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南希:風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南希

那是一個奇怪的日子,與她同名的「諾拉風暴」正在逼近紐約。此時,諾拉正不情願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諾拉出門時,太陽已西沉,只留亮亮的天際。她覺察到某種變化,是氣候的變化。起風了,不一樣的風。諾拉心裡一沉。她本不想去上班,她所在的療養院疫情嚴重,大家都不上班了,她家裡剛出了大事請了假,可是接到經理的反覆催促――療養院實在沒人了,今天你一定要來值夜班。

開車沒過一會兒,大團大團的雲霧升騰起來,風低低吹過街道,像個瞎眼的幽靈,到處亂撞。懸在一家餐館上方的招牌被風吹得像鐘擺一般,傳來一陣咔嗒咔嗒的晃蕩聲。忽然,又一陣闖蕩的風橫衝直撞,頓時天地昏暗,亂石翻滾,散落的樹枝也飛轉起來。隨着噼噼啪啪的碎裂聲,煙塵騰升上去,大地顫動起來。煙塵開始逃離風,風追着煙塵,直升上去,在高空忽然打個團,頓了一下,又直直地升上去,漸漸淡沒。

接下來沉悶的聲音轟然響起。是遠處的雷聲,正在來回移動,聲音響徹昏暗的紫色夜空。接着,一道兇猛的白光劃過了天空,宛如巨型飛輪閃過。一個接一個的霹靂震碎了天空。大雨鋪天蓋地嘩嘩而下。

猛然間,天空中一聲脆響,大風撕開一個巨大的廣告牌子,一大片鐵皮飛落到諾拉的車子面前,像從天而降的天兵。它在地上伏着,隨着颶風蠢蠢欲動,一下一下地抖動着,似乎試着再次發起進攻!

她嚇壞了。

車子突然停在鐵板邊上,不動了!

她猛踩剎車,發出長長嘶的聲音。諾拉再次發動車子,只有一陣空洞的回聲。

這種情形很怪異,車子像受到了驚嚇,停止在了半路上。

前後左右,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輛車。

指針悄無聲息地向前移動。

路燈很高,燈下罩着一層薄黃的霧汽。

一分鐘以後,指針抖了一下。

那片鐵皮似蜷起一隻腳,卻還半立着,不倒,諾拉的心正隨着沉下去,不料一切又都悄無聲息。風靜止了,路邊的樹叢黑成一片,呆呆地靜着,傻了一般。諾拉正納悶,就聽得啪啪兩聲,看時,鐵皮仍靜着。又是兩聲,又是一聲,還靜着,只是鐵皮有些抖。半晌,它毫無動靜,只是有兩個由於光漏的缺口像一雙眼睛,似乎是白色的眸子在暗中凝視着甚麼。諾拉又發動車子動了一下,那片鐵皮猛然斷裂,比之前響一倍,像巨人在咳嗽。

這時,空曠的路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沒有聽到聲音,像是從天而降。諾拉轉頭看,卻噤聲不得,此人黑衣黑褲,頭上披着帽子,很像神父的教士袍,他駝着背,臉遮在陰影裡。令人恐怖。

他悄無聲息地靠近她的車子,翁聲翁氣地問,怎麽了?

聲音沙啞,音調平靜,但她的頭髮忽地立起,她手忙腳亂又發動車子,馬達轟響,然後就停了,再試,這次是刺耳的嘎嘎聲,接着車子發出長長的嘶嘶嘆息,彷彿表示盡力了,又停住了。

她看了看油錶,哦,油錶壞了,肯定是油沒有了!

此人靜靜地立着。

她小心緩緩地抬頭看他。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冷光閃閃,好生犀利。眼睛下面鼓着兩個深色的眼袋,鷹鈎鼻孔裡躥出長長的毛。

她咬着下嘴唇,溜眼自己的手提包和手機,看看是不是放在顯眼的地方,還好,手提包在副座腳墊陰影裡,手機在身上。

這人又慢慢地繞到車頭,他的身影顯得高大,雖有燈光還是看不見面孔,他的帽子緊緊地遮着前額。

聽着!把窗子搖上來!車門鎖好。

她以為聽錯了。

不一會兒,他又繞到車尾,喊道,打開後背箱!

她掏出手機,想打電話,偏偏這時候沒電了,車子這麽巧沒油了,倒霉!

此人走開了,慢騰騰地走了幾步,喉嚨裡咕嚕了一句:「把門鎖上,別出來!」就消失了。

雨小了,路上無人。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停在一個危險的地方。不遠,是個餐飲中心,由幾個小商店小餐館和停車場組成。由於處於疫情重災區,這個餐飲中心因此關門凋敝了。為了消毒車站,紐約大都會捷運局實行百年未有的夜間清場停運,禁止流浪漢夜宿箱車內,流浪漢們漸漸聚攏到這個廢棄的停車場,搭起各種藍色或灰色的塑料棚,漸漸地,這個廢棄的停車場就變成了一個流浪漢的棲息地。

另一側,與此遙遙相對,鐵道大橋下的橋洞裡,住着另一群人,是更早的流浪漢聚集地。新流浪漢和老流浪漢遙遙相望,守着不同的區域。

諾拉的車就停在這兩個危險區域之間。

一陣窸窣聲,黑衣人回來了,他走路仍是不聲不響,手上提了一個小桶,她認出小桶是後背箱裡的汽油罐。

他開始給她車子罐油。

你可以走了。

這時燈光恰好照進了雨帽的一角,照在他臉頰一道嚇人的傷疤上,諾拉嚇得連忙開車走了。

少頃,她又把車倒回來,搖下了車窗,咕噥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話,俯身去拿錢包,要把加油的錢塞給他。

他揚手,朝車座上扔了包東西,你們護士,要小心保護自己。

原來是兩個口罩。他怎麽知道我是護士?難道這個人在跟蹤我?

他指指她的身上。藍色護士帽,藍色的護士服。

妳在哪個醫院工作?

她不語。

我只是問問。他舉起滿是皺紋的大手,是幹過很多營生的底層人。

她趕快地說,我叫諾拉,在東區療養院工作。接着,用極弱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他擺擺手,我叫雷奧。燈光落在他臉上,眼睛犀利明亮。

他輕咳一聲,轉身走進黑暗之中。

諾拉發動了車,慢慢地開,開遠了,忽然覺得冷,回過神來,才驚覺渾身涼汗。

右臉頰有傷疤的男人,在療養醫裡偶然聽人說起諾拉,聽到護士的名字,那時他已經在這裡工作了一個星期了。他的身份被反覆核過,院方也證實了。疫情期療養院出現了救治不力病人死亡的惡性事件,護士員工極缺。紐約州長向全美發出呼救,需要退休醫護和義工。這個時候,他是應徵來到療養院工作的。

在一群護士中間,他立刻就認出了

諾拉。

雷奧在療養院留下做了門衛。他經常看見諾拉,一個人靜靜地走過白色的牆,晚上,燈光勾勒出她黑暗中的輪廓,她單薄的身影,黑色的短髮。她使他想起一個人,遙遠的記憶。

吃飯的時候,他遠遠地坐在這個女孩的對面,看着她吃。

諾拉飯量很小。

療養院是一座古老的別墅,別墅後面竪着石牆,比房子還高。別墅的西面是一個狹長的與世隔絕的花園,園子中間有很多雕像。別墅的主人把它捐獻出來,為的是造福後人,它看起來像座圍城,大多數雕像的四肢已因年代久遠而不全了。因為疫情,房子與風景之間,破舊的建築物與草地上停靠的停屍車之間,似乎都沒有多少清晰的界線。對諾拉而言,這是工作場所也是忘卻悲傷的避難所。

諾拉請假在家,後來回到了療養院,只有幾星期,同伴發現她有點神神叨叨了。不斷有人死去。一天晚上,又一個病人死了。她的臉變得更硬更瘦了,就是後來雷奧看到的樣子。她很瘦,主要是因為疲憊。無論甚麼天氣,只要下了班,她都會走出去。走到大街上,或院子裡,她渴望沒有人味的空氣,渴望月光,哪怕是走進暴雨。

這天,她拿起剪刀,身子向前傾,開始剪自己的頭髮,不管式樣也不管長短,只管剪掉――頭髮長不好戴防護帽,不好清洗。她抓了抓剪剩的頭髮,以確定不再有打結的地方,然後戴上防護帽和防護服,轉身,再次面對滿是病人的房間。

她再也沒有看過鏡子裡的自己。隨着疫情的擴散,新冠病毒這個食人魔正在這個國家一路北上,又一路南下,她接到一些她認識的人的死亡通知。人們對身邊的人逐漸硬起心腸。她給病人換藥,餵食,換牀單。嘴裡跟病人們耳語着甚麼,好像在跟自己說話。

療養院走廊盡頭的窗戶,諾拉曾經在那裡看到窗外有隻貓頭鷹。牠獨自站在樹上,皮毛的顏色就像褐色的樹皮。牠雙目圓睜,犀利冷峻,眼神靜默彷彿千古哲人,安然站在樹上,或者像個沉默的狙擊手。半夜時分,她會隔着窗戶望去,她知道牠就站立在幽居宵禁的黑暗中,知道等她上早班的時候,牠便會同時出現。每天晚上,她在病房中穿梭,牠就是她的哨兵。這個世界在疫情中分崩離析,牠依然毫髮無損,諾拉更感興趣的是牠那泰然處之的姿態――彷彿一個患上疫情疲勞癥的人斜倚着身子,彷彿看透生生死死,與我無關。

療養院工作人員染病的人越來越多,管理混亂失去了控制,多年來精心修剪的院子再也辨別不出當初各種花草的形狀,人們行走在失去形狀的樹叢中。似乎只有那隻貓頭鷹亙古不變。

她走進房間,打開窗戶。

她覺得貓頭鷹就在那裡。在諾拉眼裡。雷奧是個沉默的人,很像那隻貓頭鷹。

在遠處沉默的守候着她。

某天夜裡,雷奧看到諾拉單獨在值夜班,她趴在檯子上,趴了很久,沒抬頭,不對勁。他怕護士長罵她,就走進值班區,他看不見她的臉,也看不見她壓在身下的兩隻手臂,只看到她的後背。

她並非靜止不動,也沒有睡着。她在顫抖。

每顫抖一次,她的頭就在桌子上搖

一下。

雷奧站在那裡。哭泣使人失去能量。他等着她哭。

他先有些不確定是否該碰她,叫了聲「諾拉」。她沒有停止顫抖。最深最深的悲傷,他心想。在這樣的悲傷中,存活的方法是把心裡的傷痛都挖出來。

我怎麽也不能忘記,那天我五點起牀,準備上班,母親已經起來了,然後給家人準備早餐。父親已經在客廳看報紙了。大概過了半小時,我下樓的時候,忽然聽見客廳裡傳來水泡呼呼響的聲音。我很奇怪,那聲音是從父親所坐的沙發那兒傳過來的。我不知道出了甚麼事,走近父親問道:「爸,您怎麽啦?」他很艱難地對我說:「我很難受,不能呼吸。」我拿着聽診器返回樓下,把聽診器放到父親的背後,聽到他的肺部像拉風一樣的呼呼響。

他的肺部有嘯鳴和水泡音,他的呼吸氣管有痙攣。我拿來醫生開的解痙噴霧劑,給父親噴了口腔。幾分鐘以後,父親的病情加重了,臉色開始發生了變化,變得蒼白。我感覺大勢不妙,必須趕快送父親去醫院。但是,打了電話等了兩個半小時,急救車才閃着燈停在門外。父親的呼吸已經很急促,兩個急救員給他做了必要的檢查,同時,用對講機匯報給中心機構並接受指導。隨後,他們把他平抬在擔架上,小心地用儀錶測着他的體徵數據。可是,到了醫院不能下車,因為病人太多牀位不足,後來父親的單架車被抬進透風的樓道裡,等了六個小時才進了急救室,好在他終於得救了。

可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有更大的鬼門關正在等待着父親。那就是「孤獨」。

所有病人都沒有家庭探望,父親獨自在密閉的重癥監護室裡,醫生護士也只能穿着防護服,戴着面罩,看不清五官面孔,偶爾走進去就馬上離開。不會說英文的父親剛脫離危險,我聯繫醫院,開通了與父親的視屏。屏幕上的父親,痛苦不堪,他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着我們喊道:「我好難受啊,我太孤獨啦。」他痛徹心扉地反覆呼喊,讓他的女兒淚流滿面。比起心力衰竭、肺水腫導致的呼吸困難,更加可怕的,是孤獨帶給他的窒息感。

父親無法休息,睡覺需要趴着,氧分壓才能够滿足要求,胸前還有五六根電線聯着心臟觀察儀,手臂上有輸液管和氧分壓探頭,他抱怨無法平靜地睡覺,抱怨不能洗澡,每天只能用濕紙巾擦身,護士們會幫忙,可是他不願意。

他雙臂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針眼,他除了長長的頭髮,就剩下凹陷的嘴,眼睛和鼻樑也好像不見了。大概缺氧和疼痛,讓他的五官扭曲了。我說不出話來,想認真仔細地打量父親,靠着那麽近了,屏幕搖晃,還是無法和平時父親印象掛上鈎。我孤獨啊!他不停地大喊,視頻裡傳來了他强烈的咳嗽聲,是那種聲嘶力竭、幾乎會將肺從胸腔推出來的聲音。

父親後來再一次處於危重狀態,被送醫院急救科,很快發生了腎臟衰竭,血液中的毒素急劇升高。他陷入了昏迷,完全靠機器維持着生命。我們擔心他的安危,夜不成眠。凌晨兩點多,醫生發來消息,父親的心跳停止了一次,醫生搶救了兩個小時,情況不太好。我最後跟父親連上了視頻,「見」父親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大概是想去摸視頻上的女兒,但手抖得太厲害,終未如願。最後的鏡頭裡,老父親病號衣上沾滿血迹觸目驚心。

父親終於離開了人世。

但是,又一波困境,讓人走投無路逼到崩潰!院方的一個個電話催命似地敦促我,快點找地方送走父親,他們的冰庫滿了,沒辦法處理牀上的屍體。前不久我聽說殯儀館和火葬場全面癱瘓,我相當震驚、鬱悶和無奈。現在輪到自己最親的親人,這鑽心割肉般的痛苦,誰能理解?每個殯儀館、火葬場都是回答:滿!滿!滿!過世的父親躺在病牀上,無法被運走。這兩天真是把我們全家人逼得走投無路……最後,終於找到一家殯儀館,講明是運去外州的火葬場處理火化,三星期後才有可能領取骨灰。

這時我父親已經過世兩天了。這是唯一的選擇。

三星期後,好不容易辦完葬禮之事,才發現,我家的貓,父親最鍾愛的老貓「咖啡」失蹤了。

又過了兩個星期,發現牠趴在父親墓前,全身已僵硬。

又過幾天,雷奧再次見到諾拉。她靜下來了。但是,神情還是很沮喪,像一隻意志消沉的陰鬱小鳥蜷在桌子旁。她整個人看上去綳得緊緊的,只剩下一副軀殼,她的身體經歷了一場戰爭。

餐廳燈光通明,燈光無情地照亮她年輕但毫無生氣的臉。餐廳入口處加了一排長桌,每天擺着熱心人或餐館或公益部門捐獻給醫護人員的食物和禮品。餐廳裡,穿着藍色或白色護士服、戴着帽子的護士們,三三倆倆地坐着,吃飯聊天。諾拉總是孤伶伶地坐在遠處角落裡,總是拿本書,有時她一動不動地坐着,書放在大腿上,發愣。她一言不發,神色絕望,想着心事。

雷奧走到她身邊,蹲下,仰着臉,像一個叔叔那樣,「告訴我,他還打妳嗎?」

她神色變了,手裡把胡亂吃了幾口飯的餐盤收攏,準備離開餐廳。

在疫情中各種社會矛盾激化,家暴率高升。前天新聞裡報道了一個家暴事件,有個憤怒的丈夫開槍射殺兩個半警察,兩死一傷,自己也吞槍自盡――人們被病毒弄瘋了,情人或者夫妻被整天面面相覷的宅家生活模式弄得關係緊張。

諾拉的男友失業後,住在她的公寓裡,時間長了,諾拉和男友的關係時好時壞,天天在家相處,她臉上身上的傷有增無減――護士們都在議論諾拉臉上的可疑的傷痕。

但是,她堅信,家裡必須有一個男人,她躲在自己建立的世界中;她在家裡依賴的是父親,他死了之後,就是亞當,這兩個男人彷彿兩顆遙遠的星球,各自運行在諾拉整個宇宙孤獨的軌道上。

但他們是不同的,父親如山,是整個家庭的中心;而亞當不同――有些人你只能擁抱,不能擁有,你同他們在一起,只能用牙齒陷入他們的肉裡,或者緊緊抓住他們的頭髮,像溺水的人那樣牢牢地抓住,這樣才能把他們拽進你的懷中。不然,他懶洋洋地穿過街道,走到你面前,住了幾天,形影不離,但幾天後就不打招呼,突然離去,消失幾個月。這個亞當一度是個失蹤者。

亞當只要把你擁進他的雙臂,你就會不安起來。妳不知道他甚麼時間消失。

她是在咖啡館第一次見到亞當的,他美麗的眼睛,高挺的鼻樑,像個藝術品。愛就意味着對這個人的所有全盤接受,不做任何道德上的評判。

在父親離去的那段日子,全靠亞當,來填補空白和苦澀。

從疫情爆發開始,新冠病毒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蠶食了所有的陸地,最後到達陸地邊上的那片大洋。

接下來,就是姐姐的去世。諾拉拒絕回到療養院,拒絕邁出自己房間的門。她拒絕吃飯,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後,就是亞當的離開。他不是甚麼藝術家。他靠女人生活,是可恨的浪蕩公子。

諾拉累了,在短短的幾天裡,她失去了父親,然後是姐姐。最後,亞當也離開了她。

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疫情讓她的所有的生活都支離破碎。她悲傷,因為她是護士卻救不了父親;她真是甚麼也不想做了。

他根本配不上你,他給不了你要的幸福。

她吃驚地望着他。不許妳這樣說亞當!

遇到如此粗野,如此質樸的關心,她是頭一回,哦,也許是第二回……

男人長得好看沒有用,妳應該離開他!

你沒見過他,你根本不瞭解他!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從妳的眼睛裡,見到過他!

現在我去給病人發藥了。她不想談這個,把收好的碗放在托盤裡,轉身走開。

妳應該離開他。他這種人就是人渣。他應該被清理出去。他在妳身邊就是一顆炸彈……我看見你衝出酒館的樣子,他把你打倒,又把你從地上拉起來,又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她閃爍着吃驚的眼神,側身斜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臉。他的右臉頰有一塊皮肉燒焦的疤痕,像大海的波紋,也像一層面紗,加上絡腮鬍子,戴上口罩後,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乾淨,純淨,可靠,但是摘下口罩,就變成西部牛仔電影廣告上的硬漢,四分之一的臉在暗影裡。

你真是想不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了?妳當時對他說,「你醉了。別喝了。」

那是五月底的一天,紐約市政府宣佈嚴格宵禁令,第二天全市酒館停業。酒吧最後一夜,酒水十二點之前是免費,於是很多人不顧政府的宵禁令跑去「喝最後一頓酒」。亞當不聽諾拉的勸阻,和人們一起衝進酒館,「最後一場狂歡」,人們把酒館圍住,像慶祝世界末日。

諾拉在人山人海中好不容易找到亞當,他已喝得爛醉,她拖着亞當走到酒吧門外。他因為喝得太多了,腳步不穩,搖搖擺擺。街上空無一人,對面一幢幢昏暗的房屋間傳來一陣腳步聲,迴響在夜空裡,和他的腳步相一致。不過等他轉過彎後,那腳步聲就聽不見了。轉彎處有幾個總待在那裡的人,也是酒鬼,圍着一個喝得爛醉,蹲在地上的女人。

亞當沿着黑沉沉的小路,一邊走一邊還止不住地咯咯笑。他已經踏上了馬路,卻以為是台階,還有一級,便又抬腳,結果一腳落下時發出重重的一聲響。亞當想起今天是最後一天酒館開放,想起將逝去的半價酒,覺得那麽美好,令人戀戀不捨。他停住了,返身往回走,被諾拉拽住,他綳直身子,靠在一截能支住他的柵欄牆上,狂笑起來。然後他彎腰,衝着柵欄板上的一個小圓洞喊起來:「老闆,再給我一杯,我親愛的諾拉,咱們再喝一杯!」

你醉了,別喝了。

亞當突然勃然大怒,像一隻野性大發的獅子,滿臉漲紅,額頭青筋暴起,把她推倒在地上,兩腳跨在她的身上,又從地上拖起她,一手揪着她的頭髮,一隻拳頭高高舉起,這時,有個人擋住了亞當的拳頭。

原來,此時雷奧正走在街道另一側。撞見了這一幕,他以軍人矯健的身手,只用兩根手指,扯着亞當的衣領把他拉起來,一頓拳打腳踢,接着就轉身離開了。他見不得男人打女人,雷奧記得,諾拉被摔在地上,淚眼迷離,一縷薄雲般的頭髮散下來,臉上還掛着淚痕。

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想起他是誰。再次相遇讓諾拉吃驚不小。當時她沒看清他的臉,但借助燈光,她看見那個保護自己的人,他的右臉頰有一塊皮肉燒焦的疤痕。

你為甚麼兩次救我?

他盡量放緩語氣,平穩地說,因為看見妳,好像看到我的孩子被人欺負,以後亞當或者誰再欺負妳,就告訴老爸雷奧!

妳很像一個好爸爸,你有孩子嗎?

雷奧頓了一下,接着他反問,知道你為甚麼叫諾拉?

為甚麼?

光!妳的名字,Nora 諾拉,在希伯萊語裡,是「光」。在聖經上,有這麽一句:「我是世界的光」。

我是我自己的光。諾拉笑了。

雷奧心裡落了一塊石頭。這是在她父親去世後,諾拉第一次笑。她會笑了,她活過來了。

過了幾天,雷奧突然對諾拉說,我要走了。諾拉站起來,你要上哪去?現在工作多難找啊!你剛剛穩定下來!雷奧清清嗓子,聲音嘶啞地說,唉,紐約這個氣候,我受不了,我要到南方去!不過當然,並不是他所說的是氣候的原因。當然不是這樣。他這麽說是因為這麽說容易一些,實際上是因為他曾經應經理的要求,幫助療養院「處理」了一個奇怪的白色冷藏車。後來又有記者採訪,附近居民曾舉報,懷疑這個白色冷藏車裡,是沒有妥善處理的新冠病人屍體。經理怕這件事被暴露,所以讓雷奧走人。如果以後有人查下來,就說經手人已經離開了。再有人查,反正他又有「案底」。雷奧知道他是被當做了替罪羊,而且經理是拿準了他的「身世」可以做文章。但是後來雷奧意識到,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都必須說清楚這件事與他無關,而至於他的「身世」,他自己應該親自跟諾拉講清楚。

實際上要說起來,他不願意再提這件事,因為要說清楚,自己的心裡就會再流血。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撕開自己的心,再流一次血。因為在他看來女兒安琪的死太罕見了,幾乎是聞所未聞的意外事件。完全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粗心大意造成的。在夏季裡的一天,他送自己四歲的女兒安琪去幼兒園,在下車的時候卻被一個電話分了神。

悲劇的到來毫無徵兆。在車上接了一通電話,雷奧大腦一時短路,誤以為已將女兒送進了託兒所。事實上,安琪被他遺忘在車廂,在悶熱的停車場內無助地死去。

在法庭上,雷奧在聽到孩子死狀的描述時,數次痛哭失聲,幾近昏厥。雖然在多位證人的作證之下,陪審團最終認為雷奧並無主觀上謀殺的惡意,而判定他無罪,但對於任何有良知的人來說,走出法庭後的下半生,才是懺悔與贖罪的痛苦開端。

炎炎夏日,將親生孩子遺忘在汽車後座幾個鐘頭,隨着密閉車廂內氣溫的升高,可憐的孩子在酷熱與窒息中死去……從那一刻起,雷奧的世界不再是有聲有色的了,他的世界離他而去了。安琪死後,每次妻子問他話,他的反應只是疲憊地笑笑。此後,夫婦倆進入了互相埋怨吵架的深潭。妻子認為他的犯錯就如因打架被退役同樣都是不可原諒的。他每天坐在海灘上,捧起五顏六色的小石子,讓石子從一隻手滑落到另一隻手上。要麽,就是整日抱着孩子生前最愛的玩具熊,以淚洗面。在女兒葬禮的那天,他留在墓園從上午坐到下午。他光顧自己沉浸在悲痛裡,結果,再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妻子突然間消失了。

於是,他走上了尋找妻子的道路。他像瘋子一樣滿世界的尋找妻子。這路上他的精神完全垮掉,無時不刻不在懊悔中,很多天他泡在酒精裡,又染上了毒品,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工作機會都拒絕了他。如此惡性循環,他的尋找之旅變成了流浪之旅,最後他終於變成了街邊流浪漢的成員。因為某次街頭被打劫,他在精神不清醒的狀態下失手殺了人,他曾是出色的軍人,一旦動手沒有人逃得掉。他被送進監獄,他的生活滑到了最黑暗的底層。

這些故事,由雷奧在房間裡緩緩道來,會一層一層地往下滑,像老鷹滑翔。諾拉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戴着帽子的衣服。很像神父的教士袍。他兩次搭救她,像一個穿着教士袍的神父。從內心的堅强、平靜、强大、善良來看,是他喚醒了諾拉的「疫情麻木癥」。

但現在,他似乎已經不再像一個神父了。是審判者與被審判者位置的顛倒,神父與罪人所扮演角色的內涵顛倒。

雷奧走了,就像他出現那麽突然。

 

一年後,在2021年夏天,諾拉已搬到一個小院裡。她租了一幢三層獨棟房的第一層,實際上是半地下室,獨門獨戶,兩居室,一廚一衛,門口有個草編腳墊,角落放了幾盆花,牆角擺放着黑色的膠皮噴水管,她經常在門前澆水,帶着有病的母親看花曬太陽,原本四口之家,只剩下了她們母女倆相依偎。

新冠病毒像一場颶風,突然席捲世界,又消失了,一切都平靜了,就像這個城市,恢復了往日的安靜。

雷奧此時在德州,常給諾拉寄來信,講他下一步打算去加州,他沒說「找我的家人」,只說要一直流浪下去,我不習慣待在一個地方……

諾拉心裡安慰很多,他在努力地生活,也是他抵禦抑鬱癥的一個方法。 雖然他們只能永遠走在平行的另一個世界,他的存在,就會使這個世界的她心安許多。

安靜的傍晚,諾拉安頓了母親,走到屋外。仰望滿天星斗,忽明忽暗,像一個巨大的風箱吹出的火星。她讀着雷奧的信,「我知道妳在新居養了花,然後我找了一個認識的跑長途的朋友,把一些花苗讓他帶給你。我在盆裡放了形形色色的花苗。為了讓你能够認出它們,我給每種花苗配上畫――紫花地丁、波斯菊、羅勒、二月蘭、薄荷,還附了一個畫冊。」他說:「諾拉,有件事我要感謝你……」接着,他講了「諾拉」颶風那天發生的另一半故事。

五年前,雷奧因誤傷人入獄。出獄後他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城市,試着幹過多種行當:在南方的德克薩斯州當過農場僱工,在北方的芝加哥當過家具搬運工,還當過房屋油漆工、推銷員等等。他常想起妻子,已經幾年沒有音訊了。

後來他留在紐約,在一個意大利餐館當服務生。他的情緒時好時壞,隨着當天酒精和藥品劑量的變化而變化。心情好的時候,他是一個出色的招待,端着托盤敏捷地穿行在餐桌之間,托盤上厚實的瓷缸裡,意式番茄牛肉湯冒着熱氣。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角色,常常妙語連珠,對顧客露齒微笑,老闆格外喜歡他――只是他近來不那麽愛笑了。他回到了後廚,臉上還掛着一絲欲收還留的微笑,進來後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倦容。他正想着胸前口袋裡的小瓶子,不停地舔嘴唇,吸鼻子。小瓶子裡裝着一種水晶般的藥粉。

他不當班的時候,毒品像水晶般晶瑩透明的衝擊波,摧毀了他所有的力氣,把最不起眼的小事變成了不可勝任的大事。可卡因吸得太頻繁,思維已經嚴重受損,左鼻孔的內壁又腫又疼,腫塊還在向上發展,最後會在他的大腦紥根,長出巨瘤,把他壓死。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尋找妻子的各式各樣步驟。他首先要工作,要掙錢,但酗酒和毒品影響了他的計劃,把他好不容易掙到的錢浪費掉。他經常想到去死,也許這是最簡單也是最後的一種選擇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他正在白色餐桌上擺好刀叉,往鮮花瓶裡加水和鹽,漿過的餐巾疊成玉蘭花瓣,把封住口的調味品瓶子插進餐桌上的圓圈架裡。正在做着,他的毒癮突然發作了。他衝着身邊的同事閃了個心煩意亂的微笑,箭一般衝進了盥洗室,小心翼翼地往手指上倒了些白色粉麵,迅速湊到一個鼻孔跟前聞聞。他深吸一口氣,像喝醉了一般輕飄飄的,一股涼氣直沖腦門,美妙無比。但是這次劑量太大,顧客推開門,發現他口吐白沫倒在盥洗室,一聲驚叫宣佈了他打工生涯的結束。

此後他只能混入流浪漢的隊伍。他精選了一個住處――立交橋下。這通道橫貫幾條路,但是橋下卻幾乎沒有人穿過。周圍有幾家連鎖麵包店,每天晚上打烊後,在垃圾回收處,可以弄到一些可以充飢的剩餘麵包或糕點。唯一麻煩的是成天聽到地鐵的隆隆噪聲。不過當他被酒精和藥品弄得昏昏欲睡時,這些都不算甚麼。在他清醒時,知道這裡不是他的停留地,不過那要等他湊够了錢。他流浪至此也是偶然。

他常常想,我在哪裡?為甚麼我在

這兒?

但是他失去了行動力。時間長了,他發現自己連說話、社交和行動的能力也失去了,他不知道這是患抑鬱癥的表現。最終在一天早晨,當惱人的頭痛病又發作時,一個新的想法佔據他的頭腦――自殺。事已至此,自殺是一個最體面的結局了。他開始設計一個又一個自殺方案。現在他已不能再勝任任何工作,現在需要決定的,是去尋找妻子,還是去死。

從三月起,在這群流浪漢裡出現了新冠病人,有的人走着路,就撲通倒地死去。政府宣佈要把他們集中到聖瑪麗醫院附近的旅館去。這是天大的好事,白吃白住!但是他沒去,反正都是死,毒癮發作帶來的痛苦跟死差不多了。一旦發作,他倒在一個角落裡,瑟瑟發抖,臉色煞白,好幾個鐘頭處於瀕死狀態。有人會搖醒他,看看他是不是還活着,還有好心人給他食物和水,以為他是餓的。送我去醫院?不,千萬別,我沒有錢!他擺手,讓我死掉吧!這時他感覺到五內俱焚,骨頭散了架一般。他對如何安排自己的死亡想了一百遍,每一個細節都仔細考慮了,彷彿排演一場演習的。他總是全神貫注地想着這些細節,連自殺本身倒忘了。不過一旦他清醒過來,原來想好的種種自殺方法就淡去,唯一清楚的是:他這輩子算完了,本來有一身本領,到頭來一事無成,再活下去毫無意義。

最後,為了讓事情簡單明瞭起來,他終於選擇了自殺的時間。6月20日,一個叫「諾拉」的颶風來到紐約的日子。

 

時間回到2020年6月20日傍晚,「諾拉颶風」來臨,雷奧提着油罐子,走了半個小時路,直到替諾拉的車子加了油。她那雙眼睛,看上去好眼熟。他看見她的工作服,肯定是一個護士。路上一片昏暗,冷清無人。大老遠有一盞燈,像一顆濕氣凝重的星,透過灰暗的煙霧閃出來的光,一會兒拉長了他的影子,一會兒他的影子變斜了,又被踩在腳下。這一路走下來,那個問題困擾着他。他毫無頭緒,最後,他差一點把頭伸進車窗,要好好再看看她的面孔――在暗淡的燈光下,他看清了,一個皮膚黝黑的普通西裔女子,不是他喜歡的金髮女郎。

女子道了謝離開了,他恢復了平時的一臉怠倦。路邊一個高大的廣告牌子,上面畫了一支巨大的香煙,此時被風掀開了,露出了天窗般的大洞。遠處的屋頂被暴雨淋濕了,在霓虹燈下閃閃發光。

他小聲地說,她是誰呢?他不明白女子那張臉為甚麼深深地打動了他。這張臉好像在哪見過?他一路上在想她可能是誰。他鼻子裡很癢,好像要打一個噴嚏打得靈魂出竅。他越使勁想,越想不起來,除了肯定她是一個護士,其它都想不起來。他悶悶不樂,鼻孔大張着,喉嚨堵得慌,「唉,讓她見鬼去吧!」

天更黑了,雨也大起來了,每拐一個彎,風就呼嘯着向他問候。「諾拉颶風」終於停歇,最後雨變小了。雷奧把自己嵌進舊報紙和紙箱那個凹形裡,沉沉睡去。他一動不動。他和世界之間,隔着一段變化莫測、錯綜複雜的旅程。他也許很快就要回去,到死神那裡去,去找女兒安琪。雷奧睡着了,睡得踏實,一年之中只有這一天他沒有喝酒,吸粉,或做夢。

第二天,一隻粗毛老狗發出清晨第一聲嘶啞的犬叫,兩三戶窗戶睡醒了。雷奧也醒了,他緩緩地站起來。一個落滿雨水的小水坑裡,亮晶晶的水面盪起漣漪。他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嘴唇,疲乏地摸摸額頭。微風輕輕吹動着陽台上的天竺葵。一輪新鮮的太陽從紅馬群似的奔雲中升起,天空純淨湛藍。雷奧環顧左右,覺得忘了一件事,自染上吸毒他的身體全面下降,包括記憶力,他想不起來究竟是甚麼事了。

突然,他在驚詫中清醒過來,昨晚忙了一夜,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計劃――自殺。

夜深了,遠處街道的霓虹燈變得稀落,通向霓虹世界的小道一片漆黑。雷奧在信裡,順着往事回溯到了見到諾拉的源頭,「諾拉颶風」的當天。他其實在第一眼,在公路上就覺得見過她,但是記不得她是誰,這個疑問苦惱着他,使他接近她。在潛意識裡,他把諾拉當成是女兒。時刻想着,如果是女兒的話。我應該怎麽做?這是他幫諾拉的關鍵原因。後來,他才突然想起,諾拉就是在酒館外倒在地上的那個女孩子。

「諾拉,妳知道嗎,那天我在準備一件大事,計劃結束我的苦難人生之旅。我得感謝妳,妳救了我――諾拉颶風的當天,因為擔心妳落在那幫流浪漢的手裡,我忘了我當天的計劃。當我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才大吃一驚,我忘記了自己的計劃:自殺。」

黑暗像寂寂的潮水漫過來,全部都是雷奧的聲音。諾拉的淚水奪眶而出,原來「諾拉」颶風的那天,正是他準備自殺的一天,諾拉的出現,讓他覺得自己有用,忘記了自殺,再次回到了尋找妻子、挽救家庭行動中去。幫助他人,也使自己得到了解救。在大災之時,兩個人的互相攙扶,實現了對自己的挽救。

諾拉坐在院子裡,雙手攤開支在腦後,仰望着神秘的夜空。她看到一顆流星劃過長空,又突然消失,融化在像鏡子一樣的夜色中,就像生命中再重要的人,也會出現又消失一樣。一陣純淨而强勁的風吹過,吹亂了她的頭髮。她把頭髮攏到胸前,頭頂上閃過淡淡的微光。


南希 現居紐約,1978年發表處女作,著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等多種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娥眉月》《足尖旋轉》。曾獲多種文學獎,如小說〈邂逅〉獲「華美族移民文學獎」小說金獎,小說〈多汁的眼睛〉、散文〈天禽如人〉獲美國漢新文學獎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