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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陣:一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余陣

而大海似乎突然記起了――

所有被它淹死的人的名字。

――洛爾迦

 

1

去年冬天的某個下午,一個高大的男人出現在我監考的教室門口。他站在昏暗的走廊上,與我逆光而對,但憑直覺我也判斷得出,除了風塵僕僕的疲憊,這個人的內心還在承受着某種無法言述的悲痛和另一種强有力的克制悲痛的力量。當他從陰影裡走向我的時候,我看到的真人比照片上的似乎更加英俊,也更顯憔悴。不需要自我介紹我也知道他叫韓宇,是韓宙的哥哥。哥哥給我帶來了弟弟的禮物,也帶來了弟弟的死訊,因此這禮物於我來說就成為了韓宙的遺物。我請他在外面等候片刻,十分鐘後考試結束將試卷送回教務處,下班我們一起出去吃了個晚飯。

那天晚上我終究還是帶着這個男人回了家。他進浴室洗澡的時候,我就坐在桌邊瞇起眼睛吸煙,然後手指微微顫抖地去拆那個信封。等到他用毛巾擦着頭髮從裡面出來,一種莫名而難言的悲愴已然將我攫住。後來他走到我的跟前,俯身從脖子吻到嘴唇,柔軟而靈活的舌頭隨後滑入我的口腔。

深夜我們在牀上一起醒來,又或許那一晚我們都沒有睡着。我們像真正的老夫老妻,開始說一些只有彼此間才懂得的悄悄話。直到對方漸漸沒有了動靜,呼吸趨於均勻,我才也翻身蓋好被子,在天光見亮之前沉沉睡去。

醒來後他已經做好了早餐,我們面對着窗外陰晦的天空吃了兩片烤吐司和一個煎蛋。我去廚房倒牛奶的時候,他轉過頭來趴在椅背上瞧着我。穿過一室幽暗,在他身後,我看見這座十二月的北方城市終於開始了冬季的第一場降雪。雪花從城市微暗而混沌的上空浩浩蕩蕩地飄落,又被疾風驅趕着,去往每一處人迹罕至的街道、廣場、荒野和江灘。後來他就在這蕭條的靜寂之中離開了公寓。短暫相處的十多個小時裡,我們誰都沒再提到韓宙。臨走前相互親吻臉頰,我為他整理大衣的領子,恍若妻子和丈夫每天外出工作前的一次尋常的告別。最後我伏在哥哥的耳畔,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他,昨晚是不是在安慰我。關門前彎下腰繫鞋帶,起身後他忽然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自己只是在取悅我。

 

2

即使作為同父異母的兄弟,兩個人的容貌也相去甚遠,弟弟韓宙很早就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彼時我們正蜷縮在開往福克納故居的灰狗巴士上,蜷縮在密西西比炎熱而漫長的下午中昏昏欲睡。經過一陣輕微的顛簸,我睜開眼,發現那個人用頭抵住旁邊座椅的靠背默默瞧着我,目光無謂而散淡。一路上他已經這樣看我很久了,我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也賭氣般地與之對視,很快又訕訕地移開視線。和他比無聊,我認輸了。

「你為甚麼一直盯着我?」我忍不住問道。

「你長得有點像我嫂子。」他嚥了口唾沫又說,「不過我和我哥一點也不像。」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些沉鬱,陷入追憶的神色浮現在那張生着三四顆黑色瘤體的微微泛黃而且浮腫的臉上,好像某種不幸的遭遇奪走了本屬於這個年輕人的鮮活與生機,迫使他提前走向風燭殘年。

如夜霧般湧現的難以言喻的感受使我們又繼續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無話可說的狀態。汽車離開空曠的鄉村公路,視線中開始出現成片的樹林。我記得照片上福克納的房子就坐落在森林裡,於是掏出氣墊對着盒裡的小鏡子補補妝,塗塗口紅,然後將自拍桿從包裡拿出來。

「不需要化妝,你已經够美了。」他忽然開口,語氣聽上去並非誇獎或者恭維。

「一路上你都不睏嗎?」整理完遮陽帽上裝飾的絲帶,我心不在焉地問着。

他不回答我也猜得出,除了我睡着的時候可能閉上眼睛假寐一會,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平靜地看着我,偶爾瞅瞅別人,同時想着自己的心事。鑒於對方的注目並沒有令我感到厭煩或者不適,到後來自己便也練就了視若無睹的本領。

沒過多久,長途客車便在一個道路拐彎處停了下來。原本打着瞌睡的乘客彷彿身上的魔法被解除,瞬間就清醒了,戴着帽子、手杖還有背包站起來依次向前走去。他眨了眨眼睛又朝我努努嘴,兩個人默契地目送着十幾個淺金色的、深褐色的和白花花的後腦勺消失在座位前方,最後同司機道完別才慢悠悠地下了車。

乘旅遊大巴出行的一個好處是不需要自己找路,只要跟住前面的人流就是了。我們在隊伍的末尾磨磨蹭蹭,看見先頭部隊已經抵達了小路盡頭那棟掩映在樹林後面的白色房子。1930年的時候,作家可能稍微有了點錢,於是分期付款在老家牛津鎮買下了這座花楸橡樹莊園。所謂莊園,不過就是座三層的屋舍外加一個馬廄而已。

參觀完房子內部,我們在外面轉悠。福克納不喜歡在家裡安裝空調,所以屋裡屋外其實也沒多大差別。兩個年老的女士正在參觀空無一物的馬棚,我原本也想過去,讓他給我拍個照,不過想想那裡並沒有甚麼好拍的,便作罷了。

「福克納一生熱愛騎馬,最後的死亡也始於失足墜馬。」他在長久的沉默以後終於出聲,頓了頓又故作惋惜地補充道,「可惜了,你不是匹母馬,你要是匹母馬,我就能給你在馬棚裡挑一處像樣的地方了。」

我知道他是在引用小說裡的一句話,但這種玩笑仍然令我感到不適。

「你好像對女性懷有敵意?」當我講出這個問句的時候,內心對答案已經十分篤定了。

他聳聳肩,表示不置可否。

我莫名感覺有些失望。雖然認識不過幾個小時,但我已經建立了對他的信任,並打算在接下來的旅程裡和他結伴同行,彼此相互照應(當然實際上還是他照應我多一些)。然而經此一事,自己也暗暗做好了即將分道揚鑣的準備。正當我認真考慮着不久後分別的說辭時,他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滿含期待地注視着我,提議說明天可以一同去拜訪福克納的墓地,另外還有明晚的天琴座流星雨可看。我略略思忖,既然沒想到有甚麼非拒絕不可的理由,便痛快答應下來,況且那也是我原本計劃中的一站。

離開《喧嘩與騷動》中康普遜家大宅的原型湯普遜.錢德勒故居,我們在日落前乏善可陳的鎮子上閒逛,參觀了書店、法院和政府大樓。如果不是因為出了一個文豪,我看這裡和其他美國南方小鎮幾乎沒有任何區別。廣場書店的老闆十幾年前認出了坐在角落裡讀書的馬爾克斯;那個法院是福克納書中人物常常經過的地點;還有辦公大樓,外面的銅像是當地政府為福克納而建,但當時遭到了附近居民的强烈反對……我一邊聒噪着一邊在他的鏡頭面前絞盡腦汁地擺出各種姿勢,彷彿不上去合個影就像白來了一趟。

第二天一早吃完飯,我們依照本傑明去墓地看望康普遜先生和昆汀的路線,從旅館出來經過鎮政府辦公大樓走到拉瑪爾北街上,自傑弗遜大道右拐,又花七八分鐘的時間便抵達了聖彼得公墓。旅遊攻略上說福克納被安葬在聖安德魯斯聯合衛理公會教堂的斜對面,我們按圖索驥地找了半天,等尋見墳墓時陰沉的天空已經開始飄起小雨。他快步走到墓碑後面,背靠着大樹坐下來,於是我也在旁邊找了塊地方,一起聽來自天上的雨滴不斷叩響亡靈的屋門。五分鐘後雨勢漸强,撑開傘,我們沉默相對,半晌過後他將目光從我身上掉開,轉而望向作家墓前的那隻空酒瓶。

「福克納晚年因為騎馬而摔斷腿,結果最後卻是酒精中毒讓他喪了命。」

「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就在話音未落的一刻,我忽然想起好些親身經歷或者道聽途說的所謂意想不到的事情,於是又沒話找話地撿最無關緊要的補充說,「就像我高考時覺得語文發揮失常,最後出成績發現數學才是考得最差的。」

「當然也可能兩個其實都很差,只是比較來看哪個更差罷了。」他有點諷刺地看向我,將手揣進褲兜。

「你說有沒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故意飲酒過量?」

「福克納說過,他不想死。」

「有時候,死是一個瞬間的念頭。」這句話我沒有經過大腦便脫口而出,說完下意識轉頭去看他的反應。

「雨停了,我們走吧。」他率先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和草葉,向墓園的鐵門那邊走去。

 

3

吃完漢堡王,我們從隔壁小超市裡買了兩聽檸檬茶,在南卡羅敦大街大通銀行對面的終點站坐上橄欖綠色街車。一場豪雨過後,城市中的低地恍若水鄉澤國。街車從鐵軌上緩緩向前滑去,剪開長長的水線,我看見八月底的青草彷彿溺水女人的頭髮在水面上徐徐盪開,忽而又兀自糾纏起來。

天氣悶熱。打開的車窗推到一半就不能繼續向上推了,我舉起相機將頭伸出去,對着道旁繁茂成蔭的橡樹和樹木掩映的一棟棟帶有游泳池、車道和花園的豪宅不停按下快門。正拍得起勁時,忽然有人從旁邊推了推我搭在前座椅背上的手臂,我將頭縮進車窗,不情願地瞪着他,直至身後響起兩聲其他乘客的呼叫。差一點,此刻窗前掠過的帶刺的樹枝也會將我的臉劃傷。

經過百老匯大街,上車後一直不動聲色的他忽然話多了起來。這是奧杜邦公園,裡面有人工湖、高爾夫球場和動物園,我那時晚上總進去散步,途中偶爾看到情侶在路邊的小亭子和草地裡野戰;對面是杜蘭大學,我在那唸過一年多的研究生;隔壁的洛約拉大學,他家食堂既便宜又好吃……這一刻,他收起之前那副有些乖張刻薄的臉孔,坐在柔和寧靜的日暮裡神采飛揚地如數家珍,彷彿一個放學後站在草地上吹肥皂泡的孩子,直至笑容隨着夕陽沉落時殘存的深紅色餘暉完全隱沒在道路兩旁橡樹投下的愈加濃重的陰影裡。

抵達法國區時天已經漸漸黑下來。我們下車後進入夜幕中喧鬧的波旁街,走出去沒多遠便和一支正穿着奇裝異服吹吹打打的隊伍相遇了。兩邊的遊客自覺為他們讓路,我和他夾在人群中舉步維艱,起初還舉起胸前的單反拍下幾個新奇的場景,隨後也只能抱着肩膀,默默盼望遊行的隊伍快點過去。

等到我們突出重圍,跟隨手機導航的指引來到另一條僻靜的街上,那家事先查好的Yelp上有五星好評的餐廳已是人滿為患,等餐顧客的長隊在大街上都排出了很遠。不過所幸裡面客人的用餐速度並且尤其是服務生的工作效率驚人,我畢竟在晚上八點前吃到了新奧爾良聞名已久的新鮮生蠔、炸短吻鰐魚肉、秋葵濃湯和小龍蝦燴飯。

吃完飯從餐館出來,初升的下弦月已經將門口那條通往廣場與河岸的崎嶇小路微微照亮。望着街上寥寥無幾又神色匆匆的行人,地上那些碼得整整齊齊像硬麵包一般的青灰色鋪路石,前方遠遠近近的店舖門口暈黃的燈光還有燈下趨光飛舞的夜蛾與蚊蚋投下的幾團重疊而飄忽的影子,從這座美國南方城市夜晚的一副面孔裡,我彷彿看見了那個靠近俄羅斯邊境的北方家鄉――某種溫暖而悵然的詩意悄悄從心中湧起,隱隱鼓動着我踏上歸途。那時我沉浸在這種夾雜着傷感和慰藉的短暫歡愉裡,並沒注意到身邊的人已經沉默許久,而且神色正變得更加陰鬱又難以捉摸。

我們就這樣各懷心事地帶着從雜貨舖買的兩瓶啤酒走到了傑克遜廣場,在那座傑克遜將軍的雕像前稍作停留,接着又穿過熱鬧的大街向月光下平靜黯淡的密西西比河畔走去。

「你看上去總是心事重重的。」他將一瓶Miller Lite先擰開蓋子遞給了我。

「你不也一樣?」我喝了一口,味道很淡,沒有那種令我厭惡的苦澀口感。

「不,我們不一樣。」他隨後換上另一種輕鬆的口氣,「怎麽,和男朋友分手了自己一個人出來散心?」

「那我至少得難過半年多了。」我沒好氣地回應,「其實很早就想來看看,以前沒機會,只不過從和他分手才開始决定攢錢――這麽說好像的確和失戀有點關係。」

「那你呢?」我將易拉罐半擎在空中,對着夜幕中寬闊的江面試圖做出那種可笑的矜持孤傲的姿態,彆扭地等待着才被微微攪動過的內心平靜地沉澱下來。

「故地重遊。」

「就這樣?」

「就這樣。」

「其實交淺言深未必是件壞事。」實際上我有點期待他的故事,但好像又沒那麽期待。

「我明白你的意思,同那種以後可能不會再見的人傾訴秘密反而更加安全――不過,我的確沒有甚麼要說的。」良久他緩緩答道。

 

4

夜裡起了風,亞熱帶地區芭蕉和棕櫚樹寬大的葉子搖擺不息,嘩嘩作響,那聲音彷彿下雨,又好像落沙。我們坐在堤岸的台階上,身後街區的酒吧外面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管閃動着呆板而稀薄的弧光。不遠處似乎發生了衝突或者械鬥,幾隻酒瓶破碎之後,又傳來醉鬼們接連不斷的哭喊、求饒和愈來愈惡毒的詛咒,跑車和摩托制動的噪音彷彿指甲刮過玻璃那樣不堪忍受,而兩聲示警的鳴槍更令我感到杯弓蛇影般的驚心。

「沒關係,只是一次小規模的鬥毆,警察來了就解決了。」

「你好像挺有經驗的。」風波平息後我仍然感到心有餘悸,同時對他輕描淡寫的說法持懷疑態度。

「這邊酒吧多,遊客和黑人也多,晚上的確有些亂,不過惡性暴力事件確實不太常見。去年七月新聞報道了一起本地的槍擊案,說是黑幫火併打死了幾個警察,事發地距離我們下午乘坐街車的終點站不遠,到我當時的住處走路也就十五分鐘,可見我們一般認為安全的地方並不一定真的安全。」

他話音剛落,從不遠處就飄來陣陣惡臭。我跟隨他的目光往左看,一個腿腳可能有些殘疾的老黑人身披破蔴袋,手裡攥着根長長的草繩,搖搖晃晃地向我們這裡走過來。到了近處我才看清,他右半邊臉上長着巨大的肉瘤,滿嘴牙齒已經掉光,身上有幾處大小不一的創口,皮肉向外翻着,流出少量的血和膿。我立即起身,同時也想把他拽起來離開這裡,但他淡定地拍拍我的手臂,顯得不為所動。隨後我放棄了規勸,獨自一人站到幾級台階以外,壓下心裡的厭惡,捂住鼻子目睹那個面目可怖的老頭跛着腳經過我們身前。

令人作嘔的腐肉氣味倏而濃郁了,下一刻又從空氣中消散殆盡。那人只是停下來對他咧嘴笑了笑,露出口腔裡深不可測的黑洞,說句含糊不清的話就繼續向碼頭邊走去了。過了半晌我和他說,我以為這人至少會向我們伸手要點錢甚至糾纏不休,他沒有答話,只是朝我硬擠出了抹苦笑。

下半夜,濃密的烏雲緩緩移動着,終於遮住了本就暗淡的月光。涼風勁吹,密西西比河深青色中泛出灰黃的渾濁水面在黑暗中淘湧漲落,也許又一場暴雨將至,眼前就像恐怖片中鬼魂或怪物出場前令人感到危機四伏大事不妙的慣常景象。我想起幼年時電視上看到的有關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傳說掌故,一些殘忍的或是尚未調查出真相的連環命案,以及曾經聽聞的周圍發生過的幾起超自然事件,心中不踏實的感覺在慢慢擴大,便想要回賓館休息了。我和他商量着是立刻就走還是打算再呆一會,他雖然看起來不太情願,但最終也答應了。不過他提議再去買兩瓶啤酒,準備喝完就往回走。

開始我是堅持要兩人同去的,畢竟午夜過後河邊風雨欲來的場景似乎過於淒涼,經歷前面一事感覺也不太安全。但他以自己可以用美國駕照進去買酒而我必須在外面等着,還有河邊無家可歸的殘疾老頭相比酒吧門口的醉鬼更加容易脫身的理由執意將我留在原地,結果一去便沒有了蹤影。起先我還玩着手機,刷微博用軟件美顏,過了二十分鐘他還沒有回來,狂風大作,我望着天邊越積越厚的銅鉛色雲層,知道暴風雨即將來臨,心中萬分焦急。我下意識地翻着通訊錄想給他打電話,然而直到此刻才發現我們原來並沒有交換號碼,我以為旅程中兩個人不會有分開單獨行動的機會,或者說我們其實除了姓名對彼此差不多一無所知。後來我又等了幾分鐘,眼看夜空裡一道乍現的閃電從天際劈向河面,想着他一個大男人也沒甚麼好擔心的,終於下定決心自己先回旅館休息。

回到房間沒多久,傾盆大雨便在四五聲驚雷之後頃刻而至。洗完澡躺在牀上聽着連綿不絕的雨聲,隔壁房間始終沒有甚麼動靜。我擦着身體乳,暗自想到他大概遇上甚麼意外凶多吉少了,但是鑒於我們之間並不緊密的關係和這幾天裡並不能算得上十分愉快的相處經歷,自己竟也沒覺得有多麽擔憂和難過。想着剩下的事還是明天再說,便很快還算安穩地入睡了。

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雨後初晴時分,坐在開滿旱金蓮和矮牽牛的陽台裡吃完早飯,我才重新想起昨晚他失蹤的事。大約半小時以後,我接到旅店客服打來的電話,說有兩個警察正在樓下,要我過去協助他們調查。

 

5

「我以為你死了。」這是結束警局的問訊後我在醫院見到他時說的第一句話。

「不好意思,還差點。」他察覺到我目露兇光表情不太友好,於是故作輕鬆地揶揄道。

「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大半夜的把我一個人撇在那。」

「那你不也自己原路走回去了,甚麼事都沒發生?」他倚在牀頭的靠枕上好整以暇地吃着蘋果,彷彿做了錯事的人是我。

「你跟蹤我?」

「昨晚我是目送你安然無恙回到住處之後才去跳河的。」他洋洋得意地笑着,似乎等着我誇獎他。

「那我怎麽沒發現你?」

「我躲在棕櫚樹後面,你怕被雨淋濕匆匆忙忙往回跑,當然不會注意到我。」

「看來你都計劃好了。」我頓了頓又說,「不過你不應該把我牽扯進來。」

他神情一黯,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話。我攤開手掌,數着掌心縱橫交錯的紋路,又翻過來掐了掐手背上略微鬆弛的皮膚,忽然真正接受了自己已不再年輕的事實。如今我像是無處安置的半舊家具,正和一個處心積慮深不可測的病人同居一室,幾天來被他玩弄於鼓掌之間,這種糟糕的境地和認知令自己不免悲從中來。看見我哭得越來越傷心,他似乎有點緊張,虛弱地坐起來向我伸出手臂。

「我不需要你的擁抱,要抱就去抱你自己的男人。」望着他處在陰影中蒼白憔悴的臉上閃過瞬間的驚詫又陷入長久的無望與頽唐,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種惡毒的旗開得勝般的滿足。

那天中午我們離開觀察室,本以為這就是真正說再見的時候了,但他在醫院門口忽然央求我陪他去吃越南粉,口氣很軟,態度罕見的誠懇,於是我又一次不爭氣地答應了,當然我相信他也應該懂得識時務了。

「這家越南粉不錯。」

「嗯。」我嘴裡嚼着牛肉丸,沒空搭

理他。

「新奧爾良位於美國大陸的最南部,這裡很多華人在卡特里娜颶風之後就搬去德克薩斯和佛羅里達了,但是越南人還挺多的,所以新奧爾良的越南餐館都還挺正宗的。」他有點沒話找話。

吃完飯他又陪我去找甜品店。當我們坐在巴斯羅賓門口的遮陽傘下吃着帶有草莓果肉和夾心太妃糖的冰淇淋球時,我仰頭望向頂上那些濾過傘面的柔和日光,覺得這人畢竟還是有點可取之處的。

「你是怎麽發現的?」他抬起眼瞼端詳着我,猶如打量一個危險的陌生人。

「沒甚麼,直覺而已。」我用塑料小勺撥弄着桌上爬過的一隻楸甲蟲,心不在焉地瞧着他臉上浮現的質疑的神色,「好吧,你看上去溫柔、情緒化而且沒有侵略性,對一個尚未衰老的美貌異性也未免太心無雜念了,不像是尋常男人。」我拐着彎地順便誇了下自己。

「那尋常男人應該怎麽樣?」

「可能會發生點曖昧,借機揩油佔個便宜甚麼的?反正不是你這樣的。」我看着他欲說還休的表情,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怎麽知道我沒想?」他挑了挑眉毛。

「好了,該我問你了。你為甚麼要尋死?」

「我已經時日無多了。」他輕輕嘆息着,彷彿只能吹起一片羽毛,「我身上已經出現了卡波西肉瘤,HIV的典型併發症。」

「所以你想在病情還沒有嚴重惡化,沒有更多人察覺的時候體面地離開?」

他點點頭。

「而你擔心自己跳河以後沒人發現,不能為你報警收屍通知家裡人才找上我的吧?」望着他彷彿溺水者一般,在下午熙熙攘攘的街道和絡繹不絕的過往人群背後無聲無息徒勞掙扎的樣子,我便已經知曉了答案,但仍然不打算放過他,「你就沒有甚麼要說的嗎?」

 

6

那天下午他斷斷續續同我講了很多,有關他的過去,我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沒有。我望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河水和正要離開碼頭的滿載客輪,努力想像着昨夜他被聞訊趕來的消防員從河裡救起,顫慄不止地抱着肩膀頂風冒雨上岸時的場景。出乎意料地,我並非好奇當時他內心的想法,而是試圖弄明白如果那個被救上來的人是自己會怎麽樣。

「被人救上來的時候甚麼感覺?有沒有點後悔?」我承認自己多少還是有點好奇的。

「我就想着千萬不要把我拉上救護車,我卡裡已經沒有錢了。」

「所以你坐消防車或者警車去的醫院?」

「本來我連醫院也不想去,是警察非要讓我來的。」

想起兩千多美金的天價診費,我很為他這次失敗的自殺感到不值。

「我覺得其實還不如當時死了。」

「那也要救護車來拉。」他笑着眨了眨眼睛。

「幸好你哥給了張可以隨便刷的Visa卡,不然你死了這錢還得我來墊付,你說你到底安的甚麼心!」考慮到這後面可能發生的事,我心裡忽然氣不打一處來。

「他女兒出生才兩個多禮拜,估計一時半會來不了美國替我收屍。」一提到自己的兄長,他的目光再次黯淡,調侃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我記得你說我長得有點像你嫂子,你該不是為了報復她才故意坑我的吧?」事到如今,我感到欲哭無淚,甚至有點想笑,所謂「臨死還要拉上個墊背的」大概也不過如此了。我喝口水清清嗓子,不等他答話接着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我本科室友的表妹住在河北承德下面的一個縣裡,翻過山就到了內蒙古,從她家開車去壩上草原用不了半個小時。表妹很用功但並不聰明,學習不得其法,因此成績始終處於中游。父母恨鐵不成鋼,經常打罵孩子。有年夏天表妹出去放羊,下午突降暴雨,人一直沒回來,到了晚上家長們心裡着急於是分頭去找。第二天早上,在洪水還沒完全退去的山谷裡,家人發現了她的屍體。起初大家都以為她是在放羊途中遇到山洪,來不及逃走才不幸遇難的,後來慢慢想到,即使山洪爆發突然,水漲得很快,她也完全來得及跑出去。室友的表妹身高一米五八,水位最高漲到一米五,也就是說她當時找個地勢相對較高的地方躲躲其實還是能够活下來的――但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大水漫過自己的嘴和鼻子。後來女孩的父母幾次哭得背過氣去,的確也很難想像一個人內心要多絕望才能放棄掙扎,放棄她的親人和朋友,平靜地接受這場滅頂之災。」

「也許那樣的父母並不值得她留戀。」我看到他眼裡有種閃爍的東西。

「所以你看,真正的告別都是無聲無息的。下次尋死的時候記得找個合適的時機,還有就是不要連累無辜的人。」

「主動放棄生命一點也不容易。你看我計劃了那麽久,還差點把你給搭進去,最後也沒能成功。因為自殺首先要下定決心,認真評估自己的內心狀態和外在境遇,是不是確實無法繼續在這世上生活下去了,非死不可。其次要天時地利,有合適的時間、地點。還有死法,怎樣才能體面一點,比如跳樓就會死無全屍,上吊死狀就會很難看。另外還要想到誰會來給你料理後事,如果我不把你帶上,那我無聲無息地在河裡泡幾天就腫得沒人能認出來了。假設一直沒人撈起來,屍首還會被水裡的魚蝦和微生物慢慢分解吃掉,那就沒法魂歸故里入土為安了――所以我得給自己一個交待。」他努力克制住喘息,平復着內心的動盪繼續講下去,「但遇到這種天時地利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如果說自殺是一道解答題的話,那麽現在它被簡化成了選擇題。你只要選擇坐以待斃還是馬上逃跑就行了,這要比策劃一次自殺容易得多,因為並不需要多少勇氣,甚至常常是一念之間的決定。所以,放棄既可以是深思熟慮的,也可以是一瞬間的決定。」

「那我還真得感謝你良心發現沒有把我騙上牀發生關係,不然我早晚和你是一樣的下場。」我以為講出那個故事刺激他,發洩完心裡會舒服一點,但此時我仍然覺得自己有說不出的委屈,卻無處表露。

「你放心,我不會那樣做的。」他低頭瞧着地面,表情很淡。

「你為甚麼不去報復她,如果你真有那麽恨她。」

「臨行的時候他們帶着孩子去機場送我,看見兩人站在一起向我招手,我就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了。就像三年前他第一次帶着她來到我身邊時那樣,結局就已在我預料之中。」

「我以為,你之所以變成今天這副樣子,自己起碼要負一半的責任。」我注視着他臉頰上幾個圓形的黑色凸起,猜測那些大概便是他所說的卡波西肉瘤了。

「當我和一個來自法國的流浪畫家躺在旅館的牀上共同了結我保存了二十四年的童貞之時,在我感到自己被玷污的霎那,我想我終於解救了自己,就像五內鬱結的病人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濁氣。從那以後的墮落生涯才是我真正的嶄新生命。」

「你沒有解救自己,你是在決絕地褻瀆着你們的感情,褻瀆你自己。」

「過於濃烈的無望的感情常常加速着精神的枯竭與滅亡。」

「人一旦下定決心開始墮落,那基本便無可挽回了,沒有甚麼理由能够阻止一個內心無望的人滑向深淵。」

「生活中縱然出現光明也不過是轉瞬即逝,因為我本就呆在深淵之中。」

「只要活着,就仍然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轉機的,不是嗎?」

「試圖讓一個將死之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這樣又算不算得上是種殘忍?」他平靜而陰鷙的回眸中似乎再度隱含着相識之初的那種嘲諷與輕蔑。

 

7

第二天清晨他送我到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機場。幫我託運完行李,我們就站在安檢的入口那裡擁抱道別。

「感謝你能來送我。」

「感謝你沒有真的把我當作一個艾滋病人。」

看着他緩緩走向大廳,並最終從半小時前經過的那扇自動門外消失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而我所能做的,便是在漫長的時間裡將其徹底遺忘,或是當再度同別人提起這次旅行時輾轉接到他的死訊,然後為之短暫的神傷。

我從新奧爾良飛往費城,經過七個小時的等待又乘坐卡塔爾航空到了多哈。我候機時連上了機場WI-FI,微信忽然收到幾張他發來的照片。他告訴我說過去假期回國自己經常購買這趟聯程的廉價機票,滯留在多哈的近五個小時裡足够從機場跟團在這座中東國家的首都轉一圈。另外,這個航班在飛行中會掠過中亞的大片雪山,十分壯美。他最後發消息囑咐我不要睡得太熟,記得從舷窗裡拍些照片。還有半個多小時就登機了,看着圖片上風光旖旎的濱海路、熱鬧的阿拉伯集市和貝聿銘設計的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我想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大概是在吉爾吉斯斯坦境內,透過座位旁邊的舷窗,我看見了終年覆蓋積雪的連綿不斷的山脈。從高空向下望去,數千條灰褐色的凸起和凹陷彷彿地球上陳舊萎縮的傷口,披拂着皚皚雪衣棲息在蔚藍的晴空下,又彷彿乾枯嶙峋的樹枝,向無盡遠處伸展。我便在這樣明亮耀眼的萬里高空中,這樣夙願以償的溫暖中重新陷入了昏睡。

從福克納故居回來的那天夜裡,我們坐在牛津鎮旅館頂層的露台上,一邊抽煙喝酒閒聊,一邊推測當晚流星雨發生的時間。

「一會兒流星雨要來了,我還沒想好到底要許甚麼願呢。」灌下三瓶科羅娜以後,我伸手彈彈煙灰,停止了對他在安全距離以外的近乎輕佻的試探與打量,借着酒勁意味不明地瞧向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想來面色大約已見酡紅,語氣也漸漸有些嬌嗔。

「我以為你和一般女人會有所不同。」他調整了一下坐姿,顯示出那種拒人千里的冷漠和端正。

「我也只是個年華已逝的普通單身女人罷了。」

「像你們這樣的人,大概早就已經玩够了,變得心如止水,對父母逼婚生孩子甚麼的置若罔聞了吧。」我再度捕捉到他深藏在漠然之下的那種尖刻的諷刺。

「我們是甚麼樣的人?」我感到自己像是被吝嗇的嫖客玩弄過的妓女,沒來由的敏感和最起碼的羞耻心迫使自己克制,收斂起惱羞成怒的表情,然後迅速換上一種落寞而端莊的舉止,「誰又不是一點一點失去信心的。」

他半晌沒有說話。

「別人講到大齡產婦的種種壞處的時候,我坐在旁邊常常想像那個門外丈夫和公婆翹首以盼的,正被剝光了躺在產房裡面對醫生護士無助哭嚎和掙扎的,像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就是自己。」

「那些都是還沒發生的事。」他將煙頭按滅在瓷缸裡。

時值午夜,寂滅的天空裡彷彿有了點動靜,但又好像是我的錯覺。天文台工作的朋友說近年來天琴座流星雨通常流量很小速度又快,用肉眼觀測是需要一點耐心和運氣的。我想也許它們今晚不會來了,又或許在我們剛剛沉默相對的某個時刻已經悄悄擦過天際無處可尋了。我心裡交織着錯失的遺憾和相信奇蹟仍然可能發生的迫切,但終究抵不住陣陣襲來的睏意,沒過半小時便倒在椅子裡睡着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身上有條毯子,可能是熟睡中空姐幫我蓋上的。飛機即將着陸,我開始整理背包,忽然想起第二天清晨自己被旅館不遠處喧嚷的市集聲吵醒時身上也蓋着條毛毯,而他正站在欄桿上一排紅色天竺葵的花盆前面,神色空茫地遠眺着。我問昨晚我睡着的時候是否看見了天琴座流星雨,他並沒有直接回答,但從他的回眸中我彷彿見到了那種有着洞悉塵世間所有事物的隱秘而真正的幸福。

 

8

三個月後我收到他寄來的快遞和最後幾條微信,至此我們便完全失去了聯繫。包裹裡有本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是我喜歡的那個譯本,翻開書頁,裡面還夾着兩張攝於馬提尼克的照片。那時他站在一座石砌的鐘樓前,腳下潮濕的沙土中叢生着幾株鶴望蘭,兩挺尚未凋謝的花梗伸出暗綠色的卵狀披針形簇葉,彷彿兩隻外出覓食的冠鶴正穿過陰沉的午後走向海灘。在另外一張照片裡,大西洋深處的波濤淘湧而來,它們經過近岸聳立的海蝕崖,正準備爬上前方築高的堤壩。我的耳畔彷彿灌滿了海風在岩穴裡迴旋時發出的空洞的嘯聲,掀開照片,在背後居中的位置寫着一句洛爾迦的詩,字體連貫有力,但是墨迹已經有些模糊。

晚飯時,長途跋涉而來的陌生男人告訴了我關於他弟弟的最後消息。一個多月前他發生了交通意外,事件沒有調查清楚,兇手至今逃逸,死者尚不能入土為安。那天晚上,我們像是一支軍隊裡兩名各自為政的領首,他悲痛難掩地講述起兄弟倆童年艱辛生活的細節,而我則在心裡推演着有關死者的另一種可能的解釋。他提及了他們共同的因酗酒過度而死的父親,關於那個男人中年時的暴虐和獨斷通過他的弟弟之口我已有所耳聞。未亡人表情苦澀地回憶起二十年前某個冷雨瀟瀟的冬夜,喝得醉醺醺的父親跌跌撞撞闖進家裡拚命砸着房間的門企圖衝進去教訓兒子們,高燒不退的哥哥用被子掩住嘴巴竭力不咳嗽出聲使得臉被憋得通紅,年幼的弟弟則一邊從背後安撫着哥哥打起寒顫的身體用暖烘烘的腳板夾住他的雙腿,一邊像子宮裡的嬰兒蜷縮着緊緊摟住他脖子時的場景。他說父親的砸門聲一直持續到後半夜鄰居出來制止,直至萬籟俱寂他們才解除風聲鶴唳的防禦狀態,但仍未全然放心。後來聽到沉重的身體在廁所門口頽然倒地時發出的那聲巨響,兄弟倆才終於確認男人已經睡去,結束了那種心驚膽戰。當然他亦復原了久遠歲月中其他一些隱秘的部分,但和從他弟弟口中得到的版本卻多有出入。我吃力地分辨着兩者發生交叉的那個最具可信度的叙述區間,但我想時間的流逝已經促使每個人都在記憶中做出了有利於自己的篡改。

當我們午夜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我放肆地狂想着那具躺在殯儀館的冷藏櫃裡大概已經面目全非的屍體,如土的臉上那些乾涸的血迹、密集而飽滿的紫黑色肉瘤和鮮紅的嘴唇,心裡充斥着邪惡的快慰……他陡然坐起來,表情變得兇惡而猙獰,彷彿要來索命,我卻毫無畏懼,用隱秘而下流的念頭狠狠褻瀆着瀕臨腐爛的肉身,淬煉着陰鬱不竭的毒液……我記得他喘氣的聲音很大,在他身邊老是給我一種我們在牀上費力討好彼此的感覺……我也總是能想到跟他在牀上赤裸、流汗、翻滾,沒有燈光,月光照在身上,全世界都消失了,即使外面海嘯了我們也不在乎,只想讓彼此在高潮中結束生命……在那個肉體的極境到來之時,我們呼吸紊亂皮膚滾燙,像是被平底鍋加熱的油脂緩緩融化又再凝固……我低聲哀求着,手臂猶如某種藤本植物的觸鬚攀住了他,就像抱住一塊求生的木板……我們在牀榻上不顧一切地航行着,直到看見他孤立無援的身影被遠遠拋下,最終緩緩消失在死者的流域……入睡後,在虛空裡,或是在某一處無邊的黑暗中,我看見他來去自如的灰色靈魂穿過牆壁停留在牀前,俯視着枕邊的男人,又向我露出了古怪而曖昧的微笑……也許他在為自己得償所願而心滿意足,也許他在提醒是我間接殺死了他……但奇怪的是,我內心坦然,絲毫不為那種潛在的共謀行徑或是眼下的示威與背叛而感到羞耻、愧怍……我想我至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於歷經世事的人來說,往往目前所有決定都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他心意已决,你是不能够輕易動搖的。

在又一個風雨初歇的深夜,我停止了無限追憶的思緒,放下酒杯,手指撫過那些乾涸的筆尖刻劃出的凹槽,想像着它們墨迹未乾時的樣子,想像着它們是如何將那張潔白的卡片弄得骯污不堪,驀然悲從中來,放聲哭泣。我為自己的失控與脆弱感到難過,也為這難過而更加淘湧地流淚。如今我已三十三歲不再年輕,說起來也算經歷過幾次感情失敗身經百戰,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為了一個認識十幾個小時的陌生人而傷心不已。

 

 

創作談

 

小說最初的名字是〈逆旅〉,題目出自蘇軾〈臨江仙〉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時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寫作動機,即試圖描述一段沒有愛和性發生的異性關係。

長久以來,我已經對傳統小說中的陳詞濫調感到厭煩,至少我不相信男女之間所有故事的盡頭都是相愛或是做愛。也就是說,應該還有其他的可能。於是我試圖向讀者證明,性與愛不是小說中情節與事件發展必然的驅動力。

現在看來,我的嘗試談不上成功,我只是寫了一段愛情開始之前或者結束之後的故事。至於性,在小說的結尾我讓它與孤獨、背叛和死亡糾纏在一起,我希望以此製造出一種強勁的力量,瓦解撕毀之前所有的恐懼與感傷。

此外,我致力於在作品中探索一種寂寥,這種寂寥使得除死亡之外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也使得人類之間相互的理解成為可能。米沃什在《意義》裡寫道,「從沒有被加在一起的東西將會被加在一起,沒有被理解的東西將會被理解」,我相信,在那些高潮退去和瀕死的時刻,所有可以被理解和不被理解的事物終將得到理解。

感謝《香港文學》,它讓這篇小說在出了幾次狼狽不堪的遠門之後終於找到了歸處。


余陣 本名劉家赫。1993年12月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 2018年於美國杜蘭大學取得會計碩士學位。2017年起發表作品,作品見於《西湖》等雜誌。現居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