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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煙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安寧

1

黃昏,暑氣漸消,暮色猶如巨大的飛鳥,緩緩降落熱氣騰騰的村莊。我抬頭看一眼霧氣繚繞的天際,鼓起勇氣,一頭紥進綠色的汪洋,尋找失蹤的母親。

這是八月,村莊被一望無際的玉米包圍。起風的時候,整個村莊便化作一葉小舟,在淘湧的浪濤中若隱若現。小小的我,則似一隻驚惶的飛蟲,伏在劍戟般狹長的玉米葉片上隨波逐流。

大人們借着傍晚的涼風,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裡埋頭鋤草。小孩子們則趴在田間地頭,與蜻蜓或者天牛玩耍,累了倦了,便隨意地將牠們短暫的一生終結。傻子坐在自家的庭院裡,抬頭看着漸漸暗下來的四角的天空,發出神秘的喊叫。有時候他也會跑出門去,沿着村莊大道寂寞地行走,見到好看的女人,他就站住,盯着女人胸前鼓盪的衣衫癡癡傻笑,女人看了心煩,撿起腳下的木棍,大罵着驅趕他。狗站在自家門口,眺望着巷口,那裡始終沒有人來;牠們便走出巷子,匯聚在一起,用飢餓的身體裡僅存的氣力,發出茫然的吼叫。天邊最後一抹晚霞,在狗叫聲中微微晃動一下,繼續向深山隱去。

月亮早已掛在天邊,家家戶戶的炊煙還沒有升起。整個村莊的人彷彿都消失在玉米地裡,忘記了人間時日。遙遠的地平線上,秋天的戰鼓正隱約響起,這緊鑼密鼓的聲響催促着人們,一場搶收大戰即將開始。此時人若匍匐在大地上,還能聽到遍地抽穗授粉的玉米,正從泥土裡咕咚咕咚汲取着生命的乳汁。

我的身體也在發出叫聲,飢餓張開大嘴,將我一點點吞噬。我放過一隻覓食的螞蟻,站起身來,順着枝葉橫生的壟溝,看向玉米地的深處。因為暈眩,整個大地都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扶住一株玉米,在窸窣的聲響中,側耳辨認着母親的腳步聲。我聽到風吹過成千上萬株玉米柔軟的花鬚,發出親密的私語,紅色的花鬚在熱烈地喊叫,黃色的花鬚在寂靜地歌唱,白色的仰望蒼穹,等待星空睜開無數閃亮的眸子。我還聽到飛蛾拍打着薄薄的翼翅,列隊飛回巢穴的聲響。一隻青蛙從溝渠中一躍而起,將路過的蚊蟲吞入腹中。

但在千萬種聲響中,我只渴望母親的聲音,儘管她從未溫柔地呼喚過我。殘酷的生活榨乾了她心中殘存的愛與暖。她在疲憊的時候罵我,像罵一條夾着尾巴討要吃食的狗。她在快樂的時候罵我,像罵庭院裡惹是生非的牲畜。她在與父親撕扯後罵我,像罵該死的人生。一切讓她生出煩惱的事情她都破口大罵,以此對抗永無休止的瑣碎日常。母親這樣固執地厭倦着我們貧窮的家,我卻依然將她視作人間的燄火,我要將世間所有的愛都拿來送給她。我來自於她的身體,這世間唯一的愛的源頭,我如何能棄她而去?不,我要緊緊跟隨着她,像一隻撲火的飛蛾,耗盡平生氣力,守護住這點微弱的光,這必將照亮我漫長一生的光。

我於是起身,朝着大地上湧動的汪洋一聲聲呼喚:娘!娘!娘!我的聲音在寂靜的黃昏裡傳出去很遠。它們沿着壟溝曲折向前,先是碰翻了一片嬌嫩的草葉,而後驚醒一粒沉睡的蟲卵,繼而撫過一株醉酒的高粱,撞飛一枚飽滿的大豆。回巢的螞蟻紛紛駐足,仰起小小的橢圓的腦袋,傾聽着一聲聲稚嫩的呼喚,慢慢消失在蒼茫的曠野之中。

此刻的母親,或許正在田地的盡頭埋頭鋤草,她的一顆心完全沉浸在辛苦的勞作中,忘了獨自玩耍的孩子。她並不關心我在做些甚麼,她生下了我,似乎就完成了上天賦予的生兒育女的重任。她不喜歡孩子,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從未被父母溫柔地愛過,她因此也不知道怎麽去愛自己的孩子,這一個接一個從她疲憊的身體上掉下的肉團,讓她覺得厭倦,他們將庭院搞得鷄飛狗跳,將生活弄成一團亂蔴,他們催她衰老,讓皺紋早早爬上她明亮的額頭。她寧肯低頭侍弄莊稼,在麥浪中傾聽佈穀鳥的歌唱,或者雨中去看汩汩汲水的玉米,也好過陷在孩子們無休無止的吵鬧中。也或許,她早已聽見我的呼喚,卻裝作甚麼也沒有發生,只抬頭看一眼昏暗的天光,繼續彎腰勞作;彷彿我對她的依戀,是習以為常的蟲鳴,在她耳邊日復一日地響着,不會驚起任何的波瀾。

但我卻深深眷戀着母親,我要穿過茂密的玉米地去尋找她,我要牽着她的手一起回家,告訴她我愛她,一生一世都和她在一起,如果失去了她,我的生命也將黯淡無光,彷彿所有的星辰從夜空中消失。

我於是撥開綠色的波浪,一頭紥進玉米田中。狹長的玉米葉片劃過我的肌膚,在上面留下深深淺淺的傷痕。泥土灌滿了我的鞋子,硌疼了我的雙腳。沒有刨掉的麥茬,時不時就紥了我的腳踝。一隻青蛙躍過我的小腿,將我嚇出一聲尖叫。在田地的更深處,一切聲響都被隔絕,村莊化為虛無,天空也不見蹤迹,整個世界只剩下浩浩蕩蕩的玉米,我走不到盡頭,也沒有盡頭。我將被無邊無際的玉米吞噬,當夜色張開巨大的帷幕,罩住村莊的那一刻,我這樣驚恐地想。

我於是放聲大哭。哭聲撞擊着厚重的夜幕,發出沉悶的迴響。我在濃郁的夜色包裹中,像一個即將窒息的嬰兒,在母親的子宮裡,用盡洪荒之力,發出最後的呼救:娘!娘!娘!

我的呼救聲最終換來了母親的回應。她在不遠的地方直起身來,疲憊地罵我:你娘沒死呢,哭甚麼哭?!趕緊滾回家去,別在這裡讓我心煩!

我不管這些,我只循着母親的罵聲,在玉米田裡飛快地奔跑。此刻,甚麼都沒有這罵聲更讓我快樂,甚麼都不能阻礙我向着溫暖的懷抱飛奔。

彷彿歷經了漫長的一生,彷彿疾馳了千萬里路,我最終抵達母親的身邊。她看着我滿臉的汗水和污漬,又開始無休無止地罵我。

而我,則羞澀地走過去,拉住母親的衣角,甜蜜地笑着。就像那一刻,我在愛整個的世界。

 

2

黎明,校園尚未甦醒,晨讀也沒有開始,我和蘇在操場上散步。

這是初夏,空氣裡飄盪着花朵的香氣。淡雅的是月季,濃郁的是薔薇,溫和的是牡丹,還有一種清甜的,是隔壁人家的石榴花。再遠一些,就在學校門口一望無際的大地上,五月的麥子已經成熟,黃色的麥浪一直翻湧到天際,佈穀鳥用嘹亮的叫聲催促着人們,收穫的季節就要到了。

我和蘇剛剛十四歲,在這所鄉鎮中學讀初二,中考還沒有來,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探討讓我們甜蜜又憂愁的初戀。

鳥兒早已醒來,在枝頭啁啾鳴叫。奔跑了一夜的太陽,還沒有抵達地平線。一輪輕盈的上弦月,像睡夢中嬰兒的睫毛,掛在遙遠的天邊。萬千隱匿的微光,正努力地穿透惺忪的大地。一隻蝴蝶扇動了一下翼翅,隨即合攏,返回色彩斑斕的夢境。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靜的。只有我和蘇的腳步聲,在沙土鋪成的操場上,雜沓地響着。

我們起初談起的,是剛剛吃過的早飯。一碗口感發澀的玉米粥,兩個色澤陳舊的酸糗的饅頭,外加每週從家裡帶的鹹菜。鹹菜是用蔥花炒過的,富裕一些的同學,還會在裡面加一些剁碎的肉末,那是讓我們艷羨到每頓飯都會流口水的「山珍海味」。

天剛濛濛亮,值日生就抬着一大桶冒着熱氣的玉米粥,和一竹筐饅頭,來到宿舍門口分發早餐。兩個女生正睡眼惺忪地抬着尿桶出來,碰到男值日生,有些害羞,低頭快步走到宿舍旁邊的小樹林裡,將放置了一晚的尿液倒掉。其餘舍友則從上下鋪的鐵牀上跳下來,快速走在井邊,用力甩動吊桶,打一搪瓷盆沁涼的井水,匆匆洗臉刷牙,再胡亂抹點雪花膏,便拿了白瓷缸排隊領飯。

冬天的早晨,天還漆黑,班主任會打着手電筒,監督值日生公平分發。這時節,天光早已大亮,小樹林裡一片新綠。麻雀在枝頭屏住呼吸,專等值日生一走,呼啦啦飛下來,撿拾地上的殘羹冷炙。

每個人的饅頭和玉米粥的分量,是月初就按照飯票定好的。一個值日生便負責唸數量,另外一個負責分配。我吃兩個饅頭,比我高出一頭的蘇,要吃三個。我的鹹菜只浸了少量的油,它們像小小的木棍,雜亂無章地塞滿了罐頭瓶子。為了將它們切好,我為此還丟掉了半個指甲。蘇有兩個哥哥,便比我多一些寵愛,她的瓶子裡裝的,就是黃豆一樣小巧的鹹菜丁,有時裡面還會加入肉絲,或者芹菜、胡蘿蔔、黃瓜、藕、土豆等等新鮮菜蔬。蘇睡在我對面的牀上,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便時常可以蹭到她的「貴族」鹹菜。有段時間,因為長期不食油水和青菜,我患了嚴重的便秘,半夜跑到距離宿舍很遠的公廁,一邊仰頭看着朦朧的月亮,一邊痛苦地蹲到雙腳發麻,天邊泛起微光,卻依然沒有將石頭一樣堅硬的大便排出。蘇心疼我,便將那個星期所帶的肉炒鹹菜,全部讓給我吃。但最終,我還是在某個有貓頭鷹詭異叫聲的深夜,羞耻地用手指將那些「石頭」摳出了身體。

我和蘇沿着操場,一邊輕聲說起這些久遠的舊事,一邊憧憬着遙遠的未來。藍青色的天空,慢慢變成了魚肚白,然後是玫瑰紅、葡萄紫,還有橘紅、桃紅、金黃、火紅。這絢爛多姿、縱情燃燒的朝霞,激盪着我們。

蘇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愛上了一個人。他和我同住一個小鎮,我們一起度過了開心的寒假,然後他去了南方打工。他寫信說,要一直等我畢業。你知道嗎,他有一雙俊美的眼睛,他只需看我一眼,我就深陷其中。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比我年長五歲。他來找哥哥玩,我在院子裡一株桃樹下扭頭看他,他倚在廊下也笑着看我,又問我叫甚麼名字,我們就這樣相識。那年的桃花開得格外熱烈,好像整個春天都在我家庭院裡怒放。他帶我去河邊捉魚,將金魚放在水盆裡養着,將草魚帶回家煎好了送我。他還有些害羞,說是送給我哥哥吃的,卻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多吃一些。我們還在麥浪裡穿行,走到麥浪深處沒人的地方,他悄悄牽我的手。他的手溫暖有力,我握着它,便好像握住了整個世界,我甚麼也不用怕,甚麼也不用擔心,我的心裡滿滿的都是愛。

這個靜謐的清晨,蘇的秘密颶風一樣席捲了我。太陽已經躍上枝頭,萬丈霞光灑滿了大地,溝渠、矮牆,甚至垃圾桶,都塗抹上絢爛的色彩。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正蘊蓄着無窮的力,等待風帶它飛向遠方。

我想起暗戀的語文老師,詩人一樣天真爛漫。他抽煙,喝酒,倚在窗前眺望的時候,像一尊高貴的大理石雕像。他有時並不快樂,講課會偶爾走神。他寫許多的文字,將它們認真地謄寫在方格稿紙上,疊好後裝入信封,讓我送到附近的郵局。我是課代表,因此每天都能去辦公室見他,但每次走到門口,我的心都跳得厲害,彷彿即將經歷一場山崩海嘯。看他與女老師說說笑笑,或彎腰輔導女同學作業,我的心裡便生出嫉妒。可是當他向我走來,關心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能更好地學習,那個時刻,我又面紅耳赤,想從他身邊盡快地逃走。那是一場青春的動盪事件,看似波瀾不驚,海面下卻有隨時會掀起驚濤駭浪的風暴。沒有人知道我的暗戀,即便知道,也沒有人相信,一個醜小鴨一樣的姑娘,她怎麽配擁有高貴的愛情?

我和蘇交換了彼此的秘密,就像交換了整個的一生。我們各自在對方的心裡,安靜地坐了片刻,便知道此後漫長的道路上,即便彼此走失,永不相見,也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夏日的清晨,琅琅書聲還沒有開始,我們牽手走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忽然想要告訴對方一個動人心魄的秘密。

不遠處的校園大道上,學生們正沐浴着陽光,輕快地走向教室,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草尖上的露水浸濕了我和蘇黑色的敞口布鞋,這粗笨的千層底布鞋,將帶我們去更遠的地方。

畢業後你要去做甚麼?我大聲地問蘇。

我要嫁人,嫁給一直等我的那個人。你呢?

我要去唸高中,然後讀大學,我要去很遠的遠方,看一看整個世界。

我迎着朝陽,這樣響亮地回答蘇。

 

3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和阿加、大邵決定轉換戰場,從熱氣氤氳的火鍋店撤退,前往一家文藝酒吧,那裡正有歌手,在唱我們年輕時喜歡的民謠。

我只是偶爾路過阿加和大邵的城市。許多年過去,一起讀書時曾經有過的隔閡早已煙消雲散,卻依然不想與他們重逢,彷彿老死不相往來,是祭奠我們親密時光的唯一方式。我用忙碌填充着在這個陌生城市的每一分鐘,似乎如此,我就與過去的一段生活,保持着安全的距離。是到即將離去的前一天的午後,我在窗前收拾行李,抬頭看到天邊一枚薄如蟬翼的月亮,正與太陽遙遙相望,日月交相輝映,卻永不能在一起,這人世間永恆的生離死別,讓我生出哀愁,於是立刻翻出阿加的號碼,短信給他:我在你和大邵的城市,一起吃晚飯吧。

火鍋店裡人聲鼎沸,我和阿加選了一個角落,坐下來等待大邵。橘黃的燈光落在我們臉上,照亮了歲月留下的溝壑,也讓隱約閃現的白髮無處藏身。起初,我們還面露矜持,不知道歷經漫長時光後的相逢,應該說些甚麼,才能跨越曾經的鴻溝;隨即,我們就因彼此想要慌張掩飾卻又無法掩飾的眼角紋,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落了堆積在我們之間的塵埃,露出讓人動容的光。那時,我和阿加、大邵一起讀書,初次相見,便在喧鬧的人群中嗅到彼此的氣息,這氣息稀有珍貴,像清新的紅松的香氣。此後三人結伴而行,每到週末便隱沒於城市的大街小巷,或混迹於熱鬧的酒肆茶樓,再或前往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只為看一場壯闊雄渾的落日。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沒有太多世俗的負纍,可以安靜享受讀書的快樂。校園裡的銀杏樹高大繁茂,可以幫我們遮擋城市的喧囂。牆頭上總有一隻貓躡手躡腳地走過,並在夜深人靜時發出鬼魅的叫聲。花園裡的花朵正在怒放,風掠過帶刺的玫瑰,篩下閃爍的光影。正午,整個城市都在蟬鳴中昏昏欲睡,三個人悄無聲息地溜出校園,在曲折的街巷中盡情遊走。遇到酒吧,便折進去點上一杯便宜的紮啤。有時彼此無話,只慵懶地窩在沙發裡,安靜地注視着台上閉眼唱歌的女孩,她那樣青春逼人,彷彿有無數可供揮霍的時光,真讓人艷羨。有時我們熱烈爭執,為已成煙雲的過去,和虛無縹緲的未來。爭執過後,便大笑着出門,繼續幽靈一樣在太陽下遊蕩。天空以趨向永恆的藍,在我們身後無限延伸。更遠一些的天際,正風起雲湧。

這是已經逝去的時光。而今,世俗生活纏住了我們前往遠方的腳步,肉身麻木衰老,眼睛日漸渾濁;回望過去,那段奢侈的歲月,猶如鏡花水月,虛幻朦朧,夢中醒來,恍如隔世。

大邵姍姍來遲,只是為了莊重地沐浴更衣,讓鏡中的自己,看上去更年輕一些,也體面一些。他生性敏感,在三人因隔閡失去聯繫的幾年,他彷彿人間蒸發,杳無音訊。倒是我和阿加,偶爾還會去彼此的空間看上一眼,不聲不響地點一個讚,而後悄然離去。

我們都笑大邵,襯衫筆挺,頭油發亮,捯飭得好像要來一場黃昏戀,而不是會見親愛的老友。落座時有些拘謹的大邵,聽完我們的奚落,也跟着笑起來。笑聲震動了頭頂的氛圍燈,鍋裡的毛肚、培根和黃喉,便在晃動的光影裡,熱烈地翻滾着,像很多年前穿街走巷不分彼此的我們。

牛丸、蝦球、扇貝、豆腐、秋葵、羊肉、裡脊、鴨血,逐一被投入鍋裡,再一一送入我們腹中。食物溫暖了我們的腸胃,靠近腸胃的一顆心,也因此飽滿豐盈,彷彿一片乾枯的茶葉,在滾燙的水中舒展身體,重現芳華。這熱氣繚繞的火鍋,裹挾着我們,讓我們迅速地後退,回到激情蓬勃的讀書時代。於是我們決定轉戰酒吧,就像我們曾經很多次所做的那樣。

酒吧裡正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高腳櫈上,輕聲彈唱着一首近乎古老的民謠。燈光灑落下來,女孩瘦削的身體一半隱匿在光影裡,一半安放在明亮處,像一幅好看的剪影。此刻,我們與她一起,虛度着美好的夜晚。我們所聊過的一切,都將化為塵埃。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也將在無邊的黑夜中消融。唯有我們在窗前一起抬頭看過的月亮,永恆地掛在天邊,從未因為我們的聚散而有所改變。可是,恰是這些虛度的光陰,恰是這些一起行經的日與夜,化為生命中閃爍的星辰,在無數孤獨的夜裡,將我們照亮。

那些曾經有過的嫉恨、誤解、爭執、牴牾,此刻全都在歌聲中消解。我們彼此寬恕,宛如人生初見。那時,風吹過矮牆,掀動我的裙裾,我踩着涼鞋在細碎的樹影裡走路,迎面走來的阿加大邵笑着攔住我說:嗨,跟我們一起去護城河邊散會兒步吧?故事就這樣開始。

紅酒化作一條柔軟的小蛇,在身體裡自由地遊走。微醺中忘了是誰,看到那輪碩大的月亮,發出驚異的叫聲。三個人走出酒吧,踩着清涼的月光,在寂靜無人的大道上歡快地走着。那輪迷人的月亮,讓整個城市變得聖潔而又夢幻。幾顆星星在遙遠的天邊,安靜地閃爍。初夏的風吹過我們的肌膚,在那裡留下花朵的香。

我們就這樣追逐着月亮,一直在夜色中走。彷彿如此,明天就永遠不會抵達。那時,月亮隱退,太陽升起,阿加留在這座熱鬧的城市,大邵舉家南遷,而我,也將悄然離去。命運就這樣把我們遣散,一去永不復返。

 

4

飯後,我們在慕先生的客廳裡一邊喝茶,一邊談一些江湖上的事。

暮色四浮,落地窗外的小花園裡,只剩下氤氳的光影。幾隻貓列隊走過牆頭,跳到旁邊的大槐樹上。晚風吹來,樹葉嘩啦作響。鄰家的狗被聲響驚動,一陣疾風驟雨似的狂吠,隨即又陷入長久的沉默。遠遠的地平線上,雷聲正轟隆轟隆地趕來,像一列漫長的火車,從地心深處開往寂靜的人間。

看看天色,慕太太起身,去廚房端來幾盤南方寄來的精巧點心。她還細心地補了妝,披了一襲月牙白的罩衫,又將口紅塗得明亮了一些。我送來的一大束花,慕太太修剪後,拆分開,放入兩個漂亮的花瓶。一束是熱烈的紅玫瑰,擺在我們面前的圓桌上,一束是淡雅的康乃馨,隱在沙發一側的角落裡。

黑暗中,風化作冰冷的遊蛇,穿過紗門潛入客廳,貼着人們腳踝處的肌膚彎來繞去。橘色的吊燈在隱隱的雷聲中不安地晃動,天鵝絨般的玫瑰花瓣輕微地戰慄着。一場即將抵達的大雨,讓世間萬物陷入無處躲避的惶恐。

忽然一聲驚雷,在花園的石灰矮牆上炸響。人們紛紛停下言談,扭頭看向窗外。見高大的白楊,正在風暴中發出雄獅般的怒吼。烏雲滾滾而來,頃刻間籠罩了整個大地。客廳的燈努力地亮了一些,彷彿知曉此刻的人們,需要更多溫暖的光。一隻孤傲的白貓驚恐地跳下槐樹,消失在黑暗的角落。大風捲起枯枝敗葉,在夜空中遊蕩,又重重地將它們摔下。整個城市的車輛都受到驚嚇,沿街發出一連串的尖叫。雷電和風暴以狂飈突進之勢,裹挾着大雨奔湧而來,夜空瞬間撕裂,暴雨如注,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混沌。

我走至窗前,去看花園裡飄搖不定的花草。黑暗中,聽見一根粗壯的樹枝,重重地墜落在水泥地上。所有的飛鳥蟲豸都消失不見,連同牠們建在半空或地下的巢穴,也在暴風雨中隱匿。我忘了片刻前朋友們熱烈談及的江湖掌故,雨夜中正忍受無情摧殘的花草,讓我心痛。只有矮胖的詩人吃飽喝足,在這無處可去的夜晚生出睏意,將人間的煩惱統統拋棄,臥倒在沙發上,不過片刻,便發出幸福的鼾聲。飽受失眠之苦的朋友,看着四仰八叉酣睡的詩人,生出微微的嫉妒,知道乾坤顛倒也喚他不醒,便指着他燈下露出的肥胖肚皮取笑一陣,繼續將視線投向窗外無休無止的雨夜。

慕先生提及花園裡的幾株沙果樹,每年秋天,果實都會落滿了庭院,因為工作忙碌,來不及撿拾,只能任由它們腐爛,再經幾場雨雪,便化為淤泥,彷彿它們從未在枝頭有過耀眼的四季。有時,他站在灑滿陽光的院子裡,看到被鳥兒啄食得千瘡百孔的果實,會一陣心疼,轉身取一個袋子,將色澤紅潤的完好沙果一一撿起,送給門口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幾隻野貓蹲在牆頭,很少睬他,只瞇眼享受着秋日的陽光。流浪至此的白貓性情冷傲,一隻眼睛是深邃的藍,另外一隻則是璀璨的金,於是當牠站在牆頭,仰望蒼穹,人們便覺得牠的身體裡,有一望無際的大海,也有光芒萬丈的太陽。慕太太因此更喜歡牠,儘管牠每天蹭吃蹭喝,從未對她的餵食表達過感激。倒是白貓生下的四隻小貓,顏色灰黑相間,在院子裡每日追逐,撒嬌賣萌,惹人喜愛。黑貓並非貓仔的父親,卻每日與白貓形影不離,彷彿神仙眷侶。

此刻,風雨猛烈撞擊着紗門,慕太太有些不安,幾次起身走到門口,探頭去看昏暗的庭院。那裡除了遍地的枯枝敗葉,甚麼也沒有。黃昏時還在庭院裡散步的貓咪,這會蹤迹全無。只有無盡的雨夜,籠罩着蒼茫的大地。

慕先生也扭頭去看窗外綿延不絕的夜雨。不知甚麼東西忽然從半空墜落,我猜測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幹,搖搖欲墜地懸在半空,曾與貓咪一起,在小小的庭院裡沐浴着陽光,但最終沒有敵過這場殘酷的風雨。也或許,那是一枚酸甜的沙果,剛剛泛起羞澀的紅,尚未等到秋天,向主人奉獻所有的甜。這些不過是風雨之夜最樸素的場景,沒有人會為這樣的瞬間停留,只有偶然行經此處的慕先生,會因這與生命相連的細微的聲響,生出無限的愁思,彷彿它們是他漫長人生中,汁液飽滿的部分。

雨下了不知多久,終於慢慢停下。推開紗門,見夜空中一彎被雨水清洗過的月亮,閃爍着清澈的光。三五顆星星眨動着眼睛,好奇地注視着人間。一隻飛鳥抖落羽翼上的積水,消失在夜色中。庭院裡落滿了枝葉,一根粗壯的槐樹枝幹橫亙在甬道上,斷裂處泛着銀白的光。沿牆的沙果樹下,滿是青澀的果實,一顆一顆,濕漉漉的,帶着讓人憐惜的傷。一隻小貓從廂房中探出頭來,驚異地看着滿地的積水。

這雨後無處不在的衰敗與新生,讓人內心湧動着哀愁。夢中被叫醒的胖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門,一低頭看到腳下滿地的沙果,呆愣了片刻,而後彎腰撿起幾顆,揣入口袋。

我們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回頭,還看見慕先生和慕太太,並肩站在門口的丁香樹下,注視着我們。一陣風吹過,兩邊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枝葉間的雨水隨風飄落,有沁人的涼,倏然在脖頸處消失。此外,一切都隱匿在黑暗之中。只有遙遠的星辰,閃爍着寂靜的光,無聲地注視着人間的這一場別離。


安寧 生於八零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四百餘萬字,已出版作品廿六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聖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任教於內蒙古大學,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届全委會委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