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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馬:尹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日華小說專輯

作者名:春馬

作家出現幻聽,總聽到尹文在喊他的名字。有時是在客廳,喊他出來吃飯。有時是在浴室喊他拿毛巾過去。

他正在陽台吸煙,一根接着一根,煙灰落了一地,只把煙頭碾滅在煙灰缸裡。他不時聲音顫抖着回應道,「就來」「怎麽啦又」。說完這些話他像嚇破膽一樣,心跳加速,焦急地等待回應。空蕩蕩的家裡,不會有人回應他。過了一會,又聽到尹文喊他的名字,「李明,李明你快出來啊李明。」

作家的名字叫李明,別人都叫他作明,這是他作為作家的名字。隨着名氣響亮,他身邊的親朋好友也都叫他作明,他除了戶口本上還是李明,其他場合他都是作明或者李作明。

父母活着的時候喊他李明,父母死後,就只有一個人喊他李明,那就是尹文。

作家站得腳趾僵硬麻木,可他一動也不敢動。怕一動就有甚麼發生變化或者是消失,比如聲音、氣味或某種感覺。這些東西都保存在他的感官之中,他否認這些是屬於記憶範疇。記憶過於膚淺,會遺忘。儲存在感官之中的東西更接近本能,或者說是與生俱來的,像刺青一樣浸染到皮膚深處,洗也洗不掉。

三月風大,把他摻雜白髮的頭髮吹亂,嘴唇風乾得又疼又癢。他不敢轉身進屋,眼睛欺騙不了他,家裡空無一人,更不會有尹文。

寫一寫關於尹文的甚麼好呢?寫他們的相識。他們是高中同班同學,再自然不過的相識。寫他是怎樣愛上她。就像某天清晨起牀,睜開眼的時候陽光還照在牆上,他還不曾喜歡上任何人。過了一會,陽光移動,照在地板上,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尹文。究竟是甚麼使他愛上了尹文,是因為陽光從牆上移動到地板上嗎?同一時間,他母親做好了早飯,是他母親做好了早飯,使他愛上了尹文。父親把報紙和羊奶從報箱裡拿進家裡,是因為他父親把報紙和羊奶拿進家裡使他愛上了尹文。這都未免太可笑,他為甚麼愛上尹文,這個問題同樣可笑。這更像是一種質疑,他怎麽會愛上她――就好像是在問,他憑甚麼愛她。

想到這裡,他惱怒了。

「我不配嗎?我不配嗎?我怎麽就不配了?」作家憤怒到紅了脖子和臉,眼眶裡淚水在湧出。「我不就愛上了一個人嗎,這有甚麼可質疑的?因為她可愛,脾氣溫順,這總行了吧――像形容綿羊一樣,總問這些無聊的問題。」

他形容愛情,覺得就像磁鐵一樣,誰都知道磁極不同的磁鐵會吸合在一起,有甚麼必要問為甚麼。愛情的產生就像行雲流水,草木枯榮,四季變換,這其中自然有道理,為甚麼非要解釋清楚才能說明愛的存在呢?類似這樣的僞科學理論,時常讓他無奈。他經常寫一些文章批判科學,批判邏輯,批判一切否認無法解釋的存在的論斷。當然,他的這些文章很少有人在意,頂多當成是一個成名作家在耍脾氣鬧性子。他關於自己的創作唯一的解釋就是沒有任何解釋,因此他也從來寫不好評論。他無從評論,只想說,「他就是那樣想的,我有甚麼辦法?」

門鈴響了,他回過神,天也不知不覺黑了。樓下一對情侶摟着肩膀走過,男生對女生說了句,「早知道我昨天就來了。」一輛掛着奶箱的摩托車停在樓下,應該是送奶的老頭來送鮮牛奶,今天是交奶錢的日子。他一轉身,腿腳僵硬,險些摔倒,一瘸一拐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百五十塊錢去開門。

「嘿,您在啊。我看家裡沒點燈,還以為您不在。」老人衣服雖舊,卻乾淨整潔,讓人相信他養的牛很健康,奶也讓人放心。

「在呢,沒開燈。」作家說。

「到日子了,您破費。」老人每次收奶錢都是這句話,聽起來很有涵養,也很舒服。

「謝謝你了,最近身體怎樣?」作家看老人比上次見瘦了些,怕是生病。

「託您的福,棒着呢。」老人接過錢隨手揣進兜裡,「放牛的時候牛吃草,我漫山遍野鍛煉身體。」

「好,那就好。」作家說,「錢揣好,別掉了。」

「您放心,有拉鍊。」老人說着拉上口袋拉鍊,「最近有沒有新書啊。」

「沒呢,憋着呢。」作家隨口說,等於是廢話。

「別憋着,寫出來才好。」老人說,「聽說腦力勞動更耗體力,我給您的牛奶一點水都沒兌。」

「是嗎?」

「您沒感覺出來嗎?」

「感覺出來了,以為別人家也是這樣。」

「那不可能,要虧本的。」老人說,「可得保密,你們這樓裡還有一戶定了奶,不能讓他知道。」

「保密,保密。」作家笑了。

老人走了,摩托車的聲音一溜煙消失了,天剛黑下來世界就一下子變得如此安靜。作家點亮燈,嗓子裡堵着一個名字,他非要喊出來不可,又怕一喊出來就像放出一隻鬼,在這屋子裡亂竄。他抓不住,也趕不出去,這家就沒法住了。

「哈哈,哈哈。」作家喊了幾聲,「送奶的來了,又走了。」

作家閉了客廳的燈回到書房,書桌前的檯燈已經用了好多年,光線不明不暗,恰到好處。這房間裡的味道十幾年沒有變過,牛奶的氣味、煙的氣味、墨汁的氣味,還有點淡淡的薄荷香。有一次一個女性朋友到家裡做客,她身上的香水味在家裡停留了幾天,作家很討厭這樣,從此就不在家裡接待女性客人。作家想,這房間裡從桌椅板櫈到碗筷刀叉都是公的,沒有母的。

點亮檯燈,作家開始寫尹文。

「尹文剛一開門就讓一個男人擄走了,男人留着鬍子,跟電視裡的土匪一樣。面目雖然可憎,看着卻莫名的吸引人。男人把尹文帶到哪裡了呢?帶到一片柳樹林,柳樹林裡也有幾棵亂長的榆樹和槐樹。柳樹林深處有一個小房子,現在那裡面堆放柴火和乾草。」

「尹文被擄走一定會反抗,她大喊丈夫的名字。對了,尹文已經成家,丈夫懦弱斯文,是個小學老師,每天都帶着一牛皮袋作業本回家批。可是他丈夫正在做飯,沒聽見她喊救命。她又喊孩子的名字,『德明,德明來救救媽』。德明也沒聽見,不知道跑哪裡玩去了。男人把尹文扛在肩上,尹文頭朝下,長髮披散,面部回血,憋得通紅。下巴拍打着男人的後背,『德德德――明,德――』她就這樣一直叫,一直叫到看不見她家房子。」

「『救――救――』尹文還在喊。男人開始跑步前進,沒跑幾步就進了柳樹林。男人一進柳樹林,踩在綿軟的林間地就好像踩在牀上一樣。男人的下面一下子興奮起來,開始擦槍預熱,從柳條變成了楊樹幹。尹文被空得頭暈,長頭髮徹底散了,沾了些樹葉。被扛着走了一路,她比男人還累,最終像落水的母鷄一樣,耷拉着翅膀了。」

「男人一腳踢開木屋的門,把尹文扔在母鷄下蛋的爛草堆上。她現在唯一的感受就是額頭發燒,天旋地轉。『你要幹甚麼』尹文憋了這麽久總算說了句完整的話。『我要幹甚麼你還不知道嗎?』男人說着兩條腿蹬着褲子撲到尹文身上,尹文哇啦哇啦大叫,眼淚哇啦哇啦流。」

作家沒辦法寫了,他手抖得厲害,涼得厲害,好像剛從冰櫃裡拿出來的凍鷄爪。他想抽根煙,夾不住煙,抓不起打火機。可再不抽一根煙他就要喘不過氣活活憋死。怎麽辦,他把煙叼在嘴裡,跑去廚房,用煤氣爐點煙。關了煤氣爐,他用測肺活量時吸氣的方式吸了一大口煙。煙穿透他的肺,在他的身體裡四處流竄,那個舒服,那個爽。東方人講究氣,運動員的氣在肌肉裡,科學家的氣在天靈蓋,作家的氣在胸口和後背。他的氣解散了,在身體裡亂竄。

他重新坐回書桌前,看着剛才寫的那些文字。他想尹文如果遭遇了這種事,她不必死,他死。

他想删了這些文字,好像不删了它就要被收入即將出版的文集裡,讓全世界人看。看不要緊,大家都當新聞一樣開始傳播。傳着傳着,這件事就變成真的了。變成真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尹文妄想自己被强姦了,而實際上沒被强姦。另一個可能就是尹文為了把事情做實,找人把她强姦了。作家想,那個强姦她的人找誰合適呢?作家覺得得選個長得醜,髒兮兮,張嘴就罵人,下面也一樣不乾淨的人。

作家考慮了很久,一個字也沒有删,他怕一旦删了,他就再也寫不出半個關於尹文的字。知道他和尹文關係的人,經常能在作家的作品中找到尹文的影子。他全都否認。朋友裡有一個是作家和尹文的同班同學,是作家高中時最要好的朋友,關於作家對尹文的想法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經常看了作家的文章,來對作家說三道四。

「你說這個人不是尹文,怎麽男的給女人寫的情書跟你給尹文寫的一模一樣?」朋友說。

「你能記住我給尹文寫的情書嗎?一個字不差的嗎?」作家反駁。

「我怎麽記不住,我都收藏着呢!」朋友說。

「你為甚麼收藏我寫給別人的情書,你是不是變態。」

「是你讓我把尹文退回來的情書好好收藏着,等將來你和尹文結婚的時候在婚禮上讀,感動在場來賓,製造浪漫氣氛。」

「我怎麽不記得我拜託過你。」

「你喝醉了,清醒的時候可從來不承認你喜歡尹文。」

「我還說過我跟她結婚?」

「你連你們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你說要打破傳統,讓孩子繼承你的名字,叫李德明。」朋友說,「你開始說叫李得明,是『得到』的得。我問孩子瞎了嗎?你才改成了品德的德。」

「你就編吧,反正我不記得了。」作家否認,他真的不記得。讓朋友這麽一說他雖然有點印象,可還是回憶不起當時的場景和語氣。

他有時候也在思考,他的小說和散文裡到底有沒有尹文的影子呢?他也不十分清楚。如果有,沒有一個女主人公的樣子是按照尹文長的。性格也沒有尹文的性格,當然也不能說他的《山上的孤女》裡面的孤女性格溫順,那就是尹文。那是根據人物設定安排的,如果孤女性格不溫順,也不會聽從家暴她一輩子的丈夫,死後仍要求她住在山上守着他的墳。

作家已經有了畢生心願,就是寫一篇關於尹文的小說。不管是虛構還是非虛構,都要有實實在在的尹文的影子。按照尹文的習慣,說一句話的時候在哪裡笑,在哪裡停頓,在哪裡驚訝那樣編排。就好像她在做他在記錄。對,他只是記錄。

他為甚麼要記錄這個呢?是給尹文拍紀錄片嗎?紀錄片最重要的是有意義,哪怕是展現平凡人的一天,從起牀到洗手、上廁所。這裡面的意義就是讓別人看到普通人是怎樣生活的,和觀衆這個不普通的人有甚麼區別,和同樣普通的人有甚麼區別。可是他記錄尹文的生活有甚麼意義呢?誰會想知道尹文的生活呢?毫無疑問,就是作家本人。

尹文曾經和同班同學B談過戀愛,就在作家追求尹文期間。可是作家並沒有停止追求,在他們談戀愛期間也頻頻給尹文寫情書。其中包括和B正常來往,好像B跟他說B最討厭的女人是尹文那樣正常來往。沒過多久,B和另一個女生談戀愛了,尹文被甩了。作家從那以後就和B再也沒甚麼話了。他們以前的對話裡也沒有尹文,可是現在好像不得不談論尹文。

本以為尹文被甩了能安分一段時間,讓作家靜心準備期中考試,不必擔心她落入別的男人之手。可離期中考試還有一週,有人說尹文和斜對門班級的男生手拉手走在操場上。想到這個帥氣的男生和尹文手拉着手,他怎麽也睡不着。

她和這個男生處的時間很長,長到作家把他們戀愛的日子都數亂了,長到雙方父母被老師叫到學校談話也沒能拆散他們。就是這期間,尹文開始頻頻退回作家的情書。

作家知道大事不妙,唯恐他們在某個清晨宣佈結婚,用一秒鐘時間白頭到老,那樣作家就徹底失去希望。作家停止寫情書,也停止了一切尋找快樂的活動,唯一沒有停止的就是寫日記。寫日記的時候不想提尹文,可是不提尹文還寫甚麼日記?於是作家開始寫不像日記的日記,不寫今天發生了甚麼事。

寫「今天覺得自己被甩了,甩得徹徹底底。」

寫「今天情緒不對勁,覺得少了點東西,胸口又多了點東西,堵得慌。」

寫「你討厭的人喜歡上了你喜歡的人,你喜歡的人喜歡了你討厭的人。」

這樣的日記,其實甚麼也沒記錄。他的這些日記,拿去給朋友複製一下,也可能是朋友的日記。

得知尹文和男生分手那天,作家突然懵懂起來,「怎麽可能,他們怎麽可能分手。」

「他們怎麽不能分手。」朋友說。

「他們不是十分恩愛,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老夫老妻那樣默契,準備退學結婚了嗎?」

「腦子壞了吧你。」朋友說,「尹文不是很喜歡那個男生,只是為了氣B。」

「為了氣B就這樣被不喜歡的男人摟摟抱抱,摸摸親親?」作家說,「尹文這麽不值錢,真不值錢。」

「你這樣想也行,那你別再喜歡她了。」朋友知道作家在尹文身上碰的灰,吃的苦,受的冷風。

「嗯,這樣的話,誰會喜歡她呢?」作家說,「我喜歡尹文是覺得她不是這樣的。只是我還不瞭解她,現在知道了。」

朋友很欣慰,約作家晚上去吃校外的麻辣燙。走到麻辣燙的店門外,看見尹文和另一個女生坐在門邊的桌子上吃飯,作家拉着朋友的胳膊鑽進隔壁的石鍋飯的店。沒過幾天是尹文的生日,作家送給尹文一個假的水晶手鏈和一封情書。朋友和他一起選手鏈,不會不知道他送尹文,對他說,「狗改不了吃屎嗎?」

「你沒有喜歡過別人,所以不知道這種感覺。」作家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很有城府很浪漫。

作家晚上睡得很晚,因為寫作時間都在晚上,早上太清醒明亮了。腦子太清醒,沒有沉重感,總是輕飄飄空落落,這種感覺他無法寫作。

肩膀又開始疼,像有一陣刀風在剁餃子餡一樣。他咬着牙堅持,他在想關於尹文的小說到底該怎樣寫。他想了很多方案,都一一否决了。

比如寫他和尹文戀愛,最後天海相隔被迫分離。但千里共嬋娟,互相掛念,直到他們同一天去世也未能見面。比如他和尹文結婚生子,平靜地過完一生,像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那樣,兩個小時的電影裡都是腳步聲和碗筷聲那樣平淡。比如他和尹文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他們分別和別人成家,卻彼此掛念。等到他們的妻子和丈夫都死了,兩個人又編辮子似的走到一起,相守晚年。等等。可他發現這些構思都是他和尹文有在一起的經歷,而且限定在他和尹文兩個人之間。這樣有悖他的宗旨――作家創作等於滿足私慾。這樣不行,他的作品從來不允許出現私慾,都是人物自己的慾望。

作家的父母都是清心寡慾的人,他從小生活的家裡裝飾簡單,飯菜清淡。父母待人接物都如水如茶,就好像生活必須要紥一針,他的父母偏偏拿着針頭在皮膚上劃來劃去,不肯紥下去。不知為甚麼他有那麽多慾望。他只是清楚的記得,從愛上了尹文,他的慾望就層出不窮。比如說要追上尹文,做她男朋友。之後要跟尹文浪漫求婚,再到結婚。結了婚有了家庭,他就要賺錢養家,養他們的孩子。他還要讓尹文愛他一輩子,所以要保持青春活力,具體到思想觀念不斷更新,不能迂腐固執。再到鍛煉健身,保持身心健康,體態不發福。等等。而現在除了他沒有成為尹文的男朋友,更沒有結婚,其他的慾望正在不斷得到滿足和持續。但他沒能追上尹文這一慾望之源沒有滿足,他的慾望就有了源頭之水,不斷注入。

如果他原本像父母那樣無慾無求,可能他現在會出現在工廠車間、政府辦公樓、學校的講台上、工地的手腳架上等等。唯獨不會坐在書桌前寫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語句,他本可以講出這些話,可他卻是寫出來。寫出來就有思考的時間,有了思考的時間就要編排詞彙,編排過後的詞彙就成了不存在的謊話。他用文字說謊的時候很流暢,用話語說謊的時候總是結巴。

是尹文讓他生了那麽多慾望,讓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不管是好是壞,拜尹文所賜。

作家把牛奶用小鐵鍋煮沸,涼了一會,上面起了一層奶皮。他用勺子把奶皮黏在勺子背上吃了,嚼着很香。拿幾塊蛋糕放進奶裡搗碎吃了,再把沾在鍋底的那層奶糊也刮乾淨,這是他幾十年喝牛奶養成的習慣。

填飽肚子作家才看看時間,已經深夜一點。可能剛才用腦過度,他有點疲憊,不想坐回書桌前。他和衣躺在牀上,側着身看着檯燈昏黃的光亮。當他變得恍惚,把檯燈的光看成了太陽光,並進入睡夢。

醒來,天已經大亮,中途沒有醒過,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尹文結婚了(跟這個男人睡),離婚了。又結婚了(又跟另一個男人睡)。」他的腦海裡出現了這幾句話。

簡單無奇的幾句話,一下敲響作家的天靈蓋。

「為甚麼不簡單的書寫自己的恐懼和不安。」作家想,「他的恐懼和不安,不就是怕她跟別人睡,怕她結婚嗎?這下可好,不僅結了婚,還是兩次。」

作家從牀上爬起來,接着昨晚寫的那些文字往下寫。

「尹文從夢中醒來,看着身邊熟睡的丈夫,滿頭汗水。她怎麽能做這樣無耻的夢,是她希望發生這種事,還是她在擔憂。顯然,她不願意承認的是前者。她希望,她太希望這樣猛烈的情愛。丈夫好像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和上升的體溫,也醒過來。這個對工作兢兢業業,對妻子和家庭忠心耿耿的男人,他婆婆媽媽起來比女人還悉心體貼。『怎麽,做夢了?』丈夫C說。『嗯,做夢德明被壞人抓走了。』尹文說。『要不你去看看,看到了就不擔心了。』丈夫C說。天還沒有全亮,朦朧中尹文能看清隔着三四拳距離的丈夫C的面孔。她抱住丈夫C的脖子開始親吻。丈夫C癢得有些抗拒,卻還是迎合着尹文的動作親了幾下。『我去給兒子做早飯了。』丈夫C說,他們剛剛親熱不到五分鐘。『不急,還早着呢。』尹文說。『早點準備,別遲到了。』丈夫說。」

「尹文被丈夫的掙脫搞得興致全無,『去吧去吧去吧。』她沒好氣把丈夫推開。把臉轉到另一邊,聽着丈夫起身穿衣離開房間。她憋不住哭起來,哭甚麼?她也這樣問自己,答案讓她羞耻,羞耻讓她哭泣。」

作家連尹文的手指也沒碰過,給她情書的時候也是直接夾在課本裡,從來沒有親手交給她。他對尹文的身體一無所知,就好像他形容尹文的身體時只能說,她有兩條胳膊兩條腿,一個頭,胸前凸起,其餘的他一無所知。尹文的性慾强嗎?從她的鼻樑挺拔可以判斷出來,大概會比一般的女生强。可她是那樣溫順安靜,就好像不知道性愛為何物一樣。到底她私底下是主動還是被動,作家一概不知。

他那時候希望尹文是個性慾旺盛的人,這樣他還有一線希望成為尹文在缺少性對象時的補給。他可以借機成為尹文的男朋友,再發展下去。這不違背尹文在他心中的形象,換句話說,如果斜對門的男生換成是作家本人,就不會有「尹文太不值錢了」這樣的說法。

作家發覺自己的自私和功利,冷笑了半天。泡杯速溶咖啡,同時肚子也有些餓了,他一邊吃餅乾一邊關上窗戶,屋子裡開始有霉味,他重新開始寫。

「尹文感覺不到夫妻生活帶來的幸福,又沒有別的選擇。孩子才剛上小學,她不想讓孩子缺失父愛或母愛。自從嫁給丈夫C,她身體這杯水就沒有填滿過,總是空出一半留給空氣。那裡的空氣又冷又硬,她很不舒服,很不歇斯底里。

尤其是到了中年,她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她重新審視作為女性的婚姻生活,原來還有一項是滿足性需求。她丈夫是個喜歡穿中山裝的青年男人,硬梆梆、方方正正,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塞進一點關於性的棉花團。她有時會想起B和斜對門班級的那個男生,還有其他作家並不知道的前男友。回憶跟他們在一起時肌膚之親的時刻,她的歡愉,她的滿足感。儘管回憶不能造成感官上的刺激,甚至有些模糊,但尹文還是願意在暖暖的被窩裡想起這些事。當她從這些事裡回過神,她會很傷感失落,感到羞耻。這都要怪丈夫C,如果他能給她足够多的溫存,她又何必這樣。」

作家點起一根煙,尹文在回憶過往的男人的時候,會不會捎帶着想起他呢?應該在關於性的方面不會有他,他的身體對於尹文來說也是個謎。他不打籃球,很少參加體育活動,很少擼胳膊露腿,不像那些籃球少年一樣肉體舒展。想到這裡,他未免有些傷感,尹文究竟是不喜歡他哪裡。

如果他足够性感,足够英俊,足够有才華還是不能讓尹文愛上他,豈不是更絕望。如果是這樣,他就會相信命運。也就是說,他現在還沒有相信命運和緣分這回事,至少在對待尹文的情感上是如此。人一旦相信命運,就意味着放棄。

「尹文在化妝品專賣店買化妝品,是高級化妝品專櫃。來的都是有錢人家的闊太和千金,她要給人家介紹產品性能。這些人通常不問價錢,直接信用卡付賬,自有人給她們還信用卡。有時也會有男人陪女人來,只要男人在就一定問價錢,還會討價還價。尹文和同事們休息的時候會說閒話,說男人花錢給女人買化妝品保養皮膚,把女人養得年輕美麗,讓自己瘋狂地愛上她。這就等於是自己花錢養了一張女人的臉,再讓自己愛上這張臉。男人真傻,有同事說。愛甚麼臉,最後愛的不還是身體嗎?尹文不會覺得自己不漂亮,所有的人都說她漂亮可愛,看上去比實際年紀年輕五六歲。高中的時候也是那樣,她就像一個初中生,可身上還有那種偏成熟的性感。」

「她已經數不清多少天沒有跟丈夫C圓房了,她終於爆發了。她對丈夫C說,『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丈夫C推了推眼鏡,慌慌張張地說,『我怎麽會不愛你,不會的。』『那你已經好幾天沒碰我了。』『我們都老夫老妻了,還講究這個做甚麼。』『是人就得做,跟老夫老妻沒關係。』『好好,多大點事……』說着丈夫C開始摟抱尹文,親吻她的臉和脖頸。尹文並不能從親吻中獲得滿足,都是在敷衍她,只是用嘴唇蹭來蹭去。『算了,你去兒子的牀上睡去吧,眼不見心不煩。』尹文說。『你看看你,這樣也不行。』丈夫C說。」

「在一個風很大的日子,她買了一個鏡子抱着回家。在那樣的大風裡,她抱着鏡子就像風箏一樣被風吹得東晃西晃。丈夫D是個送快遞的,看她在風裡可憐兮兮,也認識她,就停下三輪車問她,要不要幫她送回家去。丈夫D把鏡子送到樓下門衛處,打了聲招呼就走了。過後沒幾天,尹文給兒子買了個新書包,是這個快遞員送來的。尹文在家做手擀麵,為了感謝他,叫他進來吃了碗麵。兒子德明吃了一碗,尹文吃了一碗,快遞員吃了三碗。吃完抹着嘴說,真好吃,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手擀麵。尹文看着快遞員滿脖子的汗,還有他輪廓清晰的黑面孔,好像心一下子變軟了,想癱倒在快遞員的懷裡。」

「有一天,快遞員帶着女朋友去買化妝品,一下子被尹文給認出來。問他們想買甚麼,熱情地為他們導購,最後快遞員說太貴不給女朋友買。女朋友鬧得險些哭出來,尹文也十分尷尬。後來也是快遞員來送快遞,尹文得知他們兩個分手了。」

作家停了下來,尹文真的是這樣的一個人嗎?或者說,尹文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作家現在也說不清楚。他喜歡尹文,可真是不够瞭解她。她的興趣愛好,喜怒哀樂他都不太清楚,只知道尹文喜歡語文,不喜歡數學,喜歡歷史,不喜歡地理。他喜歡尹文包不包括想跟她做愛,還是想跟她白頭到老。當然,這些並不衝突,但他要搞清楚,會不會得到尹文的身體之後就不喜歡她了,像薄情的男人一樣。可他沒有得到尹文的身體,也就沒法假設,假設了也未必會成立。

如果跳過這個假設,他跟尹文做了幾次之後,發現她的身體沒有甚麼秘密,跟其他的女人一樣。嘴唇、脖子、鎖骨、胸、屁股、大腿內側、小腿、腳趾這些他都像看古董一樣看了一遍,他會不會厭煩。如果他會厭煩,他現在就不必再繼續喜歡尹文,這是一段時間上過程和結果的問題。如果他們最終是要分開,他並不在乎跟尹文有沒有性愛來往。

「尹文先和丈夫C離婚了,至於離婚有沒有丈夫D的責任,不能說完全沒有。也不能完全說是因為尹文得不到滿足,那只是個導火索,讓尹文覺得丈夫無能,不够爺們。孩子跟了尹文,丈夫還是那樣不爭不搶,對尹文說,『只要你開心,只要你幸福。』尹文聽了惱怒不已,『我怎麽才能快樂,我怎麽才能幸福,你心裡明鏡似的,你為甚麼就不能讓我重新快樂,重新幸福。』她還想說她恨他。可她沒說,和丈夫D的愛已經沖淡了對丈夫C的恨,她說出來也不過是發洩過期的怒火。她還是哭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也看在這麽多年清水煮麵的生活上。」

「丈夫D比尹文小四歲,兩人看上去就像是同歲。戀愛了之後才知道原來丈夫D確實是個很節儉的人。他對尹文說,『你把現在的工作辭了吧,整天接觸那些有錢人,會讓我們小老百姓變得虛榮浮躁。』沒多久尹文就去了快遞公司工作。每天敲敲電腦,拿着固定工資。丈夫D沒結過婚,一個人生活也節儉,一下子把自己好幾十萬的存款交給尹文。也跟尹文說了實話,這不是他的全部存款,他得留一部分,不過早晚是她的。尹文覺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倒進了很多香油辣椒,寡淡淡的一碗麵突然變得香膩可口。最主要的是,丈夫D好像憋了三十多年,牀上有使不完的力氣。沒過多久,他們生了個女兒。丈夫說,『你要還能生,再生一個。』尹文說,『不生了,生孩子遭罪。』其實尹文是想說,『再生一個,怕兩個孩子欺負德明。』」

那個孩子的名字作家還沒有想好,暫時用不上就沒起。他寫着寫着,突然不敢觸碰尹文的性愛。他發現自己膽怯,受到自尊心猛烈的衝擊。說不好這自尊心究竟是怎麽回事,就像小孩子那樣――她不理我我為甚麼要理她。作家想,尹文既然不想跟他做愛,他又何必假想她和別人做愛的場景。他又不是《紅城堡》裡的醫生丈夫,他無法從中獲得快樂,只有柔腸寸斷。

到了午飯時間,作家平復心情,切了一個土豆,土豆絲過水之後用紅油拌了拌。隔夜的饅頭切成片在鍋裡煎一下,把冰箱裡剩下的豆漿煮沸。吃過午飯,作家開始不停地抽煙。午飯後到太陽落山這段時間,是一天中最漫長的,也是不知該做甚麼的時間段。他穿好衣服去理髮店理髮,回來剪了指甲,把陽台上幾盆不開花的木本植物淋了淋水。他又開始沒事可做,坐在椅子上發呆時,他又出現幻聽。

「李明,不是說好今天去看電影嗎?你怎麽還沒出門?」

作家開始流汗,他知道這是幻聽,在屋子裡掃視一周,沒有任何人。

如果他跟尹文去看電影,他一定高興得要命,同時也會非常緊張。坐在她旁邊要不要拉手,要不要陪她一起哭笑。如果不這樣做,尹文會不會覺得他們不在一個頻道,從而不喜歡他呢?就像他做過一件蠢事,讓尹文覺得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他們根本不合適。

快畢業的時候,大家都在數着高考的日子,作家在數着日子和尹文分別。終於等到尹文和斜對門班級的男生分手,那是作家最後的機會。他寫的情書不計其數,幾乎詞窮。內容上沒法翻新,只能在形式上讓尹文注目。他決定寫一封血書,想遍自己身上可以割開放血的部位,可是割哪裡都怕疼。最後他把臉上的青春痘摳破,流出幾滴血,用牙籤沾着寫了幾個字。

――情到深處是血肉。

他也不知道為甚麼要寫這幾個字,但這幾個字最能表達他的心情。他的情已經沉重到無法用抽象的情感來承載,要找一個具體的東西來表達,那就是血和肉。

他故意晚自習請假回家,走之前把那張紙條夾在尹文的英語練習冊裡。父母不知道他請假,他也沒病,只能在外面亂逛,這樣會很酷。尹文看到紙條後就告訴了老師,老師看是血書覺得大事不妙,打電話給作家的父母。父母說並沒有回家,也不知道他請假的事。等到他覺得該是下晚自習回家的時間,到家看到母親在沙發上嚎啕大哭。父親見他回來,一個大嘴巴打得他頭暈目眩,嗡嗡作響。

風波過後,尹文連正眼看作家都不看,像是害怕他,也很厭惡他,見了要避開繞開。適得其反是作家意料之外,他再給尹文寫情書,她看都不看直接撕掉。他覺得給尹文造成了困擾,就停止了寫情書。

他以前從不覺得自己的情書對尹文是困擾,沒有人收到情書會不高興吧。他總這樣想,因為他從來沒收到過情書。後來,大二的時候他收到自己不喜歡的女生的情書,到第三封的時候他就有點吃不消,看都不看就撕掉。同時他也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那麽多情書,尹文是怎麽讀完的。

除了他時常幻聽尹文的聲音,尹文還有沒有親口對他說過甚麼話呢?如果是一兩句他肯定會清楚地記得,可是他一句也想不起來。尹文只對他笑過一次,是一次考完試大家在對答案,尹文也在。他因為一道題錯得離譜鬧了洋相,尹文和其他幾個女生都笑了。他過後想想,尹文的笑真好看,能讓他忘記煩惱,哪怕讓他降十分。

作家昏昏欲睡等着天黑,天黑了他就能活過來。耳邊不斷有尹文的聲音響起,「李明,還有幾天就月考了,你要加油。」

「李明,你放學在校外等我一下,別讓別人看見。」

「李明,你去食堂順便幫我買個糖三角,回來給你錢。」

「李明,你怎麽又睡了,快起來陪我玩。」

作家剛準備做晚飯的時候,有人敲門。打開門是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外,臉蛋紅通通淌着淚,手裡握着一瓶奶。

「我爸昨晚去世了,收了奶錢不能不送奶,送完這個月可能就要把牛賣了。」男人說,眼淚一個勁淌。

「怎麽去世的?急症?」作家看到男人口袋裡露出半截白布。

「急症,睡死過去的。」男人說。

「行,知道了。你節哀順變。」作家說,「今天不來也行,這幾天家裡忙,不來也沒事。理解理解。」

「今天來是通知一下,明天的話明天再說。」男人說,「謝謝你。再問你個事,我爸的本上只記了你家這棟樓有兩戶,一戶是你家503,還有一戶沒寫,你知道嗎?」

「是二樓,哪個門我不知道。」作家說,「你去看誰家電錶箱裡有空奶瓶就是誰家的。」

「謝謝你,真謝謝你。」男人哭得更厲害,一個勁抽搐點頭。

「你節哀,哭哭啼啼敲門容易讓人誤會。」作家好心安慰。

「謝謝你,謝謝你。」

「不客氣,我得謝謝你。」作家說,「老爺子是好人,你也是,你要是能送奶,我還繼續訂。」

「謝謝你,謝謝你。」男人掏出白布擦眼淚,原來是孝帽。

握着奶瓶,還是溫的,應該剛擠出來不長時間。作家嘆了口氣,回想起送奶老頭的模樣,怎麽也不像一夜不見就會做鬼的人。怎麽好人就不能長壽,作家想。不過這句話不對,不是好人不能長壽,是看到好人去世就會這樣想,其實是希望壞人短命。

作家也悲傷,沒甚麼食慾,那瓶奶也不捨得喝。好像是送奶老頭擠的最後一瓶奶,怎麽說也有點紀念意義。

坐下來繼續寫尹文的小說,作家的情緒有點變味。又想起要寫一個記錄式的尹文,還要回到尹文自身的特點。尹文究竟有甚麼特點,作家也說不清楚。作家努力回憶,試圖將筆觸回到真實的尹文身上。

「說尹文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可她還有一點自己的固執。說她跟年齡一樣成熟,顯然也不準確。就像她能想到如果她和丈夫D再生一個孩子,德明可能會被另外兩個孩子欺負。這到底算是心機還是天真呢?尹文發現丈夫D很大男子主義,覺得女人一旦變成妻子,就像買回家的玩偶。他需要的時候摟摟抱抱親熱得要命,不需要的時候就晾在一邊,裝飾房間也好,陪孩子玩也好。更讓尹文心煩的是那兩個孩子,大的不喜歡小的,並且領地意識極强,不允許小的進他的房間。小的那個也不省心,愛哭愛鬧,稍不順心就是一場大哭,哭得房樑歪斜。尹文開始被這個家搞得心力憔悴。她只想要一個安寧的生活,像跟丈夫C在一起的時候。每當她這樣想,她就會絕望。難道她的生活一定要在這兩個坑裡面跳來跳去嗎?女兒兩歲了,夜裡還是會無緣無故大哭。丈夫D說,『抱到外面哭去,我明天還要上班。』尹文抱着孩子到客廳裡去,客廳離兒子的房間近。兒子被吵醒出來上廁所,惡狠狠地瞪了她懷裡的孩子一眼。尹文抱着孩子躲進厠所,也默默流淚,好像她多流一點,懷裡的孩子就能少哭一會。」

作家上了大學之後,在文學社團裡混得風生水起,成了校園報刊和雜誌上的名人。有不少文學女青年追求作家,儘管興趣相同,可作家對這些質樸的女生們喜歡不起來,覺得她們身上缺少靈氣。其中也有跟他一樣寫一些文學作品的女生,可本人總是不像筆下的文字那樣靈秀。更主要的是,她們身上一點尹文的影子也沒有。原因可能是尹文對文學一竅不通,對讀書寫字不感興趣。興趣愛好的差別,導致她們身上不同的氣質特點。按理說,他應該喜歡文學女青年,可以跟他談論村上春樹的虛幻和海子的絕望。

他想像不到跟尹文在一起會有甚麼共同話題,這也是常使他焦慮的地方。好像不久之後他就要跟尹文戀愛,要面臨着私密談話,要考慮怎樣才能讓他們的對話不那麽枯燥。他把尹文想像成人生境界很高的人,比如她的人生觀和愛情觀都要高於一般人,對將來的生活也有超出常人的期盼。他跟這樣的尹文交往,他會變得無知卑微。

回想起高中畢業之後的同學聚會,他再次見到尹文。到場的同學有二十多個,只有尹文帶着男朋友去,男生樣貌有點像范偉,腦袋又扁又圓。同學們都在小聲議論她帶男朋友來這事,也議論尹文怎麽會喜歡上這樣的男生。作家那時候已經放棄追求尹文,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沒有任何女生可以動搖。宴會結束後,同學們步行或者打車回家,只有尹文坐着男朋友的車走了。同學們說,不知道是回家還是去旅館了。作家像是吞了蒼蠅一樣說不出來的噁心。

尹文的存在,讓作家自行挑揀出身上的不足。更讓他挫傷自尊心的是,他非要用自己的不足和尹文喜歡的人的閃光點比較。他唯一覺得自己身上良好的文學素養,在別人眼中被稱為才華,而在尹文眼中不值一提。

寫到這裡,作家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了,他沒辦法把才華施展在這個女人身上。他手裡的筆一旦要畫尹文,色彩就變透明,到頭來還是張白紙。他無法把尹文變成平庸的女人,即便是變成平庸的女人,他的熱情也不會有半分減退。鑒於此,他沒有必要非要把尹文記錄成那個樣子,他也就無法完成書寫尹文的願望。

他已經陪伴着他心中的尹文走過半生,可陪在尹文身邊卻只有區區三年。作家談過幾次戀愛,也跟女人做愛,做愛過後他也不會空虛。可是跟別的女人做愛和跟尹文做愛,是他性需求的兩個不同區域。由於尹文的那個區域空白,無論在別的區域填塞多少女人也無濟於事。

尹文已經成為他身上的器官,血肉森林裡的一塊草場。他要怎樣對待和想念她已經無關緊要,只要他意識到這個問題,一切也都變得不那麽棘手。他永遠無法完成和尹文發生任何關係的願望,也無需完成這些願望。

作家走到陽台,才想起那瓶牛奶被他隨手放在陽台上的竹筐裡。奶已經徹底涼了,光滑的瓶身沉浸在路燈的光中,瓶中的牛奶呈現淡淡青綠色。尹文或許正在和丈夫纏綿,或許正在打罵孩子,或許正在承受丈夫的暴力,這些與他有甚麼關係呢?

作家這樣想着,望着夜空寥寥可見的星光,像是從他的體內傾瀉而出,帶着絲絲涼意。他的手不再劇烈顫抖,把煙灰整根彈落在煙灰缸裡。

他想對過世的送奶老頭說聲對不起,接着把裝着奶的奶瓶摔在陽台上,被冰雹打碎的青瓷花盆上。


春馬 男,1990年生。現居日本,社會學碩士。小說詩歌散見《香港文學》《野草》《星星》《詩江南》《青春》《詩歌月刊》等,及日本華文刊物。2015年大學生短詩大賽、首屆華文(日本)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