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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諺:比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思諺

1

六月初,我剛剛拍完畢業照,接到家裡的電話,說是奶奶平白跌了一跤,把一塊要緊骨頭摔裂了,需要手術和臥牀。老年人骨質酥脆,尋常磕碰都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我上網一查,都說這是一道坎,許多人從此起不來身,微弱的生命力經過幾年的牀榻磋磨,很快就消竭了。我心中一驚。那時我剛實習兩個月,各類人事營營且且,脫不開身,到家匆匆看一眼又得趕往省城,幸而奶奶身子骨向來硬朗,經過手術療養,聽說可以慢慢地站起來了。

九月,與相戀三年的戀人廝纏幾段後終於分得乾淨,又逢上被小組領導逮到一個錯處,兩厢拉扯身心俱疲,我於是遞上一封辭呈,為此被爸媽批了個狗血淋頭,奶奶說,回來歇歇,陪陪我。中秋節前,我退了單間打包了行李,一肚子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老家。

見到了人嚇一跳。奶奶原本百來斤的人,一輩子白白潤潤的,到哪裡人家見了都要誇一聲好福氣的,如今病骨支離,整個人小了一圈,皺皺巴巴,像用舊的毛巾,剩得枯瘦的纖維架子,洗得再乾淨也一副零零落落的模樣。奶奶拉着我的手唸唸,來陪我住幾天吧,來陪我住幾天吧,我心裡一酸,行李直接搬下來,在村裡奶奶家落下腳來。

爸媽在縣城工作定居,爺爺走了之後奶奶一直是獨居在村子裡,請她進城住是請不動的。這回在城裡住的幾個月,奶奶每天都心慌,思念她與爺爺共度了五十餘年的空間,對她來說,村裡的這塊地,這所房子,才是家,在家裡魂魄才算歸位。剛能走幾步路,就急着回來,大人無奈,只能讓奶奶回家,再把在醫院做護工的同村秦姨請回來看護。

我剛到的第二天,奶奶悄悄跟我說,今日初一,讓我帶她去村口的蓮花寺拜觀音。

「別讓你秦姨知道。」

我知道為啥,她怕秦姨給爸媽匯報呢。醫生叮囑絕不能多走,如今村裡到處在修路,去蓮花寺要繞個幾里不說,一路上還坑坑窪窪,村子路窄,七拐八彎,也沒甚麼車能開。奶奶不敢找秦姨,來拜託我,我也為難,只得跟奶奶說,這心意觀音娘娘知曉,過幾日再去,過幾日一定去。

醫生在奶奶的骨盆處安裝了一枚金屬關節,奶奶站久了疼,坐久了也疼,長日裡便只能躺着,說是陪她,也只是每日趁她精神好的時候說幾句話,說話的時候我時時提着一口氣 ,生怕把眼前這一息閃閃爍爍的生命燭光撲滅了。拜觀音的事提了兩回,見我閃爍其詞,奶奶便不再說。院子裡有一棵楊桃樹,是爺爺奶奶少年時一起種下的,楊桃葉子纖柔如羽,這時節落滿了地,奶奶有時候不說話,只是將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樹冠上,我在她身邊坐着,感到她好像離我很遠。秋風瑟瑟,中秋過後白日一天比一天短,叫人心中不安。

一陣子下來,跟秦姨倒是熟了,她給我說起一樁八卦。村口蓮花寺裡有個勤叔,打理寺廟不知道多少年了,奶奶和他,不一般,村子裡的人傳說這是在搞黃昏戀呢。短短話語彷彿蠕蟲,爬索不已。我忍不住想,奶奶心心唸唸着回村,唸着拜觀音,是不是另有一番我們不知曉的滋味?

奶奶名叫徐月明,在村裡是個罕見的好聽名字,從前未出嫁的女孩沒有大名,「月明」二字據說是奶奶做新娘子時年輕的丈夫給取的。客廳裡擺着一張黑白合照,照片裡的少年纖瘦,眉目文秀,少女有一張潤潤的月圓臉,兩個梨渦兒,一雙小兒女,天真稚氣,未染風塵。少年夫妻老來伴,只是奶奶比爺爺更老了,一年一年,如今比他老了快二十歲。二十年漫漫歲月,其中苦楚之處難與人言,如果奶奶想要在現世中尋找依託,也無可厚非。想起我自己那破碎爛俗的情事,心中頓生愁腸。

秦姨講了八卦,有點興奮,見我並沒有太大反應,逮着個空又講,村子裡的老一輩說,從前就不一般,七幾年的時候你奶還救過他的命嘞!這話頭聽着不像話,我應付不來,連忙逃開,去看奶奶醒了沒有。我這心裡打着一面小鼓,面上跟奶奶說着話,思維旁逸斜出。當初那張圓圓的月亮臉如今縮了水,梨渦兒藏在褶子裡,唯有眼神仍很明亮。想來村子裡的流言由來已久,這麽多年來,奶奶身為徐月明的人生,那些龐雜日常深處細細密密的肌理,我竟沒得到一絲線索。等我終於把目光投向她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了一個謎。

 

2

奶奶再次睡下了。我躊躇着走過坑坑窪窪的小路,來到了蓮花寺門口。上一次造訪此處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人還沒有奶奶高,大年初一,怯怯地牽着奶奶的手,跟在人群後面認認真真隨着誦經的節奏跪伏、站起、跪伏、站起。正殿旁邊有一座泥瓦小屋,那裡是守寺人的家。守寺人坐在小屋門口,沉默着,我對他的印象很是寡淡,彷彿那是門前的一塊石頭,是有,但也沒甚麼要緊的。這兩年振興鄉村的東風也照拂到了這個小小的佛國代表處,記憶中染滿青苔的白堊牆、烏黑的瓦片屋頂和幽深的幾進小院全不見蹤影,此處立着一座這兩年我到處旅遊時常見到的那種新寺廟,嶄新鋥亮,鷄油黃的屋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氣派中多少帶

點敷衍。靠近了看到還有沒結束的工程,竹桿搭成的腳手架像一個籠子,裡頭空蕩蕩的。

深秋清涼的空氣中充滿熟悉的檀香氣味,寺前庭中供着一排香爐,一架香燭扡子,大殿山門大開,台階下連綴鋪着幾張草蓆,上面擱着大大小小十幾尊神像,橫眉的橫眉垂目的垂目,左邊的漆金身,右邊的塗油彩,靠近了能聞到新漆的味道。

午後安靜,四下無人,燃燒的香燭偶爾發出噼啪的輕響,寂寞輕煙般籠上心頭。往門內瞧去,一尊真武公眉眼飛揚,回望着我。我突然有些茫然,我為甚麼來到這裡?為了求證一樁長輩的八卦嗎?正猶豫間,耳邊響起一聲暴喝:

「幹甚麼的!」

我一驚,回頭望去,原來在身後的圍牆腳處,悄然伏着一隻鐵皮屋子――說是屋子,其實就是把鐵皮集裝箱改造成能住人的空間,此時那陋室的外殼正冷冷地反射着白光,一個身形高大的老頭站在門口,對我怒目而視。我站在空庭中央連連擺手,那人卻立在原地半天沒動靜。這應該就是緋聞男主角勤叔了。

我向他走去,靠近的時候他卻後退了兩步,看着我兩眼變得癡癡地,我心中驚疑,一個守廟老人,與世隔絕不婚不育,行為心理未必循常人常理。正思索着要如何開口,對面先顫巍巍地出聲了:「你……是紹南嗎?」

先前他一聲大喝如平地驚雷,中氣十足,現在這句問話卻細若遊絲,好像風一吹就會斷掉散掉。見我點頭,他伸手似乎是想拉我,到了半空中又縮回去,在衣角上拈摩着。

「您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他搖搖頭:「你站在香爐那兒一回頭,我還以為是你爺爺來了。你一出生,你爺爺就拿紅紙寫了你名字來告,我怎會不知。」

說我長得像爺爺,不算什麼新鮮評語,聽他言語,似與爺爺舊知。他左右看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猶豫着說:「給菩薩上炷香吧?月明嬸心誠,常來上香的。」

他走在前頭,在香爐旁的檯子上取了一把香,借燭火燒起來,又吹熄,一把子香的末梢熄了明火,剩下一點點的紅色火星閃爍着。他遞給我,教我如何持香過頭頂拜三拜,如何按從右向左的順序,在香爐中插下九支,再到門兩邊的魚嘴上各插一支。仔細一看,他有一副寬闊漂亮的骨架,寬闊的肩,挺直的脊背,站在身前時使人感覺他十分高大,可惜骨架之上的肉體被消蝕得不成樣子,乾、瘦、枯、黯,薄薄的舊棉衣緊貼在身上,像一支原本豐健的香燭燒盡了,剩下枯黑的灰燼不願倒下,仍勉力在那裡立成一柱,餘溫脈脈。這會是一具情人的軀體嗎?在這軀體上柔情和溫存曾如何停留棲息?蠕蟲軟綿綿的觸手爬摸着我的皮膚,香燭明滅,檀香

甜蜜。

做完他所要求的一切,我們就進門去拜見菩薩。蓮花寺畢竟是鄉野小廟,攏共就住着三尊神像,山門處一座真武,轉入內殿,真武背後一尊怒目韋馱,兩位背靠着背,並不相見。與韋馱相對,一座千手觀音高坐於大殿上,妙相莊嚴。寺中清掃得纖塵不染,神像前高高低低點着油燈,供了瓜果鮮花,四周浮動着一股暖意,花果香氣混合檀香被暖意催發,蒸攏,盈盈漫漫,如入秘境。大殿一側的白牆上掛着的一幅小畫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幅油畫,與此處的佈局擺設格格不入,畫中是月下江水,泛着蒼藍色的波光,走近了看到旁邊一列形容拙稚的毛筆字寫着:「天涯若比鄰」。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爺爺的字。爺爺的字寫得好,車馬不便的年代,年節時曾有人走好遠的路來求爺爺寫一副對聯。爺爺去世後,家裡存了不少他的筆墨,我少年時摹過一陣,不過很快就丟在一邊,追逐更俊俏更瀟灑的字體去了,少年人,哪裡愛甚麼大巧不工,懂甚麼返璞歸真呢。但我從沒聽說過爺爺還畫油畫。

我忍不住問勤叔:「這是誰的畫?」

「是我畫的,你爺爺寫着玩,天涯若比鄰」

天涯若比鄰。他嘴角浮現一個微笑,像是春風吹皺了湖面,臉上的溝溝壑壑一層層地盪漾開來。隨後他問起奶奶的事,我與他說了,奶奶如今需多休養,少走路,他喃喃道改天上門看看她。他在庭中向陽處擺了兩把椅子請我坐,又沏了茶,問起我的生活來。他談吐清晰,不似剛剛初見時的癡相,我們聊了幾句,他見我目光頻頻打量那鐵皮屋子,便笑着解釋,寺裡計劃是要建僧人宿舍的,建成後會請別處大寺的僧人來駐守,不用再像從前只有逢大節有重要法事才請人遠道過來幫忙主持。但是工程進行到一半就沒錢啦,村裡各處動工,集體的錢得先緊着修路。

他指着那腳手架:「喏,只能先暫停了。」

他又解釋,近來常見一些油滑混混,把未完成的工事當作避人耳目的據點,留下一地煙頭,所以剛剛遠遠見着個年輕身影,以為是混混又來了。

「平時來燒香的多半是女人,嬸子姑婆,少見你這樣的青年人。」

「住這屋子裡天冷能行嗎?」

「怎麽不行,四處漏風的棚子我都住過,野地裡我也睡過,這個裡頭暖和着呢。等村裡有錢,一動工來,很快的。」

說罷他又重複道:「你很像你爺爺。這裡。」他手指觸碰着自己的鬢角,「肖亮的鬢角長得清秀,讀書的時候劇團的人總想讓他去唱戲。」

「您跟爺爺很熟嗎?」

「我們是同學,我不是本地人,從城裡轉學過來讀中學,人家都不搭理我,你爺爺是第一個同我說話的。」

我眼前浮現起黑白照片中那個纖瘦的少年,他有一副偏細長的眉眼。

勤叔往杯中添上熱茶:「原來我家裡有一架鋼琴,放學了肖亮總過來玩,我家還有很多書,我懶得看,他愛看,語文學得好。」

「您畫畫。」

我倆都笑了。

他接着說:「我母親年輕時學西洋油畫,我跟着學了一些。學校的人不喜歡這些,說這是甚麼作派,我在學校很不開心的,好在有你爺爺。有時候他就陪我躲起來。」

「躲起來?」

「以前這裡都是山林,我們就躲起來。」笑意如同某種光澤,停留在他蒼老的眼角,他看向我:「仔細看看,你的輪廓像爺爺,眼睛鼻子嘴,像奶奶,看人的樣子也像她。」

那柔軟的觸手又開始蠕動。一對好友,一個妻子,這樣的情節未免太過爛俗。原本不過是一點不知名的好奇心和一點注視着奶奶時的酸澀之情,我被牽引着來到這裡。眼前的老人,一陣風吹過來就要散架一般,說着話眼神就空空茫茫,但我仍然能很輕易就想像出這副身軀年輕挺拔的時候流連於山林田野間鬱鬱離群的模樣有多風流漂亮。爺爺是個鄉村教師,在更偏遠的村子裡任職,每個月回來三四次,後來退休了沒有多久,人就走了。在那些獨居鄉野的孤寂日子裡,奶奶一定常來拜觀音,見完菩薩,這兩人也是這麽坐在向陽處或是樹蔭裡講講話嗎?我謹慎地勒住思維的繮繩。日光瀉地,台階下十幾雙神像的眼睛似在閃閃爍爍,各自出神。

我指着他們問:「那些也是您的作品?」

這話逗笑了他:「都是觀音的童子,真武的座下,給翻翻新描描金。那幾個,是鎮上關帝廟裡的,也送到我這兒來。算不上甚麼作品。」

「您從前是做甚麼的?印象中您在蓮花寺好多年了。」

「我一直在這兒,不做別的。」

「啊,也沒有工作過嗎?」我十分驚訝,這寺中人的談吐作為與四周鄉野格格不入,我原想他也是從哪裡退休下來的。

「沒甚麼工作好做的,也沒甚麼別的地方好去。」

一壺茶喝罷,我起身告辭,他沒有站起來,就坐在那兒抬眼望過來,也許是視角的變化,我覺得這是個在生活中鮮少見到的眼神,它彷彿若有實感,輕薄柔軟如長而密的睫毛,撫觸了我一下,我不禁心神搖晃。他朝我露出一枚笑。

「今天見到你,挺好的。」他說。

走回去的路上,夕陽垂下餘溫,他說「你爺爺」時候咬字輕輕的,三個字在唇齒間有個特別的起伏,似纏似怯,一下一下敲著我心上的小鼓。我突然感到一陣驚心動魄,一個想法、一個領悟,如晚風送來的一粒種子落在我的心裡。竟是這樣!竟是這樣。這寺中人的情人並非我奶奶,而是那遠去的爺爺!沒有任何的明示暗示和證據,甚至也不一定有物質性的事實,我發現了一樁久遠蒙塵避世而居的愛情,我心知肚明。

 

3

奶奶腿腳輕便許多後生活就能自理了,連臉頰都慢慢豐滿起來,秦姨便回醫院去工作,我們都一度以為奶奶會就此慢慢好起來。我也放心些回城去了,應老同學的邀請在縣城幫忙張羅她新開的美術教室,新的事務填充了我的生活。忙碌的間隙接到奶奶幾個電話,抱怨自己健忘,手邊正做着的事就忘了,空茫茫呆半晌,眼前手裡的東西都陌生得很,像是被甚麼人硬塞過來的。這樣的話聽得多了,我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奶奶的記憶和思維每況愈下,春天來的時候她被確診阿茲海默症。在歲月消耗了她的肉體後,她的精神也將一點點消散在風中。

那天從蓮花寺回來,我並沒有與奶奶說甚麼。我的腦中各種念頭雜草一般叢生,一茬茬地割,一茬茬地長,我自己都不明白,毫無根據的荒唐劇情如何就在我心中生了根。我既不知道奶奶知情的程度,更別提奶奶的態度、感情,漫長的一生,這個女人是如何一日一日地去度過的?我還沒來得及去觀察、探究,裝載着那些日子的記憶就已經像竹籃裡的水一樣滴滴答答地漏掉了。我過去的認知從地基深處被撬動,上面的建築便鬆鬆幻幻,如空中樓閣。後來忙起來沒空去細思,也不敢去細思,只是有時睡夢中,會見到一雙人影,一個高大寬肩,一個瘦削文弱。有時又夢見少年夫妻,舉案齊眉。

爸媽再三商議,還是把奶奶接到縣城家中,這回奶奶沒有激烈反對,只因她頭腦中已是處處空蕩,變回了一個小孩,每天依賴着成年人生活。幸運的是這算是個聽話的小孩,我在網上閱讀了許多關於阿茲海默症的資料,有些人病到後面變了個人,脾氣暴躁,奸詐自私,總往外跑,需二十四小時貼身看護,對病人和家屬都是無盡的折磨。讀着這些例子,我自私地慶倖着至少我們的情況並未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媽媽說奶奶愛拜佛,或許積纍了福報,使晚年衰病情况不至太過艱難。那些隱秘念頭又纏繞上我的心頭,福報、佛寺,或許那長年的沉默和忍耐真使神明垂憐,暗中使這女人在世上最後的辰光過得體面一些。

奶奶總是很不安,常常流露慌張的神色,她忘記了她的兒子,對爸爸和媽媽非常警惕,也忘記了我是她的孫子,但或許是覺得我面善,她更願意接近我,吃飯睡覺常需要我哄着她。我要出門的時候她坐在那裡,不敢說話,但小心翼翼的眼神如孩童望向她暴虐的父母。媽媽說小時候我哭鬧起來,奶奶一抱就安定了,如今看來是一個輪迴。有一回我哄奶奶睡下,給她蓋好被子,臨走的時候她在黑暗中喊了一聲:

「肖亮。」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這是爺爺的名字。見我無聲,她又喊了一聲:

「肖亮。」

「肖亮,昨天世勤說,他的腿疼得要命,我看那是從前勞改落下的毛病,改天你去城裡的時候,到藥店去買幾貼膏藥回來吧。」

奶奶說完,又兀自沉入虛空,再不理會我。

我整夜思索着奶奶說的話。她的聲音中有種溫柔的、少女般的語氣,在那個瞬間,那個名叫徐月明的女人跨越漫長的

光陰,在這具蒼老的軀體上甦醒。恆星即將燃盡,光亮仍然向宇宙出發,穿過無盡迷牆和大霧,成為隱秘的標記和線索。她、他、他,那些逝去的日子藏匿於深深宇宙迷宮的某時某空,也許與此刻此地同時存在。

彼端傳來的訊息越來越多。有一次奶奶正無神地盯着電視,忽然對我說:「世勤,你說肖亮這回怎麽這麽久沒回來?」又有一次奶奶委屈地說:「你跟你那個同學,聊的事情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肖亮,你甚麼時候教我認字?」我啞口無言,徐月明也不介懷,虛空中自有她的回音。

最驚人是那次,奶奶捉住我的手,喃喃道:

「前面的人突然肚子上就多了個血洞,站不住啦,不停抽抽,我害怕呀,腿抖得也要站不住。那個醫生說有人在打槍,死都不肯跟我走,塞給我亂七八糟的藥,我看不懂,只能全帶着,一個也不敢掉,我一直跑一直跑,以為自己要回不來了,我心裡想,等你回家,發現我沒了,世勤也死了,那是個甚麼光景啊。肖亮,肖亮。」

奶奶好久沒有清清楚楚地講過這麽長一段話了,她目光湛湛,繪聲繪色,彷彿恐懼仍有餘韻,但這餘韻使她興奮和驕傲,語帶嬌俏,一遍遍喊着那人的名字,討要一個獎勵。我握住越講越激動的徐月明的手,以期給她足够的安撫,她顫抖不已,忽又沉下聲,變了個人似的:

「趙世勤,這回如果你死不了,我就原諒你了。以後就讓你到我家裡來。你家裡人沒了,我們給你當家裡人。」

我心中一驚。想起去年秦姨口中的「她救過他的命」。我本來對自己所窺探到的長輩的私密情史十分篤定,看奶奶時總帶着憐憫和不忍。在徐月明越來越繁密的來訪中我迷茫了,這三人的緣分和糾葛,組成了一個難以理解的故事,一種難以理解的關係。徐月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突然感到一種使命感,我應該幫助「徐月明」的魂靈完成在人間最後的複習。

我決定帶奶奶去一趟蓮花寺。

 

4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牽着奶奶去搭車,久未出門的奶奶被車水馬龍的人世景象嚇了一跳,緊緊攥着我的手,即使是在她頭腦康健的時候這也不是她習慣的世界。到了滴滴車跟前,奶奶對這黑溜溜的神秘傢伙畏懼不已,說甚麼也不肯上車,我只能給司機道歉,結了起步價讓他走了。我與奶奶在大太陽下慢慢走着,熱汗淋灕。村子倒是在城邊上,不算太遠的,只是我無法判斷奶奶的金屬關節能支撑她走多久,馬路上時不時有巨大的運貨車經過,塵土飛揚,我有些後悔,為了一些無名的衝動,就把奶奶拉到日頭底下受苦,到底值不值得。

所幸走了一段,遇着一輛「三腳鷄」,這是一種三輪的摩托車,一般是不允許上街載客的,加上這兩年共享電動車風靡全城,幾乎就見不到三腳鷄的影子了。如今這輛簡直就是菩薩派來的救星,我趕緊拚命揮手。這回奶奶雖然怯怯的,但終於願意上車了,車子開起來風嗚嗚的,奶奶竟開始覺得好玩,快樂地笑起來。一快樂,她就喊:

「肖亮!」

我鼻子酸酸的。奶奶顯然已經不認得我了,她此刻生活在一個我不存在的時空裡。

我上次來蓮花寺的時候是秋天,如今秋天又要來了。村裡的路蜿蜒但平整,不復去年的磕磣模樣,蓮花寺在村口一個坡上,我扶着奶奶慢慢往上走的時候,一陣含有香燭氣味的涼涼的秋風吹來,驅盡暑熱。奶奶忽然抬起頭來問我:

「今天幾號了?」

她問的是舊曆,我忙掏出手機查看。

「十九了。」

「十五沒來嗎?」奶奶淡淡地抱怨:「十五應該來的。」

我無言,只有奶奶心裡仍存着這曆法和規矩,平日裡我們似乎是在無知無覺地生活着。奶奶走得穩當了些,到了坡頂,庭院中有兩個姨婆出來,正碰着我們。

「哎,月明嬸,你回來啦?」

我正緊張着,擔心奶奶露出令人難堪的面相,給村人留下不體面的記憶。姨婆仍喋喋不休:

「好久沒見你,他們說你進城養着去了,我說呢,觀音誕,初一十五,月明嬸都是最準時的。城裡生活好哦,兒子媳婦伺候着,好福氣哦,一輩子辛辛苦苦,不就是為了享享兒孫福嗎?這是你孫子吧?南……南甚麼?」

「紹南。」奶奶應道。

「對,紹南,好乖乖哦。陪奶奶來拜觀音。」

奶奶似乎是回來了,與兩個姨婆自如地寒暄着,姨婆們的眼神在我倆身上逡巡,沒找出甚麼可供咂摸的破綻來。姨婆走後,我喊了一聲:

「奶奶?」

奶奶像是要安慰我一般摩挲着我的手。

寺中一切靜謐如舊,手腳架仍在,竹桿黃啞啞的,令人憂心它們還能否工作,牆角的鐵皮屋子仍在,如無意外,它將迎來第二個冬天。庭中上擱着一塊木板,上面蒙着因風吹日曬而褪色發白的紅紙,用毛筆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全是某某二十元之類的捐贈記錄,我倆正駐足瞧着,勤叔從身後走來,他看起來比去年更老了,寬闊的背微微弓着。

「村裡人做的功德,這張紙快寫滿了。」

「還差多少呢?」我問。

「快了,快了。」

我一眼看去,一個挨着一個的名字後面跟着的都是十元,二十元,三十元,想來着密密麻麻一張紙加起來,離撤掉手腳架告別鐵皮屋子還差得遠。

勤叔手裡提着一袋子蘋果,奶奶自然而然地伸手接過來。兩雙手以一種呼吸似的節奏穿梭不停,取塑料籃子分裝水果、從井中泵水、洗果、備香,真武公向初秋庭院投來莊嚴的目光,檀香甜蜜的氣味輕輕飄盪,種種儀式汩汩流動。奶奶與勤叔之間有種空氣般的默契,就像庭中巨樹日日如約投下陰影,樹影在風中輕輕晃動、在光中緩緩遊弋,世間事物年年歲歲來往反覆,秩序井然。

寺中暗香盈盈,靈智如天光,短暫地棲停在奶奶混沌了許久的眼睛裡,這雙眼睛柔和地撫摩着金身的神像,與真武的威儀、韋馱的憤怒、還有千手觀音那並不垂落卻無處不在的凝望一一對視,最後落在蒼藍色的小畫上。兩人不言不語,月的光輝彷彿從畫中蔓延出來,浸沒三尊神像和三個人間魂靈,「天涯若比鄰」。我突然福至心靈,原來這是宇宙迷宮的成讖之語。

那真是個愉快的下午,天空像被洗過,天高雲淡,陽光輕薄,數不清的樹葉快樂地互相推擠,熱切地彼此擁抱,發出沙沙的美妙聲音。我們在院中長坐,長聊,我不再是一個謹慎的窺視者,而是變成了一個善意從容的友人,一個迷宮中路途交匯的同行旅人,與徐月明和趙世勤徐徐談論起往事。一直到天空變成寶藍色的絲絨,香燭的火光點點浮動,跟隨着香氣飄向不知名之處,月亮從那裡升起來,在她清輝照拂的地方,我們都知道,肖亮也在場。

 

5

訪蓮花寺那日,奶奶神志的最後一縷餘暉照亮了溫柔的神殿。自那以後,有靈之物已經離開了這具蒼老的軀體,不久後,軀體也徹底歇下了。

人間的日子仍晝夜流轉,朋友的畫室開始盈利,我隨波逐流着,想把往日憂愁拋在腦後。偶爾去一下蓮花寺,新換的紅紙又變白了,上面的名字還沒寫滿半張,手腳架經過日日風吹日曬,在某一夜轟然倒下一角,計劃中的僧房七零八落一片廢墟。勤叔每日的工作除了灑掃庭院、大殿,添燈油點檀香,還增添了一樣,到那沒建成的僧房去巡視、收拾,慢慢把碎裂倒塌的竹竿收拾起來當柴火燒。奶奶走後村裡的宅子就空置了,她的子女耽於世間事務,並無暇整理安排。我在奶奶房間打開一口大木箱子,樟腦丸的氣味蓬蓬地彈出來,層層舊棉被底下,有一沓畫作,拿出來的時候紙張陳而脆,什麼紙都有,居然還有張是黑乎乎地塗抹在元寶背後的。有些爺爺在上面寫了字,其中一張,勾勒了一個憨態可掬的圓臉女孩兒,扎兩隻羊角辮兒,旁邊題字:大美人小時候,字和畫親親熱熱地擠在一塊兒,笑嘻嘻的。

鐵皮屋日漸消損,我勸勤叔搬進奶奶的舊宅去,那裡應當始終是有他一個位置的。勤叔拒絕了我的提議。

「我的位置在這裡。」

我抬眼,與無言的真武公對視。

後來,我又去了省城,把自己投入到茫茫人海中去尋找一個我的位置。愛意能不能穿越孤獨?我並不清楚明白。有時我想訴說那個只有我知道的故事,在南方的一個小村莊,有三人比鄰而居,有三人遠隔天涯而居。三個人各自登上自己的月亮,周圍一片荒古,而月明相映。但我無法訴說,因怕自己言辭蒼白,招來世人的衆多解讀。

這人生行行役役,夜路森森,在日疊一日的庸常的空隙中,我時常窺見蓮花寺中的三座神像。山門處一座真武,真武背後一尊韋馱,兩位背靠着背,並不相見,大殿正面一座千手觀音,妙相莊嚴。暗香與燭光盈盈浮動,飄向不知名處。

 

 

創作談

 

民間的寺廟很有意思,常常不拘甚麽教派,各路神佛共住一家其樂融融。家鄉鎮上香火最盛的一座廟,前頭供着真武公、文昌公,後面是觀音和三世佛,門口一整條街在賣元寶蠟燭和餅果,人來人往熱熱鬧鬧。這種做法與宗教的邏輯似乎背道而馳,談不上甚麽信仰忠誠,善男信女們對經書教義懂得也不多。人世多苦,身不由己,在精神想像的世界裡拆除一些藩籬,逮着哪個信哪個,看似無知胡鬧,但其中別有一種情義和智勇。

這篇小說的緣起便是一點拜神的感想,加上一些偷偷編排別人的八卦,想寫一種沒有名字的關係,一種不知道形狀的愛意。「我」是一個霧裡看花人,小說設計了兩重發現,一重是「我」發現了一對戀人,更重要的一重是發現這三個人的位置關係。在漫長的光陰裡,「奶奶」向她身邊的人伸出了手。人與人之間也許窮盡一生也無法真正瞭解彼此,至遠至近明月,至親至疏夫妻,天涯與比鄰,在某個時空同義。孤獨是無解之題,但愛意如月遙相映照,也照拂了「我」。

按照流行的說法,「奶奶」可能是個「同妻」,是可憐之人,但這種定義實在有限。俗世熙熙攘攘,焉知沒有奇人,沒有此情此意?如那個把真武搬進觀音廟的人,大智大勇也。


陳思諺 女,1992年生,廣東湛江人,現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