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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前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2月號總第458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張元

1

于偉光評選教授的資格還是被取消了。

這天中午,他煩躁地看着窗外的楓林,撥通了好友高陽的電話。

「喂,外面的景色很適合郊遊呀,有時間一起喝點?」于偉光站在自家的陽台上,望着那片深紅色的楓林,故作平靜。

電話的那頭卻傳來了譏諷的嘲笑。「教授資格都沒了,還有這般雅興,你可真是大爺。」高陽毫不客氣地說。「哎,我也沒辦法呀,被古冶那個混蛋給頂了。」于偉光對着面前的玻璃窗嘆了口氣,玻璃上的霧氣模糊了前方楓林的顏色。

于偉光推開了身前的玻璃窗,對着窗外吼道:「這誰家的狗?媽的,大中午的亂叫。」作為回應,那狗還是回答了他,「汪汪汪……」又是幾聲吠叫。于偉光終於爆發了,他掛掉了電話,怒沖沖地推開了公寓的防盜門。

松佳小區因為廉價的租金,吸引了不少中下層工資水平的租客。自然,治安狀況也是差強人意。沒有評上教授職稱的于偉光也同樣租住在這裡。小區的租客們都很固定,剛畢業的大學生朵娜,退休在家的獨居老人宋阿婆。

小區裡有條規定,不准租客養寵物。當然,這條成文規定形同虛設。

于偉光透過被推開的門縫看到了一條灰黃色的柯基犬,矮胖的身體像是在地面上蠕動,牠的身後扯着一條紅色的牽引繩,扭動着渾圓的屁股,一臉詫異地看着于偉光。

「媽的,瘋狗。」于偉光奪門而出,走近了那隻柯基,彎下腰來拎起那狗就要衝上三號樓的天台。他的想法是在天台上結果了這條惱人的畜生。

從天台上扔下去,也省得自己動手了,神不知鬼不覺。這樣想着,那條柯基的身子已經懸在了空中,只要于偉光收一下手,就可除去這煩惱。可是,他卻猶豫了,動了惻隱之心。

「咳咳,」宋阿婆清了清嗓門,蹣跚着步子,從天台的入口走了進來,懷裡揣着一口高壓鍋。于偉光聽到身後的動靜,慌忙收回了雙手,面露窘色。驅着步子,沿着欄桿走回了天台的入口。

「你喜歡吃蘿蔔嗎?味道很好的。」宋阿婆對剛走近的于偉光問道。「嗯嗯,還可以。」于偉光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悻悻地低着頭離開了。

于偉光並沒有放下處理掉那條狗的想法,他轉戰到了地下車庫,尋找着可以解決掉的方法。

在雜亂的地下車庫搜尋了一番之後,于偉光發現了一個廢舊的紅木衣櫃。他像發現了寶藏一般竊喜,慌忙拉開了衣櫃,回頭四下張望着,迅速把狗塞了進去。轉身欲要離去,卻聽得那狗用爪扒着櫃門,想要逃竄。于偉光又回過身來,抄起一根少了碎布的拖把,死力插在了櫃門上,還不放心地往外拉扯了幾下,這才滿意地放心離去了。

 

2

剛剛大學畢業的朵娜,感覺像是被這個社會拋棄了一樣,被現實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沒有了詩和遠方。朵娜要面臨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份工作,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飽。坐在電車裡的朵娜很是疲倦,剛剛被一家日報的編輯嘲諷了一番。朵娜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連續幾日的求職碰壁已經消磨掉了她學生時的孤傲。她閉着眼睛仰躺在座位上,趁着機會休息片刻。

一位鄉下模樣的中年婦人在車廂裡來回穿行着,發放着小卡片。

她的背上馱着一個熟睡的小男孩,黝黑的臉蛋上掛着兩行淚漬,腦袋向後仰着。婦人的身後跟着一個小女孩,兩條辮子垂在肩頭,怯怯地拉着媽媽的衣角。婦人挨個發放着小卡片,並沒有人回應她。卡片上寫着這樣的兩行字:離異媽媽生活難,愛心人士望幫扶。乘客們卻只是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車廂裡只有發動機的轟鳴。

電車鳴了一聲響笛,朵娜的身體抖動了一下,隨之睜開了眼睛。不久,又微微閉上了,然後才重新緩緩睜開。她看了一眼跟前的婦人,像是想到了甚麽,急忙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婦人的跟前,好心地讓道:「姐姐坐這吧,這裡有位置。」朵娜指着自己的位置讓與她。「哼。」婦人態度蠻橫地回答,而後馱着背,牽着小女孩走開了。

朵娜還是找到了工作,在松佳社區裡當一名小文員。平時的打雜、蓋章、收發文件甚麼的自然是她分內的事情,工資還算能填飽肚子,平時和開着文印室的閨密胖梅抱怨一下工作的苦惱,倒也過得下去。只是沒有存在感。

這日,四號樓下的文印室裡,胖梅正啃着蘋果,煲着電視劇。一個穿着黃色衛衣的小女孩走了進來。

「我要打印。」小女孩說道。胖梅丟下了蘋果,趿拉着拖鞋從裡面走了出來。女孩怔怔地盯着A4紙一張一張地從機器裡吐出來,然後整理了一下,付了錢,就匆匆跑向了社區辦公室蓋章。

「姐姐,麻煩給我蓋章,我的布丁丟了。」女孩把一摞印着布丁照片的尋狗啟示放在了朵娜的跟前。

「在哪裡丟的呢?」朵娜抬起頭,一邊舉起印章戳在啟事上,一邊關切地問道。

「就在三號樓的樓道裡。」小女孩揉搓着衣角,神情卻很堅定。

朵娜看了一下日曆,「今天是週一呀,你不用上學嗎?」朵娜關切地問着小女孩。

「我不上學了,布丁找不到。我就去絕食。」女孩急切地說。

「小妹妹,你先別急呀,我幫你去貼啟事,你現在去上學,有消息我通知你。」朵娜這樣安慰着小女孩,勸說了好長一段時間,小女孩才半信半疑地離開了。朵娜加快了手中的動作,把印章一次次地戳在了「一定酬謝」字眼的下面。

 

3

于偉光的身體蜷縮成一個S形,雙手交叉着夾在腿間,昂着頭呼着粗氣,他在等下班的妻子阿雯回家。

不多時,鎖芯扭動了兩下。阿雯拎了一袋核桃,挺着大肚子走了進來,她看到還在熟睡中的于偉光,並沒有打擾他,而是取出了一顆核桃,坐在于偉光的身邊,把那顆核桃放到了于偉光的嘴上,等着于偉光醒來。

「啊,你回來啦,我沒有睡着,正在煮飯呢。」于偉光這樣慌張地解釋着,連忙坐起身來。

那顆核桃掉在了牀單上,接着又從牀上滾落到了牀底下。

阿雯丟給了于偉光那袋核桃。「你把核桃都砸開吧,我想先吃點。」然後坐在了餐桌前,打開了一本母嬰知識的書。那上面印着一個胖乎乎的娃娃,正在叼着奶嘴,朝着一位媽媽爬去。

「幫忙倒一杯牛奶。」阿雯補充道,眼睛卻沒有離開那個娃娃。

「這樣會吵到樓下的鄰居的。」于偉光蹲坐在地板上,用錘子死命地敲開核桃堅硬的外殼,震得地板哐哐作響。阿雯卻沒有回頭理睬于偉光的抱怨。

「哈,真像人腦呀。」于偉光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剛被刨出來的核仁,像欣賞鑽石一樣地端詳着。「嗯。」妻子敷衍了一下,還在看書。于偉光自感沒趣,自顧自地繼續敲起來。

「媳婦,商量個事情唄。」于偉光抬頭看了一眼阿雯,臉上堆着笑。

「有事就說,哪這麽多花花腸子。」阿雯嘴裡嚼動着核仁,呷了一口牛奶,乳白色的液體又順着杯沿緩緩地滑了下去。

「那個,高陽打電話說,有個同學聚會,我想去一下。老同學有好多年沒見了。」于偉光這樣解釋着,又遞上來了一顆核仁,討好似地看着阿雯。

「這樣呀,我又沒說不讓你去,先把這袋核桃砸完吧。」阿雯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袋子,繼續看着書。

「這,這有一百顆吧,甚麼時候能砸完?」于偉光作出了為難的神情,扒開地上的黑色塑料袋,用手舀了一把,又放了進去。

「那就把這個杯子裝滿吧,裝滿了就讓你去。」阿雯用手點了點桌上的牛奶杯,讓了一步。

「那我抓緊時間呀,嘿嘿。」于偉光加快了手中的動作,又細心地在地板上鋪上了一層隔音的木板。

是夜九點鐘,于偉光來到了約好的

餐廳。

包間裡的同學正討論着昨晚電視上的話題。于偉光找了一個座位,小心翼翼地縮了進去,其他人並沒有發現他,就好像他在同學眼裡並不存在一樣。

「你們看了昨天的電視嗎?說是最受歡迎的丈夫職業排名。」

「我看過了,醫生和律師是一二名的。哈哈。可能是這個原因,我老婆才選擇我的吧,大家有難搞的官司我可以幫忙呀。」

「是呀是呀,老同學嘛。」

「就是說嘛,醫生是挺辛苦的,還是律師掙的錢多呀。」

「王醫生謙虛了,聽說王醫生在市區又買了一套房,不得了呀。」

「哪裡哪裡,都是領導賞臉,提拔咱們不是。」

于偉光自感無趣,於是借故離開了包間,打算去衛生間解決一下就回家去了。沒成想,卻在衛生間裡遇到了好友高陽,于偉光這才知道自己的教授資格是怎樣被頂掉的。

高陽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盒煙,拆開包裝,很熟練地叼出了一支。

「有火嗎?」高陽摸索了一會口袋,向着于偉光問道。

于偉光無奈地看着他,掏出了火機給高陽燃着了煙。

「我說大哥,你可真是個榆木腦袋。這種事就是錢的問題,你為甚麼就不開竅呢?」高陽吐着煙圈,用餘光瞄了于偉光,取下了煙,嘆了口氣。

「好,我給你說說,你是怎樣被古冶頂掉的吧。」高陽拍了拍于偉光的肩膀,皺着眉頭開了腔。

「古冶的教授職稱是用十萬塊錢買的,還要請院長吃飯。」于偉光不解地看着高陽,像是發現了甚麼秘密。

「那一晚,古冶在酒吧裡和院長喝多了。院長說今天很高興,古冶就死命地陪院長喝酒。」說到這裡,高陽頓了頓,不知該如何講下去。

迎着習習晚風,于偉光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樣,遊蕩在回家的路上。那條上坡路像是沒有盡頭一樣,任于偉光怎麽走都看不到頭。

于偉光的腦袋裡還在回想着剛剛高陽說的話,古冶是頂了自己的評選教授資格,但是卻沒有了性命。

高陽說,爛醉如泥的古冶在電車的站台邊吐得昏天黑地,趴在地上的他,並沒有發現前方拉着響笛的死神,終於不再為了生活折磨自己的皮囊。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混亂的邏輯控制了于偉光的意識,總之,于偉光現在不想思考任何東西。

 

4

朵娜還在幫着小女孩在社區的樓層上貼啟事,儘管下班之前,她被主任批了一通。但生活還是要滿懷希望的,朵娜這樣想着,一層一層地在三號樓仔細地履行着諾言。

那隻印在照片上的灰黃色柯基吐着舌頭,一動不動地看着朵娜,像是感覺到了朵娜的努力,只是不知道牠現在身在何處。

涼意漸漸侵上來的時候,朵娜回到了胖梅的文印室。胖梅已經煮好了一鍋泡麵,兩人就着電視上的肥皂劇,呼啦啦地吸着鍋裡的泡麵,相互倚靠在一起討論男主角的身材,幻想着把自己代入女主角會是怎樣的劇情。

一陣急促的鈴聲喚醒了熟睡中的朵娜。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應答着對方的問題。

「請問您是四號樓A16房的朵娜小姐嗎?」對方在確認着朵娜的身份。

「對的,請問有甚麼事嗎?朵娜不解地問道。

「你好,我是明星組合的經紀人。你將獲得一次和我們的主唱歌手陳海城先生共聚晚餐的機會,請你務必在十二點之前趕到景苑大酒店。」對方很客氣地在邀請朵娜。

「你說甚麼?」前一秒還在閉着眼睛的朵娜,這時已經睜圓了眼睛,從牀上跳將下來,迅速拉開衣櫃,翻找着禮服。

「快點滾過來呀,幻想少女。」朵娜聽出了端倪。「看我回去後怎樣收拾你,死丫頭。」朵娜掛掉了妹妹的電話,一頭栽到了胖梅的懷裡,摟着她昏昏睡去了。

于偉光摸索到了三號樓下,脖子上掛着公文包,雙手插在褲兜裡,晃悠着身子,一層一層地向上爬,又匆匆瞥了一眼貼在牆上的啟事,回到了家裡。

妻子已經躺在牀上睡着了,響起了輕微的鼾聲。于偉光醉醺醺地坐在妻子的身邊,用手輕輕地撥開妻子肚皮上的睡衣,伸展開右手貼了上去。

「爸爸在努力,知道嗎?」于偉光把臉也貼了上去,迷離的眼神充滿了慈愛。「媽媽也很辛苦,你要聽話呀。」于偉光吻了一下妻子肚臍的位置。

「汪汪汪……」屋外傳來了幾聲刺耳的犬吠。

于偉光像是被甚麼東西驚嚇到了,挺直了腰板,雙目炯炯,努力在回想着甚麼。

「啊,娘希匹。」于偉光怒罵着,起身離開了妻子。阿雯側了一下身,面朝裡間的牆壁哼唧了一聲,鼾聲又微起。

于偉光怒氣沖沖地跨出房間,在樓道裡尋找叫聲的來源。犬吠聲時有時無,捉摸不定,像是在和于偉光捉着迷藏。

不一會兒,氣喘吁吁的于偉光看到宋阿婆抱着一隻吉娃娃緊張兮兮地閃進了屋裡,然後又伸出腦袋向四處尋了尋,確認沒人看到後,才放心地關上了門。

這熟悉的聲響顯然是那隻吉娃娃發出來的,但那隻柯基是怎麽回事呢?于偉光這樣想着,腦海中晃過了那張貼在牆上的啟事。

待于偉光看清楚那張啟示的時候,眼睛停留在了這樣的幾個字上:做過喉部手術,不能發聲。于偉光嚥了一口口水,還沒來得及平復胸腔裡咚咚亂跳的心跳,就直奔地下車庫的衣櫃。

于偉光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衣櫃裡空空如也,那隻柯基不見了蹤影。

 

5

「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啊……」那聲腔拉的險些提不上氣。

保安謝保山一手提着一袋蔬菜,一手持着電筒,脖子上掛着一個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

于偉光聽到了聲響,顯得不知所措,腦袋裡迅速閃過了兩種解決的方案。最終還是在謝保山逼近時,躲進了衣櫃裡。

透過衣櫃的門縫,于偉光看到謝保山忙活着準備做飯了。可他仔細觀察後發現,在那紅色的水桶旁邊,有一個灰黃色的東西,圓滾滾地趴在地上,沒有聲響。

「對不住啦,今天要煲了你。」謝保山抽出了那把剃刀,在身下的水泥地上謔謔了幾下,開始對那可憐的畜生開膛破肚。

于偉光對這般景象驚得醒了酒,他始終是個善良人,自己沒敢做的事,五大三粗的謝保山做了。

眼見着保安滿手血漬地做完了這一切。不料,滴滴的手機鈴聲還是引起了警覺的謝保山。于偉光慌張地掏出了手機,摁下了靜音,可還是為時已晚。謝保山循着聲響,持着剃刀向于偉光逼近,門縫裡的謝保山面目驚恐,雙手沾滿污血,直愣愣地盯着衣櫃的門縫。

「保山,在哪呢?」謝保山的身後傳來了巡檢隊長的聲音。謝保山這才退下身來,轉身回應隊長。

門縫裡的于偉光鬆了一口氣,撫着胸口心有餘悸,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來。

「好呀,你小子原來躲在這。這是在做甚麼好吃的,這麽香。」隊長應着謝保山的位置蹲了下來,眼睛卻盯着地上煲着的狗肉。

「來來來,隊長,一塊喝點。這老村長給您備着呢。」謝保山這般殷勤地掏出了揣在懷裡的白酒。

「哎,我這樓層還沒有巡視完呢。工資不高,倒是整宿整宿地忙活。」隊長向謝保山吐着苦水,搖了搖頭。

「誰不是呢。關鍵是這棟樓還他娘的這麽邪性。」謝保山看着隊長邪魅一笑。

「此話怎講啊,兄弟。我也沒見出過甚麼邪乎事呀?!」隊長疑惑地看着謝保山,不解地詢問。

鍋蓋被裡面的蒸汽頂得哐哐直響。于偉光也聞到了狗肉的香味,不過胃裡還是一陣痙攣,像是酒精發作,又像是想起那隻柯基生前的醜態,反胃的厲害。

「隊長有所不知呀,你知道這棟樓的租金為甚麼這麽便宜嗎?」

「為甚麼呀。」

「這裡也算是商業區了,為啥房租這麽便宜?」

「可能是政府為了招商引資吧,」

「狗屁,我聽說呀,建這棟樓之前死過一個釘子戶,因為賠償的問題和開發商鬧掰了,死活都不願意搬遷。後來,開發商找了社會上的打手把釘子戶給做了,這才建成了這棟樓。」

這時,頭頂上那盞昏黃的燈管也連着閃爍了幾下,沒了光亮。兩人抬頭看了看,面面相覷。偉光也聽得心裡一陣發毛。

「但是為甚麼這麽便宜呢?」謝保山繼續道。

「據說呀,那釘子戶的屍體就埋在那邊的牆體裡,澆築大樑的時候一塊給灌了進去。」謝保山向前傾了傾身子,伸長了脖頸盯着驚恐的隊長。

「哪有這麽玄乎的事,淨是瞎扯的。」隊長搖了搖頭,不願意相信。

「不信你聽呀,是不是經常覺得有人在喊叫。還我命來,還我命來。」謝保山的電筒向上射出了一道光柱來,那光亮正好打在謝保山的臉上,空洞洞的眼眶唬得隊長直打冷顫。

「狗肉好了,咱們還是回值班室吃吧,在這有點冷。」隊長端起了狗肉走在了前面。

「哎,隊長,等等我呀。」謝保山緊跟着隊長,拍了拍屁股走了。

于偉光倒是無神論者,決不相信鬼神甚麼的。但是,此時孑然一人地身處在這黑黝黝的地下車庫裡,心底還是有些發怵的。在謝保山兩人離開之後,他驅着步子,借着手機上微弱的光亮,向出口走去。于偉光只覺得脊樑上涼颼颼的,回頭觀望卻是一團黑,不見任何光亮。

當于偉光壯着膽子走到出口的拐角處時,終於鬆了一口氣。

突然,只聽得一陣騷動。于偉光察覺到身後有一黑影,緩緩地從一堆雜物裡站了起來。

「啊,不要殺我呀,我甚麼都沒有聽到。」于偉光放開了步子,不顧一切地想逃離這裡,不料卻迎面撞在了門樑上,昏了過去。

 

6

「本行職員于曉梅勇鬥劫匪,身中數刀,行長特發此獎金表示慰問,希望其他員工能學習于曉梅同志勇於獻身的行為。」電視機裡回放着監控拍下的畫面,是于曉梅在櫃檯前和一蒙面歹徒相互搏鬥的場景,兩人互相拉扯着,滾在地上扭打起來,聲畫同步地報道。

「又不是自己家的錢,為啥這麽不要命?」胖梅在嘴裡扒拉着泡麵,不屑地說道。

「我甚麼時候能有機會上電視呀!勇鬥歹徒,那樣就有更多的人看到我了。」朵娜也想着在電視上有露臉的機會,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價值。

「梅梅,你想出去走走嗎?」朵娜回過頭來對躺在牀上的胖梅問道。「走哪裡去?大半夜的,趕緊睡覺吧。」胖梅回答。「不是,我是說,出去,走走。」朵娜堅持道。「去哪裡走?這麽晚了。」胖梅有點不耐煩了。「哦。」朵娜不再言語了。

在車庫裡被凍醒的于偉光摸出了手機,他看到上面二位數的未接電話,知道大禍臨頭了。慌亂中匆忙往家裡趕,也顧不上頭上刺痛的傷口。

「我也想早點回來嘛,不是被鬼嚇着了。」于偉光仰着頭,阿雯撕開了創可貼,對着于偉光腦門上的傷口狠狠地敷了上去。痛得于偉光聳着肩旁,使勁地往裡縮着脖子。

「中午飯自己看着做吧,我去公司了。」阿雯甩下這話,走出了家門。

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于偉光打開了收件箱,上面的銀行賬戶餘額着實讓他惱火。

「汪汪汪……」還是那清脆犀利的犬吠,很是熟悉。

奇怪的是,于偉光並沒有動身離開,只是醞釀起了一個計劃。有時候,突然的平靜可能是暴風雨的前兆。

在楓林大道遛狗的宋阿婆,並沒有意識危險已經來臨。

宋阿婆看到地上滾落了幾個蘋果,像保齡球一樣衝下了坡地。於是,慌亂中丟下了手中的牽引繩,那隻可憐的吉娃娃,被從身後竄出來的黑影擄進了樹林裡。

這日,朵娜在胖梅的文印室蹭着中午飯,她把玩着手中的望遠鏡,雙腿翹在胖梅的肚皮上,幻想着有一天能徹底離開這裡。

「抽煙嗎?」胖梅拿出了一盒壽百年,遞給了朵娜一支,朵娜搖着頭拒絕。

「味道太難聞了。」朵娜說。

「走吧,去天台上。反正店裡也沒生意。」胖梅提議,朵娜點了點頭。

「你想去外面看看嗎?梅梅,呆在這太悶了。」站在天台上的朵娜手持着望遠鏡遠眺前面的楓林。

「那棵樹看着好高呀。」朵娜像是在自言自語。

「小心點,這玩意挺貴的。」胖梅提

醒道。

「哎,那人在幹甚麼?手中提着一隻狗,要把牠扔下去。」朵娜轉過臉來看了一眼胖梅,眼睛又回到了望遠鏡裡。

「啊,他把狗給扔下去了。」說罷,望遠鏡也從朵娜的手裡跌了下去。

「哎,我的眼鏡。」胖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朵娜已經竄了出去。

說話間,朵娜已經追到了三號樓的樓梯門口。在拐角的二層樓道口,朵娜看到那殺狗的紅衣男子模糊的身影。「站住!」朵娜厲聲喊道。紅衣男子猶豫了幾秒鐘後,還是加快了步伐,順着樓梯沒了蹤影。

朵娜想像着抓到殺狗的兇手後,主人的感謝和電視台的採訪,不覺腳下生風,跨開了步子,循着紅衣男子的腳印跟發了瘋一樣追尋着。

眼看紅衣男子沒了力氣,還在苦苦掙扎。朵娜覺得就是差那最後一步。她死死地盯着男子的後背還是不肯放棄。

就在紅衣男子閃過2046房間的門口後,跟在後面的朵娜只覺得視線被遮擋了,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巨大的慣性使得朵娜的身體重重地撞在了打開的房門上,男子成功逃脫了。

 

7

宋阿婆拿着一摞複印紙走到了社區辦公室。

「小姑娘,幫忙蓋一下章,我的甜心丟了。」朵娜抬起頭來,眼珠滴溜溜地轉動了幾下,沒有回答。

宋阿婆看着鼻青臉腫的朵娜,很是詫異。

「阿婆,您先別急呀,我知道你的甜心在哪裡。」朵娜大聲說。之後引着阿婆走了出去。

朵娜被領導在辦公室訓斥的時候,宋阿婆已經躺在了醫院裡。

朵娜在工作時間私自外出,又把暈倒的宋阿婆送到了醫院,簽了字。宋阿婆看到了在楓林裡已經死去的甜心,不覺悲傷過度,暈倒在了樹林裡。

「你知道你這份工作有很多人在應聘嗎?你卻是在這樣玩忽職守,誰還敢聘用你!」主任坐在朵娜的對面,面色很難看。

「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不行趕緊走人。」主任下了最後通牒。

「你好,請問哪位是朵娜小姐?」一位律師模樣的女人看着面前的三人。

「有甚麼事嗎?」朵娜應道。

「你好,你是朵娜小姐吧,這裡有一份遺囑,是宋阿婆臨終前託我給你的。醫院簽字是你的名字。我是她的律師。」那人遞上來一個信封。

朵娜的心情不由得緊張起來,我是要繼承甚麼遺產嗎?朵娜按着電視劇的劇情往下想下去。

信封裡有一張紙條,上面這樣寫着:朵娜小姐,你將繼承我曬在天台上的蘿蔔乾,味道好極了。

于偉光沒有想到自己會淪落到遛狗的下場。

下樓之前,于偉光和妻子還在吵架。鄰居小潔家買了一隻貴賓犬,因為兩家人長期以來友善的鄰里關係,待業在家的于偉光自然時不時地也會出去遛狗,因為妻子還要工作。

于偉光恨透了小區裡的狗,嘰嘰喳喳的沒完沒了。可是看着眼前的這隻狗,既打不得也丟不得,着實煩悶。他扯了扯手中的牽引繩,那隻貴賓就翹着四肢,耷拉着耳朵,跟在了他的身後。

人對於不上心的事情是很容易出問題的。在于偉光還想着怎樣賄賂院長,取得教授資格的時候,那隻貴賓犬已經不知所終了。這下,于偉光着了急。他也開始嘲笑起自己,像是和狗有緣,哪哪都離不開狗。

「那個,媳婦,小潔家的狗丟了。不過你放心,我會把牠找回來的。」于偉光驅着步子,走向了阿文的身邊。

「核桃給我砸了,然後去找狗。」阿雯丟給了于偉光一袋同樣的核桃,還有一把錘子。

「等一會吧,我有點累。」于偉光拖着身子欲走進臥室。

「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阿雯重複了一遍。

「吃吃吃,就他媽知道吃。一條狗而已,還把牠當爺供着了?」于偉光踢了一腳地上的核桃,那堆核桃嘩啦啦地散落了一地。

「你有想過我的事情嗎?整天就知道吃。」于偉光對着阿雯吼道。

那把錘子出去的時候,窗前的玻璃上留下了一個不規則的窟窿。

「你知道小潔用甚麼買的那隻狗嗎?她用了自己的退休金,三百塊錢買的,剩下的錢為了幫你疏通關係,已經全部借給我了,你知道嗎?」阿雯坐在椅子上平靜地說完這一切,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8

屋外的天色漸漸黑將下來,烏雲開始匯集,只聽得雲層間隆隆作響。一道閃電像一把利劍一般直劈下來,劃破漫漫長空。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路面積滿了雨水,匯集到一起後,流向了黑魆魆的下水道裡。

翌日清晨,當朵娜還打着瞌睡的時候,她感覺到跟前有個黑影。

「你好,請幫我蓋章,我的狗丟了。」于偉光披着雨衣,疲憊地說道。繼而坐在了對面的座椅上,恢復着體力。

「放心吧,你的狗會找到了。」朵娜這樣安慰着坐在座椅上的于偉光,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立即熟練地蓋起章來。

這日,正在貼着尋狗啟事的于偉光看到謝保山滿面春光地從門口走過來。謝保山的手裡提着一袋蔬菜,笑着向于偉光點了一下頭,跨着步子走向了地下車庫。于偉光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那日的情形,不覺大事不好。他躡手躡腳地跟着謝保山進了地下車庫。

「你桶裡裝的是甚麼?」于偉光厲聲對謝保山說道。謝保山正在擇着一頭大蒜,被于偉光沒頭沒腦的問話慌了神。

「沒沒沒,沒甚麼呀。」謝保山坐在了桶上不肯讓步。

「這是甚麼,拿過來,讓我檢查一下。」于偉光扯開了坐在上面的謝保山,一把奪過紅桶,急忙忙掀開了蓋。

「給你說了沒甚麼吧。」謝保山看到一臉失望的于偉光這才鬆了口氣。紅桶裡躺着一隻拔了毛的肉雞,白花花的身子少了兩隻雞爪。

朵娜還是想起來了宋阿婆送給自己的遺產,她端起了胖梅家的高壓鍋,走向了天台,收納曬在上面的蘿蔔乾。

透過地上的陰影,朵娜回頭看到一名流浪漢模樣的男子正在拆卸天台上的鋼釺。他的身邊升起了一堆柴火,火苗張牙舞爪地躥動着,像是舉行着甚麼儀式。有一條白色的貴賓犬,被牽引繩束縛在欄桿上,像是在等待着被屠殺。

這時,流浪漢丟下正在謔謔磨着的鋼釺,走向天台邊緣,褪下褲子就開始撒尿。

朵娜看準了機會,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緊張地解着繩索,一邊回過頭來觀察流浪漢。正當朵娜快要解開繩索的時候,回過頭時,一張黝黑骯髒的臉,佔滿了朵娜的瞳孔。

「啊。」朵娜大叫一聲,歪倒在地。

「你也要吃嗎?來,這樣幫我拿着,我從牠的屁股這穿進去,就能烤着吃啦。」流浪漢作勢就要用手中的鋼釺穿起那隻可憐蟲。

「胖梅救命呀!救命呀!」朵娜一邊跑,一邊呼喊着救命。懷裡還抱着被解救的貴賓犬。高壓鍋也不知落在了何處。

流浪漢在朵娜的身後追着,呼呼地吐着粗氣,氣勢洶洶。終於,流浪漢還是在一個死角追上了朵娜,驚恐未定的朵娜抱着那狗倚靠在牆角。把頭埋在懷裡。

「給。」流浪漢把高壓鍋裡的蘿蔔乾塞進了朵娜的懷裡。

「你想吃呀?來,咱倆一起做。」流浪漢正要奪回朵娜懷裡的流浪狗。

只聽得一聲慘叫,流浪漢被一腳踹翻在地。

胖梅雙手叉在腰間,「敢欺負我姐妹,不想活了你。」胖梅又是揚起一腳,流浪漢應聲慘叫了一聲。

當朵娜抱着狗出現在于偉光家門口的時候,于偉光和妻子正在裝扮着一盒為院長精心準備的生日蛋糕。蛋糕的上面是奶油和水果,裡面被掏空了,塞進了一沓沓的鈔票。

在去院長家的電車上,一個鄉下模樣的婦人遞給了于偉光一張小卡片,上面寫着:丈夫病逝,母女三人相依為命,請好心人的幫助。于偉光悄悄地從蛋糕裡面抽出了一張百元大鈔,遞給了那婦人。婦人愣了愣神,顯然沒有想到如此好運氣。感謝着于偉光,點頭如搗蒜。

陪院長喝完酒的于偉光沒有被電車撞死,而是倒在了胖梅的文印室門口。

這晚,正要去關門的朵娜看到對面的商店裡走出來一個穿着黃色衛衣的小女孩,她牽着一條叫做布丁的拉布拉多犬,那狗汪汪了兩聲,像一條尾巴一樣,跟在小女孩的身後。

突然,朵娜腳下一滑,險些一個踉蹌。她關切地扶起了地上的醉漢,一番掙扎後,于偉光也認出了朵娜。

于偉光悔恨地連連搖着頭說:「妹子呀,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我說不出口呀。」

「你看着我的後背,像誰?」說完,于偉光就撒開步子跑了出去。一段距離之後,于偉光對着身後大喊:「像誰呀?」朵娜猶豫了一下,撓了撓頭,恍然大悟。

「好像一條狗呀,哈哈。」朵娜對着于偉光大喊回答。

 

創作談

 

這兩年,我在嘗試半職業化的寫作,腦海裡一直思考,在一個自媒體信息爆炸的時代裡,小說到底是種甚麽樣的存在,很多時候,每當劃下一篇文章的最後一個句號時,內容無論是否虛構,我都會覺得他和我的關係不大了,在一個文學和商品一道被貼上商標的時代裡,一篇文章的誕生永遠不足為奇,只是有時候,回過頭再去讀自己作品的時候,那些舊日所寄予其中的情感,卻總是一瞬間能在紙上浮現,於是,我便日復一日地,把我所認為不可或缺的情感都記錄了下來。

倔強地認為,一個好的小說家,閱讀肯定和閱歷一樣豐富,只有這樣,才能在字裡行間透露出細微的情感,也能在生活當中變化着表達,坦白講,這兩年我給自己虛構了很多的角色,無論這些角色的身份高低貴賤、是好是壞,我都會隨這些身份一次次在故事中冒險,一次次的給自己,那些在童年時所幻想的職業致敬,當然――教授,也是其中之一,在創作〈前夜〉的時候,我很長時間都把自己代入其中,隨情節跌宕起伏,我也很享受於這種大膽的冒險,即使不被他人所認可,我也會驕傲着給自己鼓掌。

如果一定要為寫作找一個理由,我想,那就是為了紀念――至少,給自己留下一個可以回憶的理由。


張元 生於1993年6月,男,香港青年作家,澳門科技大學創意寫作博士在讀,主事現當代華語文學創作,兼事文本觀察及理論批評,五百餘篇(首)作品見《當代》《香港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