魔鬼和巨人,是風車和羊,堂吉訶德怎麽能信他?怎麽肯信他?信了他,好夢不就破滅了嗎?宋人傳說少年李白讀書山中,未成而去。經過溪邊,看到老婆婆磨鐵杵,問磨鐵杵幹甚麽,婆婆說要把鐵杵磨成針。李白大受感動,返回繼續學習,終於成為偉大詩人。鐵杵磨針肯定行不通,磨針盡有千百種更好的辦法,但人年輕時,就是有這樣不顧一切的勇氣,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出一切想做的事。我喜愛《西遊記》,愛到癡迷。睡覺房間的牆上,很長一段時間,貼着我用九宮格放大勾描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是照小人書摹寫的,用蠟筆塗了顏色。得風行全國的京劇《三打白骨精》之便利,早早知道了世上還有《西遊記》這樣的奇書。第一次讀到《西遊記》,是大約十一歲時。在湖中小島上父親機關的院子裡,異常幽靜的夏日,午後蟬聲唧唧,略有清風吹拂,柏樹散發出清淡的苦香味。我看到有人坐在藤椅上,在扁柏的樹蔭下,慢悠悠地讀《西遊記》。我站在他身後,沒有頭沒有尾的,跟他一起讀,感覺如置身於篆煙氤氳的聖壇,忘記了學校和作業,忘記了同學和遊戲,恍然怡然,不知人間何世。至今猶記讀到的第一句話是:「悟空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龍婆,半雲半霧,頃刻間回到了國內。」那是第六十三回,回目叫「二僧蕩怪鬧龍宮,群聖除邪獲寶貝」,說的是碧波譚老龍的駙馬九頭蟲盜取金光寺塔佛寶的故事。

連着幾天,遇到這位叔叔讀書,我都跟着他讀,每次故事都接不上,說明我不在的時候他也在讀。儘管如此,還是不忍捨棄讀到一鱗片爪的機會。父親見我如此癡迷,從此留心,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從朋友手裡借到一冊。我讀完,又興奮起來,決心給自己抄一份,在每頁四百字的稿紙上抄。我拿出所有空閒時間,晚上不肯睡,抄得昏天黑地。我把平頂山金角銀角大王那四回抄完,也不知道有幾萬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被鋼筆擠壓得扁扁的,發疼。但書終於還掉了,不可能一直讓我留在手裡抄。唯一完整抄下的這幾回,成為《西遊記》裡我最喜歡、也最熟悉的故事,它曲折,驚險,神奇,而且非常風趣。

在改革開放前的那幾年,民間的手抄本小說好比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小說,流行一時。我接觸不多,也讀過和聽人講過幾種,如《梅花黨》和《第十二張美人皮》。我的同學也有人轉抄,然而我喜歡的卻是古詩和孫猴子。

抄書的興趣持續到大學,我除了從《外國文藝》和《世界文學》雜誌上抄西方現代詩,還自己抄寫和編選了兩本書。入學頭兩年,讀唐詩,最愛王維。圖書館裡沒有王維詩選,我想自己編一本,東抄西抄,抄了不少。我查到圖書館藏有清人趙殿成的《王右丞集箋註》,可每次借,書都不在。一年多後,我換到中文系,最後一次來查,書仍未歸還。趙殿成的箋註,我如果借到,王維詩選就按意願編成了。

到中文系以後,讀中國現代文學。教學參考資料裡有一套詩選,我讀了,覺得選得很不好。我另起爐灶,從資料室借閱民國時期出版的個人詩集,選出佳作,抄錄在筆記本上。我用的是大橫格筆記本,為了節省地方,抄詩不分行,加斜線,分段的地方加兩條斜線。這樣密密麻麻的,抄了兩大本。雖然有遺漏,這本詩選實際上是完成了。

清初大學者顧炎武,終生手不釋卷,著書不輟,同時抄了很多書。他在〈抄書自序〉裡說:「炎武遊四方十有八年,未嘗干人,有賢主人以書相示者則留,或手抄,或募人抄之」。他做學問,博極群書,善本書不易得,只能抄存。我喜歡他的詩,愛讀他的信劄。想想我自己花了那麽多時間抄的,都是本該易得之物,然而窮心盡力,孜孜矻矻,所得僅是一點回憶的材料,而意義遠過於此,豈不等於硬是從石頭裡嚼出了葡萄的滋味了嗎?

 

2023年1月27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