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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驛:最傻的人,最好的山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武陵驛

那次探訪安妮塔,是在她搬到羅珊娜(Rosanna)之後,也是夏天。

房子小了許多,與普通墨爾本人住宅相比,其實並不算小,依然整潔,依然明亮,我們送她的那幅水墨《松林坐晚圖》那時就掛在客廳裡。沒見到她的兩個孩子和先生約翰,約翰在體操館忙,孩子們在學校忙,獨獨她是閒着的,她有點坐立不安,蒼白的臉頰上飛着紅暈。逆光遮不住,她瘦了許多,話少了許多,話音輕輕的,在交響樂的背景音樂襯托下幾乎是耳語。

我們夫妻與她坐在一起,夢遊似的,英式下午茶,音樂,書畫,墨爾本,中國,全是散漫氤氳的話題叢林,我們完全迷失其間,她家族的相冊,午後的微風蟬鳴,柴可夫斯基的行板,使我們不知道世上還有種東西叫做鄉愁,到頭來,我們只是在談論未來,孩子們的未來,約翰體操教育事業的未來,我的醫療耗材業務的未來,我太太在本地進修醫科的未來,獨獨沒有談她的未來。她的眼神像窗前那幾簇荷蘭繡球花那般藍到沉鬱,飽經生活折磨,卻好奇心依舊。

她很快累了。告別時,淡淡地對我和妻子說,沒甚麼,不用為明天憂慮。

誰也沒料到,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她。

因工作關係,我常常往返於中澳之間,當着痛苦而勤勉的太空人。當經過漫長的失眠的夜行航班,在上海浦東機場落地,安妮塔消瘦蒼白的身影還在我的面前複現,誰都看得出這次她的狀況不太對頭,隨之複現的是一個大問題:死亡是關於明天的憂慮嗎?如果沒有明天,一個人的生活該是甚麼樣子?這個問題我想過,但想不進入,或者說不敢進入。好奇心,也許是與憂慮分不開的的東西。等到回澳,再給她家去電話,約翰在電話線那頭,電流聲沙沙,久久不出聲。後來,像是蓄積了所有力量,他屏着氣息說,安妮塔走了,兩個孩子,都很想她……

約翰,安妮塔的先生,我認識他比安妮塔還早。他的聲音蒼老了許多,說得如此緩慢如此平靜,彷彿安妮塔只是先睡了,預備睡得很香,很長。我放下電話,獨自坐了很久。

週末,偶然整理書房,我發現一本袖珍書,掉落在書架間隙,口袋大小,印刷裝幀唯美,介紹墨爾本大街小巷人文美食,扉頁上題着一串熟悉卻陌生的藍色圓體字簽名,彷彿幾片壓扁了的藍玫瑰花瓣。我再次翻看這本書,百多頁篇幅談論着墨爾本這座城,不再是冷冰冰的地圖、學術性的稱謂或者時尚性的圖片,這些薄薄的印張在指間輪轉,如同一串閃光的日子,在我們的記憶裡,那麼隱忍,安詳,細膩,倔強。

來墨爾本買房,給朋友口頭講了無數遍,有時連我自己也無法相信,但卻是千真萬確的真事。悉尼奧運會之後,我從中國來墨,先用電子郵件聯絡了四五家房產代理商,安妮塔是最後一個回覆我的房產仲介。那個如鵝黃色瓷釉般明柔的女中音在手機那端說,可以安排明天看房。我直言已經退房離開了酒店。她請我留下來看房,並說給安排住處,說了好幾遍,並沒有常見的銷售熱情,卻有一種無法拒絕的誠懇。我好奇了,心內一動,答應了。

下午兩三點鐘的墨爾本,這個季節,已經是熱得人喘氣的夏末了。一個中年男子,開了一輛破舊的雙門現代小汽車到本都拉(Bundoora)酒店門口接我,他滿頭灰髮,恤衫短褲,就是約翰。這車小到我忍不住心裡抱怨,我這個小個子也得把自己摺疊兩次才能裝入。車行半個多小時,老是在轉彎爬坡,越開越荒涼,我心底不由得驚疑,但約翰看上去不可疑,也不兇惡,實在找不出理由打退堂鼓。

車子駛上一條蜿蜒曲折的漫長車道,爬上北部桃林(Doreen)的一座小山頭,約翰說這個山頭是他家。我暗自吐了吐舌頭。走進一所有八間臥室的坡頂大宅,我不僅發現了室內游泳池,還發現了壁爐上擺着屋主與李寧合影的照片,約翰說他以前是澳洲國家體操隊的,退役後在大學附近開設了一家體操俱樂部,教小孩子練體操。他身量不高,同我差不多,看來不假。他看了看錶,說要去體操館接孩子,指着冰箱微波爐叫我隨便。

那是個神奇的夏末,我就這麼隨便地一個人被安妮塔的先生留在了這個家裡,使我更加懷疑人生,世上有些人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很特別,沒有遇見過壞人?是屋主天真懵懂不諳世事,還是我遇到了演技超群的頂級騙子,我不知道。我自忖是見多識廣的,出門來隨便一轉,腳步丈量了一番二十英畝偌大個山頭,發現屋後還有個池塘,鬱鬱蔥蔥一大片澳洲叢林,包覆了目力所及的後山,奶牛和羊群披着金光,在山腰上無所事事,像是一幫子澳洲懶漢,打理着青草地毯。

等到韓國現代小車又爬上坡道的時候,跳出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女孩活躍異常,手腳不停,八九歲模樣,活脫脫是體操教練的女兒。男孩五六歲,很斯文,鼻子上長着雀斑,對各類日常科學問題很有研究。而他們的老爸約翰,現在則是一副老吃老做的家庭婦男樣子,烤了牛肉漢堡。我們倆一起高踞在酒吧櫈上狼吞虎嚥。一人一支啤酒,加上兩個嘰嘰喳喳的孩子,四個人吃得爽快,很像一家人。

我又有些不安起來,女主人在哪裡,為甚麼遲遲不見她?

說曹操,曹操不到。直到晚餐後,約摸八點半鐘,我才見到女主人安妮塔姍姍來遲。

第一次見面,她一身深色職業裝,手裡拿着車鑰匙和工作日志,行色匆匆,來不及吃晚餐,白皙端莊的笑容裡藏着疲倦與忍耐。我們就在廚房裡聊起了天,她不吃飯,想來她已經在外面吃過了。男主人帶孩子們睡覺去了,早習慣了妻子早出晚歸生活。

我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問安妮塔一個盤繞心中良久的問題:為甚麼放心把我這麼個陌生人留在你家裡?

她愣了一下,反而笑着反問:為甚麼不能相信你呢?

為甚麼不能相信我呢,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有甚麼原因讓她時刻提防着陌生人呢?這讓我有如夢初醒般的驚詫,也有對民情差異的檢討,更讓我在以後的日子裡不斷沉思跨文化和國民性等等大問題。當時,我以為安妮塔是一個外星人似的工作狂,大智若愚的地產代理,或者,就是一位笑容可掬的村姑,淳樸好客,愛吃餃子,喜歡外國人,僅此而已。就像許多聰明的國人說的那樣,墨爾本是個大村子,裡面住着些傻不啦嘰的鄉下人。

我終於良心發現,滿懷內疚,向她承認那天上午我剛剛向另一位本地地產代理麥克付了訂金,買了一棟本都拉的房,地大到八百平米以上,價格低於市場價,只有十八萬多,當場落訂。

安妮塔沒有吃驚,卻笑着說沒關係,今晚先睡個好覺,明天帶你去看房。可是我已經買了房?買房不是買菜,就算你給我看的是好房子,我也不能隨便再買一棟。

她又淡然地笑:既然已經買了,我希望陪你去看一看。

我在安妮塔家過夜。睡得很好,夢中我一直在丈量客房超大的浴室。

第二天,安妮塔駕車載我來到本都拉。

坐在她的四驅車內,我指點着街對面那座已落訂的一層平房,聽見她說,這房儘管低於市場價,卻絕非是便宜貨。一分價錢一分貨。史蒂文,你看到那裡的高壓輸電塔了嗎?

我也是身經百戰的銷售高手,早預備聽她怎麼唸銷售經,澳洲規定距離輸電塔三十米以內不准建住宅,這塔位於斜對面,距離起碼兩百米,我在屋裡檢查過多次,收視正常。符合政府法規。

她說,不是不能買這種房,但賤買賤賣。澳洲人只要看到高壓線就會搖頭。你賣房那天,會發現想接盤的人很少,想接盤的人出不起好價錢……

聽着聽着,我冷汗淋灕。更不敢告訴她其實這房子洗衣房頂上還有滲水問題。我提出看一看她賣的那房子,就在附近的金士伯里(Kingsbury),看了那房子不到五分鐘,我就出來,搖頭說這房子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房太舊,要裝修。地也太小,只有四百五十平米。價錢還要二十三萬。

她見我反應冷淡,卻不放棄,反問:史蒂文,你不打算一輩子住在這房裡吧?為甚麼要買你喜歡的房子呢?

不買我喜歡的房子,買我不喜歡的?

她告誡我不要愛上房子。金士伯里這房不可愛,沒甚麼問題。但這房子全紅磚,三臥兩衛,雙車庫,後院全鋪水泥,只有一小塊草坪,打理不費事,儘管地小,可整條街都是一樣大小,規劃整齊劃一,斜對門是公園和高爾夫球場,附近有兩所大學,將來你要是不住了,永遠不缺租客,不用為明天憂慮。

安妮塔說的雖然是銷售經,卻是不折不扣的大實話,我說讓我考慮考慮。說得很勉強。在火車站,我給麥克打電話,說要中止買房合約。麥克很客氣,告訴我按法律有冷靜期,可以在最後一天終止合約。那一晚我怎麼也睡不好。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給麥克,卻怎麼也打不通了。到了傍晚,麥克回電來了,口氣忽然變得生硬無比,他說三天冷靜期已經到期,你毀約,訂金沒收。

在一個平常而安寧的禮拜天上午,我去安妮塔公司的埃森(Eltham)總部,順利簽約,買下了金斯伯里的房子。後來,我才知遇上一個在禮拜天工作的澳洲人比遇上講人話的大喜鵲還難。

我對她說,訂金沒了,但我有了你這樣誠實善良的朋友。

事後,四驅車緩緩駛過埃文赫(Ivanhoe)古色古香的市政廳鐘樓和圖書館,駛過紀念碑和大炮,她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說,將來你有錢了,買埃文赫吧。

我記住了她的話。她把我送到埃文赫車站。那是2001年夏末秋初的事。她看我的臉色,曉得我心底裡橫豎不滿意金斯伯里的房子,但她是對的,那所金斯伯里的房子我果然沒有住一輩子,事實上我太太也僅僅住了一年多而已。彷佛應驗她的預言,迄今為止,我們非但在埃文赫邊上安了家,而且已經住了十五年以上。

金斯伯里的房產交割前,我和太太從上海提前抵達,仍舊住在安妮塔家裡,照舊白吃白住。我們很過意不去,送給她《松林坐晚圖》捲軸。她送了一本介紹墨爾本的袖珍書,那次,晚餐後,安妮塔與我妻子促膝長談,我與約翰照例喝啤酒。

回臥室後,太太告訴我安妮塔希望交房後她不要入住,而是住在她家做home stay,把金斯伯里的房子出租。為甚麼放着自己的房子好好不住,去別人家裡做房客,我在心裡打鼓,買房出租自己卻住在別人家裡,這算怎麼回事?

隔天得到安妮塔的親口解釋:她一心要保住這所桃林大宅。她和約翰財力不足以購置這麼大的山區宅邸,所以是和她表姐家一起湊錢買下的,但表姐家需要用錢,要麼出售這所大宅變現,要麼她和約翰買下表姐的份,她為了保住這個房子,正在竭盡所能廣開財源,湊錢供樓。她笑着說一定要保衛她心愛的家。我們當時的歡天喜地,完全忽略了她的強作笑顏。那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愁容,也是唯一的一次。

後來,約翰親口向我們證實:表姐家要搬走,他們無力獨自支撐房貸,很可能被掃地出門,約翰早就放棄了,但安妮塔還在獨力支撐,她說再堅持一下,這家有孩子們的未來。可是,我們也幫不上忙。安妮塔跟桃林大宅之間產生的情感斬不斷理還亂,直到我賣掉金斯伯里的房子才有點明白。不管你喜不喜歡,那都是你的家,你的避風港,你的落腳點。當她對別人(比如我)唸叨千萬不要愛上你的房子,卻依然和自己的房子墜入了情網。理性的頭腦搞得清家不等於房子,房子不等於孩子,房子不等於先生,但愛上房子愛上先生愛上孩子,對於非理性的人類情感來說,幾乎是不可能搞得清的。

數年後,安妮塔從地產公司辭職。手機停機了。我打電話到她家,家裡的電話也換了。無疑,他們堅持到最後,還是失去了桃林的大宅邸。依然是約翰接的電話,他吞吞吐吐告訴我:安妮塔舊病復發,情況不太好。我們才知道,多年前安妮塔就得了乳腺癌,手術很成功,她一邊做化療,一邊做地產代理,貼補家用。喜歡常常源於誤解,瞭解比喜歡更難。她一直是一個身心俱疲卻堅持跟死亡角力的人,保住桃林的家幾乎成了她抗爭到底的象徵。可是,我卻自作聰明,把她的愛心她的倔強誤解作了事業心。

安妮塔,一個人改變了我對一座城市的印象,也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迹。她的無畏震撼了我,不為明天憂慮,不是沒心沒肺,而是面死而生,即使生命即將燃盡,也需有勇氣有智慧過好每一天每一分鐘,這種無畏當然來自於一種大愛。有些人以為只有在強勢的處境下才有權利行善,但安妮塔在死神的長期壓迫下,在幾乎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之際,仍然不為明天擔憂,行善如流,超越凡俗。行善的本質乃是愛,不出於愛家屬親眷的血緣關係,不是一種居高臨下施捨的恩惠,而是施予陌生人的大愛。

她四處奔波,操勞過度,舊病復發,依然未能保住那美麗的大宅。八間臥室的桃林大宅,我只住過兩次,卻永遠忘不了那個叫做桃林的美麗地方。我們送給安妮塔的《松林坐晚圖》是希望她每次看到畫,就能回到暮色裡桃林山丘後面的莽莽叢林,等待天色一點點褪去,等待天地合而為一,等待着靈魂趕上來,與坐在松林前的她和家人們一起拍手歌唱。最終,她還是戀戀不捨地走了,未能看到女兒成為體操健將,未能看到兒子成為工程師,未能看到約翰的體操館成長為全國性連鎖事業,終年未到四十六歲。不知道她對她自己的未來夢想些甚麼,但我相信她一直沒有離開她心愛的家。

今天,華人移民數量和速度遠遠超過安妮塔生前,安妮塔的事蹟是不是已成為一段傳奇,是不是我的記憶自動篩選上色,刻意把她加工描繪成了天使,抑或,她不過只是一個樂意敞開家門幫助陌生人的傻傻的普通墨爾本人?

愛無疑是世上最難之事,愛的付出不是源自瞭解,付出愛心也不以回報為前提。很多時候,因果律是無能為力的,好心未必有好報,愛是宿命性的,以失望絕望來了結。當要獻一束代表誠實善良的藍玫瑰在她的墓前,我卻粗心大意弄丟了她家的電話;當約翰他們毅然決然搬離傷心地羅珊娜以後,我們失去了聯絡。如今我連她葬在何處都不知道;送給她的一束藍玫瑰,終於無法遞送,無奈,化為紙面上寥寥文字。

一個人呱呱落地,像一顆小石頭落海,天底下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石頭寥寥無幾,多數的漣漪小到忽略不計,從物理學上,我們知道即使是最微小的能量,也必然彼此影響,不是推波助瀾,就是此消彼長,遇到令我心寒或心碎的人,我都會想起安妮塔,她的從容恬淡頑強執著,使我相信下一波漣漪傳遞的將是善的能量。相信那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歡迎陌生人的墨爾本,相信那個記憶中已經模糊了的天使面容,相信這本袖珍書上娟秀的簽名:Annette Dorrington。

這就夠了,一個姓名已經足夠,她讓背井離鄉的遊子不僅安居樂業,擁有了一段最美好的回憶,忘記了鄉愁。在澳洲,並非遇見一些世上最好的山水;在墨爾本,遇見一些世上最傻的人。最傻的人豈非是最美的山水,他們所在的地方,無論多土氣多單調,都可以成為我們念茲在茲的故鄉。


武陵驛 生於上海,居墨爾本。《世界詩歌》副社長。澳洲華文作家協會(ACW)會長。小說散見於《芙蓉》《文學港》《長江文藝》和《四川文學》等文學期刊。詩歌刊於《創世紀詩雜誌》《乾坤》等海外詩刊,入選花城版《2020中國詩歌年選》等選本。已出版小說《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和《騎在魚背離去》。曾獲2019年澳洲華人作家節散文獎和澳洲2020年Ewing Trust作家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