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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貝:觸摸城市的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西貝

就在不遠的從前,地球上的每個城市看上去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城市的房屋、街道、商店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情。而如今,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千篇一律的高樓、高速公路、購物中心,路邊隨處可見的麥當勞、肯德基之流的連鎖店,讓城市看上去都似乎大同小異。無所不在的互聯網也正在讓各個城市有着類似的購物方式和消費方式,城市原本獨具的味道正在現代化的空氣中逐漸消失,往昔的痕迹顯得越發彌足珍貴。

有人說記憶是人生最重要的東西,若失去記憶,生命中曾經的人、事、物都不復存在,人生便只剩了空殼。一些最生動的記憶不只存在於大腦,更存在於我們的體外,比如一本舊書裡暗紅的楓葉、一個生鏽的鐵盒子等等,其中收藏的往日,甚至在我們的淚腺日漸乾涸時,觸摸它們仍能使人熱淚盈眶。同樣,城市的記憶除了存於文字影視等,文物建築的廢墟所承載的記憶更是真切地銘刻着城市的舊時光,能使人直接觸摸到歷史的存在。但如今很多標誌時代特質的廢墟遺迹正在被社會發展的齒輪碾碎,實在令人惋惜。

悉尼這個城市總共僅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帶有世紀遺痕的東西不多。有一次在悉尼郊外高速公路上行駛時,當我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古典建築廢墟立在遠處,不由驚異得像是發現了稀世奇葩,我對正在開車的H大聲說:「快看,古堡幽靈!」車子抖了一下,H說:「咱別大驚小怪好不好?」那廢墟帶着十九世紀中葉維多利亞式的古典建築風格,孤樓殘影、斷壁殘牆,立在雜草樹叢中,顯得非常突兀,像是歐美電影裡那些鬧鬼的古屋。

後來我們專程跑去那裡想要探個究竟,沒想到那個廢墟完全不是甚麼古堡遺址,而是從悉尼市中心移來的一座建於1885年的YMCA樓房被拆除的外牆,被一尺一寸地重新豎立在悉尼郊區Loftus。雖然沒探到「古堡幽靈」,但驚喜發現裡面竟是正在修建的悉尼有軌電車博物館(Sydney Tramway Museum)。

與那裡的工作人員聊了一陣,方知YMCA建築本應列為國家遺產保護對象,但市政府錯誤地批准了開發商拆除重建,僅在拆毀前夕才意識到所犯的錯誤,於是才有把獨具古典風格的外牆移到電車博物館之舉。但此舉遠比建全新的外牆要耗費多倍的財力和人力,這個博物館後來因資金匱乏,十多年過去了仍未完成,至今還是一片廢墟景象。有人質疑移用這殘垣斷壁值得嗎?

奧地利藝術史學家李格爾(Alois Riegl)曾指出,建築的殘存凝聚了人造物的「時間價值」。正是被時間緩慢侵蝕的殘破磚石,其歷史遺痕賦予了它們無法複製的珍貴身價。撫摸石牆上鏽蝕的雕刻、握着老電車的銅把手,真像走進了蒙太奇的舊電影,穿越到一百多年前電車銅鈴叮噹作響的上個世紀。

悉尼曾擁有南半球最大的有軌電車網絡,但在1950年代後期被全部廢除,當時一些人認為汽車是「進步與現代」的象徵,認為「有軌電車在流線形速度時代是令人尷尬的不合時宜」。該博物館的大衛.克里奇利(David Critchley)說:「那些人只是受海外的影響、被美國人的所作所為說服了,這是錯誤的決定,我想我們一直對此感到遺憾。」

當悉尼與世界上很多城市一起擺脫有軌電車時,墨爾本卻是從容不迫地逆勢而上,保留了幾乎所有的電車軌道,並使其日益完善,而且因是電力驅動,無尾氣排放,還具有節能環保等優勢。在當今現代化高速發展的墨爾本,依然能看到一節節老式的電車車廂,鳴笛叮叮作響,穿梭在大街上,讓人感受到這個優雅的文化之都,洋溢着古典與現代完美融合的氣息。

現代化都市的「千城一面」,使人們開始反思價值的取向,反思「舊」與「新」之間的平衡。悉尼市議會發言人說,有軌電車不僅能緩解公交擁擠,還能改善市容和環保、增加城市的優雅和舒適度。自2015年悉尼開始重建其有軌電車舊系統的一小部分,由一家西班牙公司承建的僅僅十二點八公里的輕軌竟然歷時六年之久、耗費納稅人約三十億澳元。很多專家評論說這是悉尼最昂貴的錯誤。

從博物館的歷史照片中能看到五十年代後期,人們在大街上燃起熊熊大火焚燒電車。有報刊評論說:「他們試圖摧毀它,抹殺它,把它從歷史中抹去」。殊不知,人類當以史為鑒,一個想抹去歷史痕迹、不想記住歷史的民族怎能有未來?

位於悉尼中心附近羅澤爾區的有軌電車運營中心(Rozelle Tram Depot)建於1904年,1958年後被廢棄,變成一座破爛不堪滿是塗鴉的廢墟大棚。直到2016年,它終於被重新規劃了,改造成一個名為「電車棚」(Tramsheds)的購物餐飲中心。原建築的結構和牆壁以及有軌電車時代的很多特徵都得以保留,甚至有些塗鴉依舊保留在牆上。陽光從玻璃棚頂射進來,似乎想要照亮那些年深月久、痕迹模糊的世紀幽情。

我和H很喜歡在「電車棚」的咖啡廳和餐館用餐的感覺,好像那廢墟破敗枯寂的生命被輸入了青春的氣息,那龐大空殼之上的廢墟靈魂,穿越透明的棚頂在虛空中從上個世紀醒來,隨着斑駁陸離的日光翩然起舞,其間繚繞着咖啡和各國風味餐館的縷縷綿密濃香,令人迷眩。喝着咖啡、品着美食美味,我回憶起父親講述的天津有軌電車。父親有很多「剪報簿」,都是他剪貼的報刊圖片,像是在收藏城市記憶的碎片,裡面有早年天津街頭有軌電車的照片。天津是在1900年代初與香港上海等同期成為中國最早擁有電車公交系統的城市之一。因電車車頭掛一隻銅鈴鐺,司機只要一踩腳下的踏板,就會響起鐺鐺聲,它也被稱為鐺鐺車。

父親說鐺鐺車曾是津城的一道獨特風景,鐵軌兩旁街道的商舖飯莊香氣撩人,電車鋼輪撞擊鐵軌的咣噹聲,加上司機踩出的富有節奏的銅鈴聲,像是音樂,讓熱鬧的街道變得有聲有色。父親還說他年輕時帽子裡襯着一個紙圈,上面寫滿天津的各個餐館,週末他就戴着帽子坐上鐺鐺車,去一一光顧那些餐館。他那時單身,而我奶奶早逝,爺爺因是國民黨軍官,1949年後一直被關在監獄,並且父親是獨生子,他除了給自己的姥姥寄些錢,剩下的工資便都伴着叮叮噹噹的電車銅鈴吃遍了大街小巷。到我記事時,父親已因是「黑秀才」在五七幹校勞改,隨後全家都跟着父親下放到了農村。在鄉村清苦寧靜的日子聽父親津津有味地講那些津城往事,鐺鐺車就像天方夜譚一般活色生香,讓我聽得禁不住直嚥口水……

逝去的光陰再難重來,即使是膚淺的歡樂、憂傷或痛苦,都被我們不經意地積存起來,也會在不經意間被重新激活,攪起舊時光水澤中溫婉嘆息的漣漪。我或許是個過於懷舊的人,常寫懷舊的文字,風吹浮世,感覺舊事物中總有一種令人回溯生命意義的感召。中國新詩研究所的杜鑫先生在〈理性世界的詩意棲居――論西貝詩歌對世界的情感觀照〉(註)一文中說到:「在當今時代,時間越來越脫離其本真性、自然性。人對於時間、世界,越來越沒有觸碰感。……西貝的《靜守百年》運用對舊物的觀照,對通感的關注,試圖去恢復人與物之間的情感信賴,去喚起現代身體原初性的感受力。」

天津也和悉尼一樣,同是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後期開始廢除有軌電車。可惜的是,在天津已經找不到任何有關這段歷史的遺迹了。當年電車經過的那些老街都早已煥然一新,有些街區建起了嶄新的仿古建築。北京的前門大街如今還新增了仿古的鐺鐺車供遊人觀光遊覽。但即使仿製品能做得以假亂真,而杜鑫先生文中所說的對時間的觸碰感,卻是永遠無法仿製的。

那些在現場被保存下來帶着世紀遺痕的文物廢墟,即使殘牆斷壁破敗不堪,只要加入新的創意,完全能被修舊如舊、變廢為寶。在原封不動地保留部分廢墟原貌的同時,新舊結合,使其不僅能具有歷史的維度,還能具有當代的維度,盡其所用。作為城市記憶的豐碑,對未來也會具有某種警示的重要意義。

每每觸摸廢墟遺留的斑駁石牆,便如同觸摸凝固的時光,歲月留下的痕迹平靜詳和,常常讓我陷入遙遠的回憶和昔日的懷想,在回憶中試圖找回失去的生命,就像經歷一種重生,生命也由此變得豐盈。

 

【註】:杜鑫〈理性世界的詩意棲居――論西貝詩歌對世界的情感觀照〉,《中外詩歌研究》2022年第1期。


西貝 女,畢業於南開大學,現移居悉尼做系統分析程式設計工作。《憤怒的蜥蜴》獲台灣世界華人小說佳作獎;詩集《靜守百年》獲第五屆華人華僑中山文學獎;童詩集《月亮河.天空城》獲第八屆上海好童書獎。英文詩曾在澳洲獲詩歌佳作獎,英文童書《Scarecrow & Forget-Me-Not》於2020年在英國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