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3月號總第459期
子欄目:日華小說專輯
作者名:華純
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個鐘頭。雖說已入傍晚時分,天還很亮。我下了電車,提着箱子衝進羽田國際機場,一眼看見在日航當機櫃檯排隊的和田教授和東君。東君也在人群中發現了我,連喊帶叫:你的機票在我手裡,電話打了幾次你都不接。緊捏一把汗的我聞聲差點兩腿癱軟,臉色蒼白地朝他笑了一下,算是感謝。人有時候總能做出點愚蠢的事,昨天忙碌到深夜才離開辦公室,甚麼時候從文件夾裡抖落了機票我全然不知。順利通過安檢登機入座,我計算着時間,偷偷瞄了一眼在鄰座坐穩了的和田教授,想該如何跟他交代我的秘密呢。我是他的助手,在他手下工作了兩年,對他仍懷有幾分敬畏和拘束感。和田教授在專業領域裡很有建樹和威望,我們聽他說起在倫敦皇家藝術學院學習過音樂,後來怎麽改行成為經濟學教授卻是語焉不詳。
飛機平穩地在高空中飛行,和田教授習慣性地拿起一本書閱讀,他手中停留了幾頁,突然「啪」地一聲將書合上,轉過臉來對我說,「下飛機後我們去吃黑松露燒鵝飯。」
導師說一,我們從不說二。只是到了松山機場,怎麽也得快夜間十點鐘了。我對台北一無所知,或許那裡就是一座不夜城。東君笑了起來,「老師有這個嗜好,每次去台北都要先吃飽燒鵝肉再去旅館。」
數小時後飛機降落在台北的松山機場。十幾度的溫差令肌膚感到一陣潮熱,不用再穿上東京禦寒的大衣。東君的女朋友出現在出口處,她開車帶我們去找那家有名的小吃店。駛過一段高速公路後停好了車,一行人七拐八彎來到一條與肩同寬的窄巷。巷口掛着燒鵝飯的匾牌,後面招牌不計其數,似乎暗藏了許多令人驚艷的美食。吃客三三兩兩魚貫而入,一股舊時代氛圍撲面而來。
小店只能容納十來個人。店主迎接上來,招呼我們坐在一張乾淨的桌旁。和田教授親自點菜,店主和老婆趕緊進廚房忙活。不一會兒工夫,每人面前擺了一盤金黃酥脆的帶皮燒鵝飯,還有一碗滾燙的魚丸湯。刀切鵝腿油脂噴香,肉嫩多汁,佐以一杯生啤,特別美味。和田教授滿臉一副享受的表情,嘖嘖稱讚。我也附和着說好,嘴裡一塊接一塊地吃下去,心想果然不虛此行。
和田教授用紙巾抹乾嘴上的油迹,微一蹙額,抬眼問我:
「林助教,明天去台北大學開會,你說會議結束後要去拜訪一位名人,那是甚麼情況?」
「和田教授,您知道日本俳句學會吸收我為會員,這個學會與台北文壇有一些交流,我要去拜訪的台北俳人孤蓬先生,是第一個在日本獲國際俳句獎的外國詩人。我和他有通信來往,卻未曾見面。正巧他住在台北,便想造訪。」
「噢,這麽一解釋,我就明白你為何單獨行動了。只要能找到對方的住所,不迷路就好啦。」
「謝謝您費心。我對台北不熟,孤蓬先生考慮得很周到,將會面地點指定在明星咖啡館,離我們住處不遠。」
和田教授點點頭,打了一個飽嗝,看着手錶,表示差不多該離開了。店主撤去吃剩的盤子,拿來了賬單,用很重的閩南口音說出數字。
和田從筆記本上撕下紙寫了一行字:人生の味付け感じる屋台店。
「林助教,翻譯給店主聽。」
「這位先生,我看得懂,完全看得懂,我在日本讀過幾年書。」店主搶先將和田寫下的俳句唸了出來,對教授鞠躬致謝。
「謝謝,這個俳句用華語來說就是『感受人生況味的屋台店』。鄙人甚感榮幸,您和學生來過好幾次,今天難得在快要打烊的時候光臨,就讓我招待你們一次吧。歡迎下次再來。」
見店主執意不肯收錢,和田只好領情,讓我們一起謝過人家。
這時角落裡有人站起來用日語招呼,「對不起,在下來自東京,一到台北也是首當其衝來這裡大飽口福。敢問我也可以享受免費待遇嗎?」
店主痛快地把手一揮:「當然可以。毛利桑,今晚我請客。」
被稱為「毛利桑」的那個人很高興,手指麻利地從煙盒取出香煙叼在嘴裡,劃着火柴,濃郁的煙味飄了過來。他把煙盒遞給嗜煙的和田教授,這示好的親近動作贏得了教授的默許。毛利桑趁機給每人遞上一張名片,上面寫着:森太郎,作家、翻譯家、古董書畫鑒定師。這張名片很體面,店主似乎與他很熟。毛利是日語「森」的發音,加上桑,是帶尊稱的意思。
毛利桑朝我的方向看過來,「我無意中聽到您提及台灣俳人孤蓬,此人正是在下多年結交的老友。他是台北一家私立醫院的莊姓院長,您打算去見他嗎?」
我一愣,點點頭。
「請問女士貴姓?」
「我姓林,雙木林,全名林詩雨,我是中國人。」
對方笑了,「那很好,您在台北會通行無阻。我明天恰好要去拜訪莊院長,會帶一個朋友過去。那麽,我們一言為定,明天見。」
毛利桑說完,目送我們離開,轉身消失在街的另一頭。
次日,我來到武昌街明星咖啡館。早晨我已向酒店經理打聽,明星咖啡館為何名氣很響?他說台北有個貧窮詩人叫周夢蝶,十幾年如一日在明星咖啡館外頭擺書攤,用詩歌築起一座孤獨國。他出名後明星咖啡館成了孤獨國的後院。許多文人慕名而來,令這家咖啡館「明星」人物迭起,文風蔚然。不用說我心裡會有多麽狂喜,我幾乎能背出周夢蝶的那一首詩,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學詩人。遺憾的是我在地點周圍尋找了兩遍,並未得到邂逅詩人的機會。我有點失落地走進咖啡館,發現毛利桑和莊院長已經坐在沙發上喝起俄國紅茶了。一陣寒暄之後,話題進入主題。我開門見山,端出中日兩國頗有爭議的俳句譯中的問題。
莊院長年紀約莫七十左右,除了有些禿頂之外,臉上保養得很好,精神矍鑠,不失大師風采。
他正襟端坐,緩緩說道:「如今寫舊體詩,現代人叫做附庸風雅了。我原來對漢俳並無興趣,受人之邀,參加過俳句協會發起的日俳漢譯,就這樣和漢俳沾了點邊。似乎『五七五』可以顯現俳句十七音的特徵。慚愧的是我譯成漢俳反而不如舊詩體得心應手。你知道台灣長期是日本的殖民地,我小時候被迫學習日語,放棄母語教育。所以我們至今還在使用注音符號來推廣漢語。」
「莊院長,今天台大教授給我看他們寫的舊體詩,平仄押韻都是有板有眼。他們在此基礎上把俳句譯成漢俳能把握得住韻味。而學生似乎離漢語文化圈越來越遠,他們用日語寫的俳句也多半變成帶有諷刺意味的打油詩,更不用說在翻譯上靈活運用中文詩體。這源頭是否來自於日本文化對台灣的長期浸淫?」
「確實如此。但是,過去即使在日據時代,有關漢詩酬唱的這種方式,反而佔據過有利的一面。那些漢語詩人創作了大量作品,傾訴各種各樣的觀念和情感,也包含反日的情緒,都是以日本人經營的報紙為媒介,出現在文學專欄裡。這個歷史值得介紹給你,有助於你瞭解現在的台灣。」
「這方面我恰恰缺少瞭解。我想知道,由趙樸初提出的漢俳詩歌體,在此地是否有推而廣之的可能?」
「我認識一位南京來的高人,在京都一所大學教授古代漢語。他駕馭古典和日本季語的功力,可說嘆為觀止。但凡用漢詩翻譯俳句,總是令人拍手稱絕。也正是他告訴了我關於漢俳,形式上最大的缺陷是不合漢詩兩句一組的規律。漢詩都是偶數句,起承轉合,有其內在的邏輯,漢俳三句,文氣中斷,難以構成完整的意境,所以想作為一種獨立的詩體『加盟』舊體詩,似乎是不可能。鑒於此,竊以為漢俳不看好就在於這種『五七五』形式本為『日語』而生,並不太符合漢語自身特有的規律。」
我不得不做出思考狀,在目前,漢俳雖然聚集了很多愛好者,但隨便拿起一本輯集,魚目混珠,不知所云者比比皆是,常常令人灰心喪氣。看來,堅持用漢俳創作和譯詩的人,還要走一段很長的路。我把莊院長說的話翻譯給毛利桑,他連連點頭,「可不是嗎,據說漢俳超出了俳句的長度。東大一位寫俳句很出色的教授說過,明明是一杯水卻滿出一杯半,多出一些異義,它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話題突然被旋風般出現的一位女子打斷,「你們在談論俳句嗎?我來得正是時候,喏,送給你們一人一本我的俳句新集,是由中國學者翻譯成漢俳首次在北京出版發行。算是給你們的見面禮。」
毛利桑從沙發上跳起來,滿面生光地介紹這位日本女子。
「藤田久美,日本作家和詩人。不僅善寫俳句短歌,還是一位資深的教授級花道家。」
藤田久美一襲黑色長袍,烏髮盤到後腦梳成髮髻。在她五官端正的橢圓形輪廓上有着銳利的眼光,使人感到她臉上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尊嚴。
我起身握手並作自我介紹。然後為他們朗誦了周夢蝶的〈獨立王國〉: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裡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裡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着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
我站在久美面前,她仰着臉像木雕菩薩般眼睛微閉着傾聽我的聲音。等我朗誦完她睜開眼,從上至下地打量着我,一股清香的氣息撲鼻而來。
她為我點了一塊藍莓慕斯蛋糕。
「台北變得我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幸好這地方照舊沒變,咖啡和點心還是很正宗的俄羅斯味。」
毛利桑在我們三人中間顯得又矮小又圓滑,整張臉笑起來像彌勒佛,起着八面玲瓏的作用。他要了一盤豬排和一杯伏特加酒,胃口極好地邊吃邊喝,久美聞到刺鼻的酒味,蹙起眉頭,「我認為你是一個酒鬼,這酒可不能白喝,你帶來了甚麼禮物,給大家瞧一下。」
毛利桑從懷裡抽出一份複印的新聞紙,將它攤平在茶几上。台北發行量最大的時報副刊刊登了他的隨筆,是關於上海三十年代的月份牌考。這是他的專長,憑着敏銳的嗅覺發現這些月份牌不僅展現了一幅幅上海風花雪月中的美女畫卷,同時還可做考證上世紀初西方文明和資本主義輸入到中國本土的史實的依據。
「實不相瞞,這幾年來我來往於東京、上海和台北之間,收入了不少月份牌和古董字畫,每轉一下手就能賺上一筆,為自己和老婆孩子買了一戶建(獨立別墅)的房子。」
「那您過去都做過甚麼行當來養家餬口的?」
「藤田久美」,毛利桑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你如果問這些無聊的事,我就打算離開你了。男人不喜歡被女人追問過去。勸你喝一口甜度高的紅酒怎麽樣,不要老是戳人痛處。」
莊會長借機把話題岔開。
「諸位,我收到請帖。明年二月東京召開泛太平洋亞洲國際筆會,擬有多國作家代表前來參加。老夫到底有點膽怯,在國際場合不大敢跟台大幾個老教授站在一起。會說洋文和一口標準國語的他們很藐視我有本地口音。但這麽一來,我們還會在東京見面。感謝林詩雨禮賢下士,初次見面就聽老夫胡言亂語,懇祈見宥!請問,您甚麼時候離開台北?」
莊會長十分客氣地轉向我。
「您這樣謙虛,讓才疏學淺的我不禁臉紅。感謝您今天的指教,在下受益匪淺。因為馬上要過元旦,辦公室要處理的事很多。我明天就要離開。並且要乘此之機,我準備向學校申請辭職了。」
「哦,看樣子您是已經下定了決心,那麽我祝您好運!也祝大家新年快樂!我們就此握手告別,期待東京再聚。」
大家站起身來,久美在分別時給我一張名片,「林醬,元旦放假期間歡迎到我的插花教室喝茶聊天。」她拖長了我名字後頭帶醬的音節,這是一種親密關係的象徵,彷彿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
名片製作得很精緻,黑色底版上刻印了銀色的嘴唇,而她此刻卻塗着鮮艷的口紅。
當我的秘密不再成為秘密,全盤向和田教授托出後,教授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心裡很不好受。目前教研室正離不開我,來自台灣的東君被家裡逼着回台完婚,娶老婆生孩子,要到三月放完春假才會回來。
「你從甚麼時候開始想要離職的?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我嚇白了臉,「不是這樣,和田老師請息怒。我在三年前離婚時不得不把孩子託付給國內親戚代養,我接他來身邊讀書上學,需要一大筆教育費和撫養費。靠我眼前的收入根本沒法想像。還有,我想寫作,想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作家,這是我年輕時就懷抱的夢想。大學裡的工作環境過於凝重,我想稍稍偏離通常的位置,或許能激發出意想不到的人生發展。總之,我是準備豁出去了,我已經在法務局註冊了公司名稱,今後會拓展商務合作和國際輸出貿易。祈望您像往日一樣,多多關照。」
和田教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平時他很信任我,很多事都交由我安排,就是認為我有能力,做事認真。可是他不瞭解我身體裡怎樣滋長出一種反逆的荊棘,常常令心底作痛。我是一個不甘心平庸的人。我不光要供給孩子一筆讀書和養育的錢財,還要教他懂得母親活着是一個不斷奮鬥成長的女人。
「好吧,辦公室裡的地球儀送給你作為紀念吧,說不定你將來能跑遍全球。我祝福你!」
東奔西走,忙碌到塵埃落定,元旦就來到了。我無法預測新年之後會有多少困難排着隊接踵而來,但怎麽也得為自己討一個好兆頭,去淺草寺廟抽個吉利籤。這個想法在繞過人山人海擠到觀音菩薩和大黑天神祭壇前時不由得笑出了眼淚水。七福神看起來像是渡海而來的國際兵團,幾乎個個都是外來人,搖身變成了日本招財進寶的保護神。
我來到久美的插花教室說起這個典故,兩人禁不住哈哈大笑。本來並無打算在這一天驚擾藤田久美,結果還是被她吸引,起到了非去一趟不可的作用。我特意穿了一件新買的米色連衣裙,鑲着珍珠的黑蝴蝶結從頸項間繞出一道曲線。加上我皮膚潔白,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看起來是亭亭玉立、氣質不凡的那種女人。
那天久美身穿法國很流行的時尚背帶褲,一道拉鍊從前胸向下延伸到後腰,腦上壓一頂鴨舌帽,裝扮得像眉目清秀的英俊男子。對她來說這是很日常的打扮。她用托盤端來兩隻茶碗,在精緻的茶筒裡舀出一點粉狀的抹茶,等茶釜冒出了熱氣,她伸手用長柄杓往茶碗裡澆入熱水,捏住一把茶筅攪拌起來。待抹茶顏色變得均勻,她示意我雙手捧碗,先朝內,旋轉三次,一口飲下。然後再朝外,旋轉三次,把碗輕輕放下。這就是日本的茶道。我目不轉睛地看一條手巾在她手裡翻來覆去,據說每一個細節都很講究,需要反覆練習到熟練為止。而繁冗細節的不同卻區分開表千家和裹千家這兩個茶道流派。我十分享受地欣賞過教室裡的藝術插花和字畫,心裡感嘆這種充滿禪意美學的生活,一定會讓人富有溫和、纖細和對於大自然的細緻的感受。然而,久美卻大膽地讓我看到了她叛逆的另一面。她提議我一起出門散步,走近車站,她指着呼嘯而過的地下鐵電車說這是她最喜歡的動物。
「動物?」
「對,電車也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它是一種有個性的動物。在這條與生命戚戚相關的軌道上,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出入於銀色的車廂,似乎對它並無感覺。而我卻多次幻覺它張開銀色的嘴唇,以非常快的速度,把我吞噬到它的腹底,摩挲着我這個可恨之物,將我切成小塊,看哪一個碎片能發出芽來。」
「您真是個有趣的人,能開這樣的玩笑。」
「喂,聽我說這話的,世界上只有你一個。我帶你到這兒來,是為了告訴你我想幹的事情。」
疑問掛在我臉上。
「我要向你證明,我幹的事情是真的。」她朝路邊的男廁所走去,在裡面過了五分鐘才出來。
我再怎麼故作平靜,喉嚨裡還是噗嗤地發出了笑聲。
與我們擦肩而過的行人眼中反射出幾抹驚訝之色。
「想跟我接吻嗎?」她火辣辣地看着我。
「不。」我後退一步。
眼裡的火熄滅了。
聽聽她說話吧,我這樣想。我所能做的,最多也只能如此而已。
我想起她的譯中俳句集裡,瀰漫着一種耽美主義的色彩。她的視覺和感官很發達。随手翻到過一句:マラルメの靴音を戀ふ枕木よ。
馬拉梅是法國象徵派詩人,他在鐵道上散步,連枕木都會戀上他均勻的腳步聲。這種以感性為基軸,將西方美學糅進俳句的手法,頗有一種新鮮感。可是翻譯成中文,意思完全弄反了。或許是譯者缺少「詩眼」,沒有領會這樣的意趣。通常用五七五格式翻譯俳句,不僅要表現出寬泛的內涵,還要盡量挖掘產生共鳴的觸類旁通的效應。比如象徵性、瞬間性、隱喻性等……
久美睜大眼睛聽我的見解,高興地說:「知音難覓啊,我親愛的林妹妹!」
我又說,「這幾個月我會很忙,沒有時間來見你。但是我會想念你,等我安定下來,一定會來找你。」
「我很期待!如果今天我嚇着你了,請別在意。我總是無所顧忌的,從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開始,我就是一個獨立的女人。在這個房間裡我從容地、斯文地過着自食其力的生活。我的意志引導我在哲學意義上去尋找文藝的繆斯。你說你辭職的理由之一是想寫小說,我希望你能掙到足够多的錢,這樣就沒有人會妨礙你。我說的都是現實,女人要實現自由就必須要有錢。當人生看盡繁華後會削減到本質,關注更重要的東西。我給你一個大大的祝福,期待你新一年會開花和結果。」
我和她相視一笑,握手告別。一轉眼,電車在兩人分隔開的鐵道口飛駛而過,久美已經不見了。
夜間,我畫了一幅速寫,寥寥幾筆勾勒出久美迷人的輪廓。我從未看見她跳舞,但是在我的想像中她就是一個跳弗拉明戈舞的女人,雙臂高舉,朱唇微啓,微微下垂的眼睛,有一種光從濃密的羽睫間流過。弗拉明戈不是四個字,它是奔放、激越、聲嘶力竭的吶喊,是對命運的抗爭和對生活的摯愛。這也許是我讀過她那本集子產生的綜合觀,她是一個謎樣的存在,撲朔迷離,同時有同性愛的傾向。
我打開電腦,用郵件轉發給久美。
不久,莊院長來到了東京。我因為處理公司業務必須飛往上海,便委託毛利桑代我問候。等我回來,東京已經進入三月下旬。我在上海得到一些老朋友的幫助,幾筆生意都談得很順利。公司賬戶收到客戶撥來的第一筆佣金和訂貨錢款,我一直綳緊弓弦的神經開始有所放鬆。這時毛利桑約我在中野的咖啡館見面。那地方離我住處不遠,走過去才十來分鐘。我們在椅子上坐下來叫了兩杯熱咖啡,打開了話閘。
毛利桑聊了些關於泛太平洋國際筆會的見聞,他說參加會議的中國作家協會代表團受嚴格的組織紀律約束,人人不敢越過雷池一步,每次出行見客都要匯報給組織。作為東道主的日本筆會特意贈送他們每人五萬日幣,用於個人購買禮品帶回國。毛利桑和久美作為陪同走了幾家東京百貨店,發現他們多數是購買了日本酒和法國化妝品。中日作家對比雙方的收入和待遇,結果令人大吃一驚。中國是世界唯一給作家評職稱的國家,這意味着他們是帶薪寫作。在中國實現改革開放以後作家的境遇逐步得到大幅度改善,很多作家的家庭居住面積大大超過了日本作家的普通住房。如果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或電影的話,更意味着人生發財。總之對這些來到日本的作家來說,過去節衣縮食的經濟壓力已經消失了。日本作家聞言後紛紛表示羨慕,在日本沒有讓國家提供生活保障的專業作家,作家是自由職業,能靠版稅過輕鬆生活的人並不多。
毛利桑不無感嘆,「這就是俗話說的『時來運轉』。有些日本筆會會員難免私下嘀咕,以後還是用那五萬元日幣救濟一下日本的窮作家吧。」
我站在不同的立場,「這次回國我親眼看到中國經濟的飛躍發展帶來了許多變化。家家戶戶都在談論買房的事,政府和不動產公司大力開發商品房市場,需要從日本輸入建築器材和裝修材料。這無異給我打開了綠色通道。我迫切感到公司缺少人手,正準備招兵買馬,擴充公司部門。」
咖啡館的燈光下,毛利桑使勁嚥下一口咖啡。「嗨,我作為你的朋友一定能幫點甚麼。我給你看一下我的社交網,你估量一下是否用得上這些人脈關係?」
他把兜裡所有的名片統統拿出來,在桌上排列開來,上面赫然跳出十幾個大商社的社長名字。比起和田教授為我介紹的人脈要更加廣泛得多了。
這讓我很高興,覺得毛利桑真够意思。漸漸聊天變得海闊天空,話題涉入宇宙萬物和社會問題,談古論今,彼此的三觀得以針鋒相對又水平相若。說到眉飛色舞處,毛利桑就會勾住指關節在嘴裡打出一個亮響。我忍不住捧腹大笑,當即表示要贈送一幅名貴的中國山水畫給他。
「那我迫不及待地現在就要,」他站了起來,「走,去你公司拿名畫。」
「好啊,沒問題。」
我立即帶他走了一趟公司。
其實我的公司和住所毗連在一起,外面的客廳是辦公室,兩個小間是私人空間。
我展開那幅畫給他看,他很滿意,落款人是李可染。他聽說過蜚聲海外的畫家的大名。
從這一刻起,毛利桑和我的關係就開始走得很近了。
每天一早,會收到他發來的禮節性問候的傳真,文字不多,卻透着誠意。
美麗社長,早安!最近天氣持續寒冷,請注意冷暖,祝你一天工作順利!
美麗社長,早安!立春時分,仍然寒風料峭。出門不可大意。晚上不要拚命熬夜。
美麗社長,早安!給你發去幾份我最新收藏的上海月份牌,你打開郵件就可看到照片。
漸漸傳真文字超出了範圍,毛利桑有時單刀直入,你一個人生活,會不會寂寞難忍?
我不置可否,我正在為公司成長拚命努力,卻感到一個人越來越往孤獨的深淵墜落下去。
毛利桑悉心研究三十年代的老上海月份牌,竟與我小時候生活過的虹口有許多瓜葛。讀着月份牌上的文字,不禁會湧起許多兒時的回憶,彷彿聽見老電車吱吱呀呀馳過了四川北路老街。這就為全盤信任毛利桑打開了一道綠燈。
於是有一天在毛利桑為我成功解決了一件需要廠家鬆口同意的訂貨單後,我拿出一份特邀聘請書,請他擔任公司的副社長。這是他多次暗示過我的,早有這個意圖。這時毛利桑又把指頭塞進嘴裡「啪嗒」一聲打出亮響,他興高采烈地接過聘書,上面約定每月發給他薪水,不用他天天來上班。公司已經僱傭了五個新職員,搬移到一個辦公大樓裡。有事會通知他來公司。我誠心希望他有足够的時間去致力發展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
不出兩個月,毛利桑便闊手闊腳起來。他拿着公司的交際費,到處請人吃飯喝酒,穿着打扮上開始選擇名牌服飾,頭髮梳得油光發亮。我聞到他衣服上散發的愛馬仕香水,暗自納悶,區區一點薪水,加上稿費收入每月也不會超過五、六十萬。他家裡上有老下有小,買房還向銀行貸過款,需要按月付還。這樣揮霍起來,難免有傾家蕩產之慮。我找他談了一次話。
「太太和孩子都還好嗎?」
「承蒙社長關心,她們都還好。」
「晚上酒少喝點,你知道酒精中毒會影響肝臟。」
「我喝酒百分之百是為了工作。很多事只能在喝酒的場合談出結果。」
「您好像已經超出了公司的業務範圍。我不能給您報銷太多的交際費。」
「瞧,你都做了大筆生意了,眼光要放遠點。人際關係不是一時可以養成的,總要付出一點代價啊。」
「這我明白。」
「人脈關係上我不能不花點心思。現在我有一個策劃,」毛利桑停頓了一下,想引起我的重視。「為了讓公司和那些頭面人物保持良好關係,我建議林社長和藤原久美配合,以講師身份深入到大企業去,幫助他們組織文化講座。你們每一次的演講都會獲得高額報酬。你說,幹不幹呢?」
毛利桑的眼角上瞇起了彌勒佛的笑紋。
「我講甚麼?」我還沒反應過來。
「很簡單,胡蘭成出版一本《中國的禮樂風景》,你順着他的思路講一些皮毛就可以了。久美擅長俳句和花道,更不成問題。我說啊,你們只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賺錢,讓我們這些沒用的男人簡直嫉妒死了。」
「您的想法,久美會接受嗎?」
「她怎麽不接受?日本大企業向來重視提高管理層和員工的文化素質,每月安排學習講座作為公司的一種福利。這和她在私立教室教授學生有甚麼兩樣?記住,你們可以起到我起不到的作用,腦子要靈活一點才行啊。」
我想了想,覺得或許可以一試。
約莫過了一星期,我穿戴整齊,提着公文包走進了辦公樓鱗次櫛比的大手町,在一家外資銀行的接待室遞上了名片。一位女秘書引我進了豪華會客室。同時遞給我一本工作合同,要我在上面簽字。我簽好名字抬起頭,看見一個氣勢威嚴的男人站立在門口,估計他就是桑原行長本人。做工考究的英國毛料西裝和領帶,極像一副貼上貴族標貼的皮囊。他兩眼打量着我,緊抿的嘴唇有了一絲笑意。
禮貌性地握手之後他坐在對面沙發裡,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心不在焉地穿過他的肩背看向後面的牆壁,上面掛着我送給毛利桑的那幅名畫。有一絲反感升了上來,我聽見行長叫我「唐朝美人」,不是「林老師」。
「今天唐朝美人蒞臨,不勝榮幸。我設宴請客,邀您去銀座共進晚餐,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一定會很愉快。」
這時秘書拿來了他的風衣,我沒料到桑原會如此安排。昨日通宵達旦地備課,以為第一天就要給員工們開課。
我跟隨桑原行長走進銀座的一家高級料亭,身着華麗和服的女將迎接上來,一邊招呼入座,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幾眼。這是一個單獨包間的和室,桌上已經擺滿了珍饈佳餚。桑原解去領帶,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來,他舉起酒杯,「你有一張很可愛的臉,我敬你一杯。」一道炙熱的光掃過來,我轉眼避開了。
我在生意場上也算是能自如應付,但酒是不沾一滴,一喝就生理上過敏,所以我很掃興地說這酒我不能喝。
「哦,第一次見面不可以推辭。」桑原居高臨下地施加壓力。在門外靜候的女將乘機進來給我的酒杯倒滿了清酒。
無可奈何,我只好一飲而盡。
有了幾分酒勁,桑原行長的熱情不斷升騰,目光在我的身上遊移來遊移去。我幾次打斷他不着邊際的話,試圖引到文化講座的時間安排上。我急於有個結果,想早點回家。畢竟從銀座坐電車到我住的地方得花費一個鐘頭。
「哈哈,我特地邀請唐朝美人來,是給我一個人講課,才不是給員工們上文化課來着。」
我遲疑地對他做出否定的表情。「您需要私人教師,還簽甚麼銀行工作合同啊。」
「請看着我,我天天堅持鍛煉,四肢肌肉結實,前胸肌發達。每年都報名參加馬拉松賽跑。年齡雖然比你大出十歲,卻不缺少堂堂外表和才華財富。我在美國加州大學獲得過金融學MBA學位,事業有成。唐朝美人,你不會對我這樣的人物感到失望吧?」
我心底有了火氣,「這是甚麼意思?我今晚不是來相親找對象的。」
「我有太太和孩子。但我需要一個溫柔美貌的私人教師,是像親密朋友的那種。也許我們會相愛,彼此解決生理和物質上的需要。我如此坦率與直白,你能接受嗎?」
桑原捉住了我的一隻手,放進他厚實的手掌裡輕輕撫摸。
我使勁地抽回手,帶着受了屈辱的憤怒,果斷拿起外衣和公文包,準備離開。
「慢着,我沒有强迫你的意思。給你看看這個,你知道該怎麽處理。」
桑原交給我一個文件袋,我打開封口,頓感不妙,這是一張借款合同。紙上有兩處落款,一處是銀行全名,另一處落下了我公司的印章,下面有副社長森太郎的簽字。我急數借款數字,整整二千萬日幣。天旋地轉,我幾乎站立不住。扶住牆壁才沒有跌倒。
「唐朝美人,我可是認真的。我和森太郎是大學同學,森過去是一家公司的社長,經營不善,欠了一屁股債,無力償還,最後宣佈破產。所以他再找出路無門,才挖空心思弄了一個『美人銀行』的名單。據他說名單上都是名媛才女,願意和有錢的企業家建立援助外交關係。我純屬好奇,從那名單裡選中了你。你難道不知情嗎?森這傢伙拿來了有關你的資料,說實話我對那傢伙的話最初是半信半疑,直到今天見了真人,我想我可是一見鍾情了。」
「桑原行長,我和你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一點關係。森盜用我公司印章借款的事,我一定會通過法律程序來解決。」
我怒不可遏地向外走去,踏上去新宿的電車。車身搖晃,剛才喝下的那一杯酒在刺激下產生過敏,我受不住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胃裡開始翻江倒海。當電車一靠站,我狼狽地奪門而出,在月台上猛烈地嘔吐起來。眼前的景物旋轉得越來越厲害,我不由得癱倒在地,無法站立起來。
救護車把我急送進一家醫院。醫生注射了藥物,我迷迷糊糊在朦朧狀態中失去了知覺。
這家醫院坐落在時尚街的惠比壽花園廣場附近,卻等於將我與世隔絕。嚴重的眩暈症狀導致聽力一時下降,時不時地就想嘔吐,人活着簡直生不如死,如同墮入地獄。耳鼻喉科醫生請來腦神經科醫生為我做了精密檢查,在MRI和CT放射科推進推出,他們診斷為心因性過勞和外來刺激引起神經疑難症,要依靠我自癒的生命力來抵消這一場病變帶來的苦痛。
我在病牀上流了多少次眼淚,戴着一副黑鏡,害怕强光刺激,幾乎不能下牀走動。這樣過了痛苦不堪的一星期,才開始有了好轉的兆頭。
「林醬――」
這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很久,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向了對方。
我痛恨自己的嗓門如此僵硬,不能悅耳地喊出對方的名字。而她已經把我擁抱在懷裡,讓我聞到脖子上的LE LABO香水。
我從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刻,我樣子非常狼狽,卻讓甚麼人看到我脆弱得不堪一擊。
「林醬,我不瞞你說,我的心臟開過兩次刀,在醫生面前血淋淋地靈魂出竅過幾次。苦難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它只是暫時讓你退到躺平狀態。你好好養病,有甚麼要交代的,我會幫你去做。」
不知道久美是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死而復生」的我,但她說了這一番話後我明白她已經死過幾回了。
「你怎麽找到我的?」
「森這傢伙做賊心虛,反覆說他做了很對不起你的事。我打電話到你公司,員工說了你住院的事。」
「我再也不會稱他為毛利桑了。『美人銀行』事件嚴重侵犯了我個人的名譽,加上他盜用公司圖章進行謀財詐騙,這些惡劣行為必須訴諸於法律裁判。」
我一生氣又開始氣喘吁吁,乾脆在牀上閉起了眼睛。須臾,臉龐上感到了一陣溫柔的撫摸。我驀地睜開眼睛,卻對上了那雙近在咫尺、沒有施過脂粉的柳眉鳳眼。
我嘴角上彎出了微笑的弧度。
她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再不說愛,我們就老了。以世界無法剝奪的方式來向死而生,這就是幸福。」
這一刻,我微微顫抖,嘴上卻甚麼也說不出來。
她取出一隻口紅,在我的嘴唇上塗抹了一圈,我來不及阻擋,趕緊拿出一面鏡子,見一層銀色覆蓋了我毫無血色的嘴唇。我忽然發現她沒有化妝的口唇發紫發黑,我想擦去這不吉的顏色,手指伸了過去,被她握住,輕輕地在手背上聖潔地吻了吻。
自她來過一次之後,附近的一家花店每天上門服務,牀頭櫃上有花瓶插入了一枝嬌花。我相信她施展了魔力,每日一花一世界,打開了生命的新鮮縫隙,我身體裡起了變化,滋長出平息神經紊亂的一種治癒力。
出院那天,我已基本恢復正常。我來到辦公室打開的第一個信函是律師事務所寄來的通知,告知訴訟對象森太郎要求私下協商解決,願意以賠償方式免除司法起訴。我決定先去位於東京府中的日本法務局辦理公司登記騰本除名手續,在副社長名下永遠抹去森太郎的名字。我和律師第一次面談時竟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這個墮落者。說是文痞吧,似乎太輕。文痞一般是指搬弄文字,混淆黑白。這時律師幽默地說出了一個詞:「腹黑」,意思是狼心狗肺。他已經掌握了森犯有更多的惡習和犯罪資料,除了「美人銀行」,森手裡還有一個名單,專門針對孤獨的富裕老人,用手段騙出有價值的書畫古董,轉手高價賣出。其他還帶有不少侵犯著作版權的糾紛。我不禁脫口而出,那名單就是他巧立名目的「老人銀行」。其實我對這個因貪財而改寫人生故事的沒落文人並不感到過多的仇恨。我唯有在經商這條路上不斷地告誡自己,勿受金錢利益誘惑,勿接近腹黑人物。
傍晚時分,我在公司信箱發現了一封訃告信,打開一看,不禁手指哆嗦,如晴天霹靂砸在頭頂。背脊直打冷顫,我怎麽能相信這是真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信上寫道:
日本現代俳句協會理事、華道池坊研修學院教授藤原久美女史,因突發心臟衰竭,於6月2日逝世。謹此訃告。按照生前遺囑,6月4日已在親族中舉行了密葬……
每一個字都讓我感到窒息,針刺般地紥進了胸膛。
我只有久美教室的地址,不知她家具體在甚麼地方。我想哪怕是在遺像前鞠躬告別也可寄託一下哀思。我換了一套黑衣,叫了一部出租車直奔久美的插花教室。然而教室大門緊閉,從一線縫隙裡窺見一隻扇形水盆裡插着灼灼綻放的芍藥,葉子已經萎了,花還堅挺着。我回過頭沿着上次和她散步的路線來到車站附近。看見電車來來往往,突然有了預感,久美之死,一定和這條銀色的東西線地下鐵有關。
我敲開車站值班室的門,問站務員6月2日這天發生過甚麼事,結果很快就有了答覆。站務員拿來記錄,這天一位女乘客被發現在座位上猝死,她似乎是睡着了,微微傾着身子。
還好,她是以她想要的方式走的。我背過身去,淚流滿面。
徵得站務員同意,我去花店買了一束帶有緋紅芍藥的鮮花,放在抬出她遺體的月台位置上。下面墊進一張紙條,摘錄了她生前的俳句:陽は花の影は昨日の化身かな (漢譯:情熱似火來/添作春醉曳花影/昨日化身哉)
銀色的地下鐵在線路上逶迤穿行,從穹頂下的洞口奔湧進月台。它是有溫度的,每日周而復始吞吐出匆忙的、憂鬱的、快活的、沉默的,甚至是絕望和孤獨的、被愛情燃燒的各種人,他們的一部分體溫留在了車上。人生如同一節節拼接的車廂,當你丟失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卻追不回來,或許那就是你的幸福。
這麽熟悉的情景,我怎麽以前覺得它很枯燥無味,毫無人情味呢。當久美活着的時候,我是那樣的鈍感,一次都沒有感受到互相之間是同樣的一個人。
腳步聲留在記憶裡,沿着我們沒有走過的那條路,沿着我們從未打開的那扇窗,直步往前。我坐在電車上,感覺到有一種體溫靠近着我,心頭彷彿有甚麼東西在咬噬,一種抹不去的傷痛,裂開在銀色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