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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哲人與戀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德錦

好像是某個偉人說開的:誠實是處世良策。在很多處境裡,這話不見得有用;但如能誠實面對一己內心,也不向人隱瞞,當事人至少感到問心無愧。

這陣子我召集十多位年紀不輕的同學寫自傳,又建議他們讀傳記,其中有胡適的《四十自述》。文學革命後,胡適力倡傳記文學。他理想中的傳記是不虛美不隱諱,使傳主能以真面目示人。換了是自傳,則必須誠實面對自己一生,以「赤裸裸的敘述」,「給史家做材料」。

胡適年青時好酒貪玩,過年時與外甥跑到廟宇打算砸神像,佯醉逃過責罰。這性格長大後還未改變。在上海教書時因喝多了,誤傷巡捕而被罰金。三十歲時他在日記中自剖:「我沒有嗜好則已,若有嗜好,必然沉溺很深。我自知可以大好色,可以大賭……我最恨的是平凡,是中庸。」

這浪漫個性不太適宜做文人,也不宜做端正的學者。但個性內在的張力,沒有片刻停止運動。「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寫得一手漂亮舊詩詞的胡洪騂,改名胡適,終於敢宣告舊文體為「死文學」,與一群新青年以白話寫文作詩。

那年頭我們考大學前要唸胡適的〈新文學的建設理論〉,冗長的敘述加上老師的批評,總不完全相信舊文學毫無價值。高屋建瓴畢竟還要堅實的地基,那時新文學的成就未足以顯示理論的絕對正確。但文章理據充分,說服了不少戀棧舊文學的少年轉向新文學。回看這位年少時也曾尊重傳統、不忘整理國故的北大教授何以能有理有節地提倡白話文學,便想起「矯枉過正」這句老話。胡適立心要不講對仗不用典故去寫《嘗試集》那些淺白得叫人傻了眼的新詩,盡了向舊文學示威的任務,豈就是要當個文學革命的英雄,出出風頭?

〈新文學的建設理論〉不單是一篇理論,還可看作是胡適自己的人生哲學。文學創作要運用活文字,活文字才可表達活的思想,才是「個人主義」的體現,才是「實驗主義」的義旨。他的「新詩」是不是高屋上閃亮的瓴瓦,反而不重要。

這影響不止一代人的理論,雖說是時代所催生、朋輩的互勵互策,但其背景卻蒙上胡適獨特的心理因素。要不是歐美文壇也吹着變革之風,抽象畫和意象詩湧現,作為留學生的胡適也許不會亦步亦趨,豪氣干雲地開展文學革命的道路。假如沒有遇上韋蓮司(Edith Clifford Williams),從她的畫作的創造性看到文學藝術的前景,並得她的鼓勵,他的文學信念,像「八不主義」、「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也未必能在文壇上打響聲威。

「人定勝天」,話是這樣說,一旦走起運來,不管是好是壞,人就相信是上天指使他行動,至少為他鋪了路。信仰無神論的胡適也不知命交何宿,碰上韋蓮司之前已許下婚約,那時他只十四歲。母親馮順弟為他選定了江冬秀為媳婦。他沒有悔婚,還向韋蓮司解釋他不能忤逆母命,不能不顧全女家的顏面。婚後一年,他向叔父坦言自己向妻子「極力表示閨房之愛者,亦正欲令吾母歡喜耳」。

嗯,怎麼胡適不反對舊禮教而追隨「易卜生主義」,爭取婚姻自由,與這位新女友結合?但命運真巧,胡適在康奈爾大學認識的這位教授女兒,不但有良好教養和藝術天分,還能創作可用手觸摸欣賞的畫作,能認同柏拉圖式戀愛。她不介意這學弟回到中國,成全一個高貴的家族使命,而她決定在家鄉一生獨身。

柏拉圖式戀愛,同肉體之愛不同的是,前者更容易成為純粹的精神交流,雙方關係因肉體靠近而會減少其純粹品質。韋蓮司在胡適婚後十多年,也曾去信向他表示他心中那「幻想中的女士」已成過去式,她不過是一個「胸脯不豐隆、不擅持家、腦筋不好」的小女人,不是他應追求的對象。披上那「禮貌的外套」,人人未必能成君子;除下外套,則與禽獸庶幾無別。胡適心裡也許已將婚姻與精神戀愛作了二分,並以一己的方式調和融合,成為他生命的獨特形態,既無愧於舊倫理,又能從精神戀愛中得到心靈滿足。

從前讀過一本書,叫「大哲學家的小故事」之類,書中幾十個小故事,沒有多少跟婚戀有關。坦白說,有點沉悶,看得昏昏欲睡。不是說,沒有男女戀愛故事所以不好看,但這類故事,比失言失信搭錯車之類確實更能驗證哲學家的信仰。試想,羅素更換女伴算不算是一種反基督教的經驗主義?沙特與女人簽訂「開放關係」又彷彿是「存在先於本質」的身體力行。

胡適算不上是個標準的哲學家,他的小故事也不少,不只是年輕醉酒,或婚後與曹誠英在杭州的一段戀情。然而,有哪些能使旁觀者莞爾而笑而不致漫嗟輕嘆?生命的涓涓滴滴,在其最底層處也是嚴肅的,何況是一生一世的戀愛?胡適曾引述哲學家康德的話:「不要把女性視作玩物,並以此作手段,達成自私、不純潔的目的。」胡適仰慕康德,但他對感情一事沒自欺,因為這三段情都真摰,都沒有成為玩世弄人的手段。對韋蓮司,他低吟「共穿幽徑趁溪斜,我和君拾葚,君替我簪花」;回想杭州往事,是「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記起新婚明月夜,自道「十三年沒見面的相思,於今完結」,「鏽了你嫁奩中的刀剪,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樣」。每段戀情,心情不同也同樣用心,這不是哲學理念所容易詮釋的。

哲學如人生,說來容易,但假如不包含抉擇,也就是不痛不癢的哲學,不少人處世幾乎都是「差不多先生」。胡適大抵不是哲學家,卻在矛盾中做了抉擇,包攬了婚戀的愛和苦,可說是這位白話文領袖最不平庸的一頁傳記。


陳德錦 香港浸會大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一枕酣眠》《身外物》及評論集《中國現代鄉土散文史論》《宏觀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