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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石:異鄉交誼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日華小說專輯

作者名:張石

在一個深秋的午後,小槐來到東京的一個鬧中取靜的住宅小區,在一棟棟灰色的樓房之間的石板小路上,褐色、深紅、嫩黃的落葉輕盈地飛舞,悄然落下,一簇簇紫色、黃色的大波斯菊在路旁開放,幾隻白色的蝴蝶在靜靜地飛翔,時而在花上落下,柔細的前腿輕柔地撫摸着黃色的花蕊。

小槐已經多次來到這個小區,他不是來拜訪誰,而是期望着一次偶遇。他想見到他的前妻小菲。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妻子離開他時,僅有二十二歲,這二十多年來,前妻小菲經常在他的夢中出現,有時在他的夢中成長,有時也在他的夢中回歸童年,有時,她是一個穿着華麗的貴婦人,款款向他走來,有時她是一個紥着小辮的女童,和他一起奔跑在吹滿天空的肥皂泡中,隨着肥皂泡的破碎,殘夢消失於晨曦……

 

1

二十三年前,小槐和妻子小菲一起來日本留學。那時他們新婚,剛剛度過蜜月,兩個人就雙雙來日本留學,當時小槐二十三歲,小菲二十二歲。

那時年輕人的勇氣是現在的留學生們不可想像的,每個人拿着一張日語學校的入學通知書,帶着東借西湊的學費和一個月的租房費、一個星期的伙食費,一到日本,把行李放在朋友幫忙租好的四疊半的小屋子裡,然後就一頭紥進料理店,洗碗、打工,沒日沒夜。燈紅酒綠的東京與他們無關,櫻雪飄飄的六義園與他們無關,紅葉嫣然百鳥鳴囀的新宿御苑與他們無關,留學生們的生活道路,經常從四疊半的蝸居,到日語學校,從日語學校,再到餐館和飯店――不是去消費,而是去跑堂、刷碗……

白天去日語學校,睏得睜不開眼睛,那唸字母的聲音就像是催眠曲,睡覺的時候多,聽課的時候少,下了課,又一頭紥進料理店。

在小槐和小菲兩個人所租的四疊半的小屋中,打工歸來後的兩個人就像兩隻蝸牛,吸附在榻榻米上一動也不能動,「吸附」三、四個小時後就要起來去打另一份工。

小槐是一個男孩子還能挺得住,而還算是一個小姑娘的小菲真是受不了了,她時常央求小槐說:「我們回北京吧,要不然我非累死在這裡不可!」

小槐也發愁了,不知怎麽辦才好。

正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那天小菲從語言學校下課,去上野的料理店打工,她穿着淡綠色的短裙,淡黃的紗衣,酥胸高聳,修長的脖子,修長的雙腿白晳有光,長髮飄逸,大眼睛一眨一眨,黑亮黑亮的,到底是風華正茂,即使生活疲憊不堪也經常神采奕奕,即使穿着廉價的衣着也鶴立鷄群。

走在上野不忍池旁邊的道路上,看着不忍池岸盛開的深紫、淡藍的紫陽花和如柔絲般輕輕飄盪的綠柳,她多想在池邊的長椅上懶懶地坐一個下午,看着湖水慢慢飄盪,看着魚兒悠閒戲水,看「夏鶯千囀弄薔薇」,「鴛鴦相對浴紅衣」,看到夕陽點綠水,半江瑟瑟半江紅……然而腕上手錶的秒針在急促地移動,也催促着她加快腳步。

小菲打工的那家飯店是一家中華料理店,叫「來喜望」,門前的頂端懸掛着金字黑匾,寫着「來喜望」三個大字,大匾的旁邊掛着兩個大紅燈籠。

小菲在店裡連刷碗帶跑堂,別看晚上睡不足覺,但是白天幹起工作來還是勁頭十足,笑靨迷人。

在一個六月的星期五的晚上,一位四十多歲的壯漢來到「來喜望」,他留着寸頭,四方大臉紅潤有光,穿着西服便裝,瀟灑而幹練,健壯而穩重。他要了一盤煎餃子、一碟花生米和一杯紥啤,小菲一手托了裝着花生米和煎餃子的菜盤,一手拿着一杯白沫微溢的啤酒,像小燕子一樣輕盈地來到了這位客人的面前。

看到了小菲,客人眼睛突然一亮,驚呼道:「哎呦!好漂亮!」

小菲頓時滿面緋紅,輕聲說了一聲「謝謝」,轉身走了。

在結賬時,這位客人又看到了小菲,他微笑着向她走來,鞠了一躬,遞給她一張名片,說:「我叫齋藤,今後請多多關照。」

然後又稍微走近小菲一些,低聲說:「能給我您的電話嗎?」

小菲隨手在收銀檯旁邊的小盤子裡拿了張店裡的名片給他。客人看看後說道:「對不起,您個人的電話有嗎?」

小菲猶豫了一下,要過她遞給客人的名片,在上面寫上了她家裡的電話。

星期六的晚上,小菲休息,她想早早睡下,睡個好覺。突然電話鈴聲響起,她拿起電話,聽見電話裡傳出了一位男子渾厚的聲音:「是郭菽菲小姐嗎?我是齋藤。」

「齋藤?」小菲一時想不起來是哪個齋藤。

「就是星期五晚上到你們店裡喝酒的那個齋藤嘛。忘記了嗎?」

「哦,想起來了!齋藤先生。您好。」

「那我就長話短說吧。我現在經營一個社交舞教室,想邀請您到我們這裡來工作。嗯……先培訓,然後在我們這裡做社交舞教師,培訓完了之後大約每小時工資三千日圓,您同意嗎?

「甚麼?社交舞?」

「就是一男一女一起跳的交誼舞嘛。」齋藤看小菲聽不懂這個單詞的意思,竭力尋找着他認為比較好懂的話,繞圈向小菲解釋着。

「就是交誼舞嗎?這個我在北京也跳過的,雖然不專業。」

「啊?是嗎?那太好了,辭了飯店裡的工吧,到我們這裡來,要不然白瞎了您那副好身材和青春美貌呀,哈哈哈……週一下午就到我們這裡來吧,我給你的名片上有地址呦。」

放下電話,小菲坐在榻榻米上發了一會兒呆,她有些吃驚:會有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一小時三千日圓?我在店裡累死累活一小時才掙七百五十呀!那可是我刷盤子跑堂的四倍呀!教交誼舞嗎?雖然不是專業,這個和同學們在一起玩的時候也跳過的,而且我從小就在芭蕾舞班學過芭蕾呀!學個交誼舞甚麼的那還不是「籠裡抓鷄」?

太好了!太好了!天大的喜事。我要等小槐回來好好慶祝一下呀!

小菲在榻榻米上站起來,做了「探戈」的舞姿,並在原地旋轉了三百六十度,由於轉得太猛,不小心「撲通」一聲又坐在了榻榻米上,她一骨碌爬了起來,拿了錢包,「噔噔噔」跑到樓下,在方便店裡買來兩罐五百毫升的啤酒和幾樣能下酒的零食,諸如開心果、腰果、花生米、香腸等等,歡歡樂樂地跑回家中。

到了夜裡十點多鐘,小槐打工回來了。小菲從榻榻米上跳起來摟住了小槐的脖子,吻了他。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向小槐講了她的喜訊,小槐聽說後也喜出望外,正愁小菲天天鬧着要回北京,不知怎麽對付她好呢!兩個人歡天喜地,還相擁着轉了兩圈「華爾茲」,然後坐下打開啤酒,白色的泡沫在低度日光燈的燈光下升騰。雖然這點兒酒不能一醉方休,但也喝得飄飄然,兩人寬衣解帶,相擁在一起,顛鸞倒鳳,幾度雲雨。

奶黃色的月亮爬上窗欞,他們相擁着睡着了,月亮在雲層中輕輕地漂浮,似乎在傾聽着他們甜蜜的呼吸……

 

2

小槐和小菲的生活結構變了,小槐還是從日語學校下課後去飯店打工,作息時間依舊,衣着依舊,疲憊依舊。小菲的生活質量可是上去啦!晚上睡眠充足,不用起早打工,上完語言學校就去交誼舞教室,不到一個月就成了交誼舞教室的老師了。工作輕鬆,工資豐厚,自然不能像在料理店裡打工時那樣,穿那些從北京帶過來的廉價服裝。小菲漸漸名牌上身,從穿着到手包到鞋,甚麼「香奈兒」、「路易威登」、「華倫天奴」……小菲說出來的那一大串名字,讓小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看着穿着各色名牌的小菲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簡直就是「鷄窩裡飛出了金鳳凰」,而他覺得自己像一隻破鷄窩裡的烏鴉,自慚形穢!

九月的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小菲回到家裡,拿來了一張票,興奮地對小槐說:「小槐,明天我們的教室在區裡公民會館舉行交誼舞比賽,我也出場示範,你不來看看嗎?」

小槐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去,又不好說不去,只好說:「去就去吧。」

星期六的區民會館大廳裡座無虛席,舞台上各色彩燈懸掛,天地排光、橋光、頂光、流動光、腳光色彩繽紛,交相輝映。交誼舞比賽將要開始,一位健壯的中年男子留着寸頭,滿面紅潤,身着卡爾.拉格斐西裝上台致辭。他說他名叫「齋藤宏男」,是東京交誼舞連鎖教室「春葉社交舞」的社長。「春葉社交舞」一貫貢獻於日本與社區,二十多年如一日,為活躍各社區的文化藝術生活,精誠奉獻。今天是他們在全東京的社交舞教室的年終大賽,有四十多對舞者參加。然後他一轉身說:在比賽之前,首先讓我們觀看我們教室的頂級教師詹姆斯先生和MISS菲的國際標準交誼舞的精彩表演。

隨後他伸出一隻手,稍微轉身,做出了一個邀請的姿態。

隨後一位洋人上場,他身材高大,約有一點八米左右,黃色的頭髮整理得一絲不苟,穿着黑色燕尾服,從舞台的左邊走進舞台,而從舞台的右邊,一個嬌美的女子走上舞台,她那身穿着,讓小槐大驚失色!一塊閃着銀光的小圍裙般的不知道是布還是紙的東西掛在胸前,酥胸半露,後背幾乎全裸!下身也穿着銀色的三角褲和前面開氣的透明紗白裙,腳穿銀色高跟鞋。

洋人走過去,伸出左手邀請,女子直接伸出右手交手,洋人左手挽住女子的右手,右手摟住女子裸露的細腰,在五彩的光線中,他們翩翩起舞……

小槐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我的媽呀!那個所謂的「MISS菲」就是小菲呀!看他們貼得多緊呀!洋人結實的胸脯把小菲那高聳的乳房都壓平了!哎呦!那個洋人的腿插進小菲的雙腿之間,在小菲的兩條大腿間擦來擦去呀!連小菲那最隱秘之處也逃脫不了這種「無縫摩擦」呀!

哎呦!小菲在那洋人的手臂中向後彎腰,洋人的身體向前傾斜,哎呦!兩個人額頭都貼在一起了呀!嘴唇也就要貼近小菲的嘴唇了呀!

小槐不敢看下去了,他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等他睜開眼睛時,看見小菲和那洋人在舞台上飛快地旋轉,小菲像一朵銀色的花朵在舞台彩色的燈光中到處盛開,舞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洋人左手高舉小菲的右手向左旋轉兩圈,兩人向觀衆們鞠躬致謝……

舞台上鐳射燈五彩的光柱射向洋人和小菲,洋人和小菲變成了更大的五彩光柱射向了小槐,他們是那麽的高大、美麗、鮮艷、壯觀……小槐覺得自己是被他們身上發射出的强大光柱照化了的一塊骯髒冰塊,一地污濁的泥水污染了區民會館這光彩四射的大廳……

 

3

那天晚上小菲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中,以為會得到小槐的盛讚,沒想到迎接她的竟然是一場「大戰」。小槐像吃了洗衣粉一樣滿嘴冒沫,中文日文夾雜着英文字母沒頭沒腦地罵着,「婊子」、「妓女」、「馬鹿野郎」、「傻帽」、「阿呆」無奇不有,小菲沒見過小槐這般陣勢,嚇得不知所措,小槐越罵越氣,竟然伸出手掌在小菲的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個嘴巴,她的嘴角上留下一道鮮血……

房東老太太見他們吵得太兇,揚言要叫警察,小菲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門,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在那些小菲離去以後的夜晚,小槐多少次坐在家徒四壁的窄小房間中,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清冷月光中滯重地伸長,又在一片曙色中消失成一片灰濛濛的空虛……

他失去了醒來後把裸體的小菲緊緊抱在懷裡那種異鄉疲憊生活中的唯一安慰和快樂,他失去了和小菲依偎在一起看半懂不懂的電視時那種安寧和溫馨,他覺得自己像一條淺水溝中就要乾死的「涸澤之魚」,拚命地呼吸着,在極度的孤獨中渴望着「相濡以沫」……

一個月以後,小槐接到一封律師的來信,是小菲委託的律師寄來的,說他有「家庭暴力」行為,要求離婚,讓他簽字。一行淚水流過臉頰,他拿不起來那支筆,它太沉重了……

他不知道在日本的法律中,「家庭暴力」這個罪名有多大?他不知道去何處說理……

過了幾天,律師又來了信,催他簽字。小菲已經逃得不知去向,他思來想去,覺得小菲對離婚這件事是鐵了心了。

「媽的!離開了她那個臭婊子還不活了呢!」他一咬牙簽了字,把信寄給了律師。

而在過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像走在一個沒有空氣的隧道裡,體驗着窒息般的焦灼和難以忍受的痛苦。

那一年的冬天,他請了兩週的假,回了一趟北京的家。媽媽看他整天愁眉苦臉,十分着急和擔心。

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打開門一看,他吃了一驚,是小菲的爸爸,他的前岳父郭叔叔,B大學的郭教授。

老教授渾身沾滿雪花,深度近視鏡上蒙着一層朦朧的霜霧。

「啊,爸……不,郭叔叔,您來了。快進屋吧。」小槐吃驚地看着前岳父。

「不了,孩子。不好意思見你媽。我知道了你們的事,小菲也有不對的地方,爸爸是來給你道歉的呀!」

小槐覺得嗓子裡一陣哽咽,淚水湧了出來。

老教授顫抖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送到小槐的手裡。

「孩子,這是一千塊錢,爸爸知道這點錢幫不了你甚麼忙,但是這是爸的一點心意。你要不嫌棄我們,就做我們的兒子吧,我和你媽一直都喜歡你呀!孩子,放寬心,有甚麼需要爸爸的地方,儘管來信說,只要我們能辦到的……」

老人說完這一席話,轉身走進了風雪中,趑趄地走了,雪地上留下他一串歪歪斜斜,深淺不一的腳印。

 

4

小槐和小菲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孩子。他們是北京的一個大四合院裡的鄰居,而小槐三歲時父親去世,父親去世後,做小學教員的母親一個人承擔起了撫養他和兩個姐姐的重擔。

四合院中有一棟四間的正房和兩棟兩間的廂房,黑瓦青磚,都是古老的懸山頂式建築。小菲家住正房,小槐家住在左邊的廂房。四合院的中間是一個院子,孩子們經常在院子裡玩耍。

小菲家的房前有一棵大棗樹,一到秋天,小槐會看着那些大棗從青變紅。

小槐經常去小菲家玩,小菲的父母親都很喜歡他。小菲的父親是B大學的講師,媽媽是中學的語文教員。小菲對上也有兩個姐姐,家裡沒有男孩。

童年的小菲圓溜溜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梳着兩根硬梆梆的小辮子。他們經常在一起玩耍。春天,他們去小北河邊一起看老人家們釣魚,看在小河中緩緩游過的綠頭鴨;夏天,拿着紗布做成的兜網去抓蜻蜓、蜜蜂,看附近公園裡荷花上彩蝶飛舞;秋天,小菲會把她家大棗樹上的大棗裝滿衣袋,送給小槐吃;冬天,他們在院子裡堆雪人,找一隻紅辣椒,給雪人插上當鼻子。小槐記得,他用他的小手捂着小菲凍得通紅的小手,看着一片雪花,在小菲通紅的小臉上融化成一滴水珠……

小槐家裡生活困難,平時零食很少,而小菲家的三個孩子分糖果和水果等零食時,總是不忘也給小槐相同的一份,到過年時,小菲的父親郭叔叔還會送給小槐一串串紅鞭炮。

當小槐從小菲的手裡接過一份份禮物時,他看着小菲臉上綻開的笑靨,有時很想哭,不知是感激還是悲傷。

有一天,小槐看到人家的孩子吹口琴,也向媽媽說要口琴,那時媽媽愁眉苦臉地看着他,遲疑了很久後對他說:「小槐,媽媽沒有錢呀!」那時小菲正好在他家裡玩。

沒過幾天,小槐去小菲家玩,突然小菲的爸爸郭叔叔把他叫到身邊,摸着他的頭對他說:「小槐,猜猜叔叔給你買甚麼來了?」

小槐吃了一驚,問道:「甚麼?郭叔叔?」

郭叔叔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嶄新的口琴,遞到了小槐手裡。

小槐更吃驚了,說:「叔叔,您怎麽知道的呢?」

「是你小菲妹妹告訴我的呀!」

小菲和他是親密的玩伴,在知道他想要甚麼而不得時,她像一個小小的信使,把他的心意傳達給郭叔叔,喜歡他的郭叔叔總會滿足他的要求。她翹着兩根小辮跑回家中的背影,永遠留在了小槐的心中。

小槐家裡只有他一個男孩,沒有哥哥。那時候,有「有哥,沒哥」大不一樣,小弟弟有哥哥撑腰,一般大的孩子就不太敢欺負他。

鄰街有個孩子叫「大頭」,比小槐大一歲。經常來小槐和小菲他們的大院裡玩。有一天,小槐在附近結冰的小水泡子上抽冰尜,大頭也拿着一個冰尜來抽。大頭雖然比小槐僅大一歲,但是卻比小槐高出半頭,大腦袋有小槐一個半大,體格也非常壯實。

小水泡不大,兩個人在一起抽着冰尜,不一會兩個冰尜就撞在了一起。別看小槐人長得小,他的冰尜卻比大頭的大上一倍,一個「合理化衝撞」,就把大頭的小綠冰尜撞出了小冰場。大頭勃然大怒,拾起小槐的冰尜一揚手扔到了雪地上。小槐也不讓份,拿起大頭的綠冰尜也扔到了雪地上。大頭更加怒不可遏,握起黑亮黑亮的拳頭在小槐的臉上重重打了一拳,打得小槐鼻口竄血,而大頭拿起自己的冰尜,揚長而去。小槐坐在雪地上痛哭,正好郭叔叔從這裡路過,問清原委後,他拉着小槐去「大頭」家找他的家長說理,大頭的爸爸狠狠地訓斥了「大頭」一頓。

那天,當郭叔叔送他回家時,他拉着郭叔叔溫暖的手,突然臉上掛滿了淚水,仰起頭來叫了一聲「爸爸!」

郭叔叔蹲了下來。用溫熱的大手擦着他的眼淚說着:「好孩子,別哭。以後受甚麼委屈,就和叔叔說,啊,好孩子,聽話,孩子,別哭。」

小槐家裡玩具少,沒有甚麼玩的,他就經常拿着鉛筆寫寫畫畫,媽媽看他喜歡寫字,就給他買來了水筆和墨,教他寫墨筆字,媽媽能寫一手漂亮的楷書。

沒想到小槐對寫字非常入迷,沒有很多的白紙,他就在廢報紙上寫,媽媽感到很欣慰,因為紙筆墨用不了幾個錢,還能培養小槐的藝術才能。

而郭叔叔可以稱為一位書法家。楷書、行書、草書都很擅長,其楷書筆酣墨飽,剛健質樸,力透紙背;行書氣韻流暢,靈動瀟灑,鸞飄鳳泊,而草書更是郭叔叔的「絕唱」,龍蛇飛動,飄若浮雲,一氣呵成,瀑水進飛,如群鴻戲海,舞鶴遊天,得懷素之神韻,承徽宗之風采。

媽媽看小槐楷書漸漸登堂入室,就領着小槐拜郭叔叔為師,郭叔叔非常高興,一有時間就把着小槐的手教他習字,紙筆墨也都由郭叔叔包了。

小槐和小菲都漸漸地長大,小槐考上了小菲的爸爸任教員的B大學,那時郭叔叔已經是B大學的歷史系教授,小菲進了一家服裝學校學習。

在小槐上大學後,郭叔叔更喜歡小槐了,認定他是個天才,將來定能成大器。

兩個男人走到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從天下大事、國家前景到中外歷史、古今文學,無所不談,也經常切磋書畫,揮毫潑墨。

郭叔叔像以前一樣,經常接濟他,從學習用品、錄音機到小槐喜歡的樂器,他喜歡甚麼,只要讓教授知道了,就會買給他。

缺少父愛的小槐,在教授慈祥的目光中,體驗到了深深的愛,有時想起他,他會流下淚水,至今仍然如此。

在他大學畢業就職後,小菲已經參加了工作,他們結婚了。不久後,他們都辭掉了工作,來日本留學,尋找一片新的天地,然而這樣的婚變,令他料想不及,這樣的小菲,他料想不及,這樣的自己,令他料想不及。

 

5

使小槐重新振作起來的,是他打工的料理店的老闆鈴木。

小槐離婚那年,鈴木老闆六十歲出頭,一頭灰髮,面慈心善,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他為人忠厚,性格淡泊,經營兩家中華料理店,買賣也算紅火。

他在休息的時候,經常去附近的一座禪寺裡參禪,也學書法,專心研習魏碑體與隸書。

看到小槐在和小菲離婚以後魂不守舍,幹活精神不集中,丟三落四,知道他心中很苦,但是並不多問,也不指責他工作不認真,而是從側面鼓勵他,照顧他,給他講遇到不開心的事時應該怎樣對應。

鈴木老闆其實很喜歡小槐,不是喜歡他聰明、博學,因為他無法瞭解這個用日語還不能完全表達自己想法的中國青年究竟有多少文化,他喜歡的是小槐那笨手笨腳的誠實,他不懂得偷奸取巧,只是實實在在地幹活,話語不多,從不遲到。

有一天鈴木老闆所有的一家店要重新裝修,需要休店幾天,他忙着出去辦事,讓小槐用毛筆寫一個啓事。

等鈴木老闆回來,小槐拿着自己寫的啓事讓鈴木看,鈴木看過大驚失色:小槐竟然寫得這樣一手漂亮的書法!他來這裡這麽長時間,鈴木完全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本領!他連忙拿來一卷宣紙,在小槐面前鋪開說:「小槐呀,你竟然寫得這樣一手好字,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呀!真是真人不露相呀!來來來,正好禪寺裡讓我寫幾個字,我的字哪裡能和你去比呀?請你為他們寫吧!」

「您的字寫得也很好呀!」小槐說。

「今天一定要你來寫嘍。」鈴木老闆說着拿出一方石色青紫帶圓形青綠色石眼的老端硯,一支「關東遼尾」狼毫筆和一塊奈良具有四百多年歷史的墨塊老舖「古梅園」生產的松煙墨塊「寒山拾得」,並開始給小槐研墨。

「寫甚麼字呢?」小槐問。

鈴木拿出一張寫好的字條。上面寫着:「放下着」和「紅爐一點雪」。

小槐在宣紙上分兩個地方用行書寫下了這兩行字,字迹筆精墨妙,靈動隽永,離方遁圓,如行雲流水。鈴木老闆看後極為欣賞,嘖嘖稱讚。

「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呢?我不太懂呢。」小槐說。

鈴木老闆笑呵呵地對他說:「『放下着』這句話,是你們中國宋代的禪宗典籍《五家正宗贊》中趙州和尚的一句話,『放下着』是丟棄、捨棄、拋棄的意思,『放下着』就是要拋棄煩惱妄想,甚至連佛呀和悟呀也都拋棄,丟開所有的執著,不要在一件事裡繞不出來,日本江戶時代的白隱禪師有俳句說:『夕暮納涼人,無物雙袖輕。』

『紅爐一點雪』也是你們中國著名的禪門語錄,來源於宋朝張方平關於《楞伽經》的詩偈,題為《禪齋》。紅爐一點雪,比喻悟明自心,識見真性。有甚麼事情,不追不戀,不送不迎,就像紅爐上落下的一點雪花,落下即融,心無掛礙,做好當下,面向明天。」說完之後,鈴木老闆笑着看着小槐,看了好久。

小槐在後來的幾天裡反覆琢磨着這兩句話和鈴木老闆的話,似乎想透了許多事情。

鈴木老闆認為小槐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有事出去的時候就把店裡的事情交給小槐管理。由於和老闆很合得來,小槐一直在這裡打工,直到他在一家私立大學讀完了碩士。

鈴木老闆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出嫁成家,小女兒碧子在大學裡學藝術,比小槐小十歲,在小槐畢業那年二十一歲。

碧子聰明活潑,對人溫柔體貼,白皙的臉上那對神采奕奕的眼睛,總是含着笑意。她經常幫着小槐洗衣服,照顧他的生活。她在一所大學的藝術系裡學日本畫,知道了小槐書法非同一般,也和他學習書法。

在小槐將要畢業那年,鈴木老闆找他談話,說要把小女兒嫁給他,並說自己老了,希望小槐和女兒將來繼承他的兩家中華料理店。

小槐也有些喜歡碧子,而且自己不過是個窮學生兼打工仔,這樁婚事應該是令人滿意的。

他在碩士畢業的1997年與碧子結婚,並繼承了鈴木老闆的兩家中華料理店。那時他的日語已經說得相當流利。他不斷總結經營飯店的經驗,學習經營管理知識,不久把兩家料理店,擴展為在東京和近郊有七家店舖的連鎖店「多旺多」。他通過人才派遣公司,從國內招來一流的廚師,並帶領着他們參觀日本的中華料理,體驗日本人的口味,使他家的連鎖店越來越紅火,每天賓客盈門,有時候日本的大臣甚至首相也來這裡訂餐吃飯。鈴木老闆更是對他刮目相看,知道了自己的女婿不僅誠實肯幹,而且十分聰明、有才幹,是一個格局很大的青年。

轉眼十幾年過去,小槐和碧子有了兩個孩子,大女兒十三歲,在唸初中;兒子八歲,在唸小學,妻子溫柔,孩子聽話,小槐家庭和睦幸福,事業有成。

 

6

有一天,碧子拿回來兩張票,說有一場在東京後樂園巨蛋表演廳舉行的國際標準交誼舞比賽,希望小槐和她一起去觀看。

一聽是國際標準交誼舞,小槐的心裡「咯噔」一下,那不就是小菲跳的那種交誼舞嗎?那不就是在他的心裡留下永不平復的創傷的那種場面嗎?而小菲會不會出現呢?他苦笑了一下,也許不會的,因為小菲現在也四十多歲了呀。

他覺得不好拒絕妻子的邀請,就說:「好吧。一起去吧!」

一個初秋的傍晚,東京後樂園巨蛋表演廳裡座無虛席,面光、耳光、腳光、柱光、頂排光、天排光、地排光、流動光的各種色彩交相輝映,首先在寬廣的場地上有十幾對舞者翩翩起舞,「倫巴」、「恰恰」、「桑巴」、「華爾茲」、「探戈」、「狐步舞」、「快步舞」、「維也納華爾茲」、「鬥牛舞」、「牛仔舞」各舞種應有盡有,身着淡藍色、紅色、黃色、白色長裙的女選手和身着燕尾服的男士翩翩起舞,像一朵朵飛轉的花朵美不勝收。力量與肌肉,舞姿與體能在優美的音樂中流轉成天衣無縫的視覺旋律與拍節,在不斷變幻的深紫、淺綠、淡紅的光中飄逸,升騰……

這一場來自亞洲各國選手參賽的國際標準交誼舞比賽,在一陣激烈的角逐之後,進入了決賽!讓小槐吃驚的是,進入決賽的一位女選手也是亞洲人,她竟然和二十多年前小菲的穿着幾乎一樣,甚至更有些裸露――酥胸半露,後背全裸!下身也穿着銀色的三角褲和前面開氣的透明紗裙,腳穿銀色高跟鞋。

而與她同舞的男選手也是一位西洋人,濃密的黃髮,黑色的燕尾服,健壯、高大、挺拔。

兩人翩翩起舞,珠聯璧合,身體時分時和,合時密不可分;分時若即若離,追光在他們半身、全身、遠距離、小範圍的局部照明,讓人們看到他們身體的每個部位和每個動作都那麽完美,橋光讓他們在一片藍色的光暈中飄然欲仙……有時男選手托住女選手的腰把她舉起放下,有時挽住女選手的腿窩抬到肩部,女選手全身傾斜,頭部倒懸……動作高難而圓融無礙,舞姿流暢而天衣無縫……看着看着,小槐突然想起前岳父、郭教授的草書,那如金蛇狂舞、銀龍出水的草書飛舞在舞者飄逸的透明長裙中,蜿蜒在舞姿描繪出流暢的曲線中,群鴻戲海,舞鶴遊天,身心兩忘,飄若行雲……

最後的動作,是女選手大弓步向前,頭部後仰,男選手的額頭貼在女選手的額頭上,嘴唇漸漸貼近女選手的嘴唇,幾乎接觸……

場內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這對選手在滿分三十分的國標舞中得分二十九點五分,獲本届國際標準交誼舞冠軍!

在頒獎儀式上,一位年輕的紳士走上舞台向這兩位奪得冠軍的選手獻花,他穿着一身吉凡克斯西裝,拿着兩束盛開的百合和紅玫瑰等組合而成的花束登上舞台,聽了他的自我介紹,小槐知道這位男士是他喜歡的那位著名歌手藤井,更吃驚的是,藤井告訴觀衆,女選手百合子,是他新婚的妻子。他說,他一方面是祝賀妻子奪得冠軍,一方面感謝妻子的舞伴喬治.托斯,沒有他們兩個人常年來刻苦練習,精誠合作,就不會有今天令人喜悅的成果和壯麗的舞台表演。說完他走到兩位冠軍面前,獻上了他的花束,並熱烈擁抱了妻子百合子和喬治.托斯,場內再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小槐當時呆在了那裡,他聽見妻子碧子在熱烈鼓掌,讚不絕口地說:「真是完美的藝術呀!真厲害!百合子!真厲害!喬治.托斯。」

二十多年前舞台上的詹姆斯和MISS菲――小菲出現在他的眼前,雷鳴般的掌聲和二十多年前的掌聲重疊在一起,震耳欲聾。碧子說:這是完美的藝術,但是那時我為甚麼沒有為這樣完美的藝術鼓掌並獻上花束?卻在完美的藝術――小菲那美麗的臉上摑了一記耳光,在完美的藝術上留下了無耻的手印和創傷!打傷了小菲也打傷了我自己!我不能登上舞台給詹姆斯和MISS菲獻花,我沒有花,我買不起花,我每個小時掙七百五十,還要交學費水費電費煤氣費交通費醫療保險費!就是罄盡我一週的積蓄,也只能買半束花!我沒有吉凡克斯西裝佰魯提意大利皮鞋,我衣着不整亂髮如雲穿着一個拉鎖已壞不能拉嚴的大黑夾克劣質旅遊鞋像一個盲流像一隻烏鴉!我就是買了兩束鮮花衝上舞台低三下四地獻花,也會引起全場哄堂大笑被攆下舞台被保安驅逐出去!可我不該打小菲我該讚揚她你真行我們慶祝一下吧我去買兩罐啤酒!乾杯!我不是沒有看過小菲在國內和其他的男生跳交誼舞,那時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沒有想到去嫉妒,但是那一天我的腦袋是浸水了還是被驢踢懵了我為甚麼怒不可遏家庭暴力?剝離我那時的心情我那時的處境小菲沒有任何錯處是碧子所說的完美的藝術!

雷鳴般的掌聲漸漸靜了下來,小槐還在那裡呆坐着胡思亂想。妻子碧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愣着幹嘛?退場了呀。」

 

7

回到家裡,小槐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在他和小菲的關係上,他一直强迫自己認定是小菲錯了!和那洋人蹭來蹭去,不知道已經蹭了多長時間了?有沒有甚麼其他的事鬼才知道!再說了,夫妻打架是常事,打了一次架就一去不返來律師信,不是有人在背後鼓搗,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女子怎麽知道找律師離婚?

但是在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己無比渺小無比卑瑣不像一個男子漢。那個時候,他和小菲的關係,和現在他與碧子的關係是完全不同。現在他有牢靠的經濟基礎,完全可以讓一家人無憂無慮地生活。碧子不需要工作,在家裡心安理得地做主婦,寫字作畫,而那時他和小菲都要拚命地工作,在小菲當了交誼舞教師以後,小菲成為他倆經濟上的主力,在他交不出學費的時候,還是小菲拿出自己掙來的錢替他去交。

小菲也很累,她沒有理由不抓住機會去更好的地方工作。

他又想起了原來的岳父、岳母,他們是那樣疼愛他,喜歡他,但是在與小菲分手後,他只在那年的冬天見過一次岳父,他們早已是風燭殘年,現在怎麽樣了呢?

那一宿,他凝視着窗外的月亮,想了許多,直到曙色爬上窗欞,看着那輪奶黃色的月亮,在他的凝視中變得蒼白。

那以後,他回中國去的時候,去了小菲的家,但是她家已經搬遷了,沒有找到。

他開始四處打聽小菲的下落,絕不是想重續舊情,但是他想向小菲獻上一束獻花,獻上一束曾經是她的丈夫的遲到的花束,說一聲「對不起」!那時他作為一個丈夫,不僅沒有盡到責任,而且還蠻不講理地打了她,他更想去報答一下前岳父、岳母,他相信他們始終是喜歡着他,惦記着他。

後來他聽說,小菲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小公司的老闆,不知道是不是那位舞蹈教室的老闆齋藤宏男,他打聽到小菲就住在這個小區,但是具體地址沒有打聽出來。

他希望能够偶遇小菲,完成一樁心事,還要通過小菲,打聽到前岳父、岳母的住址,報答他們,他們對他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曾經比愛自己的兒子更愛呀!

今天,他又來到了這裡,手裡拿着一束鮮花,由一束百合和紅玫瑰等組合而成的花束,他相信,如果小菲真住在這裡,他總是能見到她。

小區的小路上過路人很少,顯得很安靜。他拿出一本書,坐在路旁的椅子上讀了起來,不時地抬起頭來,看一看過路的人。

在看到幾個穿着中學校服的孩子走過去以後,忽然看見一位中年女人,推着一個輪椅走了過來,輪椅上坐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戴着口罩,低垂着頭。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定睛看着那個女人,她的頭髮已經花白,顯得有些憔悴,但是從端正的橢圓形的臉上,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端莊和秀麗,她的眉梢上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是她……正是她……」小槐有些激動,他走了過去,看着那個女人:「是小菲嗎?」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啊……」女人被他嚇了一跳。

「你……」

「小菲,是我,我是小槐呀!」

「是你……」菲菲的臉上露出驚喜的微笑,但是她突然低下了頭,當她抬起頭時,那笑容消失在冰冷的目光中,不知為甚麼,小槐突然想起那句禪語:「紅爐一點雪」。

「是你?你好嗎?」小菲冷冷地說。

「你呢?你好嗎?」小槐說,並遞上去那一大束鮮花。

小菲吃驚地把手躲了開,詫異地問:「你這是幹甚麼?」

小槐十分尷尬,支支吾吾地說:「沒甚麼,只想來問候你一下。」

他低下頭,看着輪椅上的老者。老者在輪椅上低着頭,像是睡着了。

「這是爸爸吧?是嗎?他怎麽了?他有病了嗎?可以的話……讓他到我那裡住幾天吧,我那裡條件很好。」小槐看着輪椅上的老人,老人沒有任何反應。

小菲似乎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過頭去說:

「我爸爸去世了,這是……我丈夫。」

小菲苦笑了一下,看着小槐說:「你還是那麽年輕。多保重。」

她緩慢地推着輪椅走了。

小槐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覺得一串淚水湧出了自己的眼簾,他忘記了去說一聲「對不起」,他失去了這個機會,那一大束花,掉在了地上,一陣秋風,吹散了他的花束,吹起滿地落葉,在小路上飛舞,一隻翅膀殘缺的蝴蝶,跌跌撞撞地飛向藍天,像是要飛出這寒冷的深秋。

小槐似乎失去了方向,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來到不遠的不忍池旁。深秋不忍池,深褐色的蓮蓬在風中搖曳,枯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幾隻野鴨在池中悠閒地遊弋,鴿子和麻雀在路上覓食。

夕陽西下,不忍池上一片晚霞,銀杏初黃,楓葉半紅,煙柳依然碧綠。

我終於見到你了,我的小菲,而你不會再在我的夢中成長,也不會再在我的夢中回到童年,你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記憶中:斑斑白髮,一臉愁容。我失去了你,竟然失去得這樣徹底,不能再給你送上一束獻花,不能向你說聲:「對不起!」

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我曾看着那些牽着父親溫厚的手歡快地走着的孩子們自慚形穢,黯然神傷,向隅而泣,然而我有過父愛,那樣深摯,那樣溫暖,讓我潸然淚下,永誌不忘,而我失去了小菲,就失去回到您老人家身邊的權利,失去再向您叫一聲「爸爸」的權利,滄海茫茫,青山一碧,秋水蒼涼,遺恨永遠……

小槐茫然地徘徊在不忍池旁,淚水流下他的臉龐。他默默地走回家中,當他打開院門,八歲的兒子太郎打開房門,飛一樣地撲倒他的懷中,高聲叫着:「爸爸!」

小槐張開手臂,抱起兒子,緊緊地抱着他,似乎生怕失去他。兒子驚奇地望着他,用小手撫摸着他的臉,說:「爸爸,你哭了。」

他有些慌亂,連忙說:「啊,好孩子,聽話,孩子,別哭。」

他不知自己為甚麼會說這樣的話,兒子沒哭,是他自己哭了。

 

2023年1月5日完稿於日本


張石 東北師範大學碩士。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東京大學教養系客座研究員,現任日本《中文導報》副主編,出版有學術著作《莊子和現代主義》《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川端康成與中國易學》《寒山與日本文化》,散文集《櫻雪鴻泥》《東瀛擷英》《雲蝶無心》《空虛日本》,長篇小說《東京傷逝》《三姐弟》等,紀實文學《中國將軍的日本兒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