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可偉：魚人巴洛克

1

阿亭覺得白沙灣遠死了，坐車兜兜轉轉走了很久，才到西貢這個小海灣。他自忖放棄在市區的科技公司工作，接手這個珍珠排，究竟有沒有錯呢？可是要是自己不接手，爸年紀大又多病，自己不接手家族事業就要終結了。女友積西嘉說：「遠是遠，可是也沒有甚麼不好啊，始終是自己生意，而且天天在空氣清新、風景美麗的白沙灣工作，身心不是比在人多車多污染又多的市區工作好嗎？」阿亭想來想去不忍心，還是一咬牙辭了科技公司的工作，到這個小海灣經營他的家族事業。

盧記珍珠經營了三十年，算來也是香港的老字號了，現在世界上有不少珠寶店都採用了他們的養珠，想來不能不說是上天在眷顧。當初爸爸創業時，花了很多心思考慮在香港哪裡建珍珠排才好，香港西面水域面對機場，有海水污染，南面水域又風浪太大，會影響珍珠存活率，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東面水域水質清潔得多，又較平靜，比較適合，於是便在西貢榕樹澳租了漁排改造成珍珠排養珠，可是經營不到一年，不知道走甚麼霉運，碰上十年一遇的紅潮，海水缺氧，毒素刺激微生物成長，首批珍珠蚌全軍覆沒，最終便把珍珠排搬到現時白沙灣對出水域。

現在白沙灣的地址經營了多年，阿亭在中學時已不時在假期來這裡幫手，那時他覺得工作很沉悶，想不到現在人到中年，在市區工作多年，又回到這裡，只能嘆是命中注定。反而自大學開始就與阿亭在一起的積西嘉，卻很喜歡白沙澳，說這裡環境好，風水好，一世留在這裡也願意。可是阿亭始終還是有點不快，自己本來在科技公司的工作很出色順利，升職如直升機，要是繼續留下來，說不定可以做出大成就呢！現在被迫留在郊外，放棄自己的學識專業，天天對着一隻一隻呆頭呆腦的珍珠蚌，實在不甘心。

在一個暮春早上，積西嘉來了盧記幫手，問：「有甚麼可以幫手啊？」阿亭說：「你怕不怕邋遢？」她搖頭。「那清潔蚌殼吧。」「蚌留在海中不是好好的，還要清潔？」「當然要，蚌殼上面會長管蟲，如果長期不清理，外來微生物就會通過管蟲的管，鑽牆似的蛀入蚌內，令牠生病，甚至死亡。」阿亭與積西嘉走過珍珠排之間的木板過道，阿亭隨手拉起一串珍珠蚌，說：「拉起時要輕手輕腳，蚌類很喜歡群體生活，彼此間有觸鬚連繫，觸鬚與內臟連繫，太大力會扯斷，蚌會死，所以輕手拉上來後只可以切斷。」這時積西嘉效法阿亭，又輕手拉起一串。「怎樣清潔？」阿亭拿起小刀，「看着我。清潔時就像幫蚌刷牙，用刀在表面輕削，就可以刮掉附生物。」積西嘉看了，又拿起小刀依樣畫葫蘆，阿亭看見，倒覺得她學得似模似樣。就這樣，阿亭與積西嘉就坐在過道上邊聊天邊清潔。

過了大半天，天上太陽已升到中天了，有點曬，二人都曬得渾身炙熱。阿亭對着數之不盡的蚌等着自己清潔，心中有點急躁，問積西嘉：

「會不會太熱？」

積西嘉搖頭。

「辛苦嗎？」

積西嘉又搖頭。

「那悶不悶？」

積西嘉仍舊搖頭，令阿亭有點鬱悶，不知道是積西嘉耐得苦悶，還是自己太浮躁。又過了一小時，阿亭終於忍不住說：

「我想，還是跟阿爸說，由其他人接手珍珠排吧，我回到市區打工。」

「可是你不接手，又會有甚麼人願意呢？況且uncle放心交給他人打理嗎？為甚麼突然這樣想？」

「在珍珠排工作不是我的理想，我不想一世人就這樣過去。」

「想在科技界大展身手？」

阿亭點頭。

「我倒很享受與這些可愛的蚌一起，人會有鬥爭，可是蚌不會害人。」

「你記得小時候有一隻宣傳公民教育的政府宣傳歌，叫《蚌的啟示》嗎？」

「有這首歌嗎？」

「沙中蚌 常怨路茫茫

常怨處身灰暗地方

而四周好陽光　它閉起眼來看

常合上難怪不見光

小島裡　誰也是繁忙

求進取不惜拚命趕

難有空的目光　可會緊閉如蚌

忘掉看四周境況

……

在這裡生活，不問世事，不就與蚌一樣，跟整個世界脫節嗎？」

 阿亭哼起這首歌，積西嘉就立刻記得了，她立刻說：

「可是蚌也會長出美麗的珍珠獻給大家啊，那不就是用間接方式接觸世界嗎？這正如盧記的珍珠也會運到世界各地，又怎能說是不問世事呢？……春天快過了，你說過這時蚌生長得快，要一星期清潔一次，到了夏天時生長較慢，三星期才清潔一次，那不如趁夏天來到時，我們到外地旅行，去想想下一步應該怎走？」

「那……好吧！」

2

想不到台灣旅行一星期回來，卻發生不愉快的事。阿亭與積西嘉的行李在機場不見了，還好錢與證件都在身邊才沒有更大的麻煩。只是阿亭有點心痛在台灣買回來的珍珠小擺設，他習慣每到一個地方，都看看可不可以找到用上珍珠的東西，買來送給爸。這次阿亭買的是一個放在骨董店中，冠上鑲了珍珠的望海觀音像，觀音放在一堆神像間，他一眼就給觀音上的珍珠吸引了。店主大概看出阿亭很喜歡，抬價，阿亭費盡唇舌，才用可負擔的價錢買下了。店主售出時依依不捨說：「要好好供奉觀音娘娘啊！是古董，只此一尊，要好好待衪！」想不到阿亭在機場弄丟了，他好生沮喪。可是行李不見了也沒有方法，只能看看能不能找回，要是行李流落外國，便沒有辦法了。

想不到幾天後，機場卻打電話來，跟阿亭說：

「是盧子亭先生嗎？職員找回你的行李了，機場利用RFID標籤處理行李，我們找到你的行李誤留在桃園機場。你有空，現在也可以來認領了。」

阿亭與積西嘉趕到機場認領行李後，阿亭急不及待打開行李，看看觀音有沒有打破，幸好完整無損，觀音娘娘面目依舊慈悲。這時阿亭突然想到一件事，大叫起來：「我想到了！」「甚麼事？」「秘密！多謝觀音娘娘保祐！」

在之後一星期，積西嘉看見阿亭天天都很忙，在聯絡他以前工作的科技公司。積西嘉憂心地問：「終於打算放棄珍珠排，回去打工了？」

「不是。」阿亭輕輕一笑。

「那為甚麼……」

「好吧！我們上次不是失了行李？我於是想起RFID標籤體積最細是兩方毫米，要是我把標籤塞進珍珠核內，那不會影響珍珠品質和外觀，只要我們利用無線標籤閱讀器在珍珠上『嘟』一『嘟』，安裝了相關應用程式的手機屏幕就會馬上顯示出珍珠的來源地、大小、品質描述、養殖和收成日期，就像擁有身份證，一清二楚，那就方便了全世界的公司辨別珍珠資料，避免不法商人用次貨魚目混珠，而且有了這晶片更可透過條碼為珍珠命名，提升紀念價值，不是可以吸引到更多顧客嗎？」

「嘩！我早說過我們的珍珠蚌會以另一種方式環遊世界啦！」

在那年秋天，珍珠蚌快速成長的時節，盧記終於為這個方法申請了世界專利，之後澳洲、大溪地、印尼、菲律賓等地珍珠場都開始向阿亭購買這項技術。阿亭想到，上天還是待自己很好，關上了市區的門，又在白沙灣開出一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明媚風光。不過風光是大好，可是還是美中不足──他與積西嘉的事要有個下落了。

3

阿亭說：「你喜歡哪一隻蚌，撈起來，在入面的標籤提一個你喜歡的名字做結婚戒。」

積西嘉閤上眼，隨意卻誠心地撈起一隻珍珠蚌，打開，阿亭有點失望，原來是一粒毫不光滑有點呈長形的珍珠。

「我還以為一定會挑到很圓的珍珠代表無瑕的感情。不如……你再挑另一隻吧？」阿亭說。

「一就是一， 二就是二，挑了就不改，而且你再看清楚，不是有點像心形嗎？」

阿亭再看看，原來真的似一顆拉長了的心。

積西嘉又說：「這不是與你很匹配嗎？你知不知道，宋朝時在大嶼山有一族人做私鹽，後來朝廷發現了，派兵將他們滅族，僅餘虎口餘生的人跳進海中，變成半人半魚的人魚，哭的眼淚會變珍珠。我覺得很像你，你不是尋尋覓覓，在絕望邊緣逃出生天，在珍珠中找到自己的志趣嗎？你知道這些海之子叫甚麼名字？」

阿亭搖頭。

「盧亭！盧子亭就是海之子盧亭！」

「哈！那叫這珍珠甚麼？」

「西方藝術史的『巴洛克』原本指怪異的珍珠，我就叫牠『魚人巴洛克』吧！」積西嘉說。

「好，讓魚人巴洛克陪我們到教堂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