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日華小說專輯
作者名:彌生
前幾天,連續下雨,鄰家院子裡的一株橄欖樹倒了,倒向曉琳家的籬笆,把籬笆砸出一個凹字。
最先發現的是曉琳的女兒夏生,她剛巧一大早來找曉琳說要買車的事,還沒進門,就嚷嚷起來:「媽,你快點出來一下,隔壁的樹倒下來了」。
曉琳的鄰家是一戶四口之家,男主人四十多歲,戴着一副眼鏡,好像是從事文職一類工作,女主人是專職主婦,家裡有一男一女上小學的兩個孩子。
曉琳搬來這個住宅區雖有了幾年時間,但她是個上班族,除了在附近遛狗散步時能跟同樣養狗的人家彼此道個「早安」時打一下招呼,周圍其他家庭的情況就不太知道了,大家都住的獨門獨院,也沒有甚麼事可以互相往來。
但鄰家的橄欖樹是曉琳特別會多看兩眼的,那株橄欖樹非常茂盛,夏天的時候,曉琳還能享受到那濃郁的樹蔭。
倒在籬笆上的橄欖樹幹有碗口那麽粗,曉琳聽到夏生的喊叫,出來試着搬了一下,「挺沉的,搬不動呢」,她跟站在門口的夏生說。
「你不要隨便動,樹是人家的,得叫隔壁的人來處理,」夏生皺了一下眉,嘴裡又嘟囔了一句:「怎麽連這也不懂……」
曉琳拿紙巾擦了一下手,自己繞過花園去鄰居家,剛要伸手按門鈴,鄰家的門已經開了,女主人手裡還拿着電話,看見曉琳,趕忙道歉說:「真的對不起,我也剛看到樹倒了,正在跟園林公司打電話讓他們抓緊時間來處理呢……」說着,又對着手中的電話說了句「請快一點,拜託了!」掛了電話,趕緊跑過來跟曉琳鞠躬,「實在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籬笆牆我會負責修好,請放心。」
曉琳原本也沒有責備鄰家的意思,聽到女主人這麽一說,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幾天真的下雨下得太多了,希望這棵橄欖樹還能活下來。」
「媽,你到底給不給買那部車啊?」女兒夏生還沒等曉琳屁股坐熱,就催促着說。
那部車指的是兩個星期前,她們一起去車行看的一部小車。車子有着圓圓的頭,輕巧玲瓏,連駕駛座一共是四個座位,車雖然小,但高度足够,如果抱着嬰兒的話,不用像一般的小轎車那樣要低頭彎腰,很適合有小朋友的年輕父母們用。
東京居民區的街道窄小,這種輕型小車很有人氣,又因為今年新冠肺炎疫情遲遲不見好轉,更多的媽媽盡可能的避開人群擁擠的公共汽車或輕軌電車,這種小型車就成了熱門商品,往年到了年度公司結算的時候,汽車製造商都有促銷打折的慣例,今年卻完全沒有了聲音。
「根本沒有庫存,」有着一張圓圓臉的車行的銷售員不冷不熱地說,臉上也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要請先預定,預定金交付後最快也要三個月後才能提車……」
「為甚麼呀?」曉琳問。
小伙子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向曉琳,「疫情呀,中國一直在封城,很多的零件供應不上……」
說完,臉就轉向一邊忙別的去了,這讓曉琳有些堵心,好像這些都是她這個中國人造成的原因似的,她想說:「現在已經都解封了啊!」但想想最近在國內的親戚朋友們差不多都被新冠病毒感染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女兒夏生二十八歲了,去年生了一個可愛的小baby,剛剛六個月,兩隻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骨碌碌的看着車行裡的彩色氣球和擺在房間中的各種汽車模型,嘴裡發出「哦哦」和「咯咯」的笑聲,曉琳跟車行的銷售員要了一隻汽球,遞給這個叫小揚的baby,baby拿着氣球揮舞起來,氣球碰到了車行的架子角,「砰」的一聲,破了,也把baby嚇哭了。
「看看你,真是的……」,夏生一把從曉琳懷裡抱回了baby,滿臉寫滿了對曉琳的責怪。
「如果是讓我買的話,我不會買這個輕型車」,曉琳說。曉琳出過車禍,是在十幾年前,在一個十字路口與另外一輛車相撞,她那時就開了類似的輕型車,車子幾乎全毀,好在她命大,死裡逃生揀回了一條命,而對方駕駛的是台好車,損傷並沒有太大。
「可是我想開這個牌子的,而且就要這種天藍色」。
女兒的口氣很堅決,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起來。
曉琳說,「這種輕型車萬一遇到車禍……」
夏生的眉毛豎立了起來,「你能不能別老拿你的老生常談來說事啊,還總是『萬一萬一』的,就不能想我點兒好嗎?」
一到女兒用這種口氣對曉琳說話的時候,曉琳就有些底氣不足,儘管她從來沒有對夏生當面說過。但她的確是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她當初不要她就好了,她覺得這個女兒就是來跟她討債的。
夏生是曉琳在研究生快畢業的那一年出生的,因為要寫畢業論文,曉琳不得已把剛滿三個月的夏生送回國內親戚家求幫忙照看,沒想到這件事就一直成為了一個引子,讓曉琳至今後悔莫及。
「我還那麽小,你怎麽就能把我扔在別人家……」這是夏生在進入中學以後,很多年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而這件事的起初,卻是曉琳想當做一件教育夏生要「知恩圖報」,告訴她,以後得想着要報答曾經照顧過自己的在國內的親戚們時,震驚和惹怒了女兒的。
「我當時要寫畢業論文,要就職找工作,日本的保育院那時只接受八個月以上的孩子入託,姥姥去世得早,你爸爸又常年出差不在家,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曉琳弱弱的試圖解釋過自己當時的無奈和窘境,女兒卻完全聽不進去:
「怎麽可以這樣為自己找藉口呢?難道照看自己的孩子不是該第一被考慮的嗎?不然,幹嘛要生?」
曉琳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人,那時她正處在更年期,一激動就血壓升高心跳加快,也就更說不出話來,而女兒那時的反抗期也毫無預兆,不但說來就來,而且還激烈無比,弄得家裡每日連空氣都像充滿了靜電似的緊張。
女兒的變化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曉琳想,只是她從來沒有很在意,她認為夏生說的都是小孩子的氣話,說過就過去了,小時候的夏生安靜和乖巧,「要是她一直都是小學生就好了」……夏生很多次的這麽想。她本以為孩子只要長大了,她的負擔就會減輕,所以經常自我安慰,要忍耐有了孩子之後自己的人生所帶來的變化,每到她自己在為這些感到精疲力盡時,她就淚流滿面的懷念自己當學生和獨身時那些隨心所欲的日子。
女兒先是在放學後去打工,然後是染頭髮和化妝,慢慢的,她不按時回家了,身上的衣着也發生了變化,還有一天她在女兒房間裡發現了煙。
「你不能學這些壞的東西,你應該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曉琳把煙扔在垃圾桶裡。
「這種衣服也不是你該穿的……」
曉琳拎起一件裸露着後背的黑色時裝氣得臉都變了色。
「讀書讀書,你只會說這個?」夏生鄙夷地對曉琳說。
「我自己打工賺錢,自己買的衣服,礙着你甚麼了?」夏生橫眉豎眼的變成了一個魔王。
曉琳那時沒有去深想夏生的這種變化是怎麽來的,她自己忙着工作,忙着賺錢填補因丈夫公司失敗所給家裡帶來的赤字,她以為女兒升到了高中就不再用自己操心,她記得自己在上高中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大人」了,怎麽還會再給父母添亂呢……
在女兒進入高中後的暑假,有一天半夜三點,她接到警察突然打來的電話。
「我是新宿警察署,你是夏生的母親嗎?」一個中年的男中音,沉穩而溫和,生怕嚇着了這個被半夜三更驚醒了的她。
「我是……夏生怎麽了?」曉琳聲音有些顫抖。
「夏生的母親,你別着急,夏生因為在店裡買東西,沒有付錢,被店裡送了過來,你現在能來新宿警察署一下嗎?」
「啊??……」
曉琳吃驚地語無倫次,她一手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臟,起身亂抓了一件衣服,低頭找鞋子的時候,頭一暈,差點兒栽到地上,好在理智還在,一隻手提鞋子,一邊對手機裡的警察說「我馬上就去……」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電車了,請打個車來吧,路上小心……」
電話那頭的警察好像是看到了曉琳的慌亂,很是周到地囑咐了一句。
那天晚上,女兒過了晚上十二點還沒有回家,打了手機也都不接,自從夏生進入反抗期以來,夏生就像變了一個人,放學後不再按時回家,問她去了哪兒,也只是嘴一撇說「打工」,再問多了,就煩起來:「管那麽多幹嘛?反正你的工作啊甚麼甚麼的都比我重要……」
面對夏生的變化,曉琳基本上不知道怎麽應對,她自己那個年代和環境,根本還沒有「反抗期」這個詞,她自己也完全不記得在人的青春期裡,還會有這樣一個在今天被認為理所當然的階段,曉琳自己去圖書館查,日語書的解釋是:「反抗期是指青少年在精神發達的過程裡、對他人的指示或拒否或反抗的行為增多的時期,是人從孩子向大人的成長過程裡都會經歷的一個時期。」
曉琳覺得夏生的所謂「反抗」完全是無厘頭的亂來,讓她讀書她偏不,不讓她做的事她偏做,化妝畫的誇張古怪是「酷」,衣服穿的破破爛爛是「時髦」,抽煙喝酒明明是法律禁止,可他們這群年輕人卻偏要表現「勇敢」……曉琳找不到糾正的方法,就疑惑自己是太固守了中國的傳統觀念,人家日本甚麼都是自由的,唉……
那晚,曉琳其實就一直心慌,無法安坐在家裡,看着時間超過了十一點,就一趟一趟地去車站等,還跟車站旁邊交番的警察問,警察聽了不在意地說:「去看個電影或偶爾瘋玩一下,忘了時間也是正常的,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嘛……」
那他們是「正常」的,曉琳是不正常的了?曉琳在夜裡一點多才回家疲憊地躺下,三點多就被這通來自警察署的電話驚醒了。
曉琳慌亂地出了門,下樓梯的時候,又磕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
「請問您去哪兒?」出租車司機從反光鏡裡看着後面有些心神不寧的女人問。
「麻煩您到新宿警察署……」曉琳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讓她覺得羞愧。
「沒大事吧……」出租車司機大概也是見識多廣,只是客套地說,曉琳不敢看司機的眼睛,低聲說,「請您開快一點兒……」
新宿是東京有名的不夜城和娛樂街,雖然那時曉琳住的地方離新宿不很遠,但曉琳自己是很少去的,她一直都很恐懼那些霓虹燈,她雖然已經改變了以前頭腦中的那些「資本主義=糜爛不堪的享樂」的觀念,也不反對別人對這些霓虹燈下的花紅酒綠讚賞或沉迷,但她所受原生家庭的影響以及當時的國內環境限制,生活中根本就從沒有過這種環境裡的那種享樂與放縱。
新宿警察署在歌舞伎町娛樂街的西邊的甲州街道上,與曉琳所住的中野區並不遠,半夜的街道空無一人,車子很快就到了警察署的門口。
「二千八百六十圓,」司機依舊伸直了脖頸,從反光鏡裡對曉琳說。
曉琳無聲地從錢包裡掏了三千圓過去,索索着下了車。
警察署門口,有個年輕警察拄着一根警棍守備在門口,問清曉琳的來意後,示意她去掛着「少年2」的牌子的部門,「在二樓左邊」,警察說。
曉琳上樓的時候,身邊有一位中年女人從她旁邊兒急急的趕過去,曉琳只覺得自己的腳沉重地抬不動。
「少年2」的門開着,曉琳一進去,就有一位中年的警察對她說,「是夏生的媽媽吧?!」曉琳從聲音裡聽出了是給她打電話的男中音。
「對不起,」曉琳面頰一陣發熱,「女兒給你們添麻煩了……!」
「夏生媽媽,你別緊張,事情是這樣的……」中年警察讓曉琳坐下來,跟她說了事情的原委,還把店裡從夏生書包裡翻出來的一隻口紅,兩小瓶指甲油,一包潤喉糖和兩隻褲襪用一個盒子端了過來,曉琳從電視劇裡看過這樣的場面,知道警察端的盒子裡都是「證據」。
「我沒教育好,對不起」,曉琳又趕緊低頭道歉。
「都已經問過了,她是初犯,倆人是兜裡的錢不够,想溜走的時候,被店家逮住的……」男中音的警察說。
「倆人?」曉琳驚訝的抬起頭,「是她的同學,也是初犯」,警察說。
曉琳這才想起,剛才上樓時那位着急的女人,大概是夏生同學的媽媽。
「因為是初犯,倆人又都表示悔恨,所以與店家協商,只要這次按商品的價格付錢,店家就不再起訴了……」警察說。
「謝謝,謝謝了……」曉琳的眼淚湧出來,好像被大赦的人是她。
曉琳被允許見夏生的時候,夏生的臉上滿是淚痕,把一張精描細畫化過妝的臉弄得很狼狽,曉琳也見到了隔着半截擋板的夏生的同學和她的媽媽,同學是一個與夏生差不多大的女孩兒,眉清目秀的,看起來也不是貧窮人家的孩子,對方的媽媽看到曉琳,雖然一臉的慍怒,但也還是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你怎麽可以偷東西呢?真讓我丟人」,曉琳因為生氣,聲音有些哆嗦。
「對不起……我錯了,警察說要把我送管教所,媽你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夏生哭起來,一隻手拉着曉琳的袖子,一臉的可憐巴巴,那一刻,曉琳眼前的女兒不再是平日裡的那個「反抗期」裡魔王一樣的夏生,她像一隻被大雨淋濕了的小貓,縮捲成一團在簌簌發抖。
曉琳抬起眼看了看一旁的男中音警察,警察面無表情,只是微微地向曉琳點了一下頭,她剛想對女兒安慰兩句,卻聽到男中音說:
「你媽媽如果管教不了你的話,也只能送去少管所了,這種事絕對不能再做了,明白嗎?」
夏生抽搐起來,抱住曉琳的腿,泣不成聲地說:「對不起,我錯了……」
「孩子,知道自己錯了,就得改,我們去店裡付錢把這些東西買下來,然後一起回家啊……」
曉琳克制住自己的眼淚,用雙手抱住渾身發抖的女兒說。
外面的風有些涼,曉琳的腳步有些趔趄,她的膝蓋最近總是卡殼,有時走着走着,就一下子卡得生疼,醫生說這是「老年性膝關節炎」,由於軟骨磨損和老化而出現的一種老年人的疾病,也沒甚麼好的治療辦法,讓她盡量少爬山和負重,也不要再做滑雪或跑步類的激烈的運動了。
曉琳對「老年」這兩個字比較敏感,她覺得自己完全還沒有做好準備,怎麽就成老年人了呢?她想,那自己的中年去哪兒了?那天在醫院的整形外科出來,去藥局等着拿藥的時候,她突然就傷心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當年錯了哪根筋,非得堅持生下這個如今搞得她焦頭爛額的女兒,「早知這樣,不生你就好了……」她無數次的恨恨地這麽想過。
而且當初男友也對這個「非計劃」的孩子不置可否,讓曉琳自己看着辦,說「你自己想要就要,不想要我也沒意見」,看起來是尊重曉琳,但曉琳從他說話的表情上看出,他真的是無所謂。
「畢竟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他說的話哪裡都對,但曉琳就是覺着有哪裡不對。
曉琳那時來日本剛剛三年,讀完日語學校後直接考進大學院讀研究生,對日本的社會和制度還沒有甚麼瞭解,意外地有了這個孩子,她首先就想那自己接下來的碩士論文怎麽辦……
她去醫院檢查的時候,跟那位慈眉善目的老醫生說自己對要不要這個孩子拿不定主意,醫生說:
「你三十四歲已經屬於大齡了,這個孩子不要的話,以後說不定想要也要不了了,再說,已經是一條生命了,你聽,胎音很有勁呢……」
「可是……」
她不敢說自己還沒結婚,不敢說自己母親去世得早,不敢說自己還是留學生甚麼也沒有,連租的房子都簡陋得沒有廁所和浴室,不敢說她付不起生孩子的費用,因為這些都是自己私人的事,與婦產科的醫生無關。但看着醫生指給她超聲波裡的胎兒的畫像,那個小小的一團黑乎乎的影像其實已經成為了一個生命的時候,她的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
「加油生下來吧,」醫生的聲音輕輕的,但有足够的殺傷力。
「已經是一個生命了啊……」
曉琳在回家的路上滿腦子都迴響着醫生的這句話,她晚上還要去為自己的學費打工,當自己的手觸摸着已經有了一個新的生命的肚子,她感到茫然和不知所措。
曉琳在夏生三個月大的時候,把她託付給了國內的嬸嬸帶,嬸嬸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孫子,有些為難,但看到曉琳可憐的模樣,嘆了口氣後,還是把孩子接了過來,說「你媽死得早,婆家又沒人管,看你這個婚結的……」
曉琳當時覺得對不起嬸嬸,卻從來沒有覺得有哪兒對不起女兒,直到夏生滿八個月大了,在區裡申請的保育院可以日託的時候,曉琳才把夏生從國內接了回來。
曉琳的男友後來在夏生出生之前,與曉琳結了婚,說是不能讓孩子沒有戶籍,卻不是說「不能讓孩子沒有父親」。曉琳當時並沒有仔細想這話裡有甚麼差別,但之後發現,這裡的差別可真是太大了,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去想做父親是怎麽一回事,或許他那個時代的男人真的就以為自己只要提供母女倆的生活費,其他就甚麼也不用管了。別說餵奶洗澡,他甚至連女兒的尿布都一次也沒有換過。
夏生是在保育院學會爬和學會走的,也是在保育院學會了說話的,保育院的老師很耐心的教了曉琳關於育兒的很多常識和方法,還在保育院搞活動時,讓她與一些日本的父母做一些有關育兒的心得交流。
每天在接送夏生去保育院的路上,曉琳會用中文跟孩子說話和辨認各種花草,她覺得自己唯一的會做的就是這個本行了。但有一天,女兒在快到保育院門口時,卻用日語跟曉琳說:「媽媽你不要說中國語了,我害羞。保育院的老師和小朋友們都不說……」
那時,夏生四歲半,想一想,或許那就是夏生的第一次反抗期吧?
有一天早上,夏生發燒,保育院是不能接受發燒的孩子的,又趕上曉琳那天是學校的期末考試,便對一旁正穿西裝打領帶準備出門的丈夫說,「你今天在家照顧一下女兒行嗎?我今天考試沒辦法請假。」
丈夫對着鏡子頭也不回,說「不行,我今天得去台灣出差。」
「你去出差也不早說一聲……」曉琳有些抱怨。
丈夫扭過頭說:「你自己想辦法吧!」就拎着行李出門走了,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三天後回來。」
曉琳無奈,把自己收拾好後,就揹着女兒去擠電車換公交,把女兒帶到學校後,偷偷把女兒安置在教員室書架後面的沙發上,然後跟負責教員室的福田老師說明情況,拜託她保密並適當的關照一下發燒的女兒。
按照學校規定,老師是不可以帶孩子來學校的,曉琳這也是第一次違反,好在跟福田老師再三說了「下不為例」之後,福田老師答應在曉琳去教室的時候,幫着照看夏生,她給她畫紙和蠟筆,和夏生一起畫畫。
「夏生很乖,」福田老師說。
「一點兒也不哭,還畫了你們一家三口人的畫呢。」
「謝謝,謝謝您了!」
曉琳感激的鞠了躬,又趕緊趁着其他老師不注意的時候帶女兒趕緊走,女兒燒得臉紅紅的,曉琳先揹着她去診所看了醫生,又揹着她回到空無一人的家。
為這件事,讓曉琳有些恨自己的丈夫,「還好孩子沒生其他的大病……」曉琳記得在丈夫出差回來後,這麽跟他說過。
丈夫卻不那麽以為然,「生孩子養孩子都是當媽的事,我一個大男人,得工作嘛,再說了,養孩子是當媽的義務,去教課是你個人的興趣,兼顧不了的話,也只能你自己看着辦嘍。」
「你們日本男人都這樣嗎?」
曉琳氣得想扔東西,但男人轉身就出門喝酒去了。
女兒終於長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那一天夏生領着一個跟她同歲的男青年來見曉琳的時候,曉琳才知道,他是夏生打工時認識的,與夏生同樣,大學畢業後就職的工作不如意,就乾脆辭了去一家日本料理店打工。
曉琳曾經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出息一點兒,儘管她對體力勞動沒有甚麼偏見,但總覺得打工不是個正經的工作。
「我做的工作不正經嗎?」夏生氣憤的說。
「你自己的想法有問題吧?」
「你不找一個正社員的工作,老是這麽打工,沒有社會保險也沒有養老金……」曉琳解釋說。
「想做甚麼我自己決定不可以嗎?」
夏生氣乎乎的完全聽不懂曉琳話外的擔憂。
曉琳見到這個名叫山田廣樹的青年的時候,第一印象就是他太文靜瘦弱了,這麽瘦弱,夏生怎麽依靠得住呀?曉琳想。
廣樹看曉琳的眼睛有些不安,但他的聲音卻很堅定:
「我會好好照顧夏生,我會按您的要求去找一個正社員的工作。」
……
「夏生是一個很任性的女兒,還希望你能多多擔待……」
曉琳知道,對已經認定了自己要這麽做的夏生來說,自己再說甚麼都是多餘,未來的路怎麽走是他們自己的事,只是,她覺得自己如此辛苦了二十六年,對夏生自己定的這個婚事多少有些覺得不甘。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女兒不爭氣,」她對丈夫說。
「她自己會中文會英語,偏偏連自己這點優勢也不去利用,就連找對象也找了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那個男孩子連國也沒有出過呢……」
丈夫卻像卸了甚麼重行李似的鬆了一口氣:
「你女兒這樣脾氣的,有人要就不錯了……」
想着十年前為了女兒進警察署丈夫覺得丟臉,嚷嚷着要跟女兒絕緣的那些日子,曉琳那時雖然也對女兒生氣,但絕對不會因此就放棄了夏生。
她想,這就是母親與父親,又或許是女人與男人的不同吧,男人沒有經歷十月懷胎的辛苦,也沒有陣痛生產的壯烈,他們對孩子的出生或結婚,都不會像一個母親那樣糾結,從生不生糾結,怎樣養怎樣教也糾結,上甚麼學糾結,戀愛找對象糾結,要結婚了也糾結,社會賦予了「母親」這個詞太多的含義和責任,每一個都很沉重。
曉琳還記得,以前無論是給孩子做便當,還是為孩子辦理醫療保險,這些從小事到大事的事自己弄不好,去問在公司當部長的丈夫時,他都是同一種態度,眼睛看着自己手中的報紙,眼角掃一下曉琳說:
「你是母親啊……」
只要是做了母親,你就必須得成為一個甚麼都搞得定的超人!
「哼」,曉琳氣死了。
丈夫的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與日本社會對母親的要求是相同的,儘管曉琳也曾是家裡的嬌生女兒,儘管曉琳擅長的是讀書和寫字,但女兒出生了,她就得學會餵奶換尿布買菜做飯擦地洗衣服以及所有的一切。
曉琳與丈夫的關係原本就是岌岌可危,徹底沒了身體接觸是在夏生那次進警察署之後。雖然當時女兒的偷盜事件沒有給他造成在社會地位上的實際損害,他還是覺得大丟臉面,非常生氣的認為是曉琳沒有管好女兒,還說自己乾脆與夏生這個處處都反抗的女兒「絕緣」算了。
曉琳氣頭上也曾說過「你跟女兒絕緣的話,我先跟你絕緣……」的話,但兩人也並未到區役所去辦理離婚手續。後來丈夫公司因負債倒閉,丈夫心灰意冷躲避到鄉下,造成了事實上的分居,又讓曉琳心生憐憫:
「唉,隨他去吧,他也不容易呢。」曉琳跟因為此事替她忿忿不平的閨密說。
夏生的婚事是在湯島的一個神社裡辦的日式婚禮,那個神社因為在東京大學的附近,很得學生們的青睞,有志報考東大的學生必定會在新年初始或臨近考試之前去那裡祈禱,因為湯島神社裡祭祀着主管學問的「菅原道真」之神。
聽到三流學校出來的夏生和廣樹把婚禮選擇在這樣一個神社,曉琳心裡有些哭笑不得,這兩個年輕人並不是因為對學問的崇敬,選擇那裡,一是神社的空檔與他們的婚禮預定日時間吻合,其二還是因為那個神社與其他神社的建築不同。
湯島神社的主殿與偏殿之間,有一座空中的朱色廊橋,而日式婚禮的最美鏡頭,就是身穿白色和服的新娘被新郎牽着手,由兩位身着朱裙的巫女引路從廊橋上穿過進入神社主殿的場景。
「或許夏生心裡還是有那麽點兒顧及你的想法呢?」
來參加婚禮的閨密悄悄對曉琳這麽說。
曉琳希望夏生能好好的用自己會兩門外語的長處,去做一點能有益於社會又能賺錢生活的工作,她花了那麽多時間和精力養大的女兒,怎麽就可以只心安理得的做一個平庸的家庭主婦呢?她的中文普通話字正腔圓,如果能再下點功夫,中文能用來工作,也沒有白費她這個中國媽媽的一番苦心,她畢竟有一半的血是我的啊,曉琳想。
「你過去沒有具體人生的目標,現在有了這麽可愛的baby,你總可以為了孩子再學習一點甚麼了吧?」
曉琳這麽說,是考慮到廣樹的收入不高,每月除去租房子和水電手機煤氣網絡這些經費,剩下的生活費就所剩無幾,現在再加上孩子的奶粉和尿片,靠廣樹一個人還真的很拮据。
女兒的眼睛瞪得溜圓:
「我一個人看孩子,所有的家事都自己做,做得不够好嗎?為甚麼就得不到你的承認?就因為我是家庭主婦?」
「孩子每天都在成長,你自己也總得要有點兒甚麼進步啊……」
曉琳覺得自己的說教有氣無力。
「反正我做甚麼你都看不上,也不知道你到底要求我怎樣?還有,你既然不想幫我買車,為甚麼不明說啊!」
夏生越說越氣,她的聲音尖尖的刺耳,飯桌上的氣氛開始險惡起來。
丈夫看看曉琳,伸出去要夾菜的筷子停了下來,他搖了搖滿是花白頭髮的頭,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很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不再對這個女兒直接去說甚麼,他覺得從自己在女兒的結婚式上把女兒的手交到女婿廣樹的手裡的時候,他對夏生這個四十五歲才得來的女兒已經失去了「統治」的權利。
曉琳對他也很生氣,「你怎麽就不能幫忙說句話啊」,她不知說過了多少遍這樣的話,但一旦遇到這類家庭裡的具體事,丈夫永遠都好像與自己無關。
在去看車前,曉琳看到丈夫與夏生兩人擠在沙發上,一起看汽車銷售目錄的畫冊的情景,或許那是很多年都不曾見過的比較像一家人的一個場面。
丈夫年輕時是愛車族,對各種牌子各種廠商的汽車性能等都熟悉,和喜歡車的女兒談論買車的事,似乎讓他很開心地想起了自己年輕的以往。
「年輕人應該買車,而且得是自己喜歡的車型。」
難得一見他贊同着女兒說。
曉琳對汽車幾乎是白癡,自己家的街口有一家很高級的法國保時捷品牌的新車店,路邊豎一塊很醒目的寫着法文的店招牌,還是那天一個剛從中國來的留學生從車站路過,指着對她說:「哇,好酷,保時捷的新跑車……」的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像盾牌形狀中間畫着一匹前蹄騰起的駿馬的標誌,是這個名車的牌子。
她隨着學生的目光往那個大玻璃窗裡面看了一看,一輛銀色的跑車型的轎車在天井燈的照耀下,威風凜凜地停在那裡,渾身充滿了躍動感和貴族氣。
「進去問問價錢?」曉琳看着學生有些興奮的眼睛說,那一刻,她掩蓋了自己是這方面事情的白癡。
學生笑着吐了一下舌頭,「還是算了,問了也買不起買不起……」
「車可以去看,但不是看了就必須要買吧」,曉琳說。
「我沒有讓你幫我買街口的保時捷的車子,只是一輛輕型家用車,而且你自己說過,說有了baby需要的話,會幫助我……」
夏生陰着臉說完,不再等曉琳辯解,站起身說:「我回去了!」
看着baby晶亮晶亮的眼睛與女兒一起消失在門外的時候,曉琳自己的心情有點兒複雜起來。
夏生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生氣。
她住的地方離曉琳家走路半個多小時,帶孩子騎腳踏車也就十來分鐘左右,去年夏天baby出生後,剛剛買的一戶建的新房。雖然房子離電車站走路要二十多分鐘,但女婿廣樹說,自己上班時可以騎腳踏車到電車站的,不感覺太遠。
在日本買房最先看的就是房子與電車站的距離,離車站越近,越方便,價錢也最貴,走二十多分鐘,是廣樹可以接受的距離,而更重要的是,以他現在年收入四百萬日圓的工資額,能够跟銀行借三十五年的房貸,也只能够買這個價位的房子。
小兩口兩手空空,日本也沒有公婆為兒女買房的義務,曉琳把自己積攢的養老錢幫夏生付了房子的首付,她真的不忍心看着新出生的baby住在那個租來的舊木屋裡。
曉琳不想讓自己生夏生時的困窘再重演一遍,她說,「買這個房吧,我幫你」。
好像媽媽幫我付了這個房子的首付以後,又開始對我施加壓力了,夏生想。
夏生自己在高中時被同學欺負過,所以一直對學校和學習非常抗拒,好不容易考進去的都立重點高中,卻完全不是自己想像中的學校的樣子,自己在私立初中時所受到重視的英語和舞蹈,在以高考為中心的氛圍裡,完全受到忽略,她跟班裡的那些刻苦「學習蟲」有些格格不入。
「夏生,你應該去補習塾補數學和物理課……」班主任的老師懷疑夏生走了甚麼關係進他這個班,話裡話外都是對夏生的不屑,「靠特長考進來的就是不行……」他總是這麽說,讓成長中的夏生深受傷害。
還有那些學霸,憑甚麼就讓她做那些大家都不願意做的雜事……
夏生覺得就是高中的那一段時間,讓她失去了自信和活着的目的,她沒有告訴過曉琳,她那段時間的憂鬱症已經十分嚴重,可偏偏自己這個做老師的媽媽用盡各種方法讓她去學習和讀書,她恨死了學校,她覺得就是那些學校否定了她。
夏生只有跟廣樹在一起的時候,感到理解和輕鬆,她跟廣樹說起學校的過往種種,廣樹同情地說:「不要因此否定自己,學校並不是人生的全部。」
廣樹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身材瘦削。
「廣樹的前女友是女演員呢……」夏生有一次對曉琳說。
夏生對廣樹能成為自己的丈夫一事,很有了一點兒自信和成就感。
曉琳對廣樹這類的偶像般俊秀的男孩子在現實中是第一次接觸,她不知道如此俊美的廣樹怎麽就看上了自己的這個「魔女」一般的女兒,夏生的脾氣性格不好,說話口無遮攔,且還那麽任性。
夏生談戀愛的那兩年裡,曉琳經常看到廣樹在自己家門口等候女兒,每次跟他打招呼,讓他進家裡來等,廣樹總是笑笑,客氣地說,「沒事,夏生馬上就出來了……」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他都只在樓下等。
廣樹第一次正式被夏生帶到家裡來的時候,是說倆人準備要結婚的事。
「你不許要求車啊房啊工作啊這那的,日本不是中國,沒有那麽多要求,也不能打聽工資家庭甚麼的,那很失禮……」
夏生對曉琳說了又說。
可作為母親,曉琳還是無法對要做自己女婿的人甚麼都不知道,儘管這個魔女般的女兒讓她無比操心,可在她要把自己嫁出去的時候,自己就真的甚麼也不管,連問一下女婿家裡的情況和結婚後的生活打算也不可以?
日本的年輕人的戀愛和婚姻觀,曉琳在日本生活了多年也是知道的,自己的婚姻之路走的艱辛,讓她害怕女兒也重蹈覆轍,結婚不是談戀愛,每一天都是柴米油鹽的平常日子,她怕夏生沒有做好準備。
「我現在已經這麽努力了,」夏生想。
為了生孩了,她和廣樹都戒掉了煙酒,廣樹找到了正社員的固定的工作,也承擔起了做丈夫的責任,每月都把自己的工資交給夏生。
可曉琳卻還老是對她說:
「不能總是依靠丈夫,萬一將來甚麼甚麼的……」
她為甚麼就不想我點兒好呢?再說,將來的事情我怎麽會知道!夏生想着就又生氣起來。
回到家,夏生給寶寶洗好澡,哄到牀上去睡覺,想起說不買那車的事,更生氣起來,拿起手機給曉琳發了短信:
「看你挺忙的,我最近不去你那兒了。」
早上曉琳起牀的時候,頭感到一陣眩暈,昨晚給女兒弄得堵心,晚上多吃了一片安眠藥,快到早上才迷糊了一陣。
憋了一晚上沒回女兒的短信,曉琳心裡又忍不住打鼓,順手寫了兩句「你別老是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像個大人行不行啊?」
「我怎麽不像大人了?你的這種教訓,我真受够了……」立馬收到的回信像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口。
「我已經幫你買了房子了,買車你應該自己想辦法,」曉琳也氣起來,手哆嗦着回了個短信。
「幫我買房子?錢是向你借的而已,再說了,幫了忙你就有資格對別人指手劃腳嗎?」夏生也越說越擰了。
「別人」?曉琳氣得要命,如果是別人,哪裡還用自己受這些罪……曉琳一邊想着,一邊忍不住眼眶發熱。
曉琳自己一路走來,知道靠老公不如靠自己,可女兒夏生結婚三年,卻做了三年家庭主婦,離社會越來越遠,她就是想讓女兒自立一點兒,即使不能成甚麼大事,至少得自食其力,萬一將來她老公靠不住了,她和孩子怎麽辦?
「難道你的世界裡只有工作兩個字嗎?為了工作,可以不管家庭,不管孩子,把那麽小的我扔在別人家?我至少對自己的孩子是負責任的,我生了baby,自己養,自己帶,怎麽就得不到你的認可呢?」
女兒的火山終於爆發出來,「算了,車我不買了,房子的錢我也還給你!」
「你自己都沒有工作,怎麽還?」氣頭上的曉琳未加思索,這樣回了一句。
回了之後,曉琳突然有些後悔,女兒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的激將法只會起反效果,果然,叮咚一聲,短信回來了,寫着:
「等我把房子賣了,把錢還你!」
曉琳沒想到事情會擰成這樣,一直期待女兒有了自己的孩子,做了母親,多少會理解做母親的辛苦。
生夏生的時候,她難產,羊水流光了,骨盆還不開,因為宮縮陣痛的間隔一直沒有縮短,到了醫院也沒被重視,讓在待產室裡呆着等。因為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星期,丈夫也出差不在,曉琳預定生產的醫院又是大學的附屬醫院,每次檢查的時候都有做導師的醫生領着實習的學生來看曉琳,一圈人圍着,弄得曉琳身心緊張,就更生不出來了。
那時只會讀書的曉琳孤陋寡聞,不知道生孩子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在待產房裡迷迷糊糊的,幸虧被一位有經驗的中年護士看到,緊急送去手術室讓醫生刨腹,才算救了母女的性命。孩子出來的時候,已經全身發紫,搶救了半天才「哇」地哭出聲來……
鄰家的橄欖樹原本是一個美麗的風景,曉琳每天下班從她家門口走過,看到那株橄欖樹,就想起三毛寫的《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甚麼流浪,流浪遠方……」只是鄰家不知道三毛,不知道這首歌,曉琳知道。
冬天的時候,其他的落葉樹葉子都脫落了只剩枝條,但橄欖樹的葉子雖然每一片都小小的,但結結實實的都在,橄欖樹的葉子不起眼,春天如此,冬天也如此,自從曉琳搬家到這裡與橄欖樹成為鄰家,鄰家的橄欖樹就結結實實地長在了曉琳的心景裡了。
今天,那株曾經挺拔而茂盛的橄欖樹因為歪倒,被鄰家請人從中間剪斷了,剪斷了樹冠的橄欖樹所有的茂盛都不見了,剩下的半截被扶正又繫了輔助拉直的繩子。那被截斷的地方,裸露着白茬,像一個傷口,傷口淋在雨裡,水順着樹幹流下來……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流浪遠方……」
好幾天,三毛的歌詞都晃在曉琳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曉琳家的籬笆被樹砸凹了的地方,也已被人修好,但那痕迹,很明顯的像一個故事。
2022年11月~2023年1月19日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