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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敏:人生非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日華小說專輯

作者名:王一敏

早晨,小梅目送雄男坐上老託所的接送車,一個九十度的深鞠躬後,轉身回家。她從洗衣機裡掏出一隻紅蘋果,抿唇一樂,這個迷藏,雄男已遊戲了三十餘年……

 

1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小梅的父親帶着全家從台灣來到橫濱,投靠大陸時期的潘長官。父親到中區的中華街,先是開了一家山東餃子舖,後來生意好了,改名珍華樓,專門經營山東料理。小梅就是那個時候出生在橫濱。

小梅的肌膚雪白,一雙桃花鳳眼,每天都像新蕊綻放。她從小乖順懂事,溫文爾雅,聰明好學。但不知為甚麼,該讀書的時候,父母既沒有送她上台灣系的中華學院,也沒讓她進大陸系的山手中華學校,而報名上了橫濱市的公立小學。

小梅在小學的成績一直居前,畢業時,便順利考進日本屈指可數的私立女子名校。女子名校由外國教會開辦,地處山手町山坡上的富人區,雲集了神奈川及湘南一帶的聰慧淑女。整整六年,小梅習染了日本大家閨秀的所有做派,出門愛戴鏤空花手套,開口愛用冗長敬語,還輕風細聲。學校必修的家政課,小梅更是出色,居然年年「學年首席」。名校畢業時,她已精通日語、英語和漢語。本來,父母想送她去美國留學,可就在這時,潘長官突然上門,要為小梅提親。

潘長官自小就慈愛小梅,小梅也自小就知道,這個大人很不一般。因為,潘長官家的客廳裡,掛着他同中正先生的合影。潘長官不僅是父親在大陸內戰時候的上司,還接濟過初到東瀛的小梅家,小梅父親更是視他如兄如父。而這時的潘長官,乘着六九年日本奧運東風,已是橫濱知名酒店和中華餐飲業的巨頭。那個年代,華人重傳統,知恩圖報,潘長官的提親,父親一口應承了下來。

親事的男方就是雄男。雄男家住橫濱的西區,舊東海道附近。這是一處有歷史的地方。舊東海道曾是京都天皇與江戶幕府之間,唯一的交通命脈。早年,雄男的祖上,在命脈的路邊,行商開質屋(1),日日生金,成為本地有名的資產家。家財包括土地、出租公寓樓、停車場,除此之外,雄男家還有座文物級別的「藏」(2),「藏」是財主發家的起點,世代的傳家寶。

雄男也是傳家的寶,資產家唯一的兒子,這在日本的團塊世代(3)中,十分少見。此時的雄男,大學畢業,國家財務部門的公務員,身高一米八零,典型的高帥富。

條件如此優秀的日本人,那個年代,怎麽會找中華街的華人相親?小梅的母親有點擔憂。但很快得知,真正看上小梅的是雄男的姨母,潘長官的日本內緣(4)太太。內緣太太說,小梅比日本人還日本,很適合雄男家的標準。但小梅母親還是有點不安,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六歲,生肖也有點剋。隨鄉入俗吧,已經高攀了,父親開導母親。

相親的那天,高帥富的雄男,看着小梅,菱角嘴一彎,笑得溫情,真實,暖了小梅的心。身高一米五零的小梅想仰視雄男,卻彎腰行了禮,慌張羞澀中,只看見雄男腳上鋥亮的白皮鞋……

雄男謹慎,不擅言辭,搓着手,眼睛盯着小梅頭頂上的杏黃蝴蝶結。然後,伸手想觸碰它,好像面對一隻有生命的蝴蝶,小心翼翼。但,最終還是縮回了手。

按潘長官的意思,兩人的婚禮定在當時橫濱最豪華的酒店,離中華街不到百米,距山手町山坡上的富人區也很近。但更著名的是那張教科書上的照片――戰後的麥克阿瑟(5)含着煙斗站在這家酒店的門口。之後,從這家酒店裡,麥克阿瑟發佈了一系列改變日本國運的法律法規……

現在,小梅穿着白色婚紗,挽着雄男的胳膊,也在酒店門前拍了照片,還與兩個家族的人合影,與證婚人潘長官和他的內緣太太合影,這一切,對小梅家來說,都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不料,還有讓小梅更開心的事。雄男家族已為這對新婚夫婦購買了一套昂貴的獅牌高級公寓,兩室兩廳。雖在國道一號附近,但離老宅不遠。這在當時,完全突破了日本的世俗約定,所謂長男的媳婦必須居家服侍公婆的規矩。

這是怎樣的福分呀!小梅的母親比小梅還激動,跑到中華街心的關帝廟,三叩三跪拜,從心底裡感恩菩薩的保祐。

婚禮之後,按照當時日本社會的時尚,新婚夫婦去了夏威夷度蜜月。

 

2

第一次到檀香山,第一次與心愛之人同遊美景勝地,小梅的臉上每日盛開着甜蜜的花朵,幸福滿滿。雄男也愉快,但不會像小梅瞪圓了眼睛驚嘆四周。小梅覺得雄男的情感隱忍,含蓄,默默地。然而,雄男也會出其不意地突然襲擊,乘小梅不注意的時候,一把抱起小梅,舉向天空,好像妻子是個玲瓏的女孩。有時,他會猛地甩下一頭霧水的妻子,忘情般地徑直飛奔,然後在妻子的呼喚下,緩緩地轉身等候,那高大的身影,在小梅眼裡,好似一艘沉穩掉頭的帆船。

有趣的是,兩人踩踏沙灘,雄男總不願赤腳,任憑細沙沉沒他的白皮鞋,完全不在小梅的認知之中。小梅自以為已知曉丈夫的第一愛好,那就是收集白色的皮鞋和同色的品牌球鞋。在雄男的鞋櫃裡,除了一雙必備的黑皮鞋,其餘均為白色。可沙灘上的舉動,實屬小梅的預知外。

儘管心裡不解,可她回酒店後的第一件事,還是趕快把雄男的鞋,送酒店清洗,並詳細交代拋光要求。小梅流利的英語,讓表情簡單的雄男又彎起了嘴角,小梅已諳熟這個表情,它表達了雄男對自己的滿意。

一到晚上,紅酒過後該入溫柔鄉啦,小梅的心頭小鹿跳躍,雄男也來了興致,雙雙脫衣解帶。就在關鍵的時刻,雄男突然又和前幾天一樣,指出小梅房事動作的不合理,然後重複他理解的程序:第一……第二……第三……第四……還滔滔不絕起來,攪得小鹿們,又四處奔散。

之後,每次溫存,必定按部就班,時間久了,小梅覺得有些乏味。

嗯,沒關係――雄男的長處就是認真,從小到大,對自己的每件事都反覆斟酌,直到心中認可,她想起內緣太太的誇讚。聽說和父母別居,也是出自他斟酌後的建議,一想到此,小梅只想向雄男五體投地。況且,雄男喜歡抱起她高舉,讓小梅換了角度看丈夫,看四周,小梅還是很喜歡的。

於是,像無數對新婚夫婦一樣,他們的新生活就這樣啓程了。

 

3

日子,似乎是喜事連連。不久,小梅的身體裡就住進了新生命。晚上,高興的雄男彎起嘴角吻小梅,那小心的樣子,如蜻蜓點水,好像怕驚動了小梅肚子裡的寶貝,小梅樂了,覺得丈夫有點小題大作。然而,她沒想到,丈夫的舉動居然具有先見性。

第二天清晨,小梅發現自己內褲上有鮮紅的血迹。叫來雄男,雄男搓着手,張口結舌。小梅請他馬上開車去醫院,雄男點着頭,卻等來了救護車,惹得街坊四鄰都伸出了腦袋。

急救醫生判斷小梅可能是先兆流產,立即採取了必要的保護措施。還好,沒坐自家車,小梅再一次感嘆雄男的英明。

不過,在醫院的診療室,他高大的身軀竟然撞倒了輸液架,輸液架打翻了移動採血車,嘩嘩一片聲響,玻璃器皿灑落一地。小梅提着輸液管,連忙低頭賠不是,雄男卻手足無措,扭頭離開了現場……

哎?!雄男――小梅想叫住他,這有違常識呀!可這是公共場合,是醫院,小梅只好壓住了嗓子。

當護士們收拾完殘局的時候,雄男回來了,他表情呆板,好像甚麼也沒發生過。小梅想,雄男不善於表達,這回可能真的受驚了,她感到歉疚。

小梅一直記着母親婚前的囑咐:大男人要抬着走,用今天的俗話說,就是多表揚,少指責。也記着內緣太太的期望:雄男家的唯一命脈,全拜託您關照了。

於是,接下來的保胎戰,小梅反主為客,處處順着雄男的心情走,堅決要把兩人的心思,擰成一股繩。啊呀,真的是家和萬事興!小梅臀肥胸豐,臉腮像描了兩朵紅梅花。

不過,兒子信的降臨,雖為雄男大家族帶來了天大的歡喜,也給小家庭帶來了瑣瑣碎碎的繁忙。按華人的習俗,小梅必須坐月子一個月。千萬不能讓妻子出門喲――雄男在姨母的反覆叮囑下,點頭理解了。

有一段時間,信兒白天大睡,深夜大吵,每天往兩個大人的臉上畫黑眼圈……

同一段時間,小梅向雄男發出的請求,稍多了些。一會兒讓雄男去買食品,並叮囑牛奶一定要明治公司的,一會兒又發現尿布不够了……而雄男買來的毛巾竟不是她指定的內野牌……啊,自己原先駕馭家政的本事,怎麽開始弱化了呢。

而雄男,每天照舊,一絲不苟地出勤上班。

那一天,雄男在下班的回家路上,主動買來了尿布,這正是家裡急需的,小梅很開心,桃花杏眼笑瞇瞇。可是第二天晚上,雄男又提着一大包尿布回來了,小梅不由詫異,但心想,反正總要用,就不作聲啦。過了幾日,小梅收拾房間,打開走廊上的儲存室,發現裡面的空間全被尿布們佔領了:天哪,這是怎麽回事呀!

又過幾日,小梅在冰箱下面的蔬菜櫃裡,發現了一盒明治牛奶!

再過幾日,她從洗衣機裡掏出了一包富士蘋果!

亂套了,亂套了!哎――這些日子,雄男一定是累暈了,小梅深深地嘆了口氣。晚上,本來就不能睡踏實的她,失眠了……

信兒出生百天的時候到了。一早,在兩個家族的擁簇下先去伊勢山皇大神社,舉行隆重的祝福行事;之後,又集體移動去中華街的關帝廟燒香叩拜,然後大家再到小梅家的珍華樓用午餐。

好不容易等到人們散場,小梅低聲徵求丈夫意見:去不去三溪園走走,雄男應了。

三溪園――日本的幾大名園之一,不但園林秀美,且文物聚集,僅國家指定的保護建築就有十幾處。而小梅現在想去,是因為在三溪園裡,留下了她與雄男的和服婚照,那時,為了彌補兩人身高的差距,小梅蹬着足有十公分高的木屐,在雄男的攙扶下才完成了任務。

也許,那一刻的雄男,也意識到了三溪園的意義,忽然眼睛放光,興致勃勃起來……

久違的自然景色,療癒了小梅的疲憊,臉上綻開出久違的花朵。

雄男抱着信兒來到三重塔下的大池塘邊,蹲下身,突然異想天開,想讓信兒給鯉魚餵食。小梅有些遲疑,正在這時,鯉魚們已經跳躥上來,池水濺了信兒一身,雄男卻張大嘴巴興致高昂,猛地起身將信兒舉到頭頂,欲想拋向空中!

這驚心動魄的突發瞬間,讓一邊的小梅嚇得目瞪口呆!

夜裡,池塘邊心驚肉跳的一幕,老是在小梅眼前滾動,根本無法入睡――如果雄男萬一失了手,啊啊……真真不敢想下去,雄男呀,怎麽老是出現令人意外的舉動。小梅惱恨自己,今天就不該建議去三溪園的。

從那天晚上起,四個小時一次哺乳的間隙,失眠,成了小梅的常態,小梅開始害怕天黑……

也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她覺着自己變得敏感起來,雄男的一舉手,一投足,好像都牽着自己的心臟,胸膛裡會響起震動耳膜的悸顫。

 

4

這天上午,小梅在哺乳的時候,看見信兒甩開奶頭,不停搖頭哭叫,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乳房,發現乳汁居然一滴也擠不出來了,天哪,它們過去可是如同泉湧的呀!小梅驚懼,只好打電話向母親求助。

在母親的相伴下,小梅來到醫院。醫生仔細詢問症狀後,告知小梅,她可能患上了抑鬱,應該是產後的操勞過度導致的,叫她不用緊張,這是常有的事情。之後,醫生好像很不經意似的,又開始詢問雄男的情况,接着,遞給小梅一份調查問卷,讓小梅填寫,滿滿兩頁紙……

小梅看見,醫生在閱讀她的問卷時,皺起眉,閱完後又沉思了會兒,才說道,您最好還是讓您的先生也到醫院來一趟吧。

一個月後,雄男被幾家醫院一致確診為患有發育障礙綜合徵(ASD,ADHD等)(6)。具有發育障礙傾向的人,往往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不能理解他人的心情,也不喜歡與人交往,但是對自己認定的事,卻一根筋似的固執到底。醫生說,發育障礙綜合徵在雄男還沒出生時,神經系統就已經構成,是先天的。產生的原因不明確,並且,每個人典型症狀出現的時間也迥異,成年人發生的契機,以婚姻或職業居多,目前,這個世界還沒有治癒的藥物。

真是天大的打擊,小梅渾身癱軟,淚崩心碎。也許太累了,那晚小梅異常地進入了夢鄉。夢境裡,她和雄男站在懸崖上,四目相對,兩人都被逼到了死角!

小梅啊,這樣的雄男你還喜歡嗎?這樣的日子你該怎麽過呀?活着還有意義嗎?她每日枕着淚水問自己。

不久,雄男辭去了工作,專心在家療養。小梅抱着信兒回到了娘家。

一進父母家,母親就告訴小梅,區役所的市民援助中心,有專門針對發育障礙的援助專家,並已幫她預約了電話諮詢時間。啊,關鍵時刻還是娘家人最貼心!

這天按照預約的時間,小梅試着給援助中心打去電話,對方耐心地傾聽了她的一通哭述,之後,小梅感覺身體輕鬆了不少。專家告訴她,在日本,到成年後才發現的發育障礙者有不少,大約百分之一的比例。家人的守望,也許是最好的對處方式。並說,今後無論發生甚麼事情,中心都會和小梅一起想辦法的。啊,專家的勉勵,在小梅的心底,閃現出一絲光亮。

之後,小梅的雙腳邁向援助中心,有了驅動力。每次面詢求教,心中的光亮就拓展一些,直到那天,回來的手上緊緊攥着一本書,書名為《我的丈夫是發育障礙者》。

這對小梅來說,就是寶書!它讓小梅從最初的痛苦中,完全醒悟過來,生發出憐憫――

啊啊,可憐的雄男,這麽多年來,原來一直有個看不見的惡魔,死死纏繞在身!雄男其實是不喜歡上班的,不喜歡受制於人,他人雖在職場,內心一定很苦惱,一定是在艱難中掙扎吧。雄男其實也是不理解婚姻的,他不知該如何對應妻子和信兒的需求,也無法解讀妻子和信兒的情緒,他的不知所措,他的表達單一,他的種種意外舉動,其實他自己是無法意識的!

……不要期待對方的改善,如果有,那也是一毫米一毫米的,它意味着生命信息深密的難度。但我們可以自己改變自己呀,如果你真想改,答案就直直白白攤開在那兒了……小梅不停地唸叨着書裡的金句。

慢慢的,腦子裡閃現出幾個關鍵詞――無望之中,還有希望嗎?堅持和守望,也許就是無望中的一種希望!

終於,小梅決定回到雄男的身邊。

身邊沒有了小梅,不見了信兒,冷清的空氣,讓雄男的頭埋入被窩,一直埋在裡面,不肯出來。但小梅走進家門,一眼就看見桌上擺着一封尚未寄出的信,是雄男給她的信。信中說,「……小梅,你肯定是具有特殊能力的超人,肯定能拯救我的吧,你是我的受害者,可也是我最愛的人,我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會努力的……」

這封信,小梅在以後的人生中,閱讀了無數遍,無數遍地閱讀。它伴着信兒成家立業,伴着公婆父母離世,伴着自己走出家門,成為區役所外國人日語教室的志願者……

啊啊,一毫米,一毫米,雄男的存在,鼓動着小梅前行。真不知道,到底是誰改變誰,反正,雄男給點笑容,小梅就能燦爛一整天!

迷藏麽,當然還在嬉戲。冰箱底下的蔬菜櫃裡,偶爾還會躺着牛奶;廁所的地上,偶爾會撒開花瓣狀的捲筒紙;洗衣機裡,偶爾也會躲着一隻碩大的蘋果……

是啊,人生非花。但,值得過。且,絕不是苟活。

 

又是一個清新的早晨,今天是中華街日語教室義工日。早已過了耳順之年的小梅,和雄男一起邁出家門,她目送雄男坐上老託所的接送車,

照例,一個九十度的深鞠躬,然後,踩着快步,隱逸在橫濱的市街之中……

 

 

【註】:

(1)      質屋,日本的當舖

(2)      藏,舊時日本資產家保管家財和商品的倉庫

(3)      團塊世代,特指日本戰後1947年至1949年出生的人

(4)      內緣,指沒有正式婚姻登記,但保持事實上夫妻關係的人

(5)      麥克阿瑟,二次大戰後盟軍駐日總司令,聯合國軍總司令

(6)      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定名。ASD英語為:Autism Spectrum Disorder。ADHD英語為: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


王一敏 女,出生於上海,學者,退休教授。作品發表於《大興安嶺文藝》《北方文學》《萌芽》《上海文學》等文學雜誌和報刊。1989年赴日本國立愛知教育大學留學。2000年回國執教。期間出版個人專著五部,合著一部。現居日本橫濱,任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