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吳俊賢:阿貴與烏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吳俊賢

爐香的氣息漸趨淡薄,但嗆鼻的氣味依然使阿珠感到喉頭乾涸,喉嚨裡正發生一場旱災,這讓她聯想到阿貴龜裂的唇和缺血的臉。樓梯有點陡斜,好些梯級的邊緣,金屬防滑的梯邊早已磨蝕或剝落,教她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阿珠最近風濕發作,走路遲緩,她必須小心翼翼地,扶着褪色的、貼滿街招的扶手,才能返回地面。

從四樓的佛堂踏出來,阿珠彷彿被抽離了淨土,重返苦難的塵世。樓梯既狹窄又殘舊,四處漫着霉鬱氣息,蜘蛛在電錶箱和天花板交接的角落編織出結實的網,縱使如此,每當阿珠走到樓梯的拐彎處,她總能看見一些光鮮的店舖:散發難聞髮膠氣味的髮廊、兜售二手課本的書店、透着迷離燈光的足浴店,霓虹燈熠熠生輝,招展如外街那些穿熱褲派傳單的女孩。阿珠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屬於年屆六旬的她。

好不辛苦,阿珠回到地面。踏出樓宇,正午的旺角艷陽高掛,她被濃煙熏得難受的喉嚨似乎更乾燥了。她隨意往便利店買了瓶礦泉水,灌了兩口,便轉入俗稱金魚街的通菜街,開啓她新一天的救贖之旅。

今天是她一星期內第三次造訪此地了,並非偶然,也非必經之路。金魚街兩邊盡是水族店,店也有檔次之分,貨品索價較高的店舖,開了空調吸引路人,店裡卻彷彿吝嗇燈光似的,只有幽幽的紫光,烘托着缸中魚兒的貴態。阿珠靠前看,熒光魚、孔雀魚、紅劍等均拖着優雅的尾巴,在寬敞的玻璃魚缸裡徐徐游動,慢悠悠的,不為外界驚動。仔細一看,還會發現一條樣貌甚不討喜的清道夫黏附玻璃內壁,以觸鬚吸啜魚糞,賴以糟糠生存。

阿珠忽然想起自己熬過的半生,其實與缸裡的清道夫並無二致。每天摸黑起牀到醫院,替換上藍色的外袍,然後一整天折騰,撿拾病人遺下的藥棉、移動打點滴的吊架、搬運病人的睡衣和被子入洗衣房進行清洗、運送餐盤到病房、清理一個又一個陌生人疏忽溢出地面的嘔吐物和發洩物。厭惡性工作沒有人喜歡,可是當阿珠暗自閉氣,依照醫院指引用1:49漂白水清潔地板時,看見病榻上一副徒有軀體的枯槁的面容,便心生不忍。他們沒有選擇,而我尚且有行動的自由,阿珠安慰自己道。

她其實也沒有選擇。

儘管她在佛堂唸經期間得到片刻的安寧,但她始終沒法欺瞞自己說患上末期肺癌的阿貴仍在家中精神抖擻地為她煮晚飯。事實是,阿貴躺在她曾經工作的醫院,正在深切治療部,戴着氧氣罩默默等待死亡的腳步越走越近。阿貴患病初期,阿珠把徬徨與迷茫訴諸不同的私家醫院、中藥療法、內地親戚提議的古方,可通通不奏效,阿貴依然像粵語殘片裡百病纏身的老父,面容萎縮消瘦,用手帕捂住嘴巴咳嗽兩聲,移開手帕,驚見暗紅色血漿染濕了大片。事到如今,阿珠沒有選擇,她無能為力了,聽一位同樣在醫院做了大半生的姐妹的建議,前往佛堂唸唸經,給點香爐錢,積點陰德,盼菩薩網開一面,就算阿貴真要走,下輩子也能當個好人,投胎一戶好人家。

想着想着,阿珠的眼眶又忍不住紅了,眼球充水而鼓脹,視線有點渙散。她不愛光顧高格調的水族店,這裡的魚鱉養尊處優,不愁三餐,享慣了福,恐怕難以適應外頭的環境。她經過一所小規模的水族店,店面只佔一個小舖位,另外霸佔了巷子的位置,店主將不同種類和顏色的魚預先包裝在充氣膠袋裡,注入適量的水,膠袋外用藍色箱頭筆標價,懸掛吊架上展示,呈現色彩紛呈的效果,引來不少路人駐足觀賞。

或許是職業病的關係,這絢爛的景象卻使阿珠聯想起打點滴的鹽水袋,一包一包的垂掛着,養分經過幼小的喉管輸送到病人乾癟的手背,再進入體內。阿貴咳嗽太用力,手捂着嘴巴劇烈顫動,阿珠看到血液漸漸漫上喉管,染紅了液體,鹽水袋透出粉紅的顏色,像晚霞。

一如往常,阿珠巡迴不同水族店,物色合適的龜。相比魚,她認為龜更通人性,生命力也強。她鍾愛其中一間賣龜的店,店主將烏龜按種類分類飼養,空間雖小,櫥窗裡卻配置了曬燈和造景石塊,能讓烏龜選擇棲身地面還是水裡,算是人性化的考慮。烏龜尚有選擇的權利,何況是她?阿珠觀察起窗後的巴西龜,牠們繁殖能力強,加上個性强悍、生命力頑强,於是成了最普遍且最廉價的龜種,人家都說,巴西龜粗養就可以,不必呵護也能延年益壽,阿珠心想,她和阿貴不也是白手興家,一直砥礪前進嗎?結婚近四十年了,他們不曾享受過一天驕奢的生活,如今退休,本打算好好享福,將畢生的積蓄投放在旅行和異國風味的膳食上,沒想到一切成為泡影。錢財最終花費在住院、買藥材和獻香爐錢,還有購買烏龜身上。

烏龜也有個性的差異,像人,膽小畏縮的龜將頭和四肢縮進殼裡,躲在缸子角落,偶爾眨動厚重的眼皮,偷偷睜開眼視察周圍的環境。大膽的龜伸出長長的脖子,時而在水中游動,時而爬上石塊曬太陽,受暖洋洋的燈光眷顧,烏龜揚起頭顱,後腿放鬆地舒展,臉頰兩旁像胭脂的紅耳朵,顯得更鮮艷奪目了。阿珠凝視缸裡的龜,再一次舉棋不定,到底她該選擇角落裡被眾龜踐踏的一隻,抑或是太陽燈下曬背的一隻?

一如往常,阿珠駐足了很久,遲遲未下決定,老闆娘交叉着手倚在店門旁,向阿珠投來一句:「又嚟買龜吖?」看似是寒暄,實情話裡帶刺,不難聽出隱隱的試探和催促。阿珠敷衍微笑,卻不由衷,試問丈夫危在旦夕,她如何能笑得由衷?老闆娘似乎誤解了阿珠的沉默,認定她的傲慢,於是對眼前婦人更沒有好感。穿着圍裙的老闆娘,不自覺打量起阿珠的臉來。眼前這婦人雖染了深褐色的頭髮,髮根還是暗透着灰白的根,騙不了人。她隔三岔五前來買龜,端詳良久,阻礙行人觀賞,就只挑一隻巴西龜,這樣下去還要做生意麽。於是老闆娘往往嘗試替她做決定,「就揀呢隻啦,你睇佢游水游得幾生猛」,語氣像個菜市場裡的魚販。語音未落,老闆娘逕自戴上手套,伸出手,戳穿平靜的水面,缸中烏龜慌忙走避,躲開這突如其來的災難。老闆娘沒想到這婦人會輕輕推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一廂情願下決定。老闆娘有點忿忿然,脫下手套扔在旁邊,「咁你自己慢慢睇啦」,說「慢慢」二字時語調格外高揚。

阿珠看中了櫥窗後,一隻微微畏縮的巴西龜,牠的脖子和四肢介乎於伸展和收縮之間,經常合上眼睛,昏昏欲睡的模樣。殼的顏色呈淺淺的綠,斑紋並不美觀,脊骨的位置還有些腐甲的迹象,任憑誰也不會揀選這一隻平平無奇的龜。老闆娘收過二十五元銀幣,收進腰包裡,目送阿珠的身影離開時,心裡不無對此婦人感到奇怪。她並不知道,挑選烏龜如此慎重,是因為這婦人難得擁有選擇的權利。

午後陽光西斜,熾熱的光灑在公園周遭,毒辣難耐,只有借婆娑樹影的遮擋,阿珠才能感受到一絲清風。橙色的白色的錦鯉在池中暢游穿梭,碩大的成年巴西龜倚在岸邊曬太陽,隨着成長,巴西龜的外殼不再青蔥翠綠,顏色漸變得單調,最終變成墨黑或深褐色。阿珠掏出背包裡的指甲鉗,在塑膠袋微微割開一個缺口,鼓脹的袋子頃刻洩氣。她輕輕將徬徨的小烏龜倒出來,咚的一聲掉進池水裡,小龜倉皇游走,剎那間便混入了龜群和錦鯉之中,沒法辨識牠的影蹤。

阿珠已然忘記,這是她第幾隻從金魚街買來放生的烏龜。普渡眾生,絕望中只能訴諸佛理的阿珠,此刻僅能借助卑微的善意,積纍功德,保祐阿貴平安。她拿出一串佛珠,走到旁邊的公園涼亭,坐在雲石椅上喃喃誦經。阿珠修行未足,唸經時難以擺脫心中雜念,往往分神。她看着眼下的池水,陽光讓雲朵遮蓋時,水面沒有閃耀的粼光阻隔,不難發現池底佈滿零零碎碎的銀幣,不規則地分佈,不被清理和撿拾,銀幣大多攀滿苔蘚,鴨糞的綠色,失去金屬的光澤。

阿珠忽然想起兒時,父親與她到公園看烏龜,期間父親從零錢包掏出碎銀,鼓勵她把錢幣擲出去,父親告訴小時的她,倘若錢幣擊中了龜殼,便是富貴吉祥的好預兆。阿珠興致勃勃,像歡樂天地裡兌換代幣玩拋彩虹的孩子,單着眼睛瞄準一隻體型較大的烏龜的殼,一扔,銀幣剛好落在龜殼上,奏出「噗」的一聲。烏龜受驚,從石橋墜落,急急在水中逃竄。阿珠見狀,笑得合不攏嘴。

一切皆有因果。禍害與救贖循環更替。因為苦難無處不在。

阿珠的手機響起,鈴聲大得刺穿了午後公園的靜謐。醫院來電,說阿貴情況危殆,或許過不了今夜,讓她好趕快前來。阿珠掛線後出乎意料地平靜,她沒有痛哭,沒有呼天搶地,也沒有急於通知兄弟姐妹。她只是不慌不忙地截了一輛計程車,自個兒前往她工作大半生的醫院,最後一次探望那個陪伴她走過大半生的人。天忽然陰了,然後下起驟雨,但窗外陽光尚猛,似是場過雲雨。車窗前兩根撥水棒左右晃動,如規律的鐘擺,阿珠的淚也終於悄悄地淌下來了。

她隔着車窗,看見躲在店舖簷下的路人,躲避突如其來的驟雨,顯得焦躁難安。朦朧中,阿珠彷彿看見一群烏龜,倉皇躲開老闆娘伸下的手,其中角落裡的一隻巴西龜帶着倦容,半畏縮在殼裡,因疾病的煎熬而沒法游動,最終躲不開命運的追捕。

或許,膠袋洩氣後,生病的烏龜得以被放逐,放逐去追尋牠更好的一生。


吳俊賢 筆名吳見英。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主修創意及專業寫作,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應試班及文學創作班導師。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及中文文學創作獎等。新詩、散文及短篇小說散見於《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文學》《聲韻詩刊》及《字花》。著有小說集《紙黏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