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日華小說專輯
作者名:亦夫
溫軍旗第一次對遠門堂哥溫乃順產生深深的敬畏,是在他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那時,溫乃順已經是初三畢業班的學生。在溫河村,溫軍旗和溫乃順是唸書娃中兩個完全不同的標桿。前者不僅書唸得好,而且老實本分,從不惹是生非。而後者論唸書每年都是班上倒數第一名,論品行則總是打架鬥毆、偷鷄摸狗,是人見人煩、鬼見鬼躲的超級無賴。那時,溫河村人聊起這兩人時常說:「人的命天注定,一個日後指定飛黃騰達。另一個嘛,不是吃牢飯,就是被人亂棒打死。」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中,溫軍旗當然一直從骨子裡看不上這位遠門堂哥。但那個初秋親眼目睹的一幕,讓這個溫良少年對無賴堂哥產生了一生都揮之不去的深刻敬畏。
那是一個秋陽溫和的午後。在野外打完豬草的溫軍旗,卻一直徘徊在無人的村口,遲遲不敢回家:老光棍溫瘸子養的那隻大黑狗,一直臥在村口的石碾旁,不時神色陰沉地瞄一眼自己。在溫河村,溫軍旗可謂人畜皆喜,唯獨這隻大黑狗不知何故,總是對他懷有敵意。溫軍旗不敢貿然進村,心裡只能盼望着有大人從外面回來,自己躲在他的身後一同進村。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溫乃順從村中走了出來。他看看溫軍旗,又看看那條大黑狗,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詭異的暗笑。他向堂弟擠眉弄眼了一下,然後蹲在黑狗身旁,一邊用左手撫摸狗頭,一邊卻暗暗從褲兜裡掏出一把小剪刀。接下來,溫軍旗看到了迄今最為殘忍和血腥的一幕:溫乃順將兩隻狗耳並攏在一起,然後乘其不備,隨着「咔嚓」一聲,狗的兩隻耳朵就被齊刷刷剪去了一半。大黑狗無意間突遭劇痛,發出一聲恐怖刺耳的尖叫,躥起身來,箭一般逃向了遠處的野地。溫乃順看着手裡血淋淋的狗耳朵,發出了一陣快樂無比的大笑……
這一幕給溫軍旗留下了銘心刻骨的印象,但包括他的父親溫世錄在內,當時在溫河村並無人知道,發生在這個少年身上的變化,究竟是出於何種原因。從那個秋天的午後開始,這個一向老實聽話的溫良少年,漸漸顯露出一些令人困惑的苗頭:過去膽小怕事、連村裡殺年豬都不敢去看熱鬧的他,有一天居然捉來一條兩尺長的菜花蛇。他提溜着蛇尾不斷抖動,以防蛇頭挺上來咬到自己。溫軍旗像個耍蛇人一樣的表演,在村口吸引了一大圈圍觀的孩子。大家一會兒驚叫着散開,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聚攏過來。他們眼中崇拜的神情,比起老師或大人們對自己的誇讚,着實讓溫軍旗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豪和滿足。在隨後的日子裡,這個少年除了變得越來越膽大,而且似乎在故意向衆人傳達自己生性的殘忍:他會用乾棉球將青蛙釣上來後,扯着青蛙的後腿,將其撕為兩半。他會用捕鼠夾捉到老鼠,給其身上倒上汽油,點燃後看着尖叫的火球四處亂竄。他會出其不意地飛起一腳,將從他身旁走過的貓踢得飛將起來……溫河村人在一起聊閒天時,大家都一臉困惑地說:「好好一個娃,咋會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莫非是中了甚麼邪……」連老光棍溫瘸子家那條體型碩大、脾氣暴躁的大黑狗,不知道是因為被誰剪斷耳朵而嚇破了膽,還是溫軍旗身上多了一股煞氣,現在大老遠一看見他走過來,就灰溜溜地躲到遠處去了。
剛開始時,這種性格上的變化,並沒有影響到溫軍旗的學業,他還是順利地考入了本校初一的重點班。但自打上了中學,他的成績便開始變得越來越差。先是從重點班被降到了普通班,再從普通班的排名一路下滑,後來就和遠門堂哥溫乃順的狀況基本無二了。
「溫河村真是世風日下啊,好娃都被壞娃帶到溝裡去了。」見此情形,村人們除了搖頭嘆息,在自己的兒女們面前,再也不提溫軍旗當年的示範作用了。
溫軍旗和溫乃順一樣,勉强混了個初中文憑就告別了學生時代。但溫乃順一離開學校,就去了省城混,只有年節時才會回溫河村晃上一圈。而溫軍旗省城沒有門路,又不够獨闖江湖的膽子,只能留在家裡幫父母種地。說是種地,但其父溫世錄卻一肚子苦水地說:「幫忙種地?不天天找茬尋彆扭,我們老兩口就已經燒高香了。」
溫軍旗之所以老是找父母的彆扭,是因為他覺得父母有愧於他。溫世錄是溫河村屈指可數的幾個「吃官糧」的人之一,退休前是縣糧食局的職工。他婚後多年,卻遲遲不見妻子趙春娥開懷。夫妻二人看醫生、吃偏方地沒少折騰,但最終還是無功而返,只好抱養了一個兒子。但長子溫軍徽九歲那年,趙春娥居然意外懷孕並順利產下一子,這便是老二溫軍旗。溫軍旗六歲那年,都已年過四十的夫妻倆居然又添了老三,取名為溫軍禮。溫河村的男人都開玩笑說:「難怪溫世錄有軍人夢,連牀上的戰鬥力都這麽强。」
作為第一個親生兒子,溫世錄夫婦自然更心疼溫軍旗。但溫軍旗卻偏偏固執地認為父母偏心老大和老三,就是不待見自己。他常說:「疼大的,愛小的,中間夾個受罪的。這他媽都是古人早就說過了的。」溫軍旗之所以對父母抱有深怨,是因為老大溫軍徽接班進了糧食局,成了一個不用再戳牛屁股的城裡人。面對這份抱怨,一生膽小陰柔的溫世錄氣得說話都顛三倒四起來:「還講不講理嘛,你要是你哥,接班能輪得到他溫軍徽?」其實他這話的意思是說,自己退休時,只有抱養的老大到了可以接班的年齡,而溫軍旗還在上初中。但溫軍旗沒有聽懂其中的意思,而是怒氣沖沖地說:「這是甚麼屁話!你要是我兒子,我今天就直接扇你嘴巴了。」
家裡有這麽一個瘟神,自然讓溫世錄夫婦的日子水深火熱。他們心想,給兒子早點娶上一房稱心的媳婦,有個女人纏在身邊,他自然就沒有精力再整日找茬了。作為一個吃了一輩子官糧的人,溫世錄的家境不僅在溫河村讓人羨慕,在方圓十里也是排得上號的。聞知此事,登門的媒婆幾乎踢斷了門檻。但無奈不管夫婦倆如何勸說,瘟神溫軍旗就是誰也不見。就連被當地幾乎所有未婚男人都垂涎三尺的柳莊美人柳菊艷,上門提親的媒婆也被溫軍旗態度生硬地懟了回去。
到了思春的年紀,溫軍旗不可能不喜歡女人。他只是不甘心罷了。老大溫軍徽在縣城裡娶了個吃商品糧的女人,日子過得光鮮舒坦,憑甚麼自己就得娶個村妞,守着幾畝破地過一輩子?不過溫軍旗自己也深感迷茫:要娶個城裡女人,以自己現在的條件和處境,那幾乎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式的白日做夢。
娶一個城裡女人的迷茫對溫軍旗而言,並非是如影隨形的苦惱,而不過是最近幻滅的結果。前幾年每逢春節,從省城回村的堂哥溫乃順都會帶回一個城裡的妙齡女子,而且每次都不相同。「城裡隨便一個女人,都不是村花可以攀比的。」看着那一個個像妖精一樣勾魂的女子,溫軍旗心旌搖曳,他覺得既然堂哥能做到,自己遲早也一定能做到。但這年冬天裡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溫軍旗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了嚴重的迷茫和困惑。
臘月的一天下午,溫軍旗提着一桿火藥槍,在溫河村四周的野地裡轉悠了半天,卻一隻野兔也沒有打着。走到一座廢棄的破廟前時,他忽然聽見堆放在那裡的麥草堆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溫軍旗端着火藥槍小心翼翼地繞過去時,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大吃一驚:發出窸窣之聲的並非野兔之類的小獸,而是一個大活人!更讓溫軍旗感到震驚的是,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心中最敬畏的堂哥溫乃順。蜷縮在麥草堆中曬太陽的溫乃順,完全沒有了昔日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風采,而變得頭髮凌亂,臉色蒼白,裹着一件髒兮兮的軍大衣,看上去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乃順哥!」溫軍旗像是白日撞見了鬼,愣了半天才囁嚅道,「你這是怎麽回事?」
「身上有錢嗎?」溫乃順的身體雖然弱得像隻病貓,但口氣中依然帶着昔日不容分說的霸氣,「我攤上點事。你去村代銷點給哥買點煙和吃食。別給任何人說在這裡碰到我的事。」
「有錢有錢!你等着,我這就去。」溫軍旗對於來自堂哥命令式的口吻,不僅沒有任何的牴觸,反而充滿了受寵若驚的喜悅。他飛快地跑回村子,在代銷店裡買了兩包香煙以及麵包、火腿腸、啤酒之類的吃食,折身就往回走。在村口他碰到溫瘸子那條兩隻耳朵被剪去一半的大黑狗。大黑狗見他過來,寓意不明地叫了一聲,飛快地跑開了。
溫軍旗給堂哥送了煙酒和吃食,但卻沒有從他嘴裡得到有關「攤上事」的任何一點信息。溫乃順接過東西後,對他說:「你趕緊走吧,要是被人知道,這個破廟都躲不得了。」
溫乃順的事,溫軍旗是後來從溫河村人嘴裡聽說的。說是溫乃順勾搭上一個漂亮少婦,不料少婦是省城一個黑道老大的馬子。沒幾天兩人事發,溫乃順在亂棍中憑藉身懷武功而僥倖撿了條命,連夜躲回了老家。不料老大的手下追蹤而來,溫乃順的家人這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溫乃順的父親溫保堂是個火性十足的男人,他聽完來自省城的幾個年輕人的威脅,高聲嚷嚷了起來:「別給我提錢的事,我跟那個畜生早就斷絕父子關係了。他就在隔壁,你們要殺要剮隨便,也算是給我除了禍害。」幾個索命鬼跑到隔壁找人時,卻發現溫乃順早已經聞風逃走了。
溫乃順的遭遇,讓溫軍旗遭受到了人生前所未有的打擊。這個在自己眼中偶像級別的存在,也不過是被人追殺得屁滾尿流的貨色。如果不是躲得快,說不定現在已經去見了閻王爺。溫軍旗那段時間,正打算像昔日的溫乃順一樣,到少林寺武術學校去學習武功,見此情景便徹底放棄了這一計劃:一來自己根本就不能像堂哥那樣吃苦,二來堂哥就算學了武功,不一樣也逃脫不了被人宰割的命運嗎?夢想的幻滅讓溫軍旗陷入了巨大的惶惑與痛苦,當柳莊美人柳菊艷與人訂婚的消息傳到他耳朵裡時,原本對所有村花都不屑一顧的溫軍旗,居然生出了無限的悔意。但他更為後悔的是,自己當年受堂哥的蠱惑而厭棄了學業。否則按照當年自己的狀況,沒準在高考中會一鳴驚人,通過上大學而徹底改變命運……但世界上賣甚麼的都有,就是沒有賣後悔藥的。溫軍旗知道自身難保的堂哥已經無法引領自己的人生,以後的路都要靠自己摸索着前行了。
很快,溫軍旗就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重大調整:棄武從文,立志成為一名靠筆桿子吃飯的人。他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受了一個人的啓發。這個人就是柳菊艷的未婚夫、鄰村趙莊的趙喜娃。溫軍旗是因為錯失美人而心生悔意,才去關注了這個最終和柳菊艷定親的趙喜娃。趙喜娃的家境在趙莊簡直可以說是一貧如洗。母親在生他時大出血離世,他是在奶奶和天生弱智的父親的撫養下勉强活下來的。六歲那年,奶奶去世,他便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雖然天資聰明,在學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讀完初中後,終因貧困而輟學在家,和父親靠着幾畝薄田過日子。以他這樣的條件,別說著名美人柳菊艷,不打光棍就算老天開眼了。但趙喜娃不但學習優秀,而且酷愛文學,輟學後在務農和照顧父親的同時,一有時間就寫作投稿,多年來幾乎沒有中斷過。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退稿之後,去年一家省級刊物終於刊發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說。由於小說寫的是溫河一帶的事,縣委宣傳部極為重視,經過調查才知道,這部署名為「南岳」的小說的作者,居然就是趙莊的赤貧青年趙喜娃!
趙喜娃的命運由此發生了巨變:他的小說不但在縣廣播電台連續播出,一時間名聲大振,而且作為自强不息的勵志典型,他被破格錄取為縣文化館的正式創作員,成了一名端上了鐵飯碗的人。命運發生了逆轉的趙喜娃已經今非昔比,據說追求他的城鎮姑娘一撥趕着一撥。他之所以最終選擇了村花柳菊艷,是因為那些花里胡哨的城裡女子,對自己弱智的父親都多少帶着一絲因城鄉差別而無法消除的歧視。
對趙喜娃事蹟的瞭解,讓溫軍旗立即從拱手相讓美人的沮喪中興奮了起來:這簡直是上蒼在向迷途的我指引航向啊!趙喜娃和自己一樣,也不過初中畢業,他能當作家,自己何嘗就不能呢?另外,從文比從武的好處太多了,既不需要成本,也沒有任何危險,自己以前怎麽就蠢到了要去崇拜溫乃順這樣的粗人呢?說幹就幹,溫軍旗立即跑了一趟縣城,找到大哥溫軍徽,迫不及待地說出了自己的宏大夢想。
溫軍徽在溫軍旗降生之後,集父母千萬寵愛於一身的狀況便成了昔日黃花。尤其因為接班進城的事,父母雖然嘴上沒說,但老二為此抱怨所帶來的不悅,都明白無誤地流露在了二老的臉色和眼神中。這讓本來生性就懦弱的溫軍徽更加惶恐不安。他除了對父母小心伺候之外,對溫軍旗這個混世魔王也只能百依百順。聽說溫軍旗要棄武從文,溫軍徽不但大加讚賞,而且請他在縣城一處豪華酒樓吃過飯後,在文具店為他購買了高級鋼筆、墨水和成摞的稿紙。溫軍旗說:「這些都不是重點,關鍵是要訂閱文學雜誌。」溫軍徽趕緊說:「對對對,我做事總是抓不住重點。」然後到郵局按溫軍旗要求訂閱了數種文學期刊。
溫軍旗立志成為作家的事,在溫河村人看來,是這個二流子的又一個笑話。但對於溫世錄夫婦而言,卻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兒子把自己關在小屋中冥思苦想或看書寫字,管他能不能成為作家,總比整天在外遊蕩、惹是生非要强上百倍。老兩口對溫軍旗的決定不但齊聲叫好,而且為了能讓兒子專注於寫作,一日三餐都是做好後送到他的屋子。這讓正在讀高一的老三溫軍禮實在看不過眼,但他對這個混世魔王卻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私下對父母抱怨說:「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如果真成了作家,還不得當神一樣供起來啊。」母親趙春娥嘆口氣道:「你以為我們真指望他當作家啊?關在屋子裡磨磨性子,或許能變得安分起來。」
溫軍旗注定不是個能够安分的人。在他立志成為作家的頭兩三年時間裡,沒見他在任何報刊上發表過哪怕是一篇豆腐塊的文章,卻以今天買新書、明日換稿紙等各種名義,變着法兒地向溫世錄要錢。父親要是不給,他便去縣城找老大溫軍徽,最後弄得溫軍徽看見他就如同看見了催賬的小鬼一樣,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全家人都想知道,不再和一群無業遊民混吃混喝的溫軍旗,除了偶爾去鎮上給雜誌投稿,索要的那些錢究竟都花在了何處?溫軍旗嘴上雖然不說甚麼,但很快卻用行動給出了答案。
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後。陽光明媚,和風拂面,黃澄澄的油菜花開遍了原野。上午說是去縣城寄稿子的溫軍旗,坐着一輛跑營運的機動三輪車出現在溫河村的村口時,一同下車的,居然是一個戴着墨鏡、裝扮艷麗的都市女子。那女子個子高挑,在村人表情驚訝的圍觀中,和溫軍旗手牽手地走入了他家的大門,落落大方,全無一絲羞澀和扭捏。看着那女子婀娜嫵媚的背影,聽着她完全不知其意的吳儂軟語,沒有見過世面的溫河村人驚叫了起來:「日他娘的!溫世錄家不成器的老二,居然把仙女騙下凡了。」
突然被兒子領回家的城裡女人,把溫世錄夫婦嚇了一跳。老兩口一臉懵逼:兒子根本連縣城都沒有出過,憑甚麼本事帶回來這麽一個大城市裡的女人?趙春娥把兒子拉到一個僻靜處,驚慌失措地問道:「你怎麽把省城女子拐到咱這窮鄉僻壤的?你堂哥為城裡女人差點把命搭進去,你怎麽連一點記性都不長?」不料溫軍旗說:「他那是勾引有夫之婦,我這是自由戀愛。而且省城算甚麼,我媳婦可是來自大上海的。」
溫軍旗沒有吹牛。這個名叫許娜的女人,雖然是江蘇昆山花橋鎮人,但這幾年一直住在上海遠郊,說她來自大上海名正言順。許娜像溫軍旗一樣,也是一名文學青年。他們倆是通過某雜誌的「交流角」欄目相互認識的。通信一年多,彼此感覺越來越投機,話題也從過去的文學擴大到了情感與生活。在相互郵寄了照片之後,溫軍旗立即覺得許娜就是自己的夢中情人,是值得用一生去陪護的人。他斗膽給許娜寫信做了表白,希望自己能去大上海和她共建愛巢。許娜欣然接受了這份表白,但她對兩人未來不容分說地表了態:在一起生活可以,但不能在「喧囂的、令人心態浮躁的都市」,作為一對文學情侶,應該選擇像溫河村這樣「悠閒的、令人心曠神怡的鄉野」……溫軍旗去信說:鄉下生活粗陋不便,怕委屈了許小姐的千金之身。許娜立即回覆道:在高尚的愛情面前,一切物質都顯得庸俗而多餘。於是溫軍旗立即將自己積攢的所有銀子匯了過去,附言道:速來,權當旅費。
事實也證明許娜此話並非唱高調。來到溫家的當天,她甚至都沒有要求溫軍旗更換一套新被褥,就和他做了帳中鴛鴦。倒是母親趙春娥實在看不過眼,第二天便用給兒子準備好的結婚被褥將婚牀更換一新。溫世錄一臉狐疑地看着老婆,悄聲說:「就這麽住在一起了,這算甚麼事啊?」趙春娥皺着眉頭說:「別問我,問你兒子去。現在這世道,好像沒有甚麼能算得上是丟人敗興的事了。」
溫軍旗足不出戶就拐來一個上海女人的事,在溫河村掀起了軒然大波。與兩年前溫乃順因拈花惹草差點招來殺身之禍的事件相比,村人們幸災樂禍的情緒變得多樣而複雜:誰他媽的說沒有梧桐樹,就引不來金鳳凰?溫軍旗充其量就是一棵不成才的歪脖樹,這不照樣勾來了大上海的摩登女嗎?溫軍旗和許娜在村頭巷尾招搖而過的樣子,更是惹得溫河村年輕的男人們妒火中燒。「他媽的!……呸!真是他媽的!」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不平,只能一邊亂罵,一邊使勁地往地上吐着口水。
許娜初來乍到時,溫世錄夫婦對這樁不着調的愛情根本就沒抱一絲幻想,覺得這個來歷不明的城市女人不過是來鄉村玩玩新鮮、打打野食,然後就會和自己不成器的兒子一拍兩散。但令他們沒有料到的是,許娜不但真的和溫軍旗過起了日子,甚至在一年後生下了一個女兒。溫軍旗因為這個女人的到來,也漸漸變得安分起來。他雖然依舊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柴,但起碼不再像過去那樣總是對父母橫挑鼻子竪挑眼了。
「沒想到啊,看來許娜還真是個過日子的人。」溫世錄老兩口看在眼裡,長年來一個揮之不去的心病,總算漸漸紓緩了下來。在許娜生下女兒的這年秋天,老三溫軍禮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溫家雙喜臨門,便於八月中旬的一天在村裡大宴親朋和鄉鄰。溫世錄乘興多喝了幾杯,他把老二兩口子叫到一個僻背處,拿出一個存摺說:「老大接了班,老三考上了大學,家裡的一切以後都是你們倆的。這是我存下的十萬塊錢,今天也放心地交給你們,算是彌補了我的虧欠。」溫軍旗接過存摺,對許娜說:「你看看,我說我爸兜裡肯定有料,沒蒙你吧?」許娜一臉驚詫地說:「十萬啊!城裡人都很少有這樣的大手筆。」
但這樁被溫河村人視為傳奇的愛情,就如同它突如其來的發生一樣,在這個冬天還沒有真正來臨的時候,卻同樣毫無徵兆地結束了。
十月初的一天,許娜天剛亮便起了牀。她將襁褓中的女兒送到婆婆的房中,說:「我有事要去趟縣城,孩子就麻煩您了!」趙春娥笑道:「這話說得真怪,自己的孫女,有甚麼可麻煩的。」許娜說:「您不怪我就好。」
許娜出門的時候,穿着一件黑色風衣,紥着圍巾,戴着墨鏡,提着一個小手包,完全就是那年春天初到溫河村時的那副模樣。趙春娥看着她一步三回首地從院子中走了出去,心道:看上去恍恍惚惚的,這女人今天是怎麽了?但她想也許是小兩口拌了嘴,便也沒有往心裡去。等到了快要做午飯的時候,兒子溫軍旗這才打着哈欠從屋裡走了出來。趙春娥問:「許娜去縣城,你怎麽也不陪着?」溫軍旗說:「去甚麼縣城?她回上海,再也不回來了。」趙春娥大吃一驚:「你們倆鬧離婚了?」溫軍旗一撇嘴說:「根本就沒有結婚好麽?」趙春娥急得說話都結巴起來:「好好的……到底為……甚麼嗎?孩子才幾個月,說不管就不管了嗎?」溫軍旗說:「她當初也是扔下不滿週歲的兒子,來咱家跟我過的。」趙春娥一聽,半天才說:「你知道她要走,居然……居然還能踏實地睡到太陽曬屁股?」溫軍旗耷拉着眼皮,嘟囔道:「這個女人,要幹的事誰也攔不住。」
其實在懷孕期間,許娜就提出過跟溫軍旗分手的事。溫軍旗問原因,許娜說:「我跑到溫河村來跟你生活,有原因嗎?」溫軍旗說不上來,最後只得同意。但他甚至跪地哀求,希望許娜能把孩子生下來再走,為此他願意付出一筆辛苦費給對方。孩子生下來後,溫軍旗心裡也曾抱過一絲幻想:或許因為自己一時拿不出承諾的補償費,許娜沒準會留下來。但父親卻恰逢其時地送給了他們一筆巨款,讓溫軍旗的幻想徹底化為了泡影。他從來就沒有指望許娜會看在孩子的情分上留下來,因為當年她私奔到溫河村時,也是毫不遲疑地丟下了與遠方某個男人剛剛生下來不到半歲的兒子……許娜離開後沒多久,溫軍旗出了趟遠門,然後帶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深愛自己的都市麗人許娜,因母親生病一時無法回來,自己便去上海探望。其間兩人意外遭遇了車禍,自己頭部受傷,而許娜卻因傷勢過重而不幸去世了……溫軍旗回來時,頭上纏着白色的綳帶,無疑佐證了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在溫河村引起了一片欷歔:那個上海女人,的確是老天派來拯救溫軍旗的一個仙女。如今浪子回頭,仙女使命完成,老天便將她召回了天宮。只是可憐了溫軍旗的女兒,出生不久就成了個沒娘的孩子。
這當然是溫軍旗怕人笑話慘遭拋棄而編造的謊言。他這次出門,其實是去內蒙見另外一個文學女青年馬凌雁。
馬凌雁和許娜一樣,也是溫軍旗通過雜誌聯繫到的文學朋友之一。在和許娜同居之後,他雖然中斷了兩人之間的通訊聯繫,但馬凌雁似乎沉浸在對他「質樸善良、坦率真誠」的印象中無法放下,在明知不會收到溫軍旗回覆的情況下,依然不時寫信給他,或匯報自己的近況,或傾訴生活的苦悶。溫軍旗是在許娜說出分手的想法以後,才開始恢復了和馬凌雁的聯繫。他確實是個「坦率真誠」的人,他對許娜說:「我又開始給馬凌雁寫信了。你要走了,可生活還得繼續。」許娜說:「對,早做準備,才能避免後顧之憂。」
這次溫軍旗去通遼市,是在馬凌雁的提議下去和她見面的。在那個通訊還不發達的年代,溫軍旗在接到馬凌雁的信後,特意去縣城給她打電話確認並約好了見面的地點和時間。但溫軍旗在賓館裡苦等了兩天,並沒有等來電話裡那個聲音聽上去讓人心動的馬凌雁,而是等來了一個自稱是其哥哥的男人。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不容分說就暴打了溫軍旗一頓,並掏出一把尖刀,指着血嘴毛頭的他警告道:「我妹子就是因為你這個野男人的勾引,才吵着鬧着要悔婚的。我們兩家是換親,她要悔婚,我的老婆也得鷄飛蛋打。要是再讓我見到你,就不會這麽便宜了,我會把你大卸八塊的。」
錢沒少花,不但沒有和馬凌雁見上一面,還挨了一頓胖揍。溫軍旗自從帶傷回到溫河村後,整個人像遭了霜打的茄子一樣明顯變蔫了。他除了到村醫溫少良的診所裡去換藥,幾乎很少出門。溫河村人從村醫的口中得知,溫軍旗這次受傷最重的部位是眼睛,如果情況持續惡化,他極有可能徹底變成一個瞎子。溫世錄夫婦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們責令老大溫軍徽帶他去省城大醫院治療,最後總算勉强保住了溫軍旗的眼睛。但從此他的視力大受影響,雖然不是瞎子,但任何東西都必須凑到跟前才能分辨個大致。溫世錄夫婦的積蓄都被兒子給了許娜,在省城醫院的費用都是老大溫軍徽出的。原本就因為父母對親生兒子的偏心而倍感委屈的他,雖然嘴上不敢有甚麼抱怨,但內心和父母自然變得更加疏遠起來。
溫軍旗成了個半瞎之人,這讓溫河村人有些百感交集。衆人之所以感慨萬千,是因為溫軍旗曾經的偶像溫乃順和趙喜娃都已經混得人五人六, 一武一文,各領風騷,唯他武不武文不文地成了一個廢柴。溫乃順眼下已經是省城黑道上的二號人物,呼風喚雨,在道中聞之令人色變。他的發蹟史在江湖上讓人無不為之咋舌:與黑老大的情婦有染之後,面對追殺,養好傷的溫乃順最終沒有選擇繼續逃避,而是乾脆回到省城,主動找黑老大跪地謝罪。他一次又一次被打得皮開肉綻,幾乎要了性命。但養好傷之後,他依然會再一次找上門去……最終,他的韌性和耐力終於感動了黑老大,加上那個與溫乃順有染的女人早已經被棄如敝帚,老大親手將跪在地上的溫乃順扶了起來:「一笑泯恩仇,罪不在你,都賴那個騷娘們兒!」在取得黑老大的諒解和接納之後,溫乃順以其心狠手辣和絕對忠誠,很快就成了他的紅人和黑道上的後起之秀。而在縣文化館當創作員的作家趙喜娃,長袖善舞,沒幾年便因為結識某權貴人物而平步青雲,調入省城當了一家刊物的副主編,不但徹底實現了進城的夢想,而且成了一名不時在報紙電視上拋頭露面的文化名流。
「天生是條蟲,再怎麽折騰也成不了龍啊。」溫河村的鄉人們看着溫軍旗摸索着踽踽獨行的樣子,總是忍不住搖頭嘆息,心中湧上一絲對造化弄人的無奈和敬畏。
抱養的溫軍徽注定指望不上,親生的大兒子溫軍旗本來就不成器,而且現在又成了半個廢人,越來越走入暮年的溫世錄夫婦便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小兒子溫軍禮身上。儘管既要照顧半瞎的老二,又要替他撫養沒娘的閨女,溫世錄夫婦因為身體尚健,加上孝順的老三已經大學畢業,在省城一家銀行上班,不時往家裡寄錢,所以日子過得並不算愁腸。誰能料到天有不測風雲,溫軍禮上班第二年的冬天,卻在一場車禍中意外去世了。這場車禍,不僅徹底摧毀了老兩口的希望,而且讓他們對老二溫軍旗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怨恨。
因為在老兩口看來,如果不是因為老二溫軍旗,他們就不會失去老三這個唯一讓人既省心又欣慰的好兒子: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老三溫軍禮勸二哥到省城來學習盲人按摩,並打算等他學成以後,出資在縣城開一家按摩院,讓他起碼可以自食其力,而不再成為父母的纍贅。老三就是在下班去城郊學習班接二哥的途中,被一輛農用三輪車撞倒身亡的。
溫世錄接到這個猶如晴天霹靂般的噩耗,跌跌撞撞地趕到省城時,老三已經變成了一盒骨灰。「你不是人!是老天派來催命的鬼啊!」一生懦弱膽小的溫世錄抬手給了溫軍旗一個耳光,然後蹲在地上像個女人一樣地嚎啕大哭起來。幫忙料理後事的遠房侄子溫乃順勸住了大伯:「怪不得軍旗,主要是那個開車的沒長眼睛。您放心,軍禮不會白死的。」溫世錄將骨灰緊緊地抱在懷裡,抽泣道:「兒沒了,就是給我一座金山,又有甚麼意思。」剛挨了一記耳光的溫軍旗委屈地說:「甚麼時候都這麽偏心,我不是你的兒嗎?」溫世錄卻沒有說話,轉身就走開了。
肇事的男人三十多歲,家住城郊。因為家境貧寒,到現在還沒有成家,靠收破爛和七十多歲的老娘相依為命。當他得知遇難者是黑道二號人物溫乃順的堂弟時,還不等交警認定責任,就在極度恐懼中選擇了服毒自殺。原本還想為自家人討要公道的溫乃順,沒想到這家人居然會窮到這個份兒上。他動了悲憫之心,不但沒有再做任何難為對方的事,甚至還自掏腰包,給那個從此變得無依無靠的老婦人捐了一筆不菲的生活費用。他對依舊留在省城學習按摩的溫軍旗說:「兄弟,你放心。我忘不了當年落難時你對我的好,軍禮答應給你辦的事,都交給我吧。」溫乃順說到做到。當溫軍旗拿到盲人按摩師的資格證後,他果然出資給他開了家按摩店。不過地點不是在縣城,而是在省城。溫乃順說:「縣城裡能有幾個顧客,在這裡,我還能照顧上你的生意。」
這一年,溫軍旗的女兒溫小翠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溫世錄夫婦年歲已大,而趙春娥本來就有的風濕病日趨嚴重,連走路都變得困難起來。溫世錄託人將大兒子從縣城叫了回來,對他說:「我年紀大了,你媽又病得走路都費勁,管小翠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了。女娃該上學了,按說應該叫她爹領走。可你二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我怕把娃的前程耽誤了,你看看……」還不等話說完,溫軍徽第一次徹底給老父親甩了臉子:「我是抱養的不假,但也不至於把事做到這個地步吧?把攢下的錢全給了老二不說,這次老三的賠償費,也是黑不提白不提,這會兒倒好意思讓我替老二養閨女了?!」溫世錄說:「老三哪裡有甚麼賠償費?乃順前幾天剛來家裡,說軍旗開按摩店的錢,都是他個人資助的。」溫軍徽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騙鬼哩?一個黑道上的人,把自己裝得跟菩薩似的。」
不但事情沒有談成,而且與養子的矛盾徹底走向了公開,這讓本來就接連遭遇人生不順的溫世錄更感到命運多舛、老來不幸。他不忍心將本來就沒有母愛的孫女强行推給溫軍旗,只好讓她上了本地的小學。老兩口强打精神,又是做飯又是接送,日子就這麽磕磕絆絆地往前過着。他們不敢對日後有太多的指望,只求溫軍旗能盡快自立起來,將女兒接到身邊,讓她過上一個正常的生活。
溫軍徽不相信二弟開店的錢是溫乃順資助的,但在溫河村卻無人起疑。「溫乃順是個注重情誼的人,溫河村的人對他那麽刻薄,他都能出錢修橋修路,何況當年受難時對自己有恩的堂弟了。」大家這麽說時,既對溫乃順充滿了感激和敬佩,也對人生命運充滿了困惑和感慨:是啊,誰會想到當年一好一壞的兩個標桿人物,竟會是完全相反的歸宿。從不被人看好的溫乃順混成了腰纏萬貫、遠近聞名的人物,而曾經的學霸卻落得個百無一用,唯仰人鼻息才勉强能混得一碗飯吃。溫河村的鄉親們從來不提溫乃順是黑道人物的事,而是諱莫如深地說:「英雄不問出處,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現在溫乃順做的可是正經的大生意,否則怎麽可能當上市政協委員?」
但造化弄人,誰也沒有想到,短短兩三年的工夫,從溫河一帶偏鄉僻壤走出去的兩個叱咤風雲的人物,卻相繼出了事:先是在省城一家報紙當副主編的作家趙喜娃,進城後愛上了某政壇大佬的千金,但柳菊艷死活不同意離婚,趙喜娃為了遠大前程居然僱兇殺人,不計後果地除掉了元配。結果不久因東窗事發而鋃鐺入獄。而此事在溫河一帶引起的軒然大波還沒有平息,在人們眼中早已經混成了大人物的溫乃順居然也出了事。舞文弄墨的趙喜娃是殺了人,而打打殺殺的溫乃順卻是被人殺了。溫乃順是在失蹤半個月後,被人在省城邊的黑水河裡發現的。當時已經是五月份,天氣開始熱了起來。被泡得早已經變形的屍首,是通過DNA鑒定才確認了身份。據說他是被一個覬覦其在黑幫中地位的小弟與人合謀暗害的,但公安部門給出的結論卻是意外落水。儘管這個結論為很多人所質疑,但玩鷹的最終被鷹叨瞎了眼睛,卻也讓很多人欷歔不已。其父溫保堂在得知這個結論後,雖然嘴上說:「罷了罷了,就算我沒有生養這個兒子。」溫河村的人卻發現這個一生脾性暴躁的男人在一夜間白了頭。
從溫河一帶走出去的風雲人物就此煙消雲散,這讓曾為之深感振奮的本地人倍覺失落。「這片荒僻閉塞之地,變蛇容易成龍難啊。」衆人在談及溫乃順和趙喜娃時,難免有英雄氣短之感。但誰也不曾料到,僅僅三五年的工夫,早已經被標註為「不成器典範」的溫軍旗,居然成了享譽方圓百里的成功人士。
溫軍旗開創的「溫氏盲人按摩」,在短短幾年時間內,居然發展成為一個衆人爭相加盟的品牌,店舖在全省許多城鎮遍地開花。他本人不僅被多家報刊、電台和電視台數次採訪報道,而且連續兩年當選為勞模,成了全省身殘志堅的致富榜樣。坊間對溫軍旗的發家史有許多說法,但廣為流傳的版本卻和已經死去的溫乃順有關:據說溫乃順在預感到黑道上有人想加害於他時,匆忙之中將自己銀行保險箱的鑰匙交到了這位堂弟手中暫為保管,誰知三天之後就命喪黃泉。溫軍旗並沒有將保險箱的鑰匙轉交給溫乃順的家人,而是私吞了這位黑道人物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巨額財富。溫軍旗就是靠着這筆錢,給自己買名聲、擴人脈、通財路,很快就異軍突起,成了引領行業的一位響噹噹的人物……但這些根本無從證實的流言蜚語,很快便被溫乃順的父親溫保堂親自出面否定了:遠房侄子溫軍旗為了報答當年堂哥出資為自己開店的情分,慷慨地贈予了自己十萬元,整整是當年溫乃順出資額的兩倍。這樣一個知恩圖報的人,能做出那種貪人錢財的卑鄙勾當嗎?
但溫河村沒人相信溫保堂的話,大家都說:「溫軍旗那貨,在外面掙了大錢,娘親老子不管,自己的閨女不顧,卻想着在你溫保堂這裡來報恩。拿腳想想,都只能更加證實外面的傳聞。」這一點,溫世錄雖然嘴上替兒子開脫,但背過人去,他看着老伴兒卻永遠都是一聲嘆息:「早知如此,你還不如一輩子都不開懷生養。」想起自打有了親生兒子後自己的偏心,溫世錄老兩口對養子溫軍徽的愧疚日漸濃厚,免不了對他的態度就有了轉變。好在溫軍徽心裡有氣歸有氣,但畢竟是將自己養大成人的父母,看着老兩口越來越力不從心,最終還是於心不忍,將侄女溫小翠轉學到了縣城的城關小學,當親生女兒養了起來。有人替溫軍徽打抱不平,他卻一笑道:「人生計較不得,越計較活得越累。」
溫河村人對溫軍旗橫竪看不上眼,當然對人家的好運不會產生任何影響。這個腰纏萬貫的半拉瞎子,不久居然和省電視台的當紅主持尹茵結婚了。這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上了各大娛樂新聞的頭條。溫河村人再在電視上看到那個貌美如花的女主持時,心裡並沒有湧上「這可是我們溫河村的媳婦啊」之類的自豪,而是生出了「造化弄人」的鬱悶。他們想起溫軍旗還是窮光蛋時帶回村的那個上海女人,忍不住往地上吐一口濃痰,忿忿不平地說:「一棵又一棵好白菜都讓豬拱了,老天爺真是瞎了眼。」
但在現在的溫軍旗看來,和自己生養了女兒的許娜,跟自己現在的老婆尹茵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鄉巴佬,是自己當年不開竅的證明。他對許娜棄自己而去充滿了感激:要不是她離開,我也不會去找馬凌雁,不找馬凌雁,也就不會變成半拉瞎子,不變成半拉瞎子,也就不會去學盲人按摩,不學盲人按摩,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功,沒有今天的成功,也就不可能娶了貌美如花的尹茵……「環環相扣啊,這都是命裡安排好的。」每當看尹茵主持的節目時,雖然老婆的面容看不真切,但那個連叫牀的呻吟都熟悉不過的聲音從電視機裡傳出來,總讓溫軍旗感到自己的人生着實已經進入了高潮。
但溫軍旗這樣的高光時刻沒能維持多久。結婚的第三個年頭,他就從雲端上一個跟頭栽下來,又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他和尹茵離婚了,而且是淨身出戶,名下的所有財產和企業都轉到了前妻的名下。對此坊間有很多傳聞,但流傳最廣的版本是尹茵在與溫軍旗結婚之前,其實就和黑道上某大佬有着不明不白的關係。而一向憐香惜玉的溫軍旗,將自己所有的財富秘密告知尹茵後,自然就受到了黑道人物的討伐。對於一個手無縛鷄之力的半拉瞎子而言,除了惟命是從,還能有甚麼別的辦法?據說有人曾向溫軍旗求證此說,戴着墨鏡的溫軍旗沒有正面回答,而只是長嘆一聲道:「紅顏禍水啊,我一輩子吃虧都吃在了女人身上。」
深秋的某個黃昏,溫軍旗孤身回到了溫河村。此時正是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候,村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老光棍溫瘸子所養的那隻已經垂垂老矣的黑狗臥在村口的石碾子旁,抬頭看了看這個陌生人,既沒有叫,也沒有起身走開。溫軍旗走到黑狗身邊,蹲下去摸了摸黑狗兩隻殘缺不全的耳朵,又看了看這條再熟悉不過的老街,表情複雜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寓意不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