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茫茫：二除以零

1

郝玥剛落地時，睏倦異常。坐在孔潮寧來接機的車裡，她對倫敦這座城市只有匆匆一瞥。高頻的風聲擠過車窗的夾縫，石子和小坑打破大地的平整。她的眼皮每每要上下相觸，都被陣陣顛簸強行分離。

千萬別睡！最差也撐到十點！潮寧將車內的重金屬搖滾開到滿格。

別那麼大聲。

或者我換Just Blue？潮寧的手伸向了控制台。

甚麼？

《動物世界》片頭曲，聽多了還不錯。

別這麼殘忍。

放不了，我沒這首。潮寧笑着把郝玥準備堵耳朵的手摁了下去，在綠燈亮起前輕踩一腳油門，壓過了白線。

郝玥笑了，人之將眠，出言不遜。她得解釋，歌沒問題，潮寧殘忍。飛機氣流讓她受盡折磨，道路上又是坑窪又是聒噪音樂，消停不了。

小動物也可憐，跑了幾十年還不知道電視台給它們配的是甚麼樂。

也沒事，這歌只會把它們跑步節奏打亂，最後誰也活不下去。

點頭，把音量調小。郝玥的雙眼也爭氣，一路從未長久閉上。幾小時前，當郝玥在即時地圖上看到飛機越過西伯利亞和莫斯科，平行直達赫爾辛基時，她還沒有晝夜長短參差的意識。冬令時，時差八小時，窗外四點三十的倫敦，所有的光從天上落到了地面；天空壓得很低，無法確定它是否就會穩穩卡在這個臨界點，不再往下沉。

到了潮寧家，郝玥洗漱整理，一刻也沒閒着，一刻也不讓自己掉入瞌睡的陷阱裡。七點多，火鍋上桌。辛辣的刺激和能量的補充讓郝玥逐漸恢復狀態，她看着手機熒幕上的時間，讓口鼻記住食物的香味，讓雙手記住握碗筷的姿勢，讓全身都記住這是飯點，再將這些信號傳給神經中樞。潮寧沒她那麼能吃辣，三口菜兩口水，火滅下去後要是嘴還在冒煙，她會說兩句混話排遣餘熱――時間真快，距你上次中獎都一個多月了。

說得像我一直一直都在中獎一樣。

你上個月中的是旅行社出的免費機票，這個月是我的免費食宿。

我不是故意的。

郝玥中獎日就是潮寧受難日，阿門。

潮寧再喝了點水，平靜了下來。郝玥有點慶倖潮寧沒再問她下個月打算再中甚麼。她們對視一笑，但潮寧臉上隱隱露出倦意，她雙頰的肌肉向下拉不住眼角，向上提不起嘴唇。一時間郝玥懷疑她並不是上下班、接送人或者做飯累了，而是在倫敦呆倦了。郝玥似倦又不倦。那晚十二點躺下，不出所料沒睡安穩，她半夜夢醒驚坐起。黑暗中，她的牀邊是智能電子鐘的紅字，2:00AM。二加八，十，是該精神煥發、展現蓬勃生機的時候，但兩個鮮紅的句點一閃一爍，放射否定答案警告。凌晨兩點，不是展現數學能力的時候，為明天保障充足的體力是第一要義，實踐起來不簡單。她很難進入深度睡眠，醒了睡了又醒，像電力耗光的手機，連上了充電線卻發現接觸不良。留給她的時間越來越少，不知還有多久天就會重新亮起。

潮寧說還有四五個小時白天就結束了。

郝玥不敢相信。上午十一點，面朝泰晤士河和塔橋，潮寧語氣平靜。她們看對岸新老交替的建築，看橋，看平淌的河流，還有飛到她們跟前的肥碩海鳥。郝玥迷迷糊糊地聽潮寧說起她小時候一度以為城裡的河都是從最高的那幢大廈流下來的――看那邊玻璃做的碎片大廈，是這兒最高的樓，樓頂一直缺了一塊兒，真的像冰化了，變成水流到河裡了。

泰晤士河本身感覺沒甚麼看頭的。郝玥搖頭，可潮寧沒立馬接上她的話。也許有看河的人，來看水把城市一分為二。兩岸並無實質區別，總有一邊嫌一邊窮，一邊嫌一邊市儈，但日子得過下去，見面仍需笑臉相迎。潮寧也說這河確實是不怎麼吸引人，然後解鎖手機，低頭看手機上以前拍的亮藍色照片，又舉頭看着河嘆氣，指尖輕扣石欄，如一個吟遊文人，這樣做了幾個世紀，像是她見證過泰晤士河從幼兒時期的一條無瑕的小水溝發展到如今這個樣子一般。然而她話頭再轉，說水的運氣好，流到了最核心的地方。普通人來了還是普通人，最多就變成一個見過泰晤士河的普通人。

對話在此停頓。上了塔橋，她們艱難前行。風力猛增，所有人暈頭轉向，幾乎睜不開眼。逆着大風，郝玥逐步失掉方寸，分不清是往前還是原地踏步。那時候甚麼都亂了，河流流速加快，如直淌又如回溯。昨天飛機幾番穿過強氣流時，郝玥也是全身震晃，且比在國內乘機時更惶恐。座椅屏幕上的地圖和時間被警告圖示替換，假若全機人員不幸墜落，都無法知曉身處何處，但無論是哪個國家，她都不懂語言、無法溝通，更一時適應不了生活節律。她神經緊繃，抓死扶手，混亂中聽到一陣無序的脆響，像體內有甚麼隱蔽卻重要的東西錯斷，裂成一節節一塊塊，而這不規律的碰撞聲，源自那些節節塊塊跳起的多米諾舞蹈，一號過了五號，四號六號又轉回三號，不按順序，沒有節奏――終了，她靜下來，卻無法復原應有秩序。她像完全封閉的機械，毀亂了些許零件，尚能繼續運轉，卻不知會否落下不易察覺的後遺症。她一次次試着平復，學着和未知的缺陷共存。此刻，在塔橋上雖有厲風，但程度不及昨天的衝擊，她察覺不到特別顯著的自我變化。不過又是一個見過泰晤士河的普通人，生活還能自理，前行還得繼續。如果她就因此扭扭捏捏，賴在原地不走，一會兒就會撲上來一群看街頭行為藝術的遊客。她不能指望就此開啟事業的第二春，高帽警察經過了一定會問她要演藝許可證，或起訴非法營業。

來，打起精神！

滾熱的咖啡就在離郝玥鼻尖幾毫釐的地方，她頭突然向後一縮，稀里糊塗地伸出手，又被燙了回去。潮寧叫她握住隔熱墊，她也呆呆照做。過橋時的心悸還在隱隱發作，但濃醇的氣味浸入身體後她似乎精神好了一點。雖到點也不餓，郝玥還是跟着潮寧到博羅市場吃了點東西。她們出來時，天上有陽光，好天氣中受益最多的還是敷上一層淡金色後被喚醒的老樓，而不是那些滿身全副玻璃的新房，給城市供給新的光污染。

光污染並沒持續到每一個角落。泰特美術館裡的現代藝術郝玥不怎麼欣賞得來，不知如何去解碼那些虯曲的線條，猙獰的面相和驚悚的色彩對撞。夾藏在其中有一幅莫內真迹，她看出那是池塘與蓮花荷葉，但無規則、無邊界褐色顏料卻讓整幅作品渾濁一體，牆面就像是正好在那裡凹陷了下去。它可能需要多一點光，一點即可，但它沒有受到任何優待，一根粗繩阻隔，圍上一圈，和人還有光源紛紛拉開距離。不過這也就是郝玥這個俗人能想到的東西，倘若不是潮寧停下來告知這是誰的真迹，她甚麼都注意不到。附近的燈光都集中在對面，淨透的白紙中心印着黑亮的十字坐標軸，函數波紋糾纏綿延，豎立橫躺，打破背後操弄的嚴肅公式。

不知這邊小孩背不背那些奇奇怪怪的口訣。

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

還有烏拉爾山烏拉爾河然後大高加索――都離得太遠了。潮寧引着郝玥向泰特高層外圈部分走，去看能看的實景。矮房在前，高樓在後，像商量好按身高順序排列。臨近三點，天還亮着，微薄日光下受益的只有泰晤士河，它相比於周邊的城以及跨於其上平平無奇的千禧橋更鮮亮清爽。千禧橋沒有裝飾遮擋，來往的人一團一團，或緊密或稀鬆。一座城、座座城都是如此運作。城市活着人活着，這條波瀾並不壯闊的水流才會被注意到，它才不會是無名野溝。

潮寧說她在倫敦第一次面試完後來的這裡。

還順利嗎？郝玥和潮寧順着向東走，漸遠離對面的河堤，眺望聳立的碎片大廈。

那是頭一輪，我沒被刷掉，但後面我放棄了。潮寧看着眼前的路，笑着，露出整齊的幾顆牙齒。她接着說用句誇張的老話，那天爬上來感覺倫敦在腳下一樣。

你現在在俯視它。

不是的。

潮寧像老前輩般慈愛地打量着郝玥。郝玥避開了眼神，她暫時不想聽這樣的話，彷彿是郝玥從面試到辭職走了完整的一遭，但最後卻是潮寧在向她傳授所謂經驗。潮寧，一個站住了腳跟的成功人士，一個假意抱怨自己生活不幸的成功人士――怎麼會這樣想？郝玥愧疚地笑笑，默默挽住潮寧的胳膊。她們一起從露台走回館內，在一個咖啡角點了下午茶和小食飲品，歇了歇，又轉了轉。在天開始濛濛黑時她們離開了泰特，去到最近的地鐵站。已快到下班高峰期，四點二十，郝玥有些犯睏。在昏沉中郝玥給潮寧絮叨着她辭職前老闆當着面兒說她沒用，對公司沒貢獻。

潮寧丟開郝玥的手，音量提高：

他才該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個有貢獻的老闆！

郝玥還沒緩過神，一陣風猛颳過，地鐵準備進站。在地鐵停穩開門時潮寧再次挽住了郝玥的手，一起站在蜂擁而出的人潮之中。

2

次日白天她們逛街購物，先是考文特花園，再是牛津街。花錢起初是痛快的，花多了就心痛。郝玥還有積蓄，可再怎麼說她當前有出無進。一件大衣，兩件襯衫，三瓶化妝品和護膚品……在為最後一條厚連衣裙結賬時，她發現手上現金不夠，又沒帶卡。潮寧掏出自己的信用卡，收銀員麻利地一劃，再遞回給她。郝玥不知多少人看到了這一情景。假如她的前同事和前老闆一直認為她拿不出主意、沒有貢獻，那這次她幾乎是自證無用。這才幾天，經濟危機就出現了。潮寧把卡收入卡包時，郝玥突然有些後悔接受幫助，像是她在將潮寧一同帶到坐吃山空的深淵中一樣。

潮寧的表情倒挺輕鬆，問她還有錢放家裡嗎，要不再去兌點？郝玥說應該還有，不必太擔心。她沒告訴潮寧的是，就在剛才她預見了一些賦閒生活的最終結果。郝玥還是有能力付晚飯錢、買點小東西、購入地鐵票，但其他事不得不留心。潮寧倒開導她不必這麼神經緊張，之前她接待過不少朋友，大家都有超預算的情況，最重要的是盡興，不留遺憾。

她們並排在街上走着，過了馬路，臨近亮燈儀式表演的地方，人自然變得更多。她們融入了人群裡，看不見舞台，但聽得見巨大的樂聲及周圍人興奮的交談。郝玥抬頭看頭頂上方，張開羽翼的天使披戴長巾，從街頭到街尾，數不清多少個。潮寧沒東張西望，只是抬頭探尋表演舞台，專注忘我地加入大合唱，像音樂才是此行的重點。郝玥一首不會，但不想一直這麼呆着愣着，於是在下一曲開唱時也舉起手機開始錄影――一分鐘後，手機突然黑屏，她不願打斷潮寧，自己搗弄了一會兒，無果。音樂停，有人通過話筒激動地喊了幾句，點燈儀式啟動，集體倒數開始。人聲鼎沸，關鍵時刻就郝玥還沒準備好，還被人群往前推了一下。七，重新站穩；六，到正式開始的時間了嗎；五，現在幾點；四，她不知道；三二一，GO！她喊不出來，像啞了一樣，沒有尖叫，沒有歡呼，從未如此不安。

萬一呢，萬一他們選了錯誤的時間點燈呢？

她頭頂上的天使全身亮起，金色的光從身體的中心往翅膀、後尾漾開，向中心聚攏收回時又泛起藍色。亮燈不是儀式的全部，街邊屋頂上交替射出紅綠兩色禮花，從天使後方迅速升起，衝向天際，發出連環的爆裂聲。先前的倒計時清清楚楚，但此刻一響響禮花的放射卻像沒經過任何固定安排。前一波的紅煙霧還籠在天使身後，後一輪的藍彈藥就在半空綻開，顏色混在一起，聲聲彼此不分，一號噴了可以五號，四號六號過了又三號。每一次炸響都在她的身體裡激起磁性的共鳴，讓散碎的零件摩擦、推攘、碰擊，不絕吶喊：注意！

注意時間！

郝玥是鐘，從前他們說。誰是打卡器，誰是複讀機，半年會餐桌上他們還談了些甚麼？忘了，但郝玥是鐘。從前在公司，數位或順序或時間，她基本可以把握。會議過後九點五十七，午飯過後十二點三十三，到下班還有大概十二分鐘――你去問郝玥，她根本不看錶，就可以精確到分地告知你幾點，堪稱一絕！不能說她從未作過貢獻，她深諳每一個時間的刻度。

既然有所貢獻，怎麼遭人污蔑？儀式之後的一天，她們在泰晤士河畔停了下來。她再說不單是大本鐘需要整修時，倫敦眼被周邊建築同化成了七彩混雜的光色。她們沒再向對岸邁出一步，而現在是誰在巨型水車上出力，推動一切的運作？潮寧不關心答案，甚至不再觀賞眼前景，只埋頭翻閱照片。她不與郝玥分享，也不刻意遮掩。郝玥偶爾能在小方塊屏幕上偷瞟到各族裔的面孔，那時天沒黑盡，倫敦眼之外的城與河依稀可見。多數人都身着短袖，拍攝時間估計是夏天。然而這晚，冬風不算凜冽，夜的光輝不像日光咄咄逼人，沒有禮花和人群。南岸燈光秀奪人眼球，旋轉包廂窗閣內勾勒出的人影被反襯得奪目。黑團在狂歡，在蹦跳，在舞蹈――那會是潮寧熟識的琳達尼克詹姆斯？還是她知道的李姐阿剛陳主任？他們怎麼一路追到了這裡？是不是世界缺了他們，都無法運行；郝玥距離他們，只差一個問題――

郝玥郝玥幾點了？

八，八點二十？她不借外力，試了

一次。

不對，很抱歉，我親愛的，你失效了。

她失去了這個參與運轉的機會。

她唯一的功能，失效了。早在眾人的狂歡慶典中，她已承認自己的失靈。最無權質疑點燈時間的人是她，每個人手機都亮着，只要能讀懂阿拉伯數字，就無所不知。然而每個人都仰頭向天，煙花愈加斑斕，聲響時密時散，幾乎搶了天使風頭。最終一次齊響，濃濃紅霧佔領夜空，轉眼擴開變淡。這場煙花表演又是不是在預想中的時間內結束？她不知道。太遲了，直到手機黑屏，她才意識到現在的她只是一個依賴外力報時的鐘，一個失去基本尊嚴的鐘，一個處在廢棄邊緣的鐘。她想不到任何辦法，至少不可能用螺絲刀掀起蓋子進行修理，讓一切即刻歸位。儀式接近尾聲，圍繞着她的人聲依舊嘈雜，但天空逐漸安靜清爽，頭頂上只有閃着燈不動彈的天使。舉起的手機紛紛放了下來。

每年我都會來！每年這裡都挺好看！你剛剛拍照錄影了嗎？

沒，手機黑屏了，甚麼都做不成。郝玥拿出手機，潮寧接過去研究了一下，說可能是沒電了，回去充好就可以。她問郝玥怎麼看上去神色不對。

現在是八點二十嗎？

七點都沒到，不算晚。

表演結束，觀眾開始流動，潮寧也建議她們離開，吃點宵夜就回家。七點可能已經到了，但郝玥不想這麼頻繁騷擾潮寧，問東問西。一隊隊沉溺在表演餘韻中的遊客從她面前走過，大家都會告訴郝玥相信手機，人是最不可靠的。她手腳不協調地隨人流走着，不再有心思做其他事；潮寧這時候也心不在焉，花更多時間流覽照片，而不去觀賞懸在面前真正明艷閃動的燈火。

那兩個夜晚鑽入地鐵站時，郝玥都聽到壓在頭頂上密集的踢踏聲。

3

但都不如再往後一天潮寧的腳步急促。

郝玥被外面持續的響聲鬧醒，她下牀走向客廳。潮寧已經穿好鞋，揹了個背包，說連着兩天都要去公司處理事情，冬日仙境的安排只能延後。潮寧目光炯爍，氣場強大，彷彿下定決心要去遠征。沒有人願意假期被中途打斷，郝玥沒找到機會問她何時回來，更不敢抱怨。兩個多小時的回籠覺沒睡着，肚子餓了家裡又沒吃的，她決定出門，順便看看周圍有甚麼可打發時間的去處。

臨走前她檢查好電量，揣好鑰匙，認真數清了錢、理清了卡，不希望再攤上經濟問題。點燈儀式那天回家後，她立馬將欠款還給了潮寧，然後才修整好手機；昨天買完那麼多紀念品，她睡前一看也有充足的結餘；今天她把錢包塞到飽和，塞到撐。在數位支付還不是絕對主流的地區，重量和厚度比數值更令人安心。

還得想點辦法解決其他讓她不安的

事情。

1:15。下了樓，她盡力熟悉環境，邊走邊觀察。一條街走完，可供她選擇填飽肚子的地方不多，她最終去到了一家不起眼的路邊小店，因其外部掛着號稱兩分鐘取餐的標牌。她點了外帶牛肉卷，付了款。

你的錢。店員給了她一堆硬幣。

謝謝！她沒料到他能講點中文。

1:30。兩分鐘之內，郝玥拿到食物。她一路不斷提速快走，避開陌生人的眼神，直至一座帶着小花園獨棟小樓才慢下來。這大抵是某人的故居，於她而言是個人不多又不需花錢的優良庇護所。門前立着塊紅木板，左側是大段文字，右側是照片。她掃了一眼圖裡的大鬍子男人和下面的飄逸花體字，勉強認出了最前的Benjamin I。左邊小字介紹倒是用的標準印刷體，她逐字慢讀上面的英文簡介。上世紀初，知名話劇演員曾住在這裡；上世紀末，參觀開放；營業時間，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

1:57。沒有錯過，她也沒多想就往裡走。房屋內外風格統一，都是傳統式樣，都有異域的雕紋。進門的玄關旁，幾隻中等容積的茶色酒樽裡裝着澄澈透亮的洋酒，透過瓶身可見其後層疊的葉狀牆飾，已被折射變形。她遇到過的多數老屋室內會裝成現代風格，二十一世紀越跑越快，把愛德華、維多利亞時代拋在後面，被風吹被雨打的外牆卻更加腐舊，沒有任何修補的話，它還能退後再退後。這裡表裡一致，像老瓶裝着老酒。她被無處不在的金色渦卷所迷，順着細刻的線條走圈，從周邊到內部，滑向陷落的核心。過路者的輕撞讓她清醒。她揉眼，側身再抬頭時，見到左手牆體頂部小而的壁掛電視，打破時代連續體的異物，播放着全是顆粒噪點的黑白影像。戴着高禮帽的年輕男子在熒幕裡咧嘴大笑，腳踩復古自行車在圓形的舞台邊上轉圈；中央的長髮女人急得跺腳，唾罵不止。沒有聲音，一場純粹的藝術演繹。

誰按了暫停。

自行車輪不滾，鏈不捲，徹底卡住。男子右腳在下，左腳在上，絲毫不動。放肆的笑臉，誇大的動作，焦慮的神態，被放大的全是二位演員較為糟糕的形象。這樣一來自然襯得下方老藝術家的肖像真品更加體面：故去的老者，默然於金框作邊的油畫之中，瀑布鬚髯，高髮際線，穿純黑色西裝和起褶白襯衫；雄壯的身子坐得不直，縮嵌在椅子裡；右手搭在左胸口，一條銀鏈從其間垂墜而下，形成環狀。比起舞台上的男子，畫中人與剛才撞她的人還更相像一些，都上了點年紀，額頭光禿，一把長鬚，黑外套，白高領。

大鬍子老頭沒有肇事逃逸，仍在附近徘徊。像，太像了，如果她英語過關，如果她沒有異國社交障礙，她會去問這人是不是老主人家的後裔，但大概率搭不上話。隨便看了她一眼，他立刻連打好幾個噴嚏，像對她過敏。她突然不知所措，見到左手邊拋光過的樓梯扶手，雙腿就自作主張向樓上爬。二樓比一樓簡陋不少，小廳沒有甚麼值得留意的陳設，郝玥走到窗前，發了陣呆。舊窗戶頂上有半圓形的彩色花窗，和之前她在別的教堂裡看到的樣式相仿，半通透的玻璃被黑邊勾勒成一片片色塊，再相拼相連。

這本是安撫人心情緒的景致。

That little Ben doesn't work！

Little Ben？小，本。

小本鐘？

屋內沒鐘。窗外小溪旁立着不高的褐色塔樓，磚牆上也是空白一片。

2:26。大鬍子老頭也上到了二樓，逮住一個年輕工作人員拉着嗓門投訴。景是欣賞不下去了，郝玥轉過身，從這個角度看，老頭身形高大，後背寬厚，左手食指指天指地指小伙，就快把對方逼到樓梯口；右手鬆鬆地握一個不完整成型的拳頭，兜住偶爾發響的金屬品。他似是在滑稽模仿老藝術家的某部作品，借誇張動作百般刁難，借尖酸台詞諷刺戲謔，不達目的不放過。爭執的語句重複又重複，她大致聽出小本不是鐘，是自行車，老屋主用過的重要道具。老頭質問為甚麼不修它，他說他會一直來到問題解決為止！

快了，很快了。

他們僵持不下，郝玥看得有些厭煩。很明顯近百年前的古董修好了也不能再投入使用，只能和花瓶酒樽放在一起當個擺設。與其破費這力氣，還不如動下手指點個播放鍵，讓小本在電視裡展現風姿。她不想繼續待下去，小跑下樓離開。不出所料，舞台劇依然卡在同樣的節點，無法動彈。

2:36。天變暗，下雨，後續閒遊計劃泡湯。她躲進附近的公車站，查好班次，坐車回去。到家後，她把樓下買的微波爐加熱菜扔進冰箱，打開電視，聽着新聞，在沙發上入睡。醒來時，電視放着聖誕舞台短劇，她沒有換台，讓電視開着，去廚房做好速食，又端着飯碗坐回沙發。天已濃濃黑，雨又綿綿下了一場。她嚼着咖喱什錦飯，聽着雨聲伴電視裡的笑聲風暴，嘩嘩啦啦又嘻嘻哈哈。這一時段的劇碼已播完，後台採訪開始，演員們全部圍在一個頭頂兩根細管狀白銀色天線、身着絨面茶色西服的男子身旁。

他們好像在問他演的是甚麼。

剛才是甚麼無所謂，現在，是一個人。他大概在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像等差數列，分開、遞減。

將來會是一名藝術家。

哈。所有人閉上嘴，鼓起掌。

郝玥左拿碗右握勺，無暇拍手。她走到廚房，扔掉一次性餐具，關掉電視，玩手機。將近十點半時，她打了個電話給還未歸家的潮寧。

我進地鐵了沒信號了你先睡吧！

接得快，掛斷快，強烈的背景嘈聲干擾聽覺，放大了人聲的急急匆匆。她突然不想面對潮寧今夜回家後的表情，不願去糾結於那些二人均不想提及的話題，便很快從沙發上起來，去淋浴洗漱。當晚潮寧到家，大力關門時，郝玥在失眠；潮寧打完電話，回到自己房內時，郝玥沒睡着。她走下牀，不開燈，停在窗邊向外看。至今對面樓房的用處都不明，下面便利店燈牌鋥亮奪目但暫無生意，不久就被飛馳而過的跑車搶去全部風頭。她用力鎖上窗戶，拉緊窗簾。這麼些天了，她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混淆答案的選項。她雙腿一軟，靠着書桌慢慢滑到地上癱坐下，臉卻恰好與電子鐘平行。眼睛一時無法對焦，這個醒目的猩紅方團，是整個密閉屋內唯一的光源。

她拿起鐘東按按，西敲敲，變化不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問題在她自己。半夜眼花看不清數字，手機關機，而這一整天她不停地看時間，但毫無靈感，琢磨不出任意一位數字。沒有展現她數學能力的機會，躺下是最後的無奈之選。

電子鐘不存在任何問題。

上午，十點整――上午，十點整――昨夜她瞎摁到了鬧鐘啟動鍵，今早聽到的是意想不到的一通中文播報。她拚命在鐘的表面亂點，終於止住聲音，睡意也被全部驅散。在牀上乾躺許久，到肚子發出轟鳴，她才起身準備。她把今日份的錢算好、數好、塞好，多帶了把傘，出門。

一點零三，對嗎？

1:03。郝玥不敢信自己的眼睛。她仍持謹慎態度，歪打正着的正確答案，必然是偶然。不管怎樣，小概率事件仍為她帶來些許成就感，讓她步子邁得更輕快。出公寓樓大門後，她仍在周邊逛了一圈，最後回到昨天的小店，點了同樣的套餐。值班店員還是昨天那位小兄弟。她從鼓鼓的錢包裡掏出的硬幣，全都落在店員微微蜷起的手中。

你的錢。店員退了兩枚回來。

謝謝。她掂了掂錢幣，掌心傳出兩片金屬的拍擊聲。

是昨天也是今天，熟悉，安心。十點醒來，十二點過起牀，洗臉、刷牙、化妝，裝錢出門，閒晃，小店點餐、付款、講中文，兩分鐘之內拿到牛肉卷，咬下第一口――是一點十八，郝玥估得極為接近――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明白接下來該怎麼做。離開小店，邊吃邊走，不和任何路人有眼神交流；導航預計步行至故居要三十分鐘，按昨天的速度，用不了那麼久；抵達目的地，站在木板前，再細看照片、演員、開放時間。

一點四十五！

1:45，沒有錯過。她不能保證下一次還能這麼走運，但這幾次嘗試起碼開了個好頭，說明靈感或許還在。這是她的能力，經歷過混亂生活模式和顛倒時差後，不會那樣輕易丟掉。她大步跨過草地，來到房前。大門緊鎖，窗簾拉攏，週二不營業，郝玥沒死心。她記得，一樓，酒和瓶，浮華裝潢，黑白演出視頻，冒失老人，嚴肅畫像；樓梯扶手光滑鋥亮，中廳方正，彩色玻璃奪目，外面是溪水塔樓，身後是無理爭論；樓下清淨，離開老宅，走向車站――沒有進行實地經歷，今天過得快些，所以是？

兩點整。

1:56，相差不大。巴士進站，登車前她在背包裡摸到了公交卡，繼續掏了掏，沒找到潮寧家門鑰匙。她給潮寧發消息說回不去了。潮寧叫她再附近隨便走走，再等一會兒。郝玥發送了一串笑臉，笑她自己，昨天要不是下雨，本不會灰溜溜地提前離開。她應該像現在這樣，步伐急促地小跑出故居老樓，停在溪邊小休，調順呼吸，看太陽在斜對面中下的位置。

兩點十一？

2:05，沒關係。她沿河繼續漫步，走了一陣，穿過不複雜的小徑，胡亂逛進陌生的街巷，新房舊房、新路老路錯綜交雜。地圖顯示這兒離河邊有兩三公里。

兩點三十，三十五？

2:43，差更遠了。

她站在室外大幕前看廣告，穿着小馬甲的中年工人站在廢墟前豎起拇指，快樂自信；兩點五十五，不對。她渴了，腳也痠了，去小賣部買了瓶水，在路邊板櫈上坐下；三點二十，是錯的。這條路的末尾，她聞到一點生津的甜味，叫人分不清是香草華夫還是桂花白糕，卻未見任何甜品站或中餐廳的影子。她的大腦瘋狂補充，沖、嗆、辣的九格火鍋，鮮香的蔥薑肉包，泛油光的燒臘乳鴿……這時候餓了，總不能就跳到六點，她越來越摸不清思路。天在變黑，路燈未明，潮寧說工作仍沒有結束。進不了家門，郝玥繼續漫無目的地拐入另一條街道。商店、甜品站、書店從門窗透射出的光線讓室內現代化陳設漸漸蓋住老牆的風頭。路到盡處，她停下回望。沒有那麼多偶然發生。如果她能每天都在這裡走，一遍遍看相同的建築，那她就算一直盯着地板也不會走丟；如果她每天都過差不多的生活，記憶時間的固定刻度，絕非難事。這樣的條件，如今並不成立。

站在十字路口邊上，馬路對面燈更弱、人更少，她不禁扭頭回顧主街的繁華。斜後方赤橙色的櫥窗亮亮堂堂，一面牆可能就抵得上那邊一條街的發電量。她走過來時可能只注意到另一側的聖誕玩偶店，忽略了它的存在。整個下午都沒怎麼探店，不過機會還在，她提起了一點精神。不過進去後她有些後悔，在架上的不是能吊斷耳垂的派對耳飾，就是扯斷髮絲的髮箍髮卡。笨拙的設計並不吸引人，圓球、長條、螺旋配飾落得像機械工廠量產的齒輪、連桿、彈簧，但只能外用。她不想兩手空空，還好從首飾區鏈條亂葬崗裡挖掘出一隻手環，看上去挺親切，就很快選定了它。來到收銀檯，她在厚厚的錢幣堆裡找出一枚大的和三枚小的交過去。店員幫她結賬，道了謝，就再沒說話了。小店中只剩下嘲哳的背景樂，以及與之相伴的幾下輕輕的落幣聲。

接着還有手機的震動。她回了潮寧短信，說馬上到家。原路折返，目的地是昨天的車站。黃昏裡的小本鐘靜立，巋然不動。白鴿從旁撲騰雙翅飛向空中，噼哩啪啦一陣亂聲。郝玥要是以這個頻速拍打雙臂，最後只能筋骨錯斷，還沒飛到潮寧家，就垂落在半道上了。她忽然鼻子發癢，連打幾個噴嚏，又聽到稀稀拉拉的錢幣碰撞聲從右側的老房傳出。那個老頭是不是在窗邊巴望，等看這個愚蠢姑娘的笑話？他無法理解她為何如此執著於分秒，而現在她竟還眼紅一群比她更蠢的鴿子，更是不可理喻。他也沒甚麼好得意的，他關心的自行車多半沒修好。她轉頭怒視，整幢房屋空蕩蕩，沒有人。她看不到怪老頭如何沾沾自喜，看不到屋內老藝術家是否嘆氣連連，但在去汽車站必經的故居大門旁，立牌和早些時候看上去別無二致，除了暗了些以外，除了會讓人將花體字看花以外。

Mini Ben，迷你，本。

迷你本？

尋遍立板都沒看出任何端倪，她才打開了手機自帶手電筒，照上去，一道金屬裂縫從軟塌塌的衣物中間切過。這是在原畫裡見到的那條銀鏈，向上一直延伸到老藝術家的左胸口。他粗糙的右手握成有棱角的圓形，底部露出黃豆大小的方鈕。Mini Ben，郝玥猜是一隻傳統懷錶，奄息手中，停行數載。她屏住一口氣，兩指不自覺搓揉起手環――光線在變暗，世界在脫色，她恍若置身於黑白的巨型舞台上，感受一扣接一扣繞在腕上的滑滾。鏈條傳動，輪軸起轉，結束小本的卡頓，不需要高深莫測的頂級技術。迷你本鐘，也不是花瓶式的古董。她伸出左手，靠近畫像，手環在板上擦刮了幾下。雙指貼住老藝術家的銀鏈，摩挲，一直到細膩輕盈的撥針聲挑動起衰竭的心臟，為沉沉的死寂喚起生機，摩挲。

街道路燈亮了。

老主人需要一隻律動的錶。

郝玥也需要。

4

潮寧也認為郝玥需要。她說不知道郝玥是怎麼在亂逛，毫無時間觀念，這麼晚回來，一會兒又要去跟人擠地鐵。郝玥一個勁兒道歉，但收效平平。潮寧心情焦躁，應該不單是為了郝玥晚歸的事。她的背包已經卸下，收在了隱蔽的地方，但為期兩天的征途看上去很艱難，到家時她已耐性盡失。

先去洗手！

郝玥乖乖照做。鏡中的她眼周發黑，化的妝都蓋不住。轉了這麼大圈，她也累了，沒有精力去和潮寧繼續耗着。等外賣期間，郝玥躺在沙發上想閉目養神，但潮寧走來走去搬東西不停鬧騰。

我不幹了！

郝玥直接坐直起來，沒來得及插句話，門鈴響了。

潮寧放下手中物品開門，端進來一個大紙箱子，開飯。沒人再在餐桌上提到潮寧剛才的反應。她們匆匆吃完披薩炸雞，立馬出發。潮寧拽着郝玥的手腕在地鐵通道的人潮裡前行，彷彿隨時都可能一個猛力將郝玥甩出去橫掃阻擋她們的人群。郝玥這才想起剛剛把手環擱在洗手台上忘帶了，但問題不大。如果能給潮寧洩憤，讓郝玥瞬間打起精神，扔她一下出去也未嘗不可。郝玥暫且想不到別的方法讓她們迅速擺脫當前的頹態，好在乘客來往上下，幾波之後貪尋玩樂的遊人增多，有所好轉。地鐵站外的人行紅燈下，絨面聖誕帽和塑膠公主冠隨處可見。真正娛樂前的暖場熱身，是自哼自唱的老歌和卡點卡拍的小幅度舞蹈。潮寧也跟着前後搖擺，面對人山人海不再殺氣騰騰，意欲拋出郝玥的手縮了回去，揣進了衣兜裡，可能摸到了儲蓄卡，錢還在。潮寧說她們待會兒也要多買點遊樂園限定周邊。

包括你之前說的錶，也買。

像那也是能活躍氛圍的物件之一一樣。

她們穿過海德公園的草坪，到達目的地。冬日仙境裡，只有人不會發光。郝玥在這兒見到了幾天以來最豐富的色彩層疊。門口巨大聖誕樹被彩燈纏繞，被各色圓球點綴，後方是以紫、紅、黃為基調的三角木棚。再往後是娛樂項目，郝玥不太敢去嘗試，但潮寧想玩個遍。郝玥幫她拿包和外套，站在場外等候。尖叫歡呼，反反覆覆，人聲抵着嗓尖再衝爆出來，這必然不是純粹的愉悅，更可能脫胎於驚懼的釋放。一波波聲浪的聚散中，燈光也變得躁人，晃人眼睛。潮寧每次下來時都拍拍胸口說這個怎麼旋轉、把人倒置，有點刺激。郝玥以為她這樣喘着氣、快虛脫時，潮寧又指向另一處高地，還有這個！她入園前的怒氣未能消去，轉化為了另一端的爆發性能量。郝玥嗅到一絲危險，但做不了太多，只勸潮寧淡定，還有適當歇歇。

唯有老天能給她暫時降溫。

她倆到禮品店裡躲雨，潮寧率先在店裡發現了白色手錶賣。

這是兒童型號吧？你看還有卡通角色。

這不更可愛了？就它了，我送你！潮寧臉帶紅暈，笑着，延續着先前的興奮和激動。郝玥沒有阻止。郝玥拿到錶，將錶帶稍放一放，剛好能配上手腕粗細大小。她對着自己手機調整時間，7:11，向前向後捯捯，差不多就摁下扣兒，正式啟動。她在喧囂裡感受到秒針的彈動，貼在她的皮膚上，貼近她脈搏的位置，指引她重回正軌。

雨快停了，潮寧主動提出要找個溫和點的遊樂項目。她拉上郝玥走出商店張望一周，然後指着前面的摩天輪說去那個，仙境之眼，她自取的名字。長長的隊伍旁，一位穿棕色麋鹿套裝的工作人員跳着尋常的舞蹈，兩手忽上忽下，雙腳離地落地，身子左搖右扭，對上音響裡聖誕歌曲的節拍即可。這不是一隻單會娛樂的麋鹿，到相對暖和熱鬧的地方來過冬。他主業是賣手上的鹿角頭飾，但銷量似乎並不理想。郝玥搖頭說這宣傳方式太普通了，吸引不了遊客。

給他放Just Blue作伴奏。

甚麼歌？

你忘了？

她們跑了幾步，跟上前面的人。隊排到時，郝玥有意無意地向工作人員出示了腕錶，像這是她專屬的額外票據證明。進入包廂，室內照明調暗，潮寧站了起來，貼窗俯瞰。她才從這些大機器上下來，又在新的機器上找到了熱情，不能完全冷靜。郝玥雙目聚焦艙內，右手環在左腕上，拇指尖是脈搏紥實的敲擊，針顫輕點着掌心。數，聽，五十八嘀，五十九嘀，歸零嘀……依秩照序，有規有矩，頻速逐漸穩定，共振趨於和諧，和弦在她體內迴圈迴響，多米諾骨舞蹈倒帶重放。混沌之中潰不成軍的部件被撥正，破裂錯斷的零碎重新黏合相接，最纖細的螺釘也鑲入對應的空槽。她想到迷你本，若也輪帶軸轉，準確運行，今時分秒與舊世紀心臟的和鳴充斥整個內部空間，閒置已久的人類工器重新就位。生氣復甦，老屋主一鼓作氣再尋回小本，左腳蹬下，右腳抬上，周而復始，舞台藝術的演繹不會無端叫停。同一座城，冬日仙境裡，小圓推動着大圈，大圈旋轉着巨輪，一幀一幀，連續不絕。一隻走向自我完善的鐘錶，正在半空運轉，重要的功能即將生效。

她緩緩抬頭，試探着向窗外確認現況。她們在升高，視野在開闊，從售票廳大棚，單調的白熾光向外擴散，熒綠的大擺錘瘋狂搖動，筆直一根紅色跳樓機柱上是一排人的大起大落，千迴百轉的藍青色軌道構成了頗具力量感的曲線組，一班過山車過去一班又來。所有參與者，都在這個如活水般流動起來的光彩中肆意忘我。冬日仙境的運轉，郝玥終於也有功勞。她們在迅速接近頂點，

卻在頂點附近驟停。

怎麼回事？

老式機器，要暫停才能上人，剛才沒注意嗎？

我不知道。

懸吊在半空的包廂無法穩固，被風推得左右晃擺，逼臨墜落的邊緣。郝玥睜大了眼，窗外的燈與景在搖，在相合相混；艙內還是那個與外界隔絕的真空，不知何時會將她甩到外邊。她手下脈搏加速，更密集的鼓點更實在地砸捶在她顫動的指尖。郝玥加勁握緊左腕，試圖抑制卻沒效果。心率的敲打如特寫的定時炸彈，迅速翻滾的毫秒配上故弄玄虛的音效，被無限放大；傳遍全身的聲響最終作用到她的頭部，盈滿耳腔。在她掌下，細弱的挑撥聲之間，空隙被拉得無限長；空隙間的填充亂如蔴，設下阻障重重，輕盈靈巧的秒針也只可笨拙求存，拚全力才能挪移到下一個被雜音模糊的數字刻度。她似是被束在頂點的困境中，甚至看不清人為規定的終點。她是想上來，想來完成一圈，一圈就好，讓新的人別在下方磨蹭，讓她離開望不到頭的驚慌。偏這時潮寧扶着窗邊扶手坐到郝玥旁邊，橫盪的包廂又豎動了幾下。

別亂動！

放鬆一點，不會把你甩下去的！

不我是，我是怕它永遠不下去……

你放心，即使今天不放你走，冬天完了這兒也會被拆掉。

包廂哐啷兩聲，猛地一抖，郝玥往前一撲，右手下意識地握上扶手，加強平衡。雙手分離，心跳的迴響衰減了一半，指針的彈動全然消失，迫近的空寂將她拖入更深的迷惘。是要放她們下去？還是要拆了這個遊樂場？她們的高度降低，視線在收緊，從公園之界到彩線到白光圓圈，即將形成閉合。拆，拆了更好，確保不再有多的一輪，不會轉轉停停無窮盡也。她左顧右盼，急需知知曉冬天是否已經完了，然麋鹿留在原地，聞歌起舞，繼續在冬日仙境逃避寒冷――有甚麼來打亂它步伐節奏，讓它跳不下去！

Just Blue。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甚麼？莫名其妙！

沒事兒，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潮寧叫她放鬆，她做到了，笑了，笑出節奏和曲調。一笑她全身鬆散，經脈通道舒展大開，處處隨笑而抖動，輕撓着她。癢！癢又延續了笑，無解的雙向閉環至此拉開帷幕。這比她歷經的任何顛簸都強烈迅猛，破零碎件被攪合得混亂如蔴，在搖震不已的空間內翻滾打旋。仙境之眼驟然停止轉動，慣性是從後方壓來的最後一根稻草。郝玥從座椅邊上跌坐到了地板上，身體紥實的錘打，咚一下，咣咣鐺鐺的金屬聲如細雨密落一般鋪響一地。她頭借勢向後一磕，玲玲叮叮的混音滾遍光滑的座位。

門徐徐開啟，工作人員禮貌地請她們出去，接替她們的是烏泱泱的一群人，頭上都戴着鹿角，像山一樣坐鎮艙前。站在最前方的光頭大叔臉一直紅到頭頂，後面的人黑麻麻擠作一團，看不清。潮寧尷尬地向周圍人道歉，抓住郝玥的左手將她拽起，強行把她拉出了包廂。她們從排隊人群對面的出口快速離開。潮寧領郝玥去公園板櫈上坐着冷靜下來，郝玥的笑聲才慢慢消失。

你剛才幹嘛笑成那樣？

怪你提那首歌！不怨潮寧，郝玥心裡明白。

甚麼歌？

你忘了？

還有為甚麼要把錶扔仙境之眼上面？

我沒有。不在手上，不在包裡，她竟沒任何意識自己把錶也跟着摘了下來。

肯定在上面，我看見你取的！就當時沒來得及提醒。

二人同時看向仙境之眼。

在她默念本鐘丟了的時候，仙境之眼停了。新的一輪，有人懸在空中。郝玥瞇着眼盯着頂點，幾個鹿角遊客沒老實呆在座位上。包廂全方向搖動，他們站得不穩當，行為逐漸怪異，像地板上有密密麻麻的銳刺，人一落地就得騰躍起來，降下時又直接砸在了下一組鐵釘上，卻沒人因疼痛難耐而拍着艙壁朝外大喊救命。巔峰之處，一覽眾人眾城，他們盡興狂歡，蹦跳，舞蹈。郝玥看不明白他們聽着甚麼伴奏起舞，見到甚麼而雀躍，如何做到比那些乘坐刺激項目的參與者更加興奮――一反常態之下，往往危險欲動――果然會有人掐斷歡樂的源頭！光頭壯漢連打兩個踉蹌，費力直起身子時，頭飾滑落到了他的脖子上，右拳置於左胸之前，手的下方露出一截白色卡通錶帶，那是絆倒他罪魁禍首。事情沒這麼簡單，他幡然醒悟，摘下鹿角握在手裡。左邊的琳達尼克詹姆斯埋頭，右邊的李姐阿剛陳主任看地。Look！你們瞧！

別瞧了，你那破錶沒了就算了！

隨地丟錶，她很抱歉。

走！

此時離開冬日仙境的人不止她們二人，彼時的參與者紛紛抽離。冬天沒有結束，廣闊草地颳來殘忍的橫風。嚴寒加倍，郝玥雙臂抱於胸前，鬆泛的身體在冷風中又收緊了一些。通向海德公園大門的路走了快一半，她們都沒怎麼交流，目光直直地投向前方。在仙境之眼的高處，郝玥的世界凝縮於極小的範疇中，現下眼前的萬家燈火，她之前全都無心看到――完整的樓宇，殘缺的房屋，疏密之間是高架起重機，幾乎九十度垂直沖天，支出的臂膀比周圍絕大多數建築都冒出一頭。一定有人在暗處食指點擊，拇指撥動，熟悉着指揮台和操作桿，隨時準備投入新一輪的實戰。

我覺得冬日仙境先拆掉之前，大本鐘就能修好。

你不如賭一賭是大本鐘先修好，還是我先離開英國。

你認真的？

快了，合約到期還有兩年，我不續了。

潮寧忽然利索地轉身，乾脆地斬斷更多問題。

在裡面只顧着玩兒了。潮寧舉起手機，連拍好幾張照，也轉身主動把照片給了郝玥看。黑幽幽天地間凸出一團龐然大物，紅橙紫綠的明艷光芒四方散射、連成一片，也留出來不少奇形怪狀的黑點黑塊。冬日仙境的相片裡，只有人不會發光。郝玥注視着圖像上半部分，艱難分辨出接近頂點的模糊白色小圓弧，點綴在其間的空缺像群山連綿，又像人影拼湊，在光色交匯的熱度中慢慢消解、融化。

這幅作品，可以掛到泰特裡。

還不至於那麼抽象。

當個抽象藝術家也不賴，自由灑脫，還可以周遊列國。郝玥仰起頭，像真的有飛機過境――多好，隨時隨地尋找靈感，飛上天都行。

此言不虛。在返程途中，郝玥最後一次醒來時，夜晚換為了白晝。機翼下是崎嶇山地，悶沉沉的墨綠，暗森森的土褐，日光也阻止不了地凹陷下去。郝玥與大地的真迹被飛機隔出一段遙遠的距離，又是她欣賞不了的後現代藝術作品。她可能還需多一點光，多一點就可以。可她只能盲猜那是條河，化作白色的細長線，左交右纏，往兩頭延展擴張。如果這片窪地能抬高些許，或飛機下降靠近，她也許可以找到源頭，判斷河的流向。飛機已入國內界，總有河流去滋養城市，大城小城，只要選擇對的那條，就能以此為航線到達目的地。她看得入迷，感覺身體越來越柔軟放鬆，順着椅墊慢滑，像很快要滴落下去，但腰間的安全帶將她牢牢地攔住。

不行，藝術養不活人。

有人看中你的才華，就會買你作品，贊助你機票食宿。

那就不一樣了！那我現在就做準備，明天就開始倒時差。

好啊！苟富貴，請勿相忘。

肯定的，我下飛機第一個就來找你這伯樂，蹭吃蹭喝。

潮寧成名日就是郝玥受難日，阿門。

潮寧仰頭大笑，又緩了口氣，說這都沒用，郝玥才該考慮一下提前適應時間。

言之有理，郝玥點頭，但睡前卻把手機和牀頭鬧鈴雙雙取消。後者她也不知該怎麼操作，索性長摁最大的那個圓形按鈕直接關掉電子鐘。黑屏之前，一條赤色的橫線在中心閃過。郝玥閉上眼，紅線褪成雪銀的短紋，比老藝術家的長鏈更白，比童錶的短帶更亮，像他們的報復，持久難消，以至於次日她自然睜眼時還能看到線貼在關閉的顯示幕上，大約卡在之前的兩紅點之間，共同構成她對牀頭電子鐘的最終印象。

5

然而潮寧還是會用它來倒時差。她說她剛試了試這小破鐘，比手機陣仗大，估計明天一響就能醒。

你來這邊玩那年開始我就沒怎麼用過它了，沒想到現在聲音還這麼洪亮。

郝玥說對，她深有體會。

沒想到過兩年了，我要走了大本鐘都沒修完，這就是當地人的效率。

冬日仙境呢，拆了嗎？

沒。

那我還有機會。

甚麼機會？這是個季節限定遊樂場，每年冬天拆了又蓋了又拆。

郝玥笑了，笑臉變成了哈欠。明天是週末，不必早起，但她有約在身，要趕在十點前出發。潮寧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她自己也會跟着去準備洗漱。

她們互道晚安，結束了最後一次的跨國視頻聊天。那日郝玥一覺到了九點多，醒來時給相約的朋友和潮寧分別發了消息，但都沒得到回覆。她放下手機，發覺窗簾只拉攏了一半，大部分窗戶玻璃被對面住宅樓佔領。她不適應光，用力閉眼，再緩緩睜開，習慣性去探尋右下角露出的一點點濱江道和長江支流，她每日的必經之路。

今天要去到沒去過的地方，也大概率會走這條道。她準時出門，下到車庫裡時已經查好了路線。遇到第一個紅燈時，沒有新信息發來，郝玥把手機地圖拉小，再小。這個世界不僅被國界線切得零碎，被各種色塊標得花哨，還被理性不紊的長線截成一段一段。這大概會是不久後高空中的潮寧會找到的，藝術靈感來源。豎列的烏拉爾山烏拉爾河，橫向的黑海和大高加索，經緯交叉，亞歐分割。在這個十字坐標軸上，奇變偶不變，符號――

符號？

符號會變。一條橫線，不是小問題。郝玥扭頭往右，扔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沒有動靜。她望出那方的車窗，太陽光被厚積雲濾掉了多數的光，冬天的江順和沒脾氣。她的車逆着水流的方向行駛，如果她能去接潮寧機，回來也是這麼走。

手機震動了幾下，北京時間十點整，郝玥收到了潮寧發來的語音。點開播放，除去潮寧自己的聲音，還有強烈的背景干擾。

這鐘吵死了不行我倒不過來太睏了！

再放一次，重新斷句。

上午，二除以零――這鐘吵死了！

別那麼大聲。

上午，二除以零――不行，我倒不過來，太睏了！

別這麼殘忍。

創作談

「她唯一的功能，失效了。」

從飛機上的慌亂到煙花中的孤立無援，郝玥逐步覺察自己的「失靈」。一覺醒來後，她決意修復。在故居，郝玥試着過相同的生活，記憶時間的固定刻度，獲得準確定位。在遊樂園，她讓鐘錶作指引，體驗時間與身體共鳴。遺憾的是，兩次均以失敗告終。

〈二除以零〉是從職場新人視角出發的小說。我發覺，身邊有許多青年人都抱怨自己對大學和公司價值模式差異無所適從，但潛移默化中，他們又吸收運用新的標準。我思考若選擇辭職，他們會否保留新範式？公司理念各有千秋，「時間文化」卻很普遍。把握時間的能力是郝玥在職時獲得的、重複作息的基礎產物，也是她唯一被承認的「貢獻」。離職和時差讓郝玥更加懷疑自身價值，驚惶中將自己置於從前的制度內，卻發現暫無等同環境助她復原。郝玥在冬日仙境的嘗試，讓她預見該文化發展到極限時，人會變為機械。她也隱約看到自己在這套體系中繼續下去的終點。幸而最末，郝玥放鬆身體，將「零件」抖下，由得他人踩於其上狂歡。同一晚上，郝玥按掉鬧鐘，留下一根白線，推翻鐘錶原先的計算關係，而一般實數算術中，新式不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