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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肯:海的女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方肯

伊瑪搖擺着閃閃發亮的尾巴,慢慢游到我的身邊,一手攬起我的腰,就不停往水面上升而去。她尾巴上的鱗片在月光下閃爍,宛如星子們都攀附在她的尾巴上。

我相信,伊瑪是來自海的女兒。

夜裡的湖畔無人,我像瞬時熄滅的星,啞聲滑入湖裡,只有尾隨我而來的伊瑪知道。我沒有抓到青蛙,卻看見伊瑪的魚尾。一上岸,那魚尾就消失了,變成穿着花色長褲的兩條腿,濕淋淋地站在地面。伊瑪的表情平靜如湖,沒有半點漣漪顯露在她的臉上。她只是平靜地問我,「沒事吧?」

回家途中,一路無語,我不時窺望伊瑪的雙腿,尋找吸盡了月光的鱗片,或許遺留在走過的路上。我和伊瑪的腳步並行在越來越深的夜,越來越沉,沉入地核,熔解在每一秒的欲語還休裡。

魚,本是來自水裡,抑或離開陸地,遷進水裡?鱗片披上忽閃忽現的光,彷彿那是它既美麗又憂傷的記憶。伊瑪也許此時僅是過渡,她將有她前往的彼端。

伊瑪剛來到我家之前,那掉落在客廳地上的紙條,一直躺在原處,懶洋洋地看我們走過它的身旁。它偶爾會打哈欠,隨風微微飄動,但不會移動太多。幾天、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它都在。

塵埃常在風扇的葉片上偷偷擁抱,當擁抱超過了可以偷偷的重量,它們會飄落到桌上、牀上,或者掉入我的杯子裡,猶如從樹上凋零的花朵。

這屋子鮮有人聲,總是能清楚聽見外頭的各種鳥類叫醒太陽,又喚來晚霞。這屋裡也鮮有炊煙,不會有飯菜的熱氣,只有冷掉的飯盒,掛在門外的籬笆上。

這屋子是否只有我?我獨自醒來,復獨自睡去。賬單追逐爸媽,爸媽追逐慾望,都是一場數字遊戲,讓他們總是離家那麼遠。

十歲酷熱的三月,太陽的烈燄透過車窗燒着我。我坐在車裡,想用一塊布把太陽包裹起來,塞進我的胸口,溫暖我虛弱的身子。我躲不過陽光,只剩眼皮可以張合。世界慢慢淡入,又慢慢亮起。爸媽正接我從醫院回家。

我入院了一週。我認識了幾位護士。她們常對我笑,我可以聞到笑裡有憐惜的味道,有點香卻帶着澀。我不記得那種味道是否好聞,每日的倦意太濃郁,稀釋了我的記憶。那個腸胃炎、貧血、營養不良的孩子,我只記得她們如此稱呼我。在她們之間。

從醫院回到家時,媽說家裡請了工人,以後她會煮飯給妳吃。

伊瑪頂着一頭整齊的短髮,像一朵白色的雛菊站在沙發旁。她羞澀的微笑在臉上若隱若現,我彷彿看見雛菊在隨風搖曳。她穿着寬鬆的褐色T恤,些許褪色的布料上,印着幾個幾何圖案,不規則地交錯,也說不出是甚麼意義。

那是我和伊瑪的初見面。

母親問她一句,她答一句;吩咐她做甚麼,她就做甚麼。散亂各處的雜物就消失了,一天三餐就準時擺在桌上了,地板便和浴室裡的鏡子一樣乾淨明亮了。我的家自此多了一個人的溫度,湊合湊合有了家的樣子。

那天從湖畔回來後,我總想着伊瑪的尾巴。那尾巴在水裡慵懶地擺動,刷起水裡的一抹星光,脫離地心引力,不受約束。我還想再看伊瑪的尾巴,但我已不能帶伊瑪回到那湖,重演那夜的驚愕。自我落水後,一個小孩也在那湖裡幾乎溺斃,所幸及早被人發現,撿回小命。那湖不喜歡被打擾,它用水草纏住我們的腿,威嚇我們,讓我們遠離它。

湖被封了,如湖所願。人們用鋅板圍起了湖,令它與人隔絕,它便有了它自己的小世界,一鳥一花都屬它,此後再沒有人見過碧玉色的湖水,互相追逐的魚,以及我抓不到的青蛙。

我躺在沙發,還想着伊瑪的尾巴。電視機屏幕只顧着它快活的跳躍,無視我失去焦點的眼神。我們和電視機向來沒有交集,不過恰好共存在同一個時空裡。

浴室的流水窸窸窣窣,向伊瑪訴說着連綿的心事。我聽不懂流水的心事,但伊瑪的尾巴可能遇水現形。當流水洗過她的鱗片,七彩的顏色便會四溢。

只看一眼就好。

我拿了平頭的螺絲起子,輕步走到浴室門外。門把的1字形鑰匙孔怒視着我。我一伸手,將起子戳入它的眼睛,它發出疼痛的答嗒一聲,彈出鎖紐。門未推開,伊瑪的尖叫聲已撕碎我的好奇心。我立刻向房間退去,躲在門後喘氣。

我甚麼也沒看到,卻給了伊瑪地震般的驚嚇。這件事情也嚇動了爸媽,他們不敢相信我竟有如此魯莽的行為。我向伊瑪道歉,九十度鞠躬。伊瑪抿着嘴,兩眼直勾勾看着地面,也不望我一眼。我們都在等着她原諒我,似乎她此刻能說的只有原諒。當她抬起頭的時候,視線並不落在我的身上。我看見灰茫茫的薄霧飄過伊瑪的眼睛,她近在眼前,卻那麼模糊。她輕輕點了點頭,宛如被風擺弄的雛菊,壓低了花冠。

此後,我把鱗片深埋在心底最深處,它被層層疊疊的生活瑣事掩蓋,腦海便不再閃過一絲鱗片的光。

一個停電的夜晚,風扇失憶,不知如何繼續它的旋轉。月亮已經出來,街燈沒有發光。狗兒飽食後不吠叫,爸媽還沒有回家。我坐在院子看婆娑起舞的樹葉,看掉在地上的樹影,以及天上不會被吹走的星星。

失去電流,我和所有依賴電流的東西一樣無聊。

伊瑪待在自己的房間,那四面空白的牆裡,悶熱而寂靜。我喚伊瑪出來,和我一起等待風。等不上半晌,伊瑪就從房裡走出來。她坐在一個小石墩上,抱着雙膝,仰望天,一副想叫星星落下來的神情。

「我是海的女兒。」

當我的臉龐被風吹涼後,伊瑪忽然這麼告訴我。

「不要惹海神生氣,祂不容許妳作弄我。祂會乘着從浴室湧出的大水,把妳的家吞沒。」

「我已經向海神求情,祂會給妳最後一個機會。不要試探祂。」

月光鑽進了伊瑪的眼珠,變成兩顆白色珠子,好像魚的眼睛。

我想起《美人魚》裡為了愛情而上岸的人魚,最終變成泡沫消失在人間。那人魚的背後,有一個送給她藥水的巫婆,還有一群為了解救她而剪去長髮的姊姊。伊瑪的背後,則有一個會從浴室湧出來的海神。他們都來自我陌生的海底,曾在珊瑚間悠游,或礁石上看着行駛的船隻唱歌。

據說,西西里島附近有一座白色的小島。住在那裡的人魚會唱歌,並用歌聲媚惑行船的人,誘使他們撞向礁石。船隻粉碎後,人們的屍體朝島漂流而去,日久只剩一塊塊乾燥而憂傷的白骨,堆滿整座小島。

伊瑪是海的哪一個女兒?她沒有仔細說明。氣氛裡充滿威脅的味道,有些事情不容許追問,像真相的薄紗背後即是懸崖。我不想跳下去,只能止步於薄紗之前。

敬重海的女兒有許多方法,比如不再吩咐她做事,哪怕是一杯水,甚至是一根湯勺,都與她無關。

比如和她保持不會觸怒海神的距離,是一個房間裡有她,就不會有我。一見她,我必然先行離去。母親問妳們怎麼老像貓遇見狗似的?我只是佯裝甚麼都不知道,抱着書本回到房裡,就沒有再出來。

我和伊瑪鮮少交集,也越來越陌生,直至後來疏離成了一種習慣,早已忘了關於海神之說。

十二歲的十一月,像一部長篇連續劇來到劇終。小學裡的老師和同學,在我的記憶裡陸續退到時間的布幕之後,只剩下朦朧的輪廓。他們在過去六年的時間裡,不停發展故事的情節,最後命運把每個人推送到各自的結局,而我決定到寄宿學校升學,伊瑪的存在也將在我們家畫上一個句點。

開學前的某個下午,雨後的雲朵在天空沒有散去,還在尋找墜落的機會,然後泡濕大地。太陽撥不開雲,只能在雲後擺着一張陰沉的臉。奶奶在自家門前乘涼,命運把她推送到水窪裡,磕破的膝蓋像蛋殼破裂,流出蛋液濃稠般的血。奶奶的哀號喚來鄰居,及時把奶奶送到醫院搶救。

「年事已高,不適合配上人工膝蓋。」醫生以一種只能接受命運安排的語氣說。我們沒有跟命運抵抗。強大的命運佈置一切,儘管總在路的盡頭才揭曉目的,但我們僅是被默默地牽着走。於是我們把奶奶接到家裡,伊瑪如此留下來照顧奶奶。

每日,晨光從奶奶牀邊的窗外鑽進來。時間悄悄讓奶奶的身子蛻變成軟體動物,皺紋似葉脈在她的臉上伸展,下垂的眼皮摺疊了她眼裡的半個世界。她細微的聲音喚着我,要我給她讀報,我才發覺她老去的痕迹比我印象中的更深邃,已沒有含糊的餘地。留院治療的那幾日,催化了她的身體,比實際年齡憔悴而虛弱。

在每天的早餐後,我開始為奶奶讀報。那時,陽光把屋外曬得白白亮亮的。我讀過民間的憂喜,社會的黑白,政局的明暗,世界在她的耳裡持續發出滾動的聲響,於是她即使長臥在牀,但生命持續保持清醒,還有各種情緒呼應這個世界。

每天傍晚,我和伊瑪將奶奶移到輪椅上去,到屋外捕捉傍晚的餘暉。屋外的光能讓奶奶更清醒,她不會忘記自己還活着。縱然不能自由走動,但她依然可以看見鴿子在屋外兜轉,浮雲慢慢朝候鳥的方向流去,橘色的天空緩緩穿上一層又一層灰藍色,直到變成黑色,直到我們再也看不見鴿子和雲,直到我們覺悟到生命又溜走了一天。

後來,我買了馬來報,囑咐伊瑪為奶奶讀報,作為我開學離家後的讀報接班人。伊瑪站在奶奶的牀邊,曲着身子為奶奶按摩,報紙還擱在桌上,一如我剛買回來的那般平整,還散發着新鮮的油墨味。

我沒有責問伊瑪。她是海的女兒,曾警告我不可侵犯她。我已經過了相信這個故事的年紀,但思想已灌滿人權的概念,逼迫他人意願是自私的行為,道德約束着我。

晚上,媽媽看到桌上原封不動的報紙,問了我原因,我於是說出原委。

「她不識字,妳不知道嗎?」

伊瑪在我們家幾年了,我還真不知道。我一直當她是海的女兒,待她如神仙那般慎重,而她掌握家務事從容有序,我從沒想過她有缺口。她沒有明說,只是繞過,彷彿是一道未復原的傷口。我便沒有再跟她提起讀報的事情。

此後,唯有等到我週末回到家時,奶奶才能聽見世界在她耳裡滾動的聲音。

每個星期回去,奶奶的健康就被時間削短一截。臥牀日久,四肢關節生鏽,已不能自行翻身,甚至不能舉起一根手指頭,更別說到屋外欣賞慢慢退色的晚霞。電視機對奶奶如同忠心的寵物,從早到晚都奉獻自己肚裡的一切。沒人知道奶奶看了多少,她的神志或許飛回到她的回憶裡。可能是二十年前在爺爺頭七飛來的一隻貓頭鷹,佇立在屋簷,動也不動,像一座守護屋子的雕像到天光。

也或許是父親五月出生後的第十三天,世界正亂,外頭都是血。當晚家裡進了竊賊,盜走了貴重的首飾和鈔票,奶奶正好醒來,竊賊一刀向奶奶砍去,奶奶舉手一擋,手腕的玉鐲斷成兩截,身邊的爺爺恰恰醒來,大聲吆喝,賊人落荒逃去。房內的雙胞胎都醒來了,睜開惺忪的小眼睛,張望了四周又沉沉睡去。

然而,我想是奶奶搭上赴南洋的最後一趟船時,她揮着手帕向太祖告別,而那一揮就是此生的永別。離鄉遙遙幾十年,就只有那幾封書信,簡短幾個字,互道安好,莫要掛念。父親說好要帶奶奶返鄉,卻一次都沒成行。而此後,也沒有機會了。

語言的記憶從奶奶腦子裡片片剝落,還給了奶奶的故鄉,僅餘馬來語。這大概是她多數和伊瑪溝通的關係。伊瑪成了奶奶最親密的朋友,一睜眼就叫着伊瑪,闔眼前也是伊瑪,沒有甚麼比伊瑪更重要。伊瑪對奶奶千依百順,起居飲食都辦得沒有一絲可挑剔的縫隙,沒有人能更周到。奶奶養成了任性,一個怠慢或一個不順心,怒火就燒上她的眉梢。

伊瑪以溫水擦拭着奶奶彷彿易碎的背部,接着是手臂和雙腿,奶奶閉着眼睛的表情很放鬆。一天讓她感到舒適的事情寥寥可數,除了不痛不癢地睡着,這便是其中一件。

「妳別再寵奶奶了。」我對伊瑪說。

「奶奶這麼老了,成天只能臥牀,她想要甚麼就給她甚麼吧。」伊瑪笑着對我說,那笑輕得像羽毛。她比之前瘦了,而手臂的肌肉線條更明顯,這是她每天將奶奶從輪椅和牀來回搬抬的結果。她不是私人看護,當初來到我們家只是負責家務和煮食三餐,但她沒有說過一句拒絕的話。伊瑪是奶奶最親密的陪伴者,她們睡在同一個房間,說着同一種語言,而我們一家都變成了奶奶瞅也不瞅一眼的路人。

夜裡,奶奶房裡傳來伊瑪的叫聲,淒厲中彷彿有眼淚的聲音。我衝到房裡一看,奶奶整個人壓在伊瑪的身上。伊瑪剛把奶奶從便座扶到牀上時,兩人雙雙不慎摔倒,趴在地上無法動彈,十分狼狽。

「幫幫忙……我動不了,胸口好疼……」伊瑪滿臉是淚,痛苦漲紅了臉。

我趕緊找了爸爸下來,兩人合力把奶奶抬到牀上。伊瑪仍伏在地上,她還在哭。我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努力克制憂傷,卻不能自主地啜泣。

我嘗試扶起伊瑪,但她說:「太疼了,我不能動。」

「我帶妳去看醫生。」

我們以蝸牛的速度離開地面。隨着每個移動,伊瑪的呻吟聲如針一般紥着我們的耳朵,細小卻能感受到她的疼痛。

「伊瑪,妳還好嗎?」奶奶問道。

「我沒事,奶奶,妳快睡吧。」伊瑪像隻弓着身子的蝦。

「我有藥酒,妳用了就不痛了。」

「奶奶,妳快睡吧。」伊瑪淚乾的臉擠出一絲安慰的笑。

我們送了伊瑪去看醫生,她被壓傷了軟肋骨,醫生配給了止痛藥和消炎藥,這夜就算結束了。

翌日,我拎起行李準備回到宿舍。伊瑪正一口一口餵着奶奶喝粥,有時臉皮顫動,撫着胸口。

「妳要休息嗎?」我問伊瑪。

「沒那麼痛了。」伊瑪笑着搖頭。

「奶奶很重吧?」

「哎,別這麼說,老人家重是好,代表她胃口好。」伊瑪連忙揮揮手道。

奶奶含着粥水咿咿嗚嗚的,似乎想說我。

「奶奶,我回去上課了,等我回來。」我拍拍奶奶的手背說。奶奶的眼睛又笑成了彎月,在我眼裡成為永恆的畫面。

黑板前,粉筆屑在光下飛舞,佯裝自己是冬天的雪花,在高溫的教室裡。教務處主任走到門外,拍了拍門,走進了雪花團,跟科任老師知會了一聲,就把我叫出去。

「妳收拾收拾,回去看妳奶奶吧!」主任站在走廊的圍欄邊對我說。我的心隨着他在我肩頭的輕拍,一下接一下往下沉。我已有心理準備,卻沒有想過這麼快。

回到家的時候,白色帳篷已經搭建好了,桌椅在門前鋪開,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朋友坐滿一桌又一桌。我沿着桌子中間的走道走進屋裡,鮮花伴在奶奶的遺照左右,奶奶則躺在照片後面的靈柩裡。我走到靈柩旁,看見白色粉紅色的脂粉已蓋在奶奶的臉上,唇上還有一抹淡淡的橘紅色。伊瑪環抱雙膝,呆坐在靈柩旁。

昨天半夜,伊瑪哭着敲爸媽的房門,大家跑到房裡去時,奶奶已無氣息。她已飛出那個房間,飛出我們的家,或許回到了自己的家,又或許她只是身子沒有重量,她還懸浮在空中,俯視一切。那時她會想說,她解脫了。

「奶奶這幾天說起很多往事。說妳爺爺鴉片抽得很兇,妳奶奶把他趕出家,妳爸爸晚上哭着要爸爸,妳奶奶才讓他回家。妳小時候有哮喘病,奶奶給妳吃了鱷魚肉,妳的病就好了。」喪禮那幾天,伊瑪像不停回放的收音機,重述奶奶生前的話。那些事情裡有我知道和我不知道的,伊瑪為奶奶的一生做了總結。

入土那天,伊瑪淚流如注,核桃般的眼睛幾乎腫得開不了。喪事結束後,她一直待在房裡,沒有動靜,也沒有出來。我敲了她的房門,輕輕轉動門把,門沒有鎖上,只見伊瑪坐在奶奶的牀邊。今日多雲,午後的陽光朦朧,不知道光告訴了伊瑪甚麼,伊瑪在光裡面聽得出神。

「謝謝妳這些日子以來照顧奶奶。別再哭了。奶奶走得很安詳,這是好事。」我說。

「我想起我的母親,她半年前走了,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伊瑪的聲音像浮游生物。

「為甚麼不告訴我們?」我的思緒彷彿撞上了一塊大石。

「她很快就下葬,回去也來不及了。」

那些喪禮上為她母親流的眼淚,都流進了奶奶的土裡,在一道海峽之外。世界上所有的靈魂若都聚在海上,一起歌唱跳舞,奶奶或許會遇見伊瑪的母親。伊瑪沒法回到海,她只能看着窗外的天空,期許屬於她母親的星子在她頭上閃爍。

後來,媽媽把奶奶的遺物該燒的燒,該分的分,奶奶房間裡的東西就清理乾淨了。

「奶奶沒留甚麼給伊瑪嗎?」我問媽媽。

「每個月都給足工資,她只是女傭,還要給她甚麼?」媽媽把桌上的鈔票分成三份,並將其中一疊交給了我,「這是奶奶遺下的錢,別花掉。」

鈔票一直住在黑暗的櫃子裡,現在平躺在我的手裡,沉睡未醒,世間事與它們無關許久,轉到我手,終究還是無關。

我轉個身,走到廚房去找伊瑪,將十令吉交給她:「這是奶奶的錢,送給妳做紀念。」

伊瑪不解地看着十令吉,似懂非懂地點頭。

「妳還記得妳曾把我從湖裡救出來嗎?」我忍不住問了伊瑪。這個問題一直在我的腦裡游來游去,繞過白天,竄進黑夜,真相從未浮上來。

「記得,那天晚上妳要我陪妳去抓青蛙。」

「我在湖裡看到妳有魚的尾巴。」

伊瑪笑了出來,搖擺着手說:「我不是海的女兒,那都是假的。」

「我在妳洗澡時開門,是因為我想看妳的尾巴。」我很認真地告訴伊瑪,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

「妳那時還小,看錯了。」伊瑪回到流理檯旁洗菜,耳上的髮絲垂下來,遮掩了她的臉龐。我望向她短褲下露出的雙腿,上面沒有一點發光的東西,只有銅色的皮膚,隱約浮凸肌肉的線條。伊瑪不再理我,我的話說不下去,只好拖着自己的身體離開。

第二天,我回宿舍,爸爸送我到車站。

我和爸爸低溫的共處,使我們在車裡的空調中僵化。思考是僵化的,行動是僵化的,我們以一致僵化的表情注視前方。

自我有記憶起,爸爸一天說不超過三句話,喉嚨裡塞了棉花或布團似的,只會發出嗯嗯嗯的聲音。喪禮後,爸爸沒上班,每天起牀後蹲坐在院子裡看蘭花。奶奶生前最喜歡我們家那盆蘭花,說如果姑姑還在世,一定美得像蘭花。姑姑玉蘭在中學的長假裡被浪帶走了,找了三天才找到。姑姑和爸爸是龍鳳胎,爸爸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只是莫名的空虛從此湧進他的人生,像洶湧的浪一樣。奶奶如今也走了,我彷彿看見爸爸沉入海的最深處。

「過兩天我來給妳辦轉學手續。回來上學。」

我們從來沒有雙向的對話,父親向我拋來的話都是最終決定。我沒有一句疑問或抗議,誠如我不問烏賊為何噴出墨汁,鴕鳥為何鑽進洞裡,變色龍為何變色。萬物各有防禦的方式,我的防禦法是沉默,避免和爸爸產生惡劣的關係。

我歸來,伊瑪卻要離去。她說想回家看看,母親請她三個月後回來。伊瑪帶回去的東西不多,三年前帶着一個行李箱來,現在就帶着同一個行李箱回去。伊瑪臨走時,這屋裡的一切都對她依依不捨。冰箱的嗚咽聲比平常更響,風扇轉動有些心不在焉,呵護了它們三年的人就要走了。

送走伊瑪的那個下午,我獨自呆在客廳一個下午。整個屋子打回伊瑪來到前的樣子,寂靜、冷清,聽不見屋子的呼吸聲了。

我忘了是哪一年,我放學回來看見伊瑪大字形躺在客廳的中央。我站在門口愣了兩秒,才丟下書包快步走到伊瑪的身邊一探究竟。我看着伊瑪的胸脯緩緩地起伏,像微風拂起的浪。伊瑪睡得很沉,宛如游過千山萬水的魚,擱淺在海灘上。

那時我深信海神之說,不敢冒犯伊瑪。我沒叫醒伊瑪,躡手躡腳提起書包就回房間了。這事我沒告訴過誰,連伊瑪也不知道我那天曾經坐在她的身邊,看她睡覺,默默度過幾分鐘。

我學伊瑪的姿勢,走到客廳中央躺了下來。地板很涼,我看見桌底下的陰暗,好像發現那裡一直躲着甚麼。我學伊瑪呼吸,用微風吹過海面的力氣和節拍。在起伏的上下之間,我有點疲倦,但我好像聽見這屋子在呼吸。

閉上眼後,我可以聞到海風的鹹味,還有感受到背後被海水淹漫的濕潤。我想睜開眼睛,但血管裡流動的涼意牽制着我。我忽然體會到為甚麼那天伊瑪沒有醒來。

伊瑪走後幾天,我聽說湖畔周圍的鋅板被拆了,就趕去看。芒草霸佔了多年沒走的路,把大湖藏在凌亂而荒涼之中。我依舊記得前往湖畔的路,卻沒有看到湖。幾輛黃色的推土機在周圍爬行,推走了我曾踩過的泥土和草。那湖面粼粼的波光,蛙聲和伊瑪真假難分的尾巴,被推土機一勺接一勺搗碎,挖掘出來,支離破碎,沒有留下一塊能和回憶匹配的證據。我不禁懷疑記憶的可靠性,彷彿這裡不曾有湖,我也不曾在此抓青蛙、溺水,甚至被一尾人魚救起。

三個月後,伊瑪回來了。她變得很安靜,好像是忘了帶聲音回來,常僅以點頭搖頭來回應我們。她把我們的衣服搞混了,一桌菜總有一道菜不是太生就是糊了。伊瑪挨罵的次數多了,媽媽對她展示的笑臉也越來越少。

夜之深沉,飢餓走入我的夢裡,吃掉我的睡意,我從模糊的夢境浮上來,到廚房找甚麼來果腹。路過伊瑪的房間,細小的低泣聲飄了出來。那聲音裡有痛楚流溢出來,像刺進皮肉那般的感覺。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我一直在房外聽着,低泣反覆重演。

「伊瑪半夜都在哭。」早晨,我喝着水問,並暗暗觀察媽媽的反應。

媽媽望了我一眼,嘆一口氣後,繼續回覆手機裡的信息。

「究竟是甚麼事?」我追問。

媽媽的眉頭糾了一下,手指離開手機屏幕後說:「他們那裡有個有錢人非禮了伊瑪,她丈夫就打傷了那個有錢人。結果,丈夫還不了賠償費而坐牢,女兒寄養在伊瑪姊姊的家。唉,她也怪可憐的。」

「她要求妳爸預支薪水,還要加薪,妳爸不肯,誰知道她會不會拿了錢就走。妳爸的公司最近在裁員,我們也自身難保。」

媽媽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恢復滑動的動作。此時,伊瑪從廚房走了出來,端來藍花邊的白瓷盤,三片煎蛋上浮着薄薄的油光。伊瑪沒有留下表情,後腦勺的馬尾垂頭喪氣,空殼似的身體回到廚房去,流水聲洗滌聲再次從裡面傳出來。

那天夜裡,我又走到伊瑪的房門外,但我沒有再聽見低泣。仔細一看,才發現伊瑪的房門半掩。我輕敲了門,順勢推了門進去,卻不見伊瑪。

不會是離家出走了吧?我的心底掠過這一絲想法。

我轉身走向客廳,就見一塊大黑影擱在客廳中央的地上。我稍有驚愕,但此景似曾相似,又定下神,輕輕地走到伊瑪的身邊,躺下。她沒有迴避,依舊保持同樣的姿勢。這次伊瑪沒有睡着,她一直張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像是要尋找某個印記,又像是想看透天花板,發掘天花板後面的秘密。我朝她的視線望去,天花板灰茫茫的一片,風扇沒有轉,屋裡靜到耳鳴。沒有異狀。

又感受到海了嗎?此刻我的知覺很麻木,只想着伊瑪究竟在想甚麼。

翌日,不知名的鳥兒喚醒了清晨,旭日從天際一方懶洋洋地鑽出來,我站在家門口等校車。伊瑪提着裝滿衣服的大籃子走出來。她放下籃子後,走到我的身邊,向我伸出一張紅色的十塊錢鈔票。我認得那是我送給她的奶奶遺物。

「謝謝妳,但我不能要。」伊瑪說。

「為甚麼?」我望了望錢,又望着伊瑪問道。

伊瑪隨着一個淺笑,將錢塞進我的手裡。校車的引擎聲在門外響起來,我不得不走。我坐在校車上,看着伊瑪將衣服晾在架子上。她的臉色白而冷,我讀不懂她的表情,也摸不着她的思緒裡藏着甚麼。我打算放學回來後,和她好好聊幾句。或許我會送給她一盒草莓,因為她吃草莓的表情很愉快,不避忌我們的眼光。

那天,我在學校撞傷了頭,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從階梯上掉下來的,只知左腳絆倒了右腳,跟着就痛得昏睡過去。醒來睜眼一看,我的手掛着點滴,四周是在忙碌中疾走的醫護人員。醫生確定我無大礙,只是囑咐我若有症狀需馬上回醫院。爸媽替我辦了出院手續,牆上的鐘已走到晚上十一點多。

當我們的車子接近家的時候,外頭停着兩輛消防車。人們圍堵在我們家門前。濃煙,火光,緊緊包圍了我們的家。母親打從心肺裡大聲尖叫,隨即雙手掩面大哭。父親衝下車後,跑進了人群堆裡。我按着頭部的傷處,伴着一點一點的疼痛慢慢走下車。

我們的家在發亮,吸引了左鄰右舍在屋外觀望,連屋外的樹都在看。火在屋裡舞着,父親試圖進去搶救甚麼,卻被擋在外面。客廳的窗簾被燒盡,客廳一覽無遺,全部都變成了黑色,唯有火是金黃色。驀地,我在火燄裡看見一尾躍動的魚,但它究竟是要逃出來,抑或是留在裡面,怎麼也看不清。

那天起,伊瑪就不再出現。經過調查後,警察說是人為縱火,矛頭自然指向不在場且消失無蹤的伊瑪。警方說,若找到了伊瑪,會通知我們前往認人,但來自警局的電話卻不曾響起。

我們沒有去打聽伊瑪的下落,任事情在時光裡消散。我仍不能理解,甚麼形狀的怨,或多少重量的恨,讓伊瑪燃起了火?

「不要惹海神生氣,祂不能容許妳作弄我,祂會乘着從浴室湧出的大水,把妳的家吞沒。」

大水沒有吞沒我的家,但被伊瑪燒了。

伊瑪走後,爸媽只通過清潔公司僱用清潔工人。每次來的人都不一樣,或中年或年輕,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我沒記清哪個人的樣子。還有每天定時送上午晚餐的送餐員,匆匆來去,只是敲響一陣門鈴聲。

中學畢業那年的聖誕節,我到商場裡閒晃,塑料聖誕樹站滿了各處角落,金色、白色,甚至是意想不到的藍色、粉紅色,製造出來歡愉的氣氛很刻意,卻吸引着人們紛紛來合影。我看着他們在鏡頭前微笑,伸出一、二、三之類的手勢,聖誕節在我的心裡變得越來越庸俗。

一張熟悉的臉龐卻拉住了我欲離開的腳步。寶藍色馬來套裝和銀白色高跟鞋,我沒想過這樣的打扮會配上這張臉。

「伊瑪……」我對着背影質疑地喚着。

伊瑪轉過頭來看我,面露如湖水一樣的淡笑,眼睛裡甚麼都沒有。她的回頭僅僅一瞬間,隨即長長的鬈髮在身後搖擺,彷彿在跟我道別。霎時間,我似乎看見伊瑪搖擺着發亮的尾巴,而鱗片正一塊塊從尾巴剝落,掉在地上就消失了。尾巴越來越朦朧,遺下花簇圖案長裙下的一雙腳,蹬着高跟鞋縱入人海裡,漸漸隱沒。

當我回到那片湖時,大樓已在湖上建竣,底層招租招售的廣告牌,以各種顏色寫上不同的電話號碼。門前有一間不大不小的保安室,身穿白色制服的尼泊爾保安坐在門外搖着手裡的廣告紙乘涼。他瘦小的身型,看似二十出頭,宛如等着放學的少年,就要去漫畫店消磨一整個下午的時光。

我走向保安室,對尼泊爾保安點了點頭,保安也點了點頭。吸引我的是保安室的摩蹉(Matsya)之像。淡藍色的摩蹉下半身是魚尾,好像剛從海裡浮上來。摩蹉為何會在此處?

「當年這裡是一片湖,興建大樓前泥土怎麼也填不穩。青蛙在夜裡全都跳出來,每到早晨就要收拾成堆成山的青蛙屍體。直到某個夜裡,工頭發現一個人魚從湖裡爬上岸來,尾巴上的鱗片在月光下閃爍,宛如星子們都攀附在她的尾巴上。第二天,他們在這裡立了摩蹉之像後,填土工程進展就順利了,也沒有青蛙了。」

我端詳着摩蹉之像,隱隱浮出伊瑪的臉龐。

湖,已沒有湖,迷離的往事都被壓在大樓底,只剩下活在現實裡的人。


方肯 馬來西亞新山人,現居吉隆坡。自由文字工作者。曾獲全國嘉應散文獎、台灣時報文學獎、海鷗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馬華兒童小說創作獎、新加坡方修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海峽邊城》、散文集《啃日子》和兒童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