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小湯
他坐在牀沿,呆呆地坐着,他感到無助和悲涼,他的老伴怎麽就這樣突然走了,雖然老伴比他還垂老,整整比他大八歲。但老伴沒有一點要走的徵兆,早上還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就撒手而去了,對於已經八十又六的老伴來說,這樣活脫脫地走掉,乾脆俐落,倒也沒甚麼痛楚。人老了就擔心有那麽一天,在牀上是活,但卻沒了生命的意義,而他的老伴,就這樣不動聲響地走了。當然,他很是傷心、悲痛,他們算恩愛,怎麽突然間就少了一個人呢?他有點沒晃過神來,所以廳堂裡在做道場的聲音,雖然來得響亮,但沒吵鬧到他這般呆呆地坐着,他的思緒彷彿隨她而去了。
過往在他的腦子裡閃動着,他的記憶雖然大大下降了,但越是久遠的往事,卻在他的腦子裡越發地清晰起來。他生動地記得自己剛來到她身邊時的情景,他記得初次見到她時的靦腆、羞澀和激動――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的早晨。他來了,他早早就來了,他隻身帶着幾件破舊的衣服來了。
他沒想到會與她結合,並伴隨她一起走過四十多個春秋。他第一次聽到她的過去、她的故事,已經是那麽遙遠的事情了。他一直單身,但還不算老,他三十出頭了,他渴望成家,但奈何家裡太窮,溫飽都成了問題。一個遠房的親戚來到他家,講述了她的悲傷。他聽得入神,他想去尋找她,他覺得她需要他的幫助。
她從哪裡來到這半山腰已經不記得了。在偏僻的村莊的半山腰上有一座房子,房子還算結實,也算像樣。但為甚麼要選擇這樣的半山腰建築房子?是逃難而來,還是別的原因?已無從考證。到他知道時,只知道這個房子的主人姓楊。山腳下的村莊雖然偏僻,但人口衆多,有一千餘人。這個村莊大多姓湯,而唯獨半山腰上有這麽一棟房子姓楊。湯楊兩姓沒有矛盾,但卻因為山高路遠,幾乎沒有往來。
在楊家,當時已經分立六房,不大的房子裡,住了三十多人,算是人丁興旺。祖先來這裡興建房屋,開基造田,先是獨子傳了幾代,後來有了兩房,再接着是大房生了二子,小房生了四子,這樣就有了六房。
她是大房的長子的媳婦,算是整個家族裡最具聲望的女人了。他裹着小腳來到這半山腰上。大家都叫她一聲大嫂。她也非常快融入了這個家庭。她不知道賢惠是甚麼,但她一樣孝敬公婆,一樣與叔嬸和睦相處。她跟大多數農村女人一樣,老實、本分、勤勞、吃苦、善良。她會衲鞋,會織布,她沒有多少稱得上思想的東西,她就日復一日地勞動着、勞動着,她渴望早點生個男孩子,可以家庭人丁興旺,事事平安。在她嫁到這裡幾年後,她先是生下了一個女兒,接着是一個兒子。她滿心歡喜,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很滿足這樣的日子,孩子他爹出去勞動,開山造田,雖然滿山荒涼,但他們楊家到來後,在家門口的下方已經是一排排的梯田了。梯田產量雖然不高,但還是給了他們希望,只要勤於耕作,還是能填飽肚皮的。
夢想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奢侈也是多餘的字樣,他們從來不知道甚麼是夢想,他們只希望日子欣慰,孩子健康,家丁興旺。但就是這樣的夢想他們也未必都能如願,因為許多意外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她的孩子他爹,也就是楊家長房的長子,在她還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因為一場大病走了。留下兩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她悲傷痛苦,她癱倒在去世的丈夫身邊,但無論她怎樣嚎啕痛苦,也喚醒不了他心愛的丈夫。她就這樣早早地守寡了。
命運對她是殘酷的,但她必須生活下去,她要堅强面對。在那個時候,寡婦也許就這樣終老一生了。好在開明的公婆給她說了一樁婚事。一個姓吳的男人來到了這偏遠的半山腰。
這個吳姓男人怎麽會到她身邊的,後來者沒有多問,只知道這個吳姓男人是個孤兒,隻身一人來到她的身邊,也許是為了安慰她而來,也許是渴望家庭而去的。當時的人無所謂結婚不結婚的,也沒有所謂的民政部門的認可,更沒有所謂的財產問題。總之,這個吳姓男人來了,跟她生活在了一起。這多少給了她些安慰,她畢竟還年輕,她是那樣渴望男人偉岸的肩膀,她想也許光明在未來,她能把孩子養大,她應該也有個溫暖的家。
吳姓男人來了,她的生活變得陽光起來,也許一切悲傷都將拋到腦後,她希望日子永遠這樣平靜。可命運卻是這般捉弄人,他跟吳姓男人生了兩個兒子,當小的那個出生不久,吳姓男人在一次勞動中從山上滾了下去,沒能救過來,拋下她和孩子走了。那年她才三十出頭,她已經沒了一任丈夫,現在還要讓她承受如此的打擊,她又一次失去了至愛,失去了丈夫,她悲傷得暈厥過去,但無論她怎樣悲傷都喚不醒遠去的丈夫。她蹲在簡陋的灶台邊,漫無目的地燒着火,她全然忘記了火花在跳動。火花在她眼前跳躍,在房子裡蔓延,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她沒有了淚水,也因此澆滅不了這熊熊的烈火。好在叔叔們發現的早,才把這火勢控制住了。這樣的打擊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無法想像,也是無法承受的。
她的小兒子還在襁褓之中,她看着小兒子,眼淚湧出,一行行傾目而下。孩子還這麽小,在小兒子之上還有三個,怎麽養活他們呢?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原本是嬌嫩了,第一任丈夫去了,她漸漸變得幹練起來,後來來了第二任丈夫,她還沒來得及享受女人固有的嬌嫩,還沒好好在丈夫面前撒嬌,現在卻要她再次堅强起來,她有點力不從心。但她必須接受。她沒有責備,因為命運總是這般無奈、這般無情,她能抱怨甚麼呢?她必須生活下去,孩子必須生活下去。
她抬起頭,看着昏暗的房子,那時整個房子都還沒通電燈,也不知道電燈是甚麼玩意兒。她坐在微弱的煤油燈下,抱着小兒子。她突然下定決心,她要把孩子送到山腳下的村子給別人養,那樣孩子也許還能有個溫飽。
第二天,她抱着孩子下山。她是裹腳的女人,三寸金蓮阻礙了她的步伐。她從山上下到山腳下,足足走了兩個小時。她沒有多少時間概念,大家去哪裡不都是走路嗎?她對於走路也從來是無所畏懼的。山腳下的人家與她很少相識,但她已經壯大了膽子,她想給人家白送一個兒子。她的遭遇和不幸,讓一戶姓湯的人家接受了她的小兒子。這戶姓湯的人家原本只生了個女兒,妻子去世了。現在送上門來一個兒子,別提這個姓湯的男人有多高興了。
她的小兒子就在這戶姓湯的人家裡養了。她也許可以不要把兒子送給他人,但在當時,她的苦是無法傾述的,她的無助是無法想像的。誰人願意把自己身掉下的那塊肉拱手相送給別人呢?她也一樣,其中的苦衷無法傾述,他人也永遠無法理想她的無奈與苦楚。她回到了半山腰上,她拿起鋤頭下地幹活,她拿起鐮刀下田割稻穀,她也想挺過這一關,也許長子很快就長大了。
可日子過得如此之慢,越是悲涼無助時,就越發感覺日子過得這麽漫長。她獨守空房,常常淚流滿面。幹練、剛毅,原本不是女人的模樣,對她而言,也同樣如此。無助在她全身蔓延,她卻勇敢面對。但即使你再勇敢,命運總是不願念及你的感受,有時候恨不得讓你墜入深淵,以致永遠消亡。在她連接失去兩任丈夫後,她楊家的公公婆婆也相繼去世。她所有的眼淚都已經流乾了。她的眼淚早已匯入山腳下的溪流,溪流能這樣涓涓而流,永不停歇,但她的眼淚卻停歇了。她想也許是自己命中剋夫,都是自己命不好,連累了兩任丈夫,連累了公公婆婆,她要獨自承受這一切。
她默默地承受着。生活對於她來說,雖然不知道何時是盡頭,但她必須默默地生活下去、堅强地生活下去。當然,他們楊家人都是友善的,在一個房子裡,大家非常友善,在那個封建迷信、婚姻觀念陳舊的年代,大家都沒有因為她自以為的剋夫而說她閒話,也沒有因此而嫌棄她。她公公婆婆在世的時候,曾給她張羅異姓男人上門。現在公公婆婆去世了,叔叔們就想看看有沒合適的男人願意上門來。
在叔叔們的幫助下,他走進了她的生活――他姓高。
他的到來給了她新的希望,他老家在一個叫溫厝的村子。但他卻姓高,高姓在溫厝村屬於小姓。他沒有多少親人,有幾個隔了兩三代的堂兄弟。他從小沒了父母,也算是孤兒了。他也經歷了許多悲痛,就像她一樣,都是被悲痛籠罩着的人。但悲痛沒有壓垮他,他感覺未來就在眼前,當遠房親戚跟他講述她的故事時,他心動了,他願意來到她的世界,與她共渡艱辛,共享未來。
他來了,他沒有多餘的行裝,因為他甚麼都沒有,他在溫厝只有一間破舊的房屋――這他是搬動不了的。他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服,揹起蔴袋,就這樣來了,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半山腰。
他的到來給楊家帶來了生機,更是給她帶來了歡喜和未來。她雖然比他大整整八歲,但她在他眼裡依然是女人,依然是需要疼愛的女人。楊家人給他們慶祝,他們雖然靦腆,但微笑灑滿了屋子,已經許久沒有這般歡樂的時刻了。悲傷的往事在瞬間遠去,夢想在山間飄盪。他是她的未來,她是他的夢想。不幸的過往,在他們那裡打了個死結。他們渴望,以後不要再有悲傷,他們要一起慢慢變老。
他是那樣的勤快,又是那樣的機靈。他開始勞作,他新開了些梯田,他悄悄種植了些茶樹,雖然那個時候做這些都是不允許的。但整個半山腰就這麽一屋人,大家都是至親,山腳下村幹部在大煉鋼鐵的時候,他們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在自家的田裡種點糧食。山高皇帝遠,他就這樣讓艱辛的歲月有了些生機,讓寂靜的生活有了聲響。他知道,在這樣偏遠的半山腰裡,餵飽孩子和妻子是他的職責。他真的就這樣做了。
他的機智和勤勞給了她滿滿的幸福,雖然已經經歷了那麽多磨難,但他們都相信未來是美好的。她為他生了個兒子,跟他姓,姓高。她知道男人在家裡的地位,當初吳姓男人上門來,生的孩子也姓吳。在她的家裡,有兩個姓楊的孩子,一個姓吳的兒子,現在又多了一個姓高的兒子,加上送給姓湯家的一個兒子,她的子女有四個姓。但她一樣愛着他們,她沒有絲毫偏袒。他與她一樣,雖然只有最小的一個是他的兒子,但前面幾個他也一樣疼愛着。他覺得這個家是他的,這個家裡的孩子都是他的,他有責任愛着每個孩子。
這是他的善良,也是那個時代的人的善良。他沒有把自己的和別人的分得那麽清楚,他是那樣的勤勉,是那樣的無私。她都看在眼裡,她很滿意他,過去的傷疤在她心頭慢慢癒合,她終於有了溫暖持久的家。
時光在流逝,曾經的他們也漸漸老了。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他們告別了半山腰上的那棟房子,六戶人家集中到山腳下蓋了新房子。我的家也跟他們的家蓋在一起。這讓我有機會與他們交談,瞭解他們的過往,瞭解他們悲痛的往事,以及幸福的現在。
他家就在我家門前,我們兩家來往還算多。他對她疼愛有加,也許是因為老了,他常常與她散步。她小腳,走路慢,但她總是能與他並肩前行。也許是他在等待她的步伐,他們的步伐總是那樣的一致。他們就這般恩愛生活着。
他們夫妻恩愛,但他們的煩惱卻一直沒有停止,甚至與日俱增。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們都在為子女操心,現在更是揪心起來。他們的大兒子已經過了結婚年齡了,卻一直沒有結婚。他們知道,長子估計是娶不到女人了。沒娶女人,也就無後。他們只好從嫁到外鄉去的女兒那裡要了一個兒子,過嗣到大兒子名下。大兒子為人謙和、老實,長得菩薩像,後來真的去當了和尚,成了一名高僧。他雖然姓高,但他還是希望楊家有後,希望楊家人丁興旺。所以他對過嗣而來的既是外孫也是孫子的晚輩格外疼愛。他希望孫子能繼承楊家的香火。當然後來事與願違,在他們去世後不久,他的孫子也隨他兒子遁入佛門,成了另一位高僧。這是他不曾想到,也是他無法預見的。世間萬事,皆有緣分,他兒子、孫子與佛結緣,或許這也是緣分注定的。
在家裡,除了楊姓長子,還有吳姓次子。他安排了長子的香火後,還想給吳姓兒子安排。當時,吳姓兒子也過了結婚的年齡,雖然當時他的家境已經相當不錯了,手上有了一些閒錢,房子蓋得也算像樣。但兒子們的婚姻就是他的一塊心病。他到處張羅着,他希望也能給吳姓的兒子張羅一樁婚事,可一直沒着落。他心裡急,但也是十分無奈。他能怎樣呢?也許只能等待。他想,當緣分來的時候,也許一切就順理成章了。他這樣想,這樣渴望着。他知道一個家庭沒有女人就沒有生機,這個家,太需要一位女主人的到來了。他在尋找着,某種意義上說,他比兒子還着急。一天,他打聽到鄰縣一位女人因老公去世,願意帶着孩子改嫁。他就連忙趕去,請了媒人說媒,後來還真成了一段婚姻。他的吳姓兒子娶了這個女人,還收養了女人最小的兒子。這個女人在夫家生了兩胎,在計劃生育十分緊迫嚴苛的年代,女人被結紥了。女人不能再生育,女人帶着小兒子來了,小孩隨着改姓吳。這讓他十分高興,這個家終於有了媳婦,有了年輕女人,有了生機。雖然媳婦是二婚,那又有甚麼關係呢?雖然孫子也不是自己的血脈,但也無關緊要。他感到久違的開心和喜慶,他給兒子和兒媳婦的婚禮擺上了隆重的宴席,他要好好為這個家慶祝一番,他要為新的生活獻上祝福。他叩謝祖宗,叩謝天地,讓他原本單調的家有了新的景象。
他的兒媳婦也甚是禮貌,對公婆滿是敬孝,雖然孫子還比較調皮,但年紀還小,管教下終究會好的。他就這樣盤算着,這樣憧憬着。接着,他想也應該給自己的兒子說門親事了。兒子姓高,是自己的血脈,但在家裡最小,理當留在最後考慮。現在前面兩個兒子都解決了香火,也應該為自己的兒子準備準備了。他四處找人打聽親事,託人幫忙。當然,他也知道,這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兒子長得比較老實,加上長得矮、黑,在日益掀起看中外表的情形下,他感到危機與不安。
他的不安在不斷瀰漫,這多少讓他的晚年生活多了些不暢快。他過去是那樣的辛苦,但他從來不曾抱怨,汗水在揮灑,白了頭髮,累彎了腰,他沒有絲毫怨言。但兒子的婚事, 他真的有些擔心。他雖然不曾唉聲嘆氣,但內心卻是焦急的。可他大概完全沒想到兒子卻早早與婚姻無緣了。在一個不幸的日子裡,他兒子坐三輪摩托車去鎮上,結果翻車了,兒子的命暫時保住了,但腦子受傷,智力受到影響,接着就是慢慢萎縮,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兒子就活生生地走了。他和她在晚年,怎麽可以經受這樣的打擊呢?他們一下子老了。
命運啊命運,你怎麽可以這樣對他們呢?他們經歷了那麽多的苦難,到了晚年你卻還要如此待他們?晚年失子,對他們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往日抖擻的精神一下子消逝了,他無精打采地坐在家門口的石板上,他在那裡默默地掉淚。他不知道在想甚麼,眼淚就奪眶而出,他輕輕地咳嗽幾聲,接着是長時間劇烈地咳嗽。他不想看病了,就醫對他來說已經是多餘了的。他懂事的二兒子媳婦出來安慰他,兒媳婦也不知道說甚麼好,就默默地跟着掉淚。兒媳婦待他們還不錯,這多少給了他點安慰。他站起來,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覺間爬上了山,他爬呀爬,爬到半山腰,來到了楊家老房子。老房子已經在風雨中倒塌,四周凋敗零落。他坐在破舊不堪的屋前,他想自己來到這裡已經整整四十八年了。時間就這樣消逝,他與這片田地結下了情誼,與這滿山的花草產生了情愫。但他們卻無法與他承擔不堪的痛苦。他默默地坐着,過往的歡樂、幸福、痛苦在他面前飄過。他雖然經受了這般打擊,但他想起家裡還有比他更不幸的老伴――老伴需要他。他快速下山,回到家裡,瞬間彷彿一切都想開了。
隨後的時光,他雖然常常陷入了沉思,或者說陷入了呆木的狀態,但他還是盡量照顧好老伴,讓這個不幸的女人多些溫暖。她需要他的照顧,她需要他的溫暖。她坐在牀沿邊,她的靈魂彷彿已經被惡魔吸走了。原本瘦小的她越發瘦小。她呆呆地坐着,眼皮下只留下一道細細的線。她仿如睡着了。他沒有多餘的話,也跟着她坐到了牀沿。他叫她也去吃點吧,雖然他們似乎都一下子無味於剩下的生命時光。
也許經受了太多的悲痛,也許她已經麻木於悲痛了。在他們的小兒子去世一年後的一個早上,她照例起牀吃飯,只是胃口小了些。她不想多吃,這個年紀吃對於他們來說,也是例行公事罷了。到了中午,她突然想吃碗線麵。她可能記起自己的生日快到了,想生日的味道,想線麵的味道。兒媳婦給她煮了線麵,她簡單吃了幾口就下桌了。她顯得有些疲累,她想休息休息,這個年紀,有些疲累也是正常的。她上牀後,靜靜地躺着。他進房間來問候她,有沒不舒服。她默默地看着他,已經乾枯的眼中擠出了一行淚水。她想說甚麼,但卻沒有開口。她的眼神似乎在告訴他,她很疲累,她想休息,想就此長長地休息。
他坐在她的牀沿。他在靜靜地守候着她。一個下午,她都靜靜地躺在,他不想打擾她,但願意就此陪伴她。到了傍晚,他開始擔心起來,他似乎來了預感,他頓然莫名地緊張。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問她要不要請醫生來看看。她搖搖頭說不用,你陪陪就好。
到了晚上,時鐘不厭其煩地敲打着。他們房間的桌面上放着一個老式的時鐘,這個時鐘有些年份的,顯得非常陳舊,但倒和他們昏暗的房間十分匹配。這個時鐘具體甚麼時候購得,他已經記不清了。時鐘的鐘擺滴滴答答地迴響着,房間裡非常寂靜,聲音聽起來特別清脆。時鐘指向了八點整,她動了下,試圖想坐起來,她微微地起了上身,想靠到牀頭。他幫了她一把,把頭輕輕地靠到了牀頭。她就這樣靠着、靠着、靠着,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沒了呼吸。他想關燈睡覺,她卻已經離他而去了。真是太突然了,他沒想到,她就這樣走了。
也好,她走得如此灑脫,也算是修來了福分。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料理她的後事,雖然他也跟她一樣疲累,他也需要長長的休息。但他此時必須料理後事。
她的去世,給他出了一道難題。按照風俗,逝者都要寫神牌,供子孫叩拜祭奠。她是寫楊府孺氏,還是寫吳府孺氏,還是寫高府孺氏呢?這個問題讓大家很糾結,讓他更為傷心。楊家的叔伯們平時待他們兩位老人都很客氣、友善,但在關鍵的問題上,他們還是站到了家族的立場上,就堅持主張要寫楊府孺氏,並讓她與先前去世的楊家長房長子葬在一起。吳姓兒子自然也希望寫吳府孺氏了,因為當時的家中只有吳姓兒子有媳婦,有了孫子,吳姓兒子與他們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人。當然,他是希望寫高府孺氏的,因為她就是他的妻子,他還健在,這個家是他一手經營起來的。他也希望她是他的女人,不管是活着時,還是去世後,他都希望跟她在一起。但這個願望,對他有不可逾越的難度,他最終沒能實現。因為在這些叔伯面前,他的願望是無助的。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悲涼和無奈,這個打擊對他來說,也是致命的。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堅持下來,他要把她的喪事打點好。
鄉下老人去世,風俗比較多,還好有他在,他都幫她安排得十分妥當。到了頭七,他還請了道士幫忙為她做道場,給她超度,讓她往生極樂世界。她這一生受盡了苦難,悲傷與歡樂伴隨着她。現在她走了,他希望她從此沒有痛苦,沒有悲傷。
安排好頭七的道場,他總算可以歇歇了。廳堂裡還在叮噹叮噹地作響,道士們在專注地唸誦着,但他已經沒有多少心思去管這些了。他坐在牀沿邊,悲涼一陣陣襲來,他真的感覺到無助、茫然,他自己的女人走了,絕望一陣陣襲來。他就這樣默默地坐着、坐着、坐着,他好像睡着了,他分明聽到她在呼喚他。他身體傾斜,從牀沿倒到地板上。房間裡一陣聲響,他姓吳的兒子進來一看,他已經沒有了呼吸。他就這般暢快地走了,一陣聲響彷彿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告別。他尋找她去了,他要去陪伴她,不能獨自讓她在黑暗中生活。
他走了,就這樣走了。
他去世後,他的溫厝村的堂親們來了。他的堂親們知道他在楊家是沒有位置了,哪怕一個小小洞穴都容不下他,那是楊家的墳墓,他的妻子要與先夫長眠於此。他也許早早就料到這樣的結局了,特別是她去世後,那個靈牌書寫的紛爭,讓他一下子灑脫了許多。他找了高家的堂親們,安排了自己的身後事――他去世後,就回老家溫厝村安葬,把他與他自己的兒子安葬在一起。他原本還有些奢望,但如今他甚麼都顧念不了了。他化成一縷青煙,尋找他自己血脈的兒子去了。妻子固然是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伴侶,那溫馨的、歡樂的瞬間永遠定格在他的歲月裡。安葬在一起與否又有甚麼關係呢?他可以在九泉之下,與她會合,與她傾訴,給她溫暖,給她歡樂。
他與他的女人的故事應該結束了,那一段悲傷的往事也該就此打住。他和他的女人都是樸素的農村百姓,他們的命運有時悲涼,有時歡樂,他們在痛楚中掙扎,在歡喜中平靜。他們活得那樣艱辛,但一樣勇敢面對。他們從不奢求甚麼,他們老實本分。我彷彿看到了他們這代人的艱辛與苦楚,看到了他們的堅韌與頑强,雖然他們的觀念有些迂腐,但這就是真實的他們。
他們遠去了,雖然我與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常常懷念起他們來,兩位溫和的長者彷彿就在我面前,彷彿不曾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