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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書玉:王蘭的村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加華文學專輯

作者名:孔書玉

1

邦定納Bundeena藝術村在悉尼的北郊,可以從市中心坐火車然後再坐渡輪。也可以開車,才不過一百五十公里,一個小時的車程,但是因為要經過很大一片的國家公園,二十多分鐘只見樹木,不見人煙。被國家公園隔離開的小鎮,就有點世外桃源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那些藝術家選擇在這裡定居的理由。當我終於看到天盡頭處的海天一色,金色的細沙灘和遍佈於高大盤錯的紅桉樹之間的高高矮矮的房屋,竟然還是很多年前的海子的詩句最合適形容剎那間的印象: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她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這裡因為開闊的海灘和國家公園,是一個很流行的戶外旅遊去處。但是近些年,成為藝術愛好者的朝聖之地。不僅因為很多澳洲頂級的藝術家在這裡有工作室,而且他們有意識地把這裡變成一個向大衆展示自己創作並進行交流的場所。

最初,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就有一些藝術家開放自己的畫室,讓遠來的好奇的遊客觀賞他們作畫,同時有喜歡的作品可以當場購買。這個「藝術之路」Art trail的活動2001年由當地的一位藝術家倡議,幾十個藝術家響應,已經連續舉辦十幾年了,大受歡迎。

 

這次來,澳洲疫情後剛開放,記憶中本來很熱鬧的小鎮,有一點安靜和陌生。時不時有一隻白色頭頂黃冠的鳳頭鸚鵡飛過,落在路旁人家的柵欄和樹上。開滿粉色細花的印度紫薇,上面還掛着銀色白色粉色豆豆編的聖誕裝飾。一支支天堂鳥開得熱烈,金黃色的花冠如仙鶴翹首觀望。

第一家進門有棵高大的桉樹,樹下拾階而上的步道旁是一幅色彩斑斕的畫,似乎替主人邀約。短短一條路,修整得整齊又多樣的花園讓我目不暇接。住宅旁邊的小房子塗成清新的豆綠色。這就是畫室。二三百坪的房間四壁掛滿了大小不一的水彩畫、油畫,很多都已經裝了木框,畫作下面的平台上,堆滿各種顏色的油彩和繪畫工具。女主人手拿一罐她用的油彩,耐心給我們講解。天花頂和窗框都是原木,在白色牆壁的映襯下,本身也是藝術品。

第二家沒有這麽漂亮的花園和畫室。這位攝影師的工作間就是一個大車庫,沒有經過裝修或裝飾,只是高高低低的掛滿了大燈,照着一幅幅放大的攝影作品。都是澳洲常見的景物,但用光影和顏色凸現處理後,有了不同的味道。我買了他的攝影集,還檢出一幅澳洲劍蔴的作品:尋常的劍蔴叢中,一支粉色花朵高高拔起,後面灌木叢處理成如霧一般的淺藍色,整幅畫有夢的模糊,和清晰。

這樣一路從容走來,就像到不同的人家做客。看着他們各有特色的花園,或者工作室的佈置,聽他們講最近的旅行,或者最新的創作。最後一家是陶藝藝術,既有用陶瓷做的藝術品,也有很多可以使用的陶製杯罐器皿。經過燒製出的那些微妙的多層次的顏色,讓人愛不釋手。買了一個似藍似綠的大碗。主人是加拿大人,已經在這裡生活二十多年。她溫和的笑容讓我想起在溫哥華島上的那些藝術家。他們沒有國度之分,像鳥,像魚,憑藉藝術的翅膀和尾翼,全世界都是他們的天空和海洋。

他們是我看到的最自由的人。

 

2

我們這次來主要拜訪的是華人藝術家沈嘉蔚王蘭夫婦。據說邦定納這些年的遊客增加了不少中國人。很大原因是因為這對藝術家夫婦。

我跟他們夫婦結識緣於2006年我們一群北大校友會的人來「藝術村」。沈嘉蔚當時在澳洲已經以畫肖像畫成為澳洲數一數二的肖像畫家。丹麥王妃回國省親,就是嘉蔚為她做了肖像畫。

嘉蔚自己其實偏愛歷史題材,常常把中外的歷史人物,按他的主題搬到一起,進行歷史的拼貼和穿越。而且都是宏幅巨篇。比如那副歷時八年完成的大型歷史畫《兄弟鬩於牆》,作品由二十四幅油畫橫向拼接而成,分成《革命》《救亡》《啓蒙》三個主題部分。全長三十二點九四米,刻劃人物共四百五十多個。

這幾年他正在完成另一幅巨製《巴別塔》,據說2004年就開始畫,還未完成,一邊看書研究,一邊構思繪圖。嘉蔚是那種很有想法的畫家,是藝術家中少有的讀書人,而且中外書籍都有涉獵。他作畫時從選題構思到用色走筆就有那種融哲學歷史和中西美學精神的氣度。

後來在很多畫展和文化活動的場合見過嘉蔚多次。他更像一個博聞,深志,認真,甚至有點嚴肅的學者。奇怪的是沈的作品沒有一張是描繪他周圍美麗脫俗的自然。感覺澳洲對於他,只是棲身之地。他的畫魂還在遠方的故鄉和歷史間遨遊。

他的太太王蘭跟他很不一樣。我對王蘭的印象最初是因為她的為人。記得那次去他們家,沈先生是主角,好多女生圍着照像。站在一邊的王蘭素顏靜立,衣著樸素,微笑着,十分安靜篤定。沒有出名的畫家或作家的太太們那種時時提防「妖精」的用力和緊張。他們兩人是在東北知青時認識相愛的。當時的她應該也年過半百了。

後來在牆上看到王蘭的畫,她的畫面有很多鳥、馬、樹木和女孩,帶着魔幻和神秘的想像有夏加爾之風,讓人驚艷。相比嘉蔚的做學問一般的歷史畫,她的畫更接近藝術的直覺。

沈先生也很賞識自己的太太,是藝術家之間相濡以沫的那種惺惺相惜。2010年他用自己一幅重要畫作賣出的錢為王蘭出了一本厚厚的印刷精美的畫集。他自己做編者。編寫得非常認真,裡面除了收集了王蘭自七十年代以來幾個階段的代表畫作,還有一份編寫得很詳盡的簡歷,好幾篇寫得深情的介紹文字,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的太陽」到最近「王蘭的世界」,都出自嘉蔚之手。

讀過那本畫冊的我知道,這個看似平常的女性其實經歷了一般人三輩子的生活,從暗中學畫的女知青到八十年代有前途的藝術家再到九十年代連根拔起飄落異鄉的藝術家的妻子。她的作品也相應反映出她生活環境變化對其藝術的影響。王蘭幾乎實踐了所有的藝術媒介和形式,從木刻、銅版畫、連環畫到大型木雕和壁畫。她到澳洲後最初創作的油畫是在悉尼,一排排的房子系列,幾乎沒有活的生命,那「昏暗沉迷的色調」中,可以想像當時一邊打工一邊帶着年幼的女兒的王蘭暗淡抑鬱的心情。

是九十年代末,她們搬到了邦定納,王蘭的畫中才出現了鳥和樹木,那些生命的迹象。

喜愛貓狗的王蘭讓我想起貓有九條命。

 

3

這次嘉蔚和王蘭請我們到他們的新房子做客。一同來的還有一位從上海移居的藝術家和悉尼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陳順妍博士Mabel Lee,她也是高行健作品的英文譯者,當地華人藝術家的積極推動者。王蘭的那本畫冊就是她主持的出版社「野牡丹」Wild Peony出版的。

新房子很大很現代,上下三層。那間開放的,直通上下兩層,天頂高於一般房間的空間,是嘉蔚的畫室。四周都是他正在創作的巨幅畫作《巴別塔》,從半敞開的一側看出去,是上一層的走廊,走廊的牆上,掛着的是王蘭的一幅大畫,鳥和女孩。

八年前,也就是我上次去他們那裡,就是有意去買這樣一幅畫。

記得當時王蘭的畫室還是在簡陋的車庫。一面牆上掛着四五幅六十厘米見方的大畫,對面工作檯上方還有兩三幅小畫。檯上就是那本名為「王蘭」的畫冊。畫冊封面,是一隻巨大的天堂鳥,有着藍水晶一樣的菱形眼睛和頭冠,一支粉紅色的玫瑰從她口中銜着的那束花中墜落下來,落到一片叢林和小屋的村莊,Bombora Ave.那是嘉蔚和王蘭所在的街道。那幅畫的名字是「幸運的墜落」。

沒有看到王蘭的畫室。樓上帶有着圓形天光的圖書館的一角,大概就是王蘭的工作檯。上面有一幅還沒有完成的小畫。這個房子的空間牆壁上,掛滿夫婦二人不同時期的作品。王蘭的一幅《五牛圖》,大概是她從大陸帶到這裡的早期的作品。很奇怪,那時的畫,已經有着立體主義的筆觸,只是看上去很平實,沒有最近作品那樣的想像和奇幻。

我看過嘉蔚王蘭和另一位藝術家王旭合作的十四五米長的大型壁畫《默德卡》,是馬來西亞獨立的歷史畫,在那些歷史人物來來往往之間,有大朵的近乎誇張的紅色朱槿,還有一片片深綠的化不開的熱帶森林,畫的兩頭,一邊是裝飾味十足的龍獅,一邊是凌風展翅的巨鳥,那隻鳥,是從王蘭的想像深處飛出來的。

王蘭為我們準備的農曆新年的午餐非常豐盛,帶有東北口味的酸菜豆腐湯最受歡迎,各種魚和肉,還有餃子和烤年糕。在廚房低頭忙碌的王蘭看上去快樂滿足。

屋子的角角落落,從家庭式的電視櫃,到樓梯轉角,都擺滿了各種木頭或貝殼的小物件,多是小動物。長牙齒的鰐魚頭,各式貓頭鷹和烏龜,還有螃蟹河馬。很多顯然是王蘭的收集。

「感謝命運將我拋落於這個青山碧海懷抱中的小村,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我的心,在這裡找到歸宿。」

吃完飯,大家站在陽台上抽煙,聊天。新屋所在的這條街是住宅區的盡頭,看不見鄰居。很大的後院,接着就是一片森林,森林後面就是海,遠遠藍色的一片。

 

這次我如願買到了王蘭的一幅畫。還是那種有點立體主義的,還有點夢幻的村莊。中心是一匹白馬,旁邊是一隻頂着紅冠的巨大的鳥,一棵棵白樹幹的桉樹和紅屋頂的房子,盡頭是黃綠色的山坡。一個女孩子吹着豎笛。

我想王蘭畫的就是她的村莊。

海子死的那年,最後也沒有找到他的村莊。那時在北京的我們剛剛二十出頭。那一年沈嘉蔚遠走天涯,在悉尼開始了一個海外藝術家的生活;那一年王蘭迷戀於木雕,完成了她一生中最巨型的作品《我們的太陽》,同時懷上了她的女兒,後來他們給女兒起名:曦妮。

 

給每一套河流 每一座山

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孔書玉 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士,比較文學碩士,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博士。現為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學人文學系教授,該校林思齊國際文化交流中心主任。主要從事亞洲文學,電影和傳媒,以及海外華文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學術論著包括Consuming Literature: Best Sellers and 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Literary Produc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Stanford UP, 2005), Popular Media, Social Emotion and Public Discourse in Contemporary China ( Routledge, 2014),《故事照亮旅程》(北京:三聯書店,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