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加華文學專輯
作者名:山眼
每當火龍果心情不好,躺在地上大哭大嚎,或者他和幼兒園小朋友打架惹了事,就能聽到他媽媽氣急敗壞地咕噥:「你呀你呀,可折騰死你媽了!」他聽到這些,懵懵懂懂覺得自己有錯,但又不明白到底有甚麼錯,越發胡鬧一通。直到他媽孔菲飛煩得不理他,他也精疲力盡了,這才消停。
火龍果的大名白瀚潮,是孔菲飛回國後找高人算出來的――高人說這娃命中缺水。他們給孩子改了名,巴望着這孩子從此順順利利的。孔菲飛跟白焱說:「兒子缺水,咱還是去對了。」白焱擺弄着新買的iPhone耳機,心裡想着醫院混不下去了,得趕早換地方。菲飛又說:「我說呢,這一趟遭的罪,也算有原因吧。」――這些他們對別人從來不提,只在夫妻倆之間嘮叨嘮叨。火龍果的小名還用着,白焱說了:「水太多也不好,平衡一下。」
2020年的2月,溫哥華機場外下着濛濛細雨。馬路上有明顯的黑色柏油修補過的痕迹。一輛嶄新的綠色公交車停在路邊,許久不動,也沒有乘客。汽車開過時,路沿水窪裡的髒水濺出來老高。白焱推着行李車,孔菲飛一隻手搭在他臂彎裡。他們沿斑馬線穿過馬路,向停車場走去。孔菲飛抬起頭看看天,天是一片灰白。雨絲準確無誤地打在她的臉上;一樣的雨――她有種奇怪,卻又安心的感覺。
瘦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在他們前面,孔菲飛沒聽清楚她叫甚麼名字,好像姓沈。這女人打扮得像個空姐,脖子上繫着條小圍巾。孔菲飛想走快一點跟上她,又感到肚皮緊綳、沉沉墜着。她有點賭氣地拉白焱,白焱的腳步慢下來。女人回過身來看他們,說:「哎呀就到了,車就在那邊,就那邊。」果然一輛黑色豐田的尾燈亮起來。女人帶着職業性的笑容,說:「你們累了吧。晚點兩個小時吶。我早就來了,在車裡等着。」
白焱把大小行李箱一件一件搬進後備箱。女人熱情地要幫忙,白焱說我來吧,你就甭管了。孔菲飛先坐進車裡。女人終於在司機位上坐好,拿出一疊紙,一邊查看着唸唸有詞:「孔――菲――飛,孔菲飛,啊你們是普通別墅,在素里,嗯嗯。」然後她掃了一眼剛坐在身旁的白焱。車子打火,開出去了。
「你們是從鄭州來的是吧?」女人問。白焱點頭。她又問:「鄭州好像還好吧,不太嚴重。」「別的沒啥,就是買不到口罩。」白焱說。孔菲飛說:「我們離武漢挺遠的,沒事兒。」
女人連連點頭。孔菲飛看到她從後視鏡裡瞥自己,心裡不太自在。她扭頭看着外面,二月下旬,鄭州也差不多是這種天氣。車子已經出了機場區,路過了一兩個繁忙的路口,這會兒在一大片空曠的農田之間飛奔。人家說加拿大是大農村,果不其然。農田綠油油的,點綴着零星的房子。路的北面遠遠可見淡藍色山脈,頂部白雪覆蓋。高速公路繞了一個彎兒,終於閃出一片高樓,總共也不到十幾座,很快又是一大片低矮的、散落的樓房。
「你們過海關還順利吧?」女人問。白焱說:「還好,我英語還行。」「有問你們問題嗎?」白焱說:「問了,按照標準答案答的。」女人笑了,說:「就是嘛,我們的客戶經過培訓,沒問題噠。」她又含笑瞟了一眼白焱。孔菲飛那時可是很緊張,生怕出甚麼差錯。海關官員是個深棕色皮膚的中年人,表情嚴肅,說的話她一點兒聽不明白。
「這邊機場都不管的,」白焱忽然說,「沒人測體溫,啥也沒有,我在飛機上聽人咳嗽我都害怕。唉,說國外不管,真是的。國內那可是……」「所以呀,」女人冒出責備的語調,「美國都封了,都跑加拿大來了。」她停住了,咯咯笑着掩飾,說,「現在國內人出來,都很有錢。」
「吃了退燒藥跑到法國,還發圈兒的。」孔菲飛說。白焱說,「真是神經病!我們都很健康的,沒一點兒事。」女人笑說:「來了就放心了,這兒醫療質量很好的。」
車開了四五十分鐘的樣子,過了一座橋,又經過無數個路口,進入安靜的街區。菲飛暈沉沉地,感到很累了。白焱回頭看她幾次。女人最後停車在一座別墅的門口。她打開門,白焱把行李一件一件搬進去。他們打量着這座房子,從外頭看半新不舊,彎曲的車道旁種着一些灌木,門口擺着幾雙鞋。房子裡面倒很寬敞,客廳直通屋頂,像一個小型廣場那麽氣派,吊着一個大水晶燈。沙發、茶几也還規整。還算滿意,菲飛看了白焱一眼,臉上有了笑容。
她扶着肚子,慢慢坐在沙發上,抬頭看屋頂,真有兩層高,再看落地窗外面的綠植。女人說:「這套房子是經濟型裡最好的了,後院也漂亮。今天孫太太和別的孕媽出去逛街了,」她看看手機,「她一會兒回來,我們這附近還住了兩家孕媽,你們約着出去逛逛街,打麻將也有伴兒。」孔菲飛問廁所在哪兒,女人帶她過去。又請他們脫掉外套,她掛在壁櫥裡。
菲飛回到起居室的時候,聽見白焱在問:「這房子,賣多少錢啊?」女人說:「二千多坪,一百多萬吧。」「一百多萬加幣……」白焱琢磨着,說,「還是便宜,鄭州一百多萬都買不了一套兩室。」「不能那麽比,」女人說,「一百多萬加幣相當於五百多萬人民幣。」「那也買不了別墅啊。」白焱說。「那你們買套房子唄,我有認識的地產經紀,介紹給你們。將來房子還要漲,特別是獨立屋。」白焱說:「說得容易。」女人臉色變了一變,繼續和顏悅色地說:「真的,你看你們生了小孩以後,他是加拿大國籍,將來要到這兒來,最好現在就把房子買上,到時候孩子要來上學了,那時候還不知道漲到甚麼樣兒呢。」她語重心長地看着他們,「為了孩子,怎麽都值得啊。將來出來讀書,不是遲早的事兒嗎,溫哥華這麽好的地方……」
孔菲飛打斷她:「產檢怎麽做?」女人淡而無迹的眉毛抖了抖,馬上說:「對了,說遠了,現在啊最重要的是媽媽和寶寶――」她甜膩地說着寶寶這兩個字,臉上浮現出甜蜜笑容。「你們渴了吧,要不要喝點水?不急不急,一切都安排好了。過會兒我給你們好好講講。」
孔菲飛又去一趟衛生間。回來的時候,見茶几上擺着兩杯果汁。「要不要先看看臥室,在二樓。」女人問。白焱說:「我去看。老婆你先歇着。」一會兒他下來,悄悄跟菲飛說:「有點味道,我讓她給你處理一下。」菲飛皺眉:「怎麽回事兒?」白焱對女人說:「我把窗戶打開了,散散氣吧。」「好的好的,」女人點頭,說:「冬天我們保暖,都不開窗的,大房子,暖氣很費。……」
正說着進來一個戴着棒球帽,面帶愁容、頭髮花白的老人。女人說她是廚師,負責給兩位孕媽做飯的。「我們的伙食水準很好,客戶都是好評。對了,你喜歡吃甚麼,告訴張姐,她甚麼都能做。」
「我就想吃方便麵。」孔菲飛嘟囔說。白焱笑了:「你就這樣,去年去歐洲也是,到哪兒都琢磨着買方便麵,唉。」他連連搖頭。孔菲飛笑了,說:「麵裡要放青菜,還要臥個蛋。」白焱摸着她的手,輕聲說:「累了吧。」
張姐去做飯的工夫。女人從背包裡掏出一疊紙張,是本地旅遊風光介紹,和幾張廣告頁,又給他們看簽過的合同,解釋一些收費條款,提醒說還有大約十萬塊錢的費用沒付呢。「醫院費用,如果是順產,大概十萬吧,如果要剖,會多一些,到時候咱們出院的時候結算清楚。」她說着看看孔菲飛,好像在確定她會不會帶來麻煩。「你們是怎麽計劃,銀聯卡還是……?」白焱小聲說:「我們帶了現金來,唉,放這裡安全嗎?」女人嘆了口氣,說:「帶了多少現金?有沒有申報?剛才幸虧沒有查你們,不然就麻煩了……沒有銀聯卡?」「有啊。」白焱說,「現金我們存起來,可以開個銀行賬號吧?」女人說:「明天我帶你去開賬號。」
女人又轉過臉來,打量孔菲飛的肚子:「這位美媽,你的預產期在五月是吧?」菲飛馬上說:「五月十號……我肚子不顯,男孩兒嘛。」一邊說一邊摸摸肚皮,緊綳的感覺稍微鬆弛一些了。「恭喜啊!」女人說,「我們這兒男寶特多,孫太太也是。噢,那我就叫你白太太?我叫沈蘭,剛才說過了。」
一會兒麵條端上來了,張姐還給白焱端來半隻烤鴨和兩碗湯圓,說今天是正月十五。「在加拿大過正月十五。」兩人感嘆着,白焱嘴裡說不餓,已經吃下去一大半鴨子。沈蘭說她明早十點帶白焱去銀行,又問:「白先生會一直陪着太太?」白焱說:「我下週三就走了,國內事情多,到時候再來吧。」沈蘭說:「你放心,你太太在我們這裡會照顧得很好的。有人陪,出門有司機,隨叫隨到,有廚師,有翻譯,全都安排好了,就等寶貝駕到了。」「要是……有甚麼緊急狀况呢?」白焱稍帶猶豫地看着孔菲飛。沈蘭斷然說:「不怕,就算有事,我們二十四小時隨時等候,一個電話的事兒。你放心,咱們『加國寶貝』做了八年了,多少孕媽和寶寶都平平安安,還沒出過一個事兒呢。」
菲飛剛吃了半碗麵條,蒸汽熏得她一臉潮濕。白焱驚道:「老婆,你咋了,咋哭了。啊?好好的。」說着一把摟過她,把她腦袋和肩膀在他前胸蹭着,「咱一定平平安安的。沒問題,我就一問不是,就怕你多心。」「我不是多心!」孔菲飛嚷起來。「好好,你可千萬別激動啊,想着肚子裡的寶寶。這次多不容易,買票,上飛機,請假,多少艱難咱都走過來了,是不是?只會越來越好的。沒事兒,啊,沒事兒,寶貝兒。」
沈蘭一副見慣了的老練神情,說:「白太太,你剛來,路上疲憊,有點情緒,好好休息休息,沒事的。你相信我們,我們加國寶貝口碑最好了。沒的說,不會有事的。等你倒過時差,我帶你去海邊看看,可漂亮的。」然後她跟張姐嘀咕了幾句,走了。
菲飛在臥室牀上躺下,白焱替她脫下孕婦褲,卻找不到睡褲。他在箱子裡翻了半天:「怎麽搞的,我記得帶上了啊。」菲飛生氣了:「你老是這麽丟三落四的,我睡覺穿甚麼啊?從出門到現在一整天了,繞了地球大半圈,我都快累死了。」說着又眼淚汪汪。白焱說:「買,明天她來我讓她帶我去買就行了。好吧,好老婆,對不起,你辛苦了,你好好休息,別動氣啊。兒子最重要了。你說是不是?」
這麽一說菲飛不再罵他了。她頭朝下伏在牀上,但那枕套上的氣味,還有可疑的頭髮絲……她翻身過來,感覺好一點。老公說的沒錯,這房間裡有股味,還有這陳舊的家具……讓她噁心、暈沉。
「你睡會兒,我下去研究研究地圖去,啊。」白焱帶上門,腳步聲下樓去了。
……這是甚麼地方,我為甚麼在這兒?孔菲飛漸漸糊塗了。恍惚間她仍睡在鄭州的二室一廳裡。樓下是一條內街,有賣油條、捲餅、羊肉燴麵的小店;騎電動摩托的外賣小哥四處亂竄;小超市的老闆娘臉上有一顆大痦子……街角的快遞中心,她常去拿包裹,總能看到年輕帥氣、手腳麻利的兄弟倆……
孔菲飛一看到視頻電話裡白焱的臉,就嗚嗚哭起來。沈蘭忙遞了一張紙巾給她。白焱等了一小會兒,終於說:「老婆,別哭了,別哭了。」「你說預產期到了,你會過來,你說你五月份過來陪我的!」菲飛的眼淚像漲潮的海水那樣,一忽兒漫得滿臉都是。她用紙巾抹了一遍過去,又擤了鼻涕,正要繼續數落,忽然從白焱的神色中驚覺有甚麼不對。一般來說,在她搞了一個不怎麽地的髮型,或者發胖了卻穿上一條緊身裙子的時候,白焱才會有那種表情。這會兒她才不管他!菲飛確定白焱從視頻裡看不到沈蘭,問:「你啥時候過來?」
沈蘭識趣出去了。白焱卻說:「咱家火龍果呢,給我看看唄,我還沒見過呢。」孩子在牀邊靠牆一側的嬰兒小車上睡着了,呼吸均勻。菲飛忍着傷口痛,慢慢下了牀,把手機湊到孩子的臉上。白焱連連讚嘆:「哎呀我的兒子,寶貝兒,長得真好!他多重,你說?」「七斤半。」「大胖小子,真好,帥着呢!」「老公,你覺得他像誰啊?」「像你,你看這臉型,圓臉,臉型像你,鼻子也像。」「眼睛像你,待會兒他醒來就看清楚了。」菲飛說。白焱連連嘖巴着:「大胖小子,老婆你辛苦了,辛苦了!勞苦功高!我一輩子伺候你!親愛的!……你把手機放過去,到那半邊臉,我看看那邊,哎呀,真好,胳膊腿兒都齊全!太高興了,老婆,樂死我了。辛苦了,辛苦了。」手機叮咚一響,果然白焱發了個大紅包過來。菲飛鼓了鼓嘴巴,說:「現在發紅包沒用,根本沒地方花錢去。」這才把手機放在一邊,抱起嬰兒。「一會兒他就醒了。他眼睛睜得好大呢。」
「好好,我一會兒還有個會,完了再打過來,今天一定要把我兒子的小胖臉兒看個清清楚楚!唉,給我照個全景,離開點,再離開點,好了好了。帥氣!像我,像我。」白焱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了,嘎嘎大笑,菲飛也跟着笑:「他剛出來就睜開眼睛了,滴溜溜的,特圓的眼睛,一會兒你就看到了。」白焱連連點頭,說:「他睡得那麽香……這滿臉滿身紅的,像個烤紅薯。」「去去去,有這麽說的嗎。」菲飛把孩子放回到小牀上去。白焱摸摸腦門上不多的頭髮,說:「老婆,不是說全程視頻嗎。我昨天下了手術,打電話也不接,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挺擔心的呢。連着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沒信兒,急死我了。這都半夜三點了,這才剛剛打通。」
菲飛冷笑了一聲,也不說話。白焱看她臉色不對,說:「老婆沒事吧。」誰知她又哭了:「你氣死我了,都怨你。我死了你也不知道啊。」白焱大驚失色,連問怎麽了。菲飛哭够了,這才說:「自從羊水破了就一直沒動靜。忽然開了四指,疼死我了,就生不下來,哎呀,疼死我了。」「你沒打麻醉?」白焱問。「來不及了,想打的時候已經晚了,再說我英語不好……」「不是有翻譯嗎?」「那女的,」菲飛撇嘴,「都後來了才來,我一直忍着,最後他們找了個護士來問我,大家都急了。那女的才來了,都啥時候了,我都疼暈過去了,最後還是剖了!」菲飛說着又眼淚汪汪的。白焱重重地嘆氣,「真他媽的,甚麼玩意兒。」「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為甚麼要剖腹,你說這是咋回事兒。問她她也說不清。」菲飛又氣憤又茫然:「說多花一萬多加幣!」
白焱更不冷靜了,嚷道:「那女的呢,你叫她來,我問她。問個清楚,不能不明不白啊。」菲飛抬頭看看,說:「這會兒她出去了。也不知道幹甚麼去了,經常不在,我要個東西也找不着她,甚麼服務嘛!」白焱只好安慰她:「老婆你還好嗎,那得要好好養養。千萬別着急,錢的事再說,不是帶了那麽多,不行了就刷卡。有我給你掙錢呢。」菲飛這才輕輕笑了,忽又說:「給我看看你,你湊近點兒,我看看你,你臉上又長疙瘩了,要用蘆薈洗面奶,至少洗兩次,別太懶了!」白焱連連說:「好啦好啦,知道了老婆大人,你還操心我,唉,你照顧好自己最重要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乖着呢,你放心啊。」
正說着,白焱那邊微信視頻斷掉了。菲飛氣得發急,連連打過去,都沒有接。一會兒看到白焱留言說:有急診,稍後再打過來。菲飛慢慢地坐回病牀上,也睡不着,發了一會兒呆,看看火龍果還睡得那麽香甜。又想:一會兒吃完飯,該給寶寶洗個澡吧。
沈蘭推門進來,從肩上卸下來一個大布袋,放在地上,捧出兩個大保溫飯盒,一個擺在桌上。桌上凌亂放着兩個奶瓶,一個奶泵,吃過早餐的髒碗,一些醫院護士拿來的母乳餵養、嬰兒護理的單張。桌角一個塑料水瓶,插着一束玫瑰花,綁着「加國寶貝」的絲帶。沈蘭把水瓶挪到窗台上,這才把另一個保溫飯盒在桌上放好。
「今天是麻油豬肝、薏仁飯還有桂花糯米粥,下奶、補血、安神,最好的啦。」沈蘭說:「白太太你別急,好多人都是這樣的,第一天奶少,第二三天,喝了我們的生化湯,奶水多得很呢。」菲飛感覺她也不相信自己的話,沒精打采地說:「我甚麼也不想吃,傷口疼得很。」「一定要好好吃,我們這些湯水都是最滋補的。我給你說,你到外面去,哪兒也找不到我們家這麽專業的湯水,咱們加國寶貝的月子餐都是台灣人做的,絕對地道。這方面,你還真得佩服人家。都說台灣女人有女人味兒,還不是月子做的好,補養起來的。」
孔菲飛不耐煩聽她做廣告,問:「我啥時候出院?」沈蘭想想說:「你這樣剖腹產的,得住上三天吧,傷口長好了。」菲飛說:「這醫院收費挺貴的……」沈蘭停下手上正在盛的粥,在菲飛面前坐下,說:「白太太,生孩子可是過鬼門關,多不容易!咱們平安過來了,瞧瞧,孩子多好!」她說着看過去,火龍果還睡着――「這邊的醫院不會亂收費的,要有甚麼,咱們還告它呢。放心吧,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以前一個客戶,她選了日子要剖,人家醫生堅決不同意,這邊就是這樣,能自然產的絕不給剖。你看你生了那麽長時間,筋疲力盡了,宮縮也不行了,要相信醫生啊。」她看菲飛不說話了,這才把保溫飯盒裡的一小碟菜和飯端出來,又把粥盛出來遞給菲飛。菲飛接過來喝了一點,一點滋味都沒有。據說月子餐都是這樣,為的是催奶。
這時孩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們連忙看過去,那張黑紅平靜的臉開始起了皺褶,火龍果終於睜開了一隻眼睛,一隻眼珠滴溜溜地轉動,另一隻微微睜開一條縫。忽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聲。菲飛像聽到號令,馬上放下碗,過去抱起他來,嘴裡哎呦呦地哄着。
「餓了,該吃奶了。」沈蘭冷靜地說。菲飛緊張地解開衣服,將嬰兒的嘴湊到乳房上去。那孩子立刻叼住奶頭,猛力吸吮。菲飛咬牙忍着,終於尖叫一聲,把嬰兒推了出去。火龍果失望地嚎哭起來,益發滿臉通紅。「疼死我了!」菲飛委屈地哭着,好像想求得原諒。沈蘭忙接過孩子,一邊拍一邊晃,說:「再試一下,再試一下。」菲飛定定神,像要上戰場的士兵給自己鼓勁,然後再次攬過兒子。孩子聞到奶香,迅速地捕捉住奶頭,毫不猶豫的全力吸吮起來。菲飛仰頭閉上眼睛,啊啊叫着。她到底忍不住了,再次推開了孩子。然後她和兒子一起哭起來。沈蘭抱起嬰兒,無可奈何地看着母子倆。
「我真沒用啊,我太沒用了。」菲飛使勁捶着腿,咬牙切齒地叫着,然後嗚嗚哭起來,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裡――她沒法看寶貝兒子。
「沒事的,白太太,你有初乳了,挺過去就好了。」沈蘭說。「不行啊,太疼了,我不行了!」菲飛一邊哭一邊說。「實在不行,先餵點奶粉。」沈蘭看她不答話,說:「這樣先混合着,等你的奶下來了,再換回來。」「都說,都說,」菲飛抽泣着,「吃了配方奶寶寶就不愛吃母奶了。」「咱先把寶寶餵飽了,好好喝湯,別想那麽多了,白太太,你好歹也是做了剖腹的,別太難為自己,還要好好恢復呢。」沈蘭抱着孩子不停勸她。火龍果終於不哭了,睜着一隻眼睛看東看西。
孔菲飛咬牙坐起來,問:「怎麽弄配方奶?」沈蘭輕快地笑了,說:「我來弄。一會兒就好。」她把火龍果遞給菲飛。孩子趴在母親胸前,又開始尋索了。
一個護工端着一盤食物,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來,沈蘭接過,放在窗台上。又進來一個白人護士。她走到牀前,看看產婦和保溫飯盒裡吃了一半的粥,皺起眉頭,眼光四面掃視着,找到窗台上的醫院餐盒。她問了孔菲飛甚麼。菲飛一點兒也聽不懂。扭頭找沈蘭。沈蘭出去了。她只好衝護士笑着,指指自己的乳房,又指指孩子。護士湊過來看了看孩子,接過去,然後又對她說了甚麼。菲飛只好一直笑着,然後搖了搖頭。護士做手勢,菲飛明白了,她使勁兒點頭。護士拿下窗前的血壓儀,給她量了血壓,然後衝着菲飛點頭,應該是一切正常。
沈蘭終於回來了。護士嘰哩咕嚕對她說了半天,然後出去了。沈蘭給菲飛翻譯,護士說盡量吃母乳,下午回來給寶寶洗澡,明天拔尿管。菲飛說:「都說這裡的護士態度好,她可不怎麽樣。」沈蘭不置可否。她端着奶瓶,準備抱起寶寶。「我來餵!」菲飛搶過去。火龍果一開始有點疑惑,不一會兒就滿足地閉上眼睛咂吧起來,發出響亮的聲音。「小祖宗!你這個小祖宗,總算有吃的了,是吧?」菲飛如釋重負,倍感愧疚地唸唸叨叨。
孩子心滿意足地在小牀上睡着了,孔菲飛喝了粥,粥已經涼了。菲飛看着沈蘭收拾碗,問:「醫院的賬單甚麼時候出來?」「別急別急,出院之前會結賬的。」沈蘭帶着些不耐煩,問:「你怎麽付?」「要看多少了……你猜大概多少?」沈蘭沒回答。菲飛撇着嘴,小聲說:「刷銀聯卡。」她生怕這女人看不起她。
護士又進來了,她徑直走到小牀前,看看孩子,又對沈蘭說了甚麼。「她說一會兒要給孩子抽血。」沈蘭說,「常規查血。」菲飛說:「我覺得她不怎麽友好,冷冰冰地,真想換掉她。」沈蘭冷笑了一下,說:「這可不行。」菲飛問:「隔壁好像也是我這樣的。一點兒也不會說英文。也是你們公司的?」「不清楚,」沈蘭說,「現在過來生孩子的多了。病房緊缺呢。」「我們一樣付錢啊。不是說了,在加拿大生孩子不違法嗎?」菲飛說。沈蘭這才看着她,說:「話是這麽說,有人偷偷從醫院跑了,不付款。醫院來聯繫我們,我們也找不到了,直接就消失了!這種人,真給中國人丟臉。」菲飛看她的臉色不好,也生氣了,說:「我們可不是那種人。」
沈蘭馬上若無其事地說:「白太太,過兩天你就出院了,住到我們的月子中心去。條件很好,寶媽們還能做個伴兒,好多養娃經驗都是那麽來的。」菲飛點頭,問:「出生證是怎麽辦?」「這個不擔心,過幾天你給我寫個授權書,同意讓我們幫着辦,我們專人去辦出生證的,旅行證也可以。」菲飛放了心,又聽沈蘭說:「最近醫院限制探視,一次只能來一個人。明天我來不了,我讓張姐來送月子餐。」她又問,「孩子姓名想好了嗎?」菲飛說:「大名就叫白煜明。」「有英文名嗎?」沈蘭問。「英文名,沒想過呢。」「將來在這裡的話,最好有個英文名。」沈蘭說。「我要問問我老公。」菲飛說,「我們就要個身份,之後就回國去,等他上中學的時候再過來吧。」
「還遠着呢,」菲飛感嘆。「現在早做準備呀。」沈蘭說。菲飛討厭她那副甚麼都知道的樣子。她把頭扭到一邊,看着兒子熟睡的臉,一邊拿起手機。「出了月子我就想回家。」她刷着手機說:「還是國內安全,都控制住了,比這邊好。我要早點回家。」沈蘭沒有說甚麼。
菲飛知道白焱這會兒忙着呢,給他留了一串言:
――你甚麼時候來?
――我要趕緊回家去,出了月子就回去。
――聽說最近機票特別貴!(憤怒的表情)
――今年真是倒霉。(憤怒的表情)
――這兒的護士有點歧視。
――給兒子取個英文名吧。
……
沈蘭出去了。菲飛刷累了手機,抬起痠痛的雙眼,看見寶寶安靜地躺着,一呼一吸,她輕輕地嘆氣。屋外的陽光斜射進來,把一大塊光斑打在地上。孩子的奶瓶還在小桌上,特別刺眼。她的眼淚溢出來,就手扯出一張紙巾擦臉。屋外傳來護士們說笑的聲音,聽不懂的英文。這些護士哪兒有沈蘭說的那麽好?……她感到焦躁又敬畏。還好,這個房間裡只有她和孩子。
老公,你甚麼時候才來啊……她又查一遍手機,還是沒回覆。越需要他的時候,你越找不到他!她到底累了,乾脆躺倒,蒙起頭,不一會兒也就睡着了。
白焱打量着不成比例的細長門柱、過時的小窗,還有開敗了的一叢花,在房屋門前走了個來回。他對照手機中的住址,確認沒錯,這才拖着行李,推開小木柵欄門,一邊走一邊張望,沿着屋側的小路走到後院。後院和前院一樣潦草,柵欄很舊了,沿着柵欄種着一些灌木,小鳥在草地上啄食。他看到一扇門,拍了拍,沒人應。他又連拍了幾下,叫:「菲飛,小飛,是我啊,你在裡面嗎?」
屋內傳出悉悉簌簌的聲音,一下子又靜了。白焱正想再叫。門打開了。他一陣驚喜,又大吃一驚。「老婆,寶貝兒,哎呀總算見到你了。」他一把抱住孔菲飛,抱得她都喘不過氣來了。等他鬆了熊抱,菲飛嗔怪地撇嘴,卻掩不住笑意。「老婆,你長胖了。」白焱說。菲飛狠狠地瞪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和娃,能活過來就不錯了!」
客廳的百葉窗閉着,房間裡陰沉沉的。白焱打了一個噴嚏,把行李丟在一邊,伸着脖子往臥室裡看:「兒子呢,我看看兒子。」「你剛坐飛機回來,要隔離啊。」菲飛擋着他說:「要隔離十四天,離娃遠一點。」白焱有點生氣,但是他又說:「總得讓我看看吧,再說了,我上哪兒去隔離,你說。」菲飛還擋着他。白焱又說:「小孩兒沒事的,你沒聽說,小孩兒不得病……唉,都想死我了。讓我看看,總得讓我看看吧,老婆――」他隨便在一把舊椅子上坐下,嬉皮笑臉地乞求着。椅子歪歪扭扭,他趕緊又挪到旁邊的小沙發上去。沙發彈簧鬆得很,整個人都陷下去了。
孩子哭起來,菲飛進屋去抱起他,遠遠給白焱看。然後撩起上衣給孩子餵奶,露出圓滾的乳房。白焱湊到離母子一米遠的地方,眼饞說:「乖兒子啊,唉,比上次看又長大了……他怎麽有點兒瘦,是不是?」菲飛的臉色不大好看。白焱直盯着老婆的乳房,垂涎說:「老婆,你胖了。」菲飛看着兒子:「奶水不足,先吃點吧,待會還得吃配方奶。你,靠後。」白焱走回到客廳,連說:「我要洗洗手,先洗手。再戴上口罩,我戴上手套,換上乾淨衣服。總可以抱抱兒子吧,一定要抱抱我兒子呀,想死我了。你這兒沒有消毒劑甚麼的?」他找到洗手間,一邊洗手,一邊四處打量。孔菲飛說:「有,在門口,一般她們送東西來,我要噴一噴的。」
果然在門口地上放着一個塑料消毒噴劑。「飛機上最不安全了。」菲飛說着掩上上衣,把孩子放在大牀旁邊的一張嬰兒牀上,過來拿起噴壺,衝着白焱裡裡外外噴了一遍。「你路上有沒穿防護服?」她又問。「我穿着全身防護。」白焱說,「都扔在機場了,誰還穿着那個呀。」菲飛拿出口罩,一次性手套,還有一件孕婦服,讓白焱一件件戴上、穿上。然後她還是不放心,說:「過幾天吧,過上三天你再抱兒子。病毒最多活三天。」白焱洩氣說:「老婆,可以了,全都消過毒了嘛!我是醫生好吧,這些事我最懂,我還能害着兒子不成?」菲飛想了想,終於把孩子放進他懷裡,沖了配方奶,讓白焱給孩子餵奶。白焱不太會弄,菲飛糾正他幾次:這樣拿奶瓶,不要頂着,往後一點,鬆一點――對了,就這樣。慢點兒!
完後白焱喜滋滋地給兒子換尿布。都做完了,火龍果睡着了。白焱還興奮着,他摟着菲飛,一隻手在她胸脯上摸來摸去。菲飛撇着嘴,全身靠着白焱,一點也不想離開他。白焱就繼續摸。菲飛咯咯笑起來,說:「給你看看這個。」她半褪下睡褲,露出剖腹產的傷口,好像那是一枚勳章。她盯着白焱,看他的表情。白焱只好拿出職業精神細看了一回,一邊摸一邊說縫得還可以。
菲飛卻發起愁來。「領事館現在還沒開門,這可怎麽辦呢?沒法給孩子辦旅行證。她們給我退了點錢,讓我自己辦。我可怎麽辦去?」菲飛氣憤得把唾沫噴到白焱臉上。白焱說:「沒事,咱們再等等,我找老徐問問,她好像認識這邊領事館的人――老徐,就是我師姐,大三屆的,你見過。」白焱看老婆仍有疑慮,摟着她說:「我馬上訂機票。沒事。」「機票貴得很,一張兩萬呢。」菲飛說,「生娃就多花了十幾萬。」「沒事沒事,」白焱搖晃着她,「只要平安回家,這點錢我來掙!包在我身上。」
他們把沙發整理出來,白焱打開箱子,拿出給孩子和老婆的禮物。菲飛用酒精噴壺一個一個噴了過去,白焱說了是誰帶來的,家裡的親戚和爹媽都怎樣。一會兒他又把手伸到菲飛的內衣裡去。她沒有戴胸罩,胸脯沉甸甸地墜着,像那些成熟得將要潰爛的果子。白焱摸着摸着哼哼起來,把身體整個蹭上去:「老婆,老婆想死我了。」菲飛斷然說:「我沒興趣,這才三個月不到。」她把臉扭到一邊。白焱把她摟得緊緊的,一邊親臉蛋一邊說:「沒事,剖腹產底下沒傷口,你肯定沒事兒。」「誰說沒有?切了一大塊,受了好多罪!」菲飛把嘴撅起老高,白焱用自己嘴巴堵上她的,咕咕噥噥說:「辛苦了,老婆辛苦了,我愛你,最愛你了,多發幾個紅包給你,啊。」他加緊摸她身上每個角落。
一直到孩子百天的時候,辦旅行證的事也毫無進展。中國駐溫哥華領事館仍舊沒有開門,白焱也沒找到他的關係戶。白焱連連嘆氣。菲飛明白,他只請了兩週假,還得趕緊回去上班。白焱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帶的錢不够――沒想到機票這麽貴,生活費也挺貴的。菲飛一聽就急了,仔細盤問他手頭有多少錢,又算算銀行卡裡還有多少……讓他趕緊想辦法。白焱兩眼發直,盯着嬰兒牀上歡實地蹬着腿的火龍果,說實在不行先刷銀聯卡,或者讓爸媽匯些錢過來。可這麽坐吃山空的,哪天是個頭兒呢?菲飛越想越急。
「沈蘭怎麽說?」白焱問。菲飛哼了一聲,「她說她們也沒辦法。錢結清了,就找不到人了。」一會兒白焱又問:「能不能,你問問房東,實在不行,房租能不能拖一拖?房租是大頭。」菲飛把火龍果抱起來,嘴裡「哦哦」地哄着他,半天才說:「那老頭,我跟他沒說過三句話,怎麽去說啊。」她又說:「你們那麽多同學,親戚的,沒有來加拿大的?找找人啊。」白焱說:「出來急,再說了,這事到現在都瞞着同事呢,哪敢到處問。這次出來,你也沒跟我說……」菲飛把眉毛擰起來:「你還埋怨我了?我在這兒過的甚麼日子?!就那麽點奶又快沒了!我要得憂鬱症了!」說着哭腔又起。白焱煩惱地搖頭。他走到窗前,捲起百葉窗。
窗外一片柔和的淡黃色晨光,一串鳥雀的叫聲,然後是嘈雜的機器轟鳴聲。身穿白短袖的華人老頭推着除草機,在後院忙碌。八月下旬的草地上已有零星落葉。老頭佝僂着背,有些吃力。白焱問菲飛:「這是房東?」菲飛點頭。白焱掃視着狹小的房屋,就這麽一間破房,破家具,一個月也要一千好幾百。
「你可別出去。」菲飛說:「我還沒跟他說。」白焱沒明白。「說好是一個人帶娃。」白焱垂頭喪氣地苦笑,婦人腦瓜吧,這家裡多了一個人,怎麽也瞞不住的。「我不是怕別的。」菲飛說,「這老頭特別小心,他要知道你從國內剛來……你還想省房租呢。」「那怎麽啦?」「不得隔離兩個禮拜嗎。」白焱不說話了。
天熱起來,房子裡沒有空調。白焱脫了背心,光着膀子上本地的華人論壇求助――沒準兒遇到好心人,有甚麼消息,或者給他介紹個工作,或者有啥省錢的招兒。在這兒,只能找中國人幫忙吧。
有人建議他們給領事館發電郵,還有更多罵他們的:說他們把病毒帶到加拿大來、說他們是蹭福利來的……自作自受!……人算不如天算!……「這些人在國外生孩子,在國內上大學,享受特別低的錄取分數線,算盤打得太好!國家甚麼時候出手控制!」……還有人留言:「滾回中國去!」
白焱忍住氣解釋說,他們沒拿任何加拿大福利,生孩子的錢都付給醫院了……只想給孩子多一個選擇……那些人還是罵。白焱對海外華人的素質極度失望。孔菲飛看了那些留言,坐在窗前嚎啕大哭。天啊,這是甚麼日子,這麽慘還要遭人罵!想想這一年,這一年怎麽過來的?剛過年,國內的疫情開始了。千辛萬苦飛到加拿大,以為躲過了。誰知病毒像跟着跑過來了。國內控制住了,這邊開始了……生娃各種驚險,多花了十萬多塊。花錢還是小事,如今辦不下孩子的旅行證,硬生生地不能回國。盼着老公來了有個主心骨,可他甚麼忙也幫不上。難道在這裡等一輩子?她已經辭了職,再這樣下去,白焱的工作也沒了。
「這都啥日子,這都啥日子!」她蓬頭垢面,灰心喪氣,哭得心肝俱裂。她怎麽也想不通,為甚麼遇到這種事?該罵誰,詛咒誰?老天爺,領事館,航空公司,生娃公司,好像一切都在和他們家作對,和新生的娃娃作對。
「實在不行,」白焱說,「我先回去,你再等等吧。」「不行!」菲飛尖叫,「你不能回去,我受不了了,你再把我們留在這兒,我就和你離婚!」他知道她不過是嚇唬他的,也只好不說了。「科裡忙得很,給李頭兒好說歹說,只給兩禮拜的假。」他嘟囔着。「剩下的假可怎麽請呢……」
「我呢,我呢,度日如年,度日如年!」菲飛衝他叫,「有你這樣的嗎,把老婆娃扔在外面?這邊感染又多了,我哪兒也不敢去。除了送菜的,我誰也見不了,都快瘋了!」想想又哭起來:「出去了我也聽不懂,誰也說不了個話,我就是個傻子,我要是死了,都沒人理!」白焱嘆氣,摟着她說:「老婆,我知道你辛苦了,你難,我知道啊,我也心疼你。可是你看,咱們在這裡坐吃山空,這要是一時半會回不去,花銷從哪裡來?鄭州還有房貸,將來還得給娃掙學費錢。你說咋辦?」菲飛一點兒沒被他打動,她瞪着通紅的鼓漲的雙眼,說:「還不是你,還不是你要到加拿大生娃?你的餿主意?」白焱臉色變了,他忍了忍,說:「你看老孫到加拿大生娃,心動了。現在又賴我?」菲飛劈手一巴掌,扇在他腦袋上:「我就知道你要埋怨我,我後來說不來了。你非要過來,說躲疫情,躲甚麼躲,現在回家都回不去了。要是聽我的,當時安安生生的待着,哪兒有這麽慘?甚麼狗屁加拿大國籍,甚麼玩意兒!」白焱臉都憋紅了,梗着脖子說:「你怨我,我怨誰呢?我又不是神仙!」
火龍果也哭起來了,白焱連忙過去扒開他的尿布,臭氣沖天。他給兒子擦乾屁股,塗上防濕疹的油膏,換好乾淨的尿布,沖好配方奶。火龍果吃喝完畢,身心舒泰,滿意地笑。白焱拿着一隻軟玩具塞在兒子的小手裡,孩子咯咯笑起來。菲飛擦乾眼淚,連忙拍照,說這幾張真好。
白焱把兒子從一邊臉蛋親到另一邊臉蛋:「寶貝兒,晚上咱們跟奶奶視頻。」又玩兒一會兒,孩子開始鬧睏。菲飛悠着兒子哄覺,火龍果很快睡着了。菲飛把他輕輕放進嬰兒牀,給他把小被子掖好。
他們實在是累了,一起躺在大牀上。菲飛挑選照片,湊九宮格,發朋友圈。白焱看着熟睡的孩子,他真像一顆神秘的果實從天而降,那麽鮮實,有血有肉,哭了笑了、沉甸甸、活生生,讓他怎麽也愛不够、看不够。這是他們倆――白焱和孔菲飛創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最美妙的成果。還有甚麼比一個健康的孩子更能證明一個成年人的價值呢。
兒子當然是地道的中國人,他們一點不崇洋媚外……本來這是一個多麽好的計劃。再怎麽累,怎麽花錢都是為給寶貝兒子更多機會。他們在鄭州過得好好的,也不是非要來加拿大。在他們之前出國生了娃的都非常滿意。可輪到他們,來了疫情,一家人困在這裡,嘩嘩地燒着錢。不能回去工作,寶寶不能見爺爺、奶奶……好多計劃被撕碎了,簡直絕望。
孔菲飛睡着了,發出輕微的鼾聲。白焱走到客廳,心煩意亂地刷微信視頻:搞笑的笑不出來,本地華人拍的海景風光挺漂亮,他們沒去過,也不會去;沒有車,外面疫情的數字讓人憂心。
他繼續不停地刷下去,巴望着看到讓他舒心的東西,阻擋胡思亂想的陰雲。直到手臂痠麻,眼睛乾澀,他終於放下手機。呆坐了一會兒,看着小餐桌上一碟子剩菜,越發沮喪起來。這都甚麼日子?!像地洞裡的鼹鼠不見天日、到處被人嫌棄!他們是特別倒霉的人?真想喝點酒睡着了,明天再煩惱該怎麽辦,能做甚麼。真想大罵大喊,可老婆和兒子在身旁,哪能真的發洩。男人,再怎麽也得撑着……
有人敲門,白焱開門時,正好和房東臉對臉。不能再躲了,白焱索性坦白說,他來了好幾天了。老頭退出去兩米,叫他一定要隔離。白焱厚着臉皮,賠笑說他們一家困在這裡,懇求房租能不能晚些給?老頭聽了也不說話,沉着臉扭身走了。這是甚麼意思?白焱又去論壇看了一眼,發現有條留言說領事館開辦網上緊急業務了。他將信將疑地去查領事館網站,果然看到新增一項:加拿大出生的嬰兒隨父母回國!白焱仔仔細細看了幾遍,沒錯,他們屬於緊急業務的範圍,可以上網交材料,太好了!白焱顫着聲兒,趕緊叫老婆過來。菲飛翻了個身,繼續睡着。她太累了,昨晚上起來好幾次,給娃換尿布、抹濕疹膏。白焱忍住沒再叫她。啊,生活好像一朵忽然開始綻放的花朵,白焱聞到香氣了。不怕,他白焱很堅强,兒子也很堅强。他們遇到些磨難,但馬上就要好起來了,他們很快就要回家去了。家裡有熱乎乎的早餐胡辣湯、準備溺愛孩子的爺爺奶奶、隨時願意幫忙、拉出去喝酒的一幫哥們兒。
在孔菲飛的懷抱裡,火龍果終於登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他們花了五萬塊人民幣買機票,又花了一千四百塊加幣做核酸檢測。空姐給每人發了三瓶水,一個零食袋,這就是全部了,不會發餐食。白焱和孔菲飛穿着只能看見眼睛的防護服。他們想盡了辦法,將一件成人防護服裁剪了,給兒子罩着。目前他正睡着。白焱緊緊扶着老婆的肩膀,決定用意志力扛下這接下來的十二個小時。之後他們會去酒店隔離,兩週之後,一切順利的話,大概可以回家了。這既讓他們充滿希望,又忐忑不安。不過怪誰呢。國內疫情早得到控制,都回復正常了。加拿大變成了讓人害怕的地方,還有美國,幸好沒去美國生。他有意忘記了,他們算過去美國的花費,太貴了。
孩子的爺爺奶奶說,從國外回來的大家都躲着走。因為逾期不歸,科主任好幾次警告白焱要開除他。白焱隔空動用了所有的關係,才求得主任同意,記過處分,暫時保留公職。這事已經瞞不住了,在舉國醫生奔赴武漢,為武漢加油的時候,他卻帶着老婆跑到國外生娃。後來又去國外接娃,可能帶回該死的病毒,破壞抗疫的大好形勢,非常愚蠢、誤判形勢。白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心中祈望着平安就好。
不管怎樣可以回國了。那是他們的家,一切生老病死都在那裡,不論甚麼委屈也該發生在那裡;煩惱、爭吵、氣憤都對着熟悉的臉孔,才感覺實在。兒子的加拿大國籍將來會不會有用?此時只讓白焱夫婦感到夾生的懊惱。溫哥華這地方,即便是對着華人,一切都隔膜着。憤怒如同高溫遇到濕柴火,悶頭悶腦地點不起火來。他們對這個國家的好感已大打折扣,以後來不來再說呢!所以,不論回國的程序有多麻煩,他們是沒有、也不該有怨言的。
空姐在他們面前安裝好嬰兒搖籃,孔菲飛盡可能輕地把小傢伙放進去。空姐們戴着面罩,聲音輕柔。白焱看着她們從他面前過去,心情愉快起來,又一陣激動,不由自主地抖動雙腿,抖得停不下來。
登機的乘客一個個從他們身邊走過。火龍果忽然醒了,隨着一串嘹亮的哭聲,他扭着腦袋,手腳紥舞,不斷向外推着那套為他量身定做的防護服,彷彿要將它脫掉、撕爛。
白焱心中一沉。孔菲飛倒吸了一口冷氣。
2022.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