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潘城:仙台二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日華小說專輯

作者名:潘城

第一夜:七夕祭

從東京坐「青春18號」北上仙台,這是我來日本後的第一次遠行。月台電子屏顯示列車大幅晚點,日本人是最守時的,所謂「大幅」,也就不到三十分鐘。

「又有人跳下去了。」大美說。

「自殺?」我大驚小怪。

「列車晚點,大多是這種原因。你看他們的月台都沒有護欄,日本人本來就全民自閉,一個人在邊沿上站久了,看着越來越近的列車,就有一種吸引力,想跳下去!」大美說得眉飛色舞。

「你見過?」

「不至於那麽倒霉。」

論自殺日本的確是大國,芥川、川端、三島、太宰……自殺也是作品。車來了,我和大美隨人流魚貫進入車廂。

日本是最發達的鐵路國家,從新幹線到國營、市營鐵道線,以至於比跑步也快不了多少的鄉村電車,覆蓋了所有山區、森林、城市與海濱,就像血液從心臟動脈出發,從大動脈到中等血管再到毛細血管。

對我們留學生來說,遠程旅行的路費是一筆大開銷,但有一種廉價套票只要在指定時限內就可以通過倒換日本鐵路公司遍佈全國的JR鐵路「血管」走遍日本,但速度慢,這就是所謂的「青春18號」,大概是只有年輕人才有這份體力和閒心吧。

話說能運用如此便利且經濟的交通法則的人絕對不可能是我這個對日本生活一竅不通的新人,這多虧了我在日本的「案內人」大美。大美來日本讀完了修士又讀博,一直拖着沒畢業,搞不清來了多久。日本讀博士一般得四、五年,最多的能拖成「八年抗戰」。

雖說大美研究的課題是老家東北與日本「年中行事」的比較,很是高大上。但比起學術活動,她顯然對一切在日的經濟活動更為擅長,比如房屋中介、化妝品代購、二手電器交易等等,從中漁利,樂此不疲。

我初到日本的一切手續都由大美「代理」,只在簽字、押印和交錢的時候才輪到我。只花了兩天時間,她就帶我完成了租房中介手續、移動電話簽約、住民票申請、醫療保險辦理、二手電器購買、水電燃氣開通,甚至還給我從日本的網站上買好了一套被褥,通通都是最優惠的。

大美在辦理各路手續時那專業的架勢可謂大張旗鼓、幹勁十足、威風八面,穿梭在日本的小街巷中走路帶風、步履不停,我常常需要小跑幾步才能跟上。但除此之外,她便宅在家中「吸貓」,經常給導師發電子郵件「稱病」,躲過課程發表。

她用濃濃的東北口音對我說:「大哥,我是無利不起早呀!」

「你是先輩,不用叫我大哥。」其實我是嫌這種叫法讓我覺得自己很老,大美就已經很有點東京中年女人的市儈氣了。

「那哪成呢!你都說了你跟那大美瑪利亞同年,我好歹也是九零後,咱都差了輩兒了,必須叫一聲大哥!」我無語。這次同行,是因為她想看仙台一年一度聞名世界的「七夕祭」,這是她研究「年中行事」的重要內容,而尋訪魯迅在仙台留學的足迹,是我的夙願。我的博論題目想做「魯迅在日本」,雖然導師覺得這屬於文學史,與民俗學無關,至今沒同意。總之,仙台之旅我需要導遊,而大美則需要控制旅行成本,二人一拍即合。

我說:「行行行,大哥就大哥,今晚大哥請吃飯!」

大美爆發出一串爽脆的笑聲,毫不介意周遭那些戴着耳機的沉默的東京人。

我第一次從羽田空港走出來,按圖索驥找車去學校的路上就發現日本人在公共交通中總喜歡戴耳機和口罩。這讓我想起了小金,白天黑夜幾乎都戴着一副耳機,比日本人還喜歡與世隔絕的樣子。我剛踏足這個島國的最初幾天就是住在他家。

小金是我們學校工科的在讀生。我租的房和水電燃氣開通至少要四、五天。大美說學校附近沒有旅館,新人都得在同學家借宿,按天付費。既是慣例,我照辦,就睡到了小金家的地板上。當晚正是颱風「利奇馬」登陸關東地區,小金的鐵皮房子跺一腳都會廓廓響,半夜總感覺房子隨時會「飛屋環遊」。我爬起來又睡下去,睡下去又爬起來,在窗口眼睜睜看着對面同樣質地的屋頂被大風掀飛!

小金卻若無其事的戴着耳機抽着難聞的電子煙玩手遊,對颱風和我的驚恐萬狀渾然不覺,到後半夜兀自爬起來煎了兩根香腸。我已準備好婉拒的謝辭,他卻並沒有請我吃的意思。

第二晚颱風過境,警報解除,但我的感官開始跟不潔的環境作對了。日本的房子小得出名,根本鋪不開,雖說廚房、廁所功能齊全,畢竟擠成一團。留學生為了節省開銷,難得在外吃飯,一旦開了爐灶,油膩膩、水淋淋的糊住了半個世界。日本分類扔垃圾要看日子,有時錯過一天就得等一週。廚房垃圾傳出酸臭味,小飛蟲星星點點,進門處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成了一個小型的垃圾站。小赤佬,垃圾當寶貝,捨不得扔?

小金說他事先拖了一下地板,我自己又掃了兩遍,可是一躺下來,視距拉近,時不時還能看到一些捲曲的毛。大美給我拿來的鋪蓋,有一股刺鼻的貓尿味!

初到日本的新鮮感只能幫我暫時驅散潔癖,睡到第四天時我實在無法忍受了。反正租房的鑰匙已經到手,水電也通了,家徒四壁有甚麼要緊,至少乾淨!雖然我事先就付了小金五天的房費,還是堅決搬出。他摘下耳機,努力挽留,卻並不提錢。以免尷尬,我除了道謝還補了一句:「錢不用退了。」

大美來小金家探望過我,四下打量,看來也是第一次來。她連打噴嚏,說是每年在日本都花粉症過敏,就跟小金要紙巾。我把窗台上唯一的捲筒紙遞給她說:「日本的衛生紙怎麽薄的像個屁?疊五六層擤個鼻涕都爛在手上!」

大美很羞澀的掩鼻而笑說:「再生紙就是這樣的,都這樣。」小金的臉一下紅到耳根,坐立不安。

過了幾天我坐在學校圖書館的智能馬桶上,看到上方堆着幾大卷的衛生紙與小金家的一模一樣,邊上還貼着日文溫馨提醒:「請不要把衛生紙帶出廁所」。

更加讓我恍然大悟的是大美和小金迅速地戀愛並同居了。不僅是因為兩人都是東北老鄉,還因為大美看中了小金身上某些在經濟方面特別「細膩」的優點。她以其高超的經濟頭腦和辦事效率,三天內就讓小金退租了那套破房子,搬進了自己家,換上一張大牀,送走了貓咪。從此房租、水電、燃氣、伙食,一切成本分攤減半,過上了甜蜜的二人世界。

 

宇都宮是一個大站,聽說此地的餃子在日本最有名,我們在此休息。大美迅速找到一家百年老店,可端上來的餃子從皮到餡都難吃極了,一律都是速凍的。

「沒事,晚上咱到仙台吃頓好的,下午抓緊點,我估摸着四五點就能到。今晚有七夕祭,海報上寫着『幻想燈夜』!」大美果然是「案內達人」。

我說:「這麽浪漫的七夕夜,咱倆一起過也是白瞎,要是小金在……」

「啊呀!大哥,不許你再提他了,你知道我心理陰影有多大嗎!」

「我當時就跟你說,戀愛可以談,覺也可以睡,但同居不能太快。兩個人擠在那種小房子裡,好人都憋壞了。三個月一過,多巴胺分泌完了,肯定會大吵大鬧!」

「閉嘴吧!你再說,就把我這盤餃子也吃了!」

其實我對他倆同居的事情從來沒有任何興趣,完全是他們找上了我。先是小金有一次非要跟我一起去池袋逛街,我其實並不想去,因為聊不到一起。但既然去了,正好嚐嚐池袋大盛軒第一本店的日本蘸麵,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碰上創始人山岸一雄坐在門口給你打招呼。

沒想到,一路上全不用我找話,都是小金在罵大美,甚麼令人髮指的懶惰,一塌糊塗的骯髒,十惡不赦的精明……等,又從吐槽轉而痛罵:「這種女人,還妄想跟我結婚!拉鷄巴倒吧!」我一言不發。

小金幾次去ATM機上提現都失敗,說是卡片消磁了。這種情況其實不必暗示,我也會請客,可是那次我偏不鬆口,並且開始觀察他逐漸侷促不安的細微動作和表情,他難道真的一點現金都沒有?可他逾是焦慮就逾是不停的用語言鞭撻大美。

而我已沉浸在大盛軒的麵條之中,果然名不虛傳,提起一筷放入滾燙濃郁的湯汁裡一蘸,呼嚕嚕下去,乍吃只覺得鹹,再吃欲罷不能。這湯汁下足了功夫,用豬臉肉、豬耳朵、豬五花、豬大骨、豬腳,還有鷄頭、鷄翅、鷄皮、鷄腳,再放洋葱、大蒜、葱及種種蔬菜,還要用八至十種魚芥混合調汁……

吃完付錢時,收銀員問是不是各付各的,我說:「是!」小金掏出錢包,遞過去一張兩千面值的日圓。我眼睛一亮,這可稀罕!在國內上日語預科班那會就聽老師說過,日圓當中一萬、五千、一千的紙幣常用,唯獨兩千面值的日圓極少見,幾乎不流通,運氣好遇到一枚都會收藏。我立即拿了張一萬的出來,從收銀員手裡拿回那張兩千作為找頭。我把兩千塊舉過頭頂透光欣賞,上面印着《源氏物語》與紫式部的美人畫像,美!我把它裝進錢包。小金卻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兩千的紙幣關西那邊多,不稀奇,我經常用。」

「大哥我跟你說吧,他可在乎那張錢,跟我瑟過,在便利店打了兩年工才遇到這麽一張,還當幸運幣呢!正面印的是琉球國的『守禮之門』。這人心細的嚇人,又死要面子!啊呀,咋又說他了呢,快別說了!」大美說話時,我們已經進入了被東日本大地震弄炸了核電站的福島縣,窗外景致明麗。

「福島核電站洩漏那次,中國不少人還屯過鹽呢!」我把話題引開。

「有病!很多人家裡的鹽幾輩子都吃不完。」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忍着渴沒敢買福島站裡的飲料。懶得「瞎掰」(這個詞源自日語的胡說八道),我想享受一下日本東北午後車廂裡的閱讀時光。電車「哐噹哐噹」的節奏周而復始,明媚的陽光與陰影交替在我的臉上反覆舔舐,讓我想起中學時代看的日產動畫《EVA》,國內譯作《新福音戰士》――第一次大爆炸之後,世界毀滅了一半,主角真治常常就是在這種炎熱夏日沉默地坐在這種車廂裡,感受自卑、孤獨與幻滅。我剛好相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不斷傾注在我半邊臉上的戶外强光,那輝煌的污蔑。」《金閣寺》裡的這句,真是好得不像話。

抵達仙台還不到下午五點,陽光尚有力,我們鑽出地鐵站就被震撼了。那是仙台最繁華的一番町商業區,碩大絢麗的彩色紙幡無邊無際,橫豎綿延數公里的商業街全部掛滿了。一開始我們還掏出手機不停地拍照、錄像,然而越走越多,拍無可拍,如同走進了一個萬花筒,心生狂歡。

「這些彩幡是甚麼意思?」

「祈福唄!古代日本人過七夕,家家豎兩根青竹竿,中間再橫一根,掛上五色絲,下面擺供桌,放些瓜果茄子啥的,到江戶後期,五色絲就變成了五色紙帶,然後把祈願祝福的短冊也掛上,過完了七夕,還要扔到河裡順水漂走。」

「懂得真多呀!」

「撞我槍口上了,我的修士論文寫的就是七夕年中行事,這些都是先行研究。明治維新的時候,反對一切舊傳統,東京地區的七夕祭就基本玩完了,倒是仙台成為了七夕祭的大本營。不過嘛,現在這樣大的規模,都是商家的廣告、大促銷,相當於購物狂歡節,對啦!說到促銷,我得趕緊買雙舒服的鞋!」

買完鞋,就該找地方吃一頓了。她負責導航,我負責谷歌:「仙台在日本戰國時代是個大藩國,大名是獨眼龍伊達政宗,原本也是可以問鼎天下的一股勢力,直到後來德川家康坐穩了江山,還忌憚他,與他聯姻。」我把消化過的歷史知識講出來。大美頻頻點頭,但更關心的是找到「伊達」牌烤牛舌。雖然我總覺得把人名拿來做牛舌連鎖店的品牌有點彆扭,但還是狠吃了一頓,喝了兩杯朝日生啤。

瑞鳳山並不難找,從入口的表參道開始,沿階點滿了蠟燭,用玻璃球罩子護着,望去的確是爛漫的「幻想燈夜」!

我花了一千一百日圓買了兩張票,拾級而上,發現一側密密麻麻的全是墓碑。大美淡定地說:「在日本這很正常,墓地和住宅區都混着來。那陽台正對着墓地的房子也不見得比別處便宜。」

遠處樹林裡隱約飄來現場演奏的爵士樂,暑熱全消,身着和服腳踏木屐的日本女人不斷從我身邊走過,香風陣陣。

山頂的建築流光溢彩,金色牌匾上寫着「瑞鳳殿」,殿門緊閉,再看殿外石碑上的介紹,赫然寫着「伊達政宗公靈屋」。

「媽耶,漂亮是真漂亮,可還是墳啊!這日本情侶搞個七夕約會咋得都搞到墓地來呢?門票還老貴!」我倆正咯咯笑着,突然一個黑影從邊上的幾株古松見凌空而來,伴着淒厲的叫聲幾乎從大美的頭頂擦過。大美尖叫一嗓,差點嚇哭了。

「別怕、別怕,是一隻錦鷄!」我自己也渾身發抖。

「大哥,那玩意可邪乎,指不定就是亡靈,咱明天得去瑞嚴寺求個禦守!」

「不會的,沒聽佐野老師的課嗎?日本民俗學叫三十三回祭,人死後被祭祀三十三年,就成了祖靈,是神一般的存在了。那伊達政宗死了都三百多年了,說不定是來保祐你嫁個金龜婿!」

「可拉倒吧,別笑話我了。那一路上全是墳場,晚上走着怪人的,你一開始不也慌嗎?你聽沒聽說侯教授的事?」

「就是東京大學那個中國教授?咱吃過飯的。」

「對,民俗學大咖!研究東亞喪葬有名,那玩意做田野調查,老得往殯儀館和墳場鑽,誰家死人了去誰家。那身體眼瞅着越來越差,前幾年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命都丟了,後來改做飲食文化,沒事了!」大美的小道消息總是格外的靈。

「咱民俗學科啥都管,從豬頭、蛇、狐仙、妖怪到廁所、糞便,還有研究走婚、冥婚、中華街義莊墓地,啥怪力亂神就研究啥。還是你搞年中行事,比較安全。」

「我研究的是現代年中行事與觀光業結合,說白了還是研究賺錢的事!」

大美與我在一起時沒有兩性之間那種因相互吸引從而產生的裝腔作勢,她從不吝嗇於說出那些庸俗的想法。其實她這人不錯,就拿上次小金那個事件來說吧,如果她稍有堅持,即使不表態,小金就會被送上法庭,即便沒這麽嚴重,也會被學校開除,且不會再有任何日本學校錄取,回國後的前途也就十分慘淡了,但她最後向警方撤銷了一切指控。

大美生日那天帶着哭腔來找我。她說小金變得越來越暴躁,兩個人已經打過好幾架,先前是她佔上風,漸漸地小金就陰冷下來,眼神裡冒寒光。共處一室睡一牀,半夜裡發微信給她:「你的生日快到了,我要好好送一份大禮,等着……」她越想越害怕,繞家走了好幾圈不敢回。

我一聽是這種破事,滿口不屑,心裡卻慌。前不久半夜睡不着看手機,剛關注了江歌案,那不就是幫朋友處理男女關係結果被殺了嗎!再說我一個男的去給女生出頭,人家還以為我們是三角呢!可是不幫也不行,我就讓大美別怕醜,把事情通報給父母和導師知道,然後又找了另一位更年長的「大先輩」商量,決定一起陪她回去一趟收拾行李,讓兩個冤家分開住再說。

小金一開門,見有別人,就把大美往裡拽,但門被我們頂住了。他發了狂,抄起水斗裡的一把冷凍切割刀就衝出來。我們落荒而逃,他光着上身揮着刀:「誰敢進我家!」以前真沒看出來,原來小金的個頭挺高,胸肌發達,臉漲得通紅,瞪着一雙小眼,兩塊腮骨支棱着,現在看去完全是方形。

他又去拽大美,大美就哭,我則勸,大先輩站得老遠,大聲的用日語在打電話,他毫不客氣的直接報警。日本的住宅區白天就靜得出奇,電視聲、炒菜聲全無,彷彿日本的狗都不會叫。晚上這麽一場騷動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我都能感覺到許多日本人的眼睛正在窗簾的縫裡渴望――又是中國留學生吶!

日本警察出名的敬業,迅速來了一輛警車。警笛一響,小金就慫了,立即扔了刀。他被帶走後,我們跟着另一位勘察現場的警察進了他們的房子。房裡到處堆積着衣物,被子扭成一團,燈光昏暗,掛着一串彩色燈珠正在閃爍,滿牆都貼着從研究室彩色打印的A4紙,畫了紅黑兩色的血污,寫着數不清的兩個詞:「地獄」與「恐怖」。大美看到這樣一個家,當場暈厥,只聽警察相機快門咔嚓、咔嚓,水槽裡溢出來的髒水嘀嗒、嘀嗒……

零星有些雨了,我們隨大流下山,山側的那些老墓碑,或許是伊達公的家臣?也未必,介紹上說瑞鳳殿早就毀於美軍轟炸,這是後來新建的。魯迅當年在仙台留學的時候,有沒有到過瑞鳳山呢?他或許看到過未被炸毀前的伊達靈屋。晚清民國來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都是國之棟樑,如今怎麽好比?也不一定吧,魯迅不是也瞧不上東京那些整天跳交誼舞的清國留學生才獨自到仙台學醫的嗎?

走到山下的開闊處,轉身回望瑞鳳山,燭光點點,對應着頭頂的一天星斗,恍如夢境。

「呀!好看!」

「是啊――」看到這種景象,大概都會不約而同的想起曾經相愛、糾纏與羈絆過的卻還放不下的人吧?此刻在哪裡,在做些甚麼?

「大美,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小插曲,也不必有甚麼陰影。」

「謝謝大哥。」

「空間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兩個心靈被封存在一個狹小的容器裡,一旦不再相融,就會爆炸的。小金也真是太奇怪了,從警局出來,竟然又買了一個戒指回來求婚!想想他罵過你的話,和做出那種極端的事,你怎麽會找這樣一個與自己性格顯然不合的人呢?」我擺出一副過來人的語氣。

大美沉默了。

我想我又說多了,畢竟在日本,人與人的心理距離是很大的,即使貌似無話不談,終究不過是合作互利的旅伴關係。

「大哥,我找小金原本只想圖個踏實,誰會想到老實人會變態呢?當年我剛來日本不久,跟一個學長戀愛過。他比我大很多,在國內已經是知名大學的老師了,前途無量,人又英俊又儒雅,特別浪漫,反正你能想像到的那種令女孩子着迷的東西他都有,還穩重,一點也沒有花花公子氣。我毫無保留的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他。我們說好等他博士畢業,我也差不多修士畢業了,就在日本旅行結婚。」

「後來他回國就沒有再聯繫你,對嗎?」

「不只這樣,那天我去找導師給我的畢業論文提出單簽字,一推門看到他在,邊上斯斯文文坐着一個女人手裡抱着一個孩子。他跟我很客氣的打招呼,給我介紹那是他夫人,那是他們的孩子,而我只是研究室許許多多學妹中的一個。我趕緊跟導師說『失禮了』,就退了出來,等緩過神來,才想到導師的字還沒簽,而且材料已經被我揉成了一團廢紙。我回到共同研究室,用碎紙機把我所有能拿來切割的紙都切碎了,包括花了兩天打印裝訂的學位論文,直到碎紙機過熱,亮了紅燈。就這樣,我的修士課程延遲了一年。」大美的眼睛很大,總是轉得很快,但此刻像兩團滴在玻璃上的墨汁。

「難怪研究室的碎紙機總是不好使。」我只能這麽說。

不遠處,三個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正把幾幅五色彩紙投進廣瀨川,然後合掌祈禱,又拍手笑了一陣。古代日本的貴族們會在七夕把和歌寫在葉子上,然後讓它們順水漂走。

比如寫一句:「仙台七夕祭,錦鷄倏忽掠過身,夢幻燈燭夜。」

 

第二夜:魯迅畫錯了心臟

電話裡傳來的不是「摩西、摩西」,而是一個東北男人的大嗓門:「錯、錯、錯啦,得往回再走走!」

大美事先預訂的民宿在仙台六番町,我們跟着谷歌導航拐進一片住宅區。仙台到底比東京開闊得多,住宅區也並非高矮胖瘦的擠成一片。眼前是一連四幢水泥色火柴盒樓房,樓底下有一些鏽迹斑斑的公共健身器械,地上鋪着碎石,東一叢西一把的長着些雜草。讓人恍惚覺得這不是日本,而是在中國東北某個老工業基地的工廠宿舍。我朝大美看了一眼,明明說過多花些錢沒關係,住宿最要緊,她躲開我的視線先一步上樓去了。

開門的東北大叔很熱情,嗓門大,有點結巴,不停的說:「我、我、我家就是你們家,要用啥、啥隨便使,不用問我。」

可我真是一點也不想把這間陳舊的房子當成「我們家」。進門是一個亂糟糟的小客廳,房東住主臥,裡面一半是榻榻米,無牀,席地而睡,一邊放着冰箱、洗衣機,平時的飲食起居似乎也在這間,有一股經久不散的葱蒜氣,我用食指掩着鼻。我被安排在與主臥並排的次臥,有一張簡陋的摺疊鋼絲牀,已經鋪上了,細看之下倒還乾淨。這間沒窗簾,所以女生不方便住。大美住的是主臥對面的小房間,沒有窗,關上移門之後跟壁櫥差不了多少。

這與我想要體驗的日本民宿相差好幾光年!但這個時候換宿為時已晚。大美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大哥對不住了,將就將就吧,兩天的錢已經提前付了,便宜!」

這傢伙又撈偏門,她有各種在日華人的群,去哪裡理髮便宜,去哪裡吃飯「割引」,去哪裡搞活動「無料」,還有旅行、代購種種,這次是從民宿群裡弄到的信息。這種民宿很廉價,但在日本屬於非法,沒有許可證、不交稅也無安全保障,私相授受。至於多少錢,我也不便問,反正整個旅程的費用最後一起結算。現在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了。

大美與大叔老鄉見老鄉,交流得挺熱鬧,我不想插話,四下打量着。

「到仙台一定得吃牛、牛、牛舌啊!」

「吃了!」

我看到客廳牆上掛着鏡框,裡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學生合照。周圍貼着小學生的獎狀,紙角翹起,獎狀上的名字叫「小林梓瑞」。

「這兩天是七、七、七夕祭……」

「看了!」

鏡框的下面擱着一個蒙了灰的玻璃小櫃子,裡面是一個身着和服的人偶,日本稱作「人形」,是父親取悅孩子的傳統。「人形」反手抱着一面手鼓,正要拍響它,那象牙白的小臉因陳舊而發了黃。

「松、松、松島,那是仙台最有名的景,大大滴有名!」

「明兒就去!」

我瞥見大叔房間的角落裡堆着一些「樂高」之類的玩具,還有一輛幼兒坐的遙控小汽車很佔地方,但顯然已經廢棄。

「魯迅留學的地方在哪?」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好、好、好像在東北大學那旮沓!」

我沒繼續問,反正網上總能查到。很晚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這個陌生又陳舊的房間裡,沒有空調,我汗津津的睡不着,乾脆再看會書。以前讀魯迅多是小說和散文,總覺得不系統讀他的雜文,還是盲人摸象。小時候買不起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魯迅全集》,看到小書店裡有本河南人民出版社的《魯迅雜文全集》,磚頭似的厚,一本搞定,定價只有二十一塊八,裡面的字是芝蔴大小,買回來再沒動過。後來鮮亮的書漸漸地多了,哪還願意再翻這一磚的冷芝蔴?沒想到東渡扶桑,行李有限,想找些足够耐讀又與研究有關的書,就想起了這本發黃的雜文集,簡直是精神食糧中的壓縮餅乾。如今在仙台燈下翻開了第一頁,泛黃的紙上只有一個大大的字――墳。

開頭一連四篇最難啃,〈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半文半白,拗口生澀,像是魯迅思想的一個「先行研究」。再看文章的寫作時間都在1907年,那時魯迅還在日本。周作人曾回憶「在東京的這幾年是魯迅翻譯及寫作小說之修養時期。」可見這四篇早期雜文的重要性,但周作人關於兄長在仙台求學的經歷似乎並不清楚。

我還想勉强看一會〈摩羅詩力說〉,只讀了幾行,那些芝蔴字就開始模糊不清。睡着了,心臟卻跳的快,大概是烤牛舌太鹹的緣故。一隻腳伸到毯子外面,後半夜涼得發麻,總覺得被一隻手拽住了,想收收不回來。

次日一早我先下樓透氣,等了近兩小時大美才磨磨蹭蹭的下來,還說:「我那房間太悶了,後半夜才睡着,睡得還不踏實。剛才在找我昨天買的甜甜圈,怎麽也找不見,這麽小個房間,咋就沒了呢!你昨天看着我拿進去的唄?」我等得很不耐煩,她還囉囉嗦嗦,得抓緊時間尋訪魯迅的仙台醫專!

去地鐵站要路過一片稻田,太陽初升,灌了漿的稻穗上還掛着晶瑩的露珠,肥大的蜘蛛張着濕漉漉的網子蹲在中央,屁股的花紋像能劇的臉譜。稻田一角立着許多石人,高矮胖瘦卻非常小巧,有的石質很新,有的已經爬滿了蒼苔。每個小石人頭上都戴了一頂紅色毛線小圓帽,脖子上都圍着一個紅圍兜,鮮亮可愛。

「這些小地藏為甚麼總戴着紅帽子和圍兜呢?」我一行疾走,一行問。

「這叫水子地藏,日本到處都是,求子,特別是小孩夭折、墮胎、流產啥的都要供一個水子地藏,每年給做上帽子、圍兜。呀,大哥你慢點,走快了喘氣!」

「哦,把這些小地藏當孩子了。」

我們找進東北大學,問了兩個人才找到魯迅,一片草坪上立着一個石雕頭像,微微昂着,棱角分明。雕像旁一塊碑上刻着「仙台醫學專門學校迹」。石碑與魯迅像的中間長着一棵參天的死樹。樹幹有胖人的腰粗,那是一棵松樹,被防護布裹的嚴嚴實實,總有五六層樓那樣高,枝椏有力的向着四方蔓延,但是從樹根到每一個樹梢沒有一絲綠色,在盛夏鬱鬱葱葱的校園裡顯得尤為突兀。我反覆的確認,可以肯定這棵樹已經徹底的死亡了。我就站在死樹與魯迅之間留了影。

「誒呀!大哥,史料館門上貼着通知,暑假期間內部裝修,不開放,咋辦呀?」我的心涼了半截。

這時路過一輛出租車,駕駛室車窗搖下來探出一個頭,滿頭銀髮的老司機主動給我們打招呼,卻不是招攬生意:「姑娘!雖說那寫着不對外開放,但是門沒鎖,我想你們可以直接推門進去參觀。我載過來不少客人,都這麽幹!祝你們好運!」我們連連道謝,點頭如搗蒜。

大美說:「看來所有國家的東北人都比較熱情!」

東京的確要刻板得多,更不會主動探出一個腦袋指導你破壞規則。推門上二樓,就是「魯迅和東北大學」的常設展廳。場館一半被圍,裝修已經開始,但今天倒沒人工作,我們自己摸到開關,一推閘門,全場燈亮,像是燃燒了起來,正對着我的是巨幅噴繪上二十二歲的魯迅,不,應該說是周樹人那雙審視我的眼睛,讓我僵立在那,說不出的崇敬與激越。

史料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不遠處還有一個魯迅上過課的階梯教室,那才是唯一保留至今與魯迅發生過關係的建築。在階梯教室門口我們遇到一位模樣很端莊的中國老太太也等着參觀。一攀談,老太太說話帶着上海口音:「我這次是從東京自駕過來看望魯迅先生的,參觀這裡是要提前在網上預約的,我一週前就約了,恰好是今天,等一下會有講解員帶我們進去,你們兩位就跟牢我吧!」

「託您的福啊!」大美歡快的說了一句日文。

「我們太幸運了!您是從事文學的吧?」我問老太太。

「寫點東西,年輕時在日本創立過文學筆會。每過一兩年,就會來這裡看一看大先生,說起來嘛我的父親當年被關進上海提籃橋監獄以前是很受大先生影響的。三六年大先生逝世,他就是扯着『民族魂』那塊大白布裡廂的一個。」

這時走來一位優雅的女講解員,身上透着一股高田賢三香水的清芬。老作家連忙上前打招呼,然後開始參觀,魯迅當年在此上德語、物理、化學等課目,也就是這個教室有一套幻燈片放映機。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後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閒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並且離開這仙台。」

講解員最後指給我們,第三排中間一些的位置就是當年魯迅常常坐的。我和大美都去坐了留影,也請老作家去坐,為她拍照。她緩緩走到座位前,撫摸了一下桌面,又撫摸了一下椅背,然後坐下來,用自己的面頰貼在那桌面上,彷彿在聽魯迅的心跳。她知道年輕人呆不了多久,示意我們先走,她獨自再坐一坐。於是,我們就道了別。

走出東北大學,大美領着我去瑞嚴寺和松島,她在觀光遊輪上說:「這才叫玩呢!一會咱再嚐嚐仙台的網紅冰淇淋,是用當地特產青毛豆做的。」而我這一天總還想着魯迅,他當年手繪的那些精細的人體解剖手稿,想着那位老作家的表情,還有那位退出教室等候作家的優雅講解員身上的香味……

回到住處已過了晚上九點,進門就聞到一陣燒烤味。東北大叔拿個小電爐正在自己那間房裡烤牛舌,喝冰啤,四五個空易拉罐橫七豎八,電腦上連着視頻電話,幾個男女正在隔空乾杯。見我們回來了,一個勁招呼:「大妹子、小哥,來整點、整點!把這當自個兒家!」

出了一天汗,我必須先洗個澡。衛生間的燈特別的亮,照得四下都是發黃的污垢,熱水器管道錯綜複雜,費了好一陣工夫才弄出熱水,各種洗髮水、沐浴露的塑料罐放了一地,大多是半空的,每一個噴口上都往外流着半乾的液體,好像在嘔吐,我不用這裡的毛巾,自己又忘記買,就用換下來的T恤衫草草擦了一下。

「大哥,大哥過來整點!」大美在喊,她果然吃上了。我頭臉上的水還在往下淌,熱得沒法睡,《摩羅詩力說》更讀不下去,整點就整點吧。

大叔關了視頻,已經與他的大妹子喝上,挺着個沙包一樣的啤酒肚,汗衫與褲子之間露出了一截肥肉,一張黑臉,皮肉耷拉,大嘴咧着笑,大概常常泥醉,是個喝酒的相,卻不惡。腳邊一頭生大蒜吃去了大半,蒜皮狼藉。他們熱情的招呼我坐到榻榻米上,我不想用這裡的碗筷,也早戒了宵夜的習慣,只打開了一罐「金麥」啤酒啜起來。

「叔啥時候來的日本?」大美送入口一塊牛舌。

「早、早、早過來了,有小二十年了吧!」一股蒜味。

「現在是永住還是入籍了?」大美總能問出一些涉及生活利益的關鍵問題。她沒看見獎狀上孩子的名字,姓「小林」,說明不只取得「永久居住資格」,應該是入了日本國籍,至少孩子入了籍,很可能原來姓林,改成了「小林」。

大叔果然說:「入、入、入籍了。我這有老家郵過來的玉、玉、玉米棒子,你們吃不吃?」他拉開了旁邊的冰箱,一股生肉混合着冷的蒜味朝我撲來。

他又說:「我一冰箱好、好、好吃的,你們想吃啥、啥,自己拿自己做!我搞這個民宿,無所謂那倆小錢,圖、圖、圖個熱鬧!」

「不吃了,吃飽啦,你倆喝着,輪到我去洗澡了。」大美出去了。

「老婆孩子呢?回國了?」我隨口問。

「離、離、離了,一起來的日本,想着過好日子,早他媽離了!我前妻在東京,我倆說好了這房子一人用半、半、半年。」

我「哦」了一聲,不知該說甚麼好。這是這對夫妻共同買下來經營過的家,現在變成了一個生活的遺骸,做一點短租的生意,一人用半年,顛來倒去。

大美衝進來打破了沉默。大白浴巾緊裹着她的身子,鼓鼓囊囊的,露出兩條大白腿,濕頭髮上的毛巾拴得肉嘟嘟的臉都往上吊起來,就像手機照相調出的瘦臉模式。一手拎一個衣架,胸罩、內褲一路滴着水,衝到陽台上去晾。

大美回進來似乎有事要跟大叔商量,扭捏着用溫柔的嗓音說:「叔,跟你商量個事唄!我那房間實在太悶,我瞅着這屋只有你這間有空調,跟你換換成不?我這人本來就失眠,昨晚大半宿沒合眼!」

我相信大美有十足的把握能換成。大叔咕嘟咕嘟一氣喝下半罐,打出一個嗝,然後說:「大妹子,換、換、換房間沒問題,半夜涼了我還得關、關、關空調哩!但有一個事我可得先說明了。」他指着邊上壁櫥的拉門接着說:「我、我、我兒子在這裡頭!」我與大美對視一眼,交換了巨大的內容與複雜的心情。

「你、你、你只要不介意,咱就換換!」他邊說邊把壁櫥門移開,裡面果然有一套日式靈位,中間一個小小的盒子,用一塊帶穗子的暗紫紅色緞子蓋着。「小林梓瑞」,我突然閃過這個名字。

空氣凝固了,大叔又灌下去半聽啤酒,又打出一個嗝,然後若無其事的補了一句:「心、心、心臟先天有缺陷,沒、沒、沒辦法。」他的眼睛暗淡了下去。

大美很禮貌的說:「那就不用換了吧。」我們隨即像兩隻突然亮燈後的蟑螂,各自逃回房間關了門。我猜大美不會再需要空調冷氣了,因為連我也從腳底心開始往上發寒。

刷了一會手機就過了凌晨一點,不能不睡了。這時聽到隔壁有響動,是大叔走到了客廳,篤篤大美和我的房門說:「我朋友找我接着喝、喝、喝酒,我把家裡鑰、鑰、鑰匙留桌上啦!」然後是一小串鑰匙摔在桌上以及關門下樓的響聲,隨即一切就陷入了極靜默的仙台的黑暗之中。

我的心臟像一隻被針紥了一下的蝸牛,在黑暗中迅速收縮。大美昨天買的甜甜圈不翼而飛,孩子是愛吃甜食的;那些小地藏換上了鮮紅的新帽子與圍兜;大美自己還說過,小孩的靈往往是惡靈;還有瑞鳳殿前的那隻鳥……

我緊緊抓着枕邊的《魯迅雜文全集》,封面上有一張大先生的照片,他的頭髮鬍子這樣硬,是可以辟邪的。

周樹人在赴日留學前先到南京唸書,寫過雜記:「行人於斜陽將墮之時,暝色逼人,四顧滿目非故鄉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之語,一念及家鄉萬里,老親弱弟必時時相語,謂今當至某處矣,此時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仰……」

這家人經歷過甚麼樣的生活?留下一具生活的殘骸。這間也是鐵屋嗎?回不去的才叫故鄉吧?

「大約現代文人中對於中國民族抱着那樣一片黑暗的悲觀的難得有第二個人吧。」

周樹人細細切開一枚心臟,從他留在仙台醫專的那本《脈管學筆記》發黃的紙頁上看,他畫的心臟像一顆優雅的芭蕉果。十幾張紅黑兩色的心臟解剖圖,一刀一刀、一筆一筆,把人的心反覆解剖,刻劃出各個內部結構,又用拉丁文與日文作出了細緻的註解。然而藤野嚴九郎先生指出解剖圖中的錯誤,一一訂正,還給學生們留了嚴厲的話:照這樣去當醫生,病治好了,而病人卻死了!

「心、心、心臟先天有缺陷,沒、沒、沒辦法。」

我漸漸看見一個雕塑與符號以外的魯迅了,大抵也曾這樣獨自在仙台與心臟、死亡及墳對峙。

小林梓瑞!我一陣觳觫,肌肉痙攣起來,黑暗的牆角處正站着一個矮小的人影窺伺着我!綠幽幽的月光漏進來,漸漸使我看清,那是牆角一盆半死不活的發財樹,風一吹,於是搖晃起來。

 

2022年11月19日始,25日終

橫濱 神奈川大學


潘城 八零後作家,浙江嘉興人,居杭州,執教於大學,留學於日本,神奈川大學歷史民俗學博士。著有長篇小說《藥局》,專著《茶席藝術》《雋永之美》,文化隨筆集《一千零一葉》等,執行導演話劇《六羨歌》,參與策劃的美國紀錄片《茶,東方神藥》獲六項艾美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