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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蔚青:彩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加華文學專輯

作者名:陸蔚青

1

從週日開始,彩票機突然不工作了,裡面打出通知,暫時停運。彩票機一停運,我就閒下來。因為我在彩票站工作。開始時我還以為是短暫的,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一切都恢復正常。宕機的事時有發生,比如之前,當大獎馬克斯衝到七千萬時,就出現過宕機。那時店裡人滿為患,很多都是生面孔。他們是從別的店來的。買彩票的人都是不屈不撓的人,如果一個店的機器不工作了,他們會認為另一個店的機器還工作。他們總是要碰運氣。買彩票本來就是碰運氣。他們來了,站在店裡大聲喧嘩,即使互不相識,也會對宕機談論幾句。我是一個敬業的人,宕機的時候,我沒有等它完全恢復,而是很認真地站在那裡不停的試。有時一秒鐘一個樣,也許這一秒好用,有人就買到彩票,極其滿足的離開,而下一秒不好用了,那人只好垂頭喪氣地離開。所以當有人問我甚麼時候恢復正常時,我很有信心。

也許下一秒。我說。

但是沒有。這一整天的下一秒都是暫時停運。

第二天還是暫時停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人們陸續而來,又陸續離開,臉上帶着各種表情。人們形態各異。

哦,停機了。有人說。怎麽回事?

下午機器叮咚響了一下,打出的紙條上寫着,我們正經歷技術問題,請稍候。我將紙條貼在玻璃板上。疫情開始時掛着的玻璃板,如今人們已經習慣了,他們不再將手碰疼。剛開始時他們總是犯同樣的錯誤。他們將手大力伸出,碰在玻璃板上,口中叫一聲Oops。有一次一個老婦人的手碰在邊緣上,她呲牙咧嘴,捂着手又呼又揉,疼了好一陣。我望着她,很害怕她向我提出索賠。傷了顧客不是好玩兒的。如果遇到刁蠻之徒,他們會提出非理要求。比如一個律師向乾洗店老闆索賠十萬,因為他們沒燙好他的西褲,據說是褲腳熨的不合要求。斯蒂文有一次暈倒在我店門口,他患有阿爾茲海默症,他的雙手雙腳亂蹬亂刨,口中哇哇大叫,好在那裡屬於走廊,屬於購物中心公共地帶,有人叫了救護車將他拉走,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開店不是好玩的,有各種風險。老闆說。有一次伸縮刀沒收好,放在桌面上,他把我教訓了一番。

一定要注意細節,他說,細節最重要。如果刀沒有收好,碰到顧客的手,是你賠,還是我賠?我賠不起,你也賠不起。

這是真心話。因為賠這件事,是一個無止境的事。我認識一個人,他孩子的牙需要矯正,但牙醫矯正得不好,他孩子的牙需要做一個手術。雖然手術很小,也沒甚麼風險,他還是將牙醫告上法庭。他的律師提出索賠一萬塊,但他不同意。他認為應該吊銷這個牙醫的執照,讓他不再害人。

他的邏輯是這樣的。他很耐心很激動地說給我聽。

他說他女兒要手術,手術就意味着風險。拋開風險不說,她需要休息。如果休息,就會影響上課。他女兒現在大學預科,如果影響了上課,就會影響成績,成績不好,就會影響上大學。他女兒的理想是當律師,如果不能當上律師,就會影響收入。這一生的收入何止千萬,怎麽能一萬塊了事。再如果他的女兒墜入愛河,因為牙齒問題不能如願,一生的幸福又怎麽能以金錢衡量。這些對他女兒情感和心靈的傷害又何止千千萬。所以即使吊銷了醫生執照,也不能解心頭之恨。

所以你看,我們的確是賠不起的。

繼續我們的話題。彩票機始終沒有正常運行。我雖然不能工作,工作卻一直都在,很多人絡繹不絕地來買彩票,每個人來,我都要解釋彩票機不工作。

怎麽回事?他們問。

不知道。我回答。

為甚麼不工作?他們又問。

不知道。我必須回答。

所有彩票機都不工作嗎?還是只有你的店,或者是這個區?

是整個魁北克。

真的?

真的。

那甚麼時候工作?

不知道。

他們沒通知你嗎?

沒有。

那他們太不像話了。他們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我有時對說話這件事很厭倦。與回答這些問題相比,我更願意工作。生成彩票,兌現彩票,按各種要求將我的手變成機器手。好歹那樣每一塊錢我還能掙六分錢。但是現在我一分錢不賺,只磨嘴皮子。

當然也有些人很高興。我覺得那是生活無聊所致。對某些人來說,生活中出現一些不正常,可以調劑心情。

看,出事了,他們說,有些不正常啊。

 

2

不正常的原因很快就傳來了。

你知道嗎?不是技術問題。他們說。彩票局撒謊,其實是罷工。

罷工,你懂嗎?一切都罷下來了。

開始我還有些不相信。後來機器發生了變化,機器恢復了主頁面,所有按鈕都不工作了。

這就不是技術問題了,我想。這只能是罷工。

週三是預定刮票的時間,也不能訂。原本電話中溫柔的女聲消失了,變成了一個自動留言。

這一週訂貨取消。它彬彬有禮而生硬地說。

我想罷工是一定的了。因為上週吉米來過。吉米是我的銷售代表。最早的銷售代表是朱利,他的姓氏是快樂,連起來是朱利快樂。我就叫他快樂。那時的銷售代表是拎着大黑箱子上門賣貨,他進來,打個招呼,將大黑箱子放在櫃檯上,啪啪打開,箱子兩面都是花花綠綠的刮票,我可以按種類訂貨。他問我想訂甚麼,然後點好給我,再從機器中打出條子,我給他支票。後來銷售代表被取消了,送貨系統變成快遞。快遞員送來刮票,我在彩票機上激活。銷售代表被裁員,集體失業。我後來見過快樂,他一下子就老了。這一個區只留了一個銷售代表,就是吉米。

我很幸運,他說,他保住了工作。

機器代替人,是大趨勢。超市和麥當勞都是自動售貨機了。那人類怎麽辦?沒有人知道。老闆跟我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說人類可以從事文學藝術活動,拉拉琴練練字,寫寫小說和詩歌,精神滿足就可以了。

吉米一個月來一次,來檢查一下廣告位置好不好,新票擺的位置對不對,營業額是否達到要求,如何改進,他對我們的工作很不滿之類。總之,就是挑剔一番。

但是上週,吉米來說,他不幹了,他辭職了。他來向我們告別。

我問為甚麼。

工錢太低了,他說,通貨膨脹又這麽嚴重。我快吃不上飯了。你看看,一隻玉米兩塊錢。我就喜歡吃玉米。

那你幹甚麼謀生呢?我問。

我去開卡車,他說。

我有點不敢相信。他長得很清秀,文弱書生的樣子。

你知道,卡車司機都是大鬍子大胖子,胳膊上還刺滿了刺青。我說,你能行嗎?

怎麽不行,他說,能賺錢就行。

我衝他挑了一下大拇指。

現在看那就是預兆。但是吉米為甚麼不等到罷工呢?這樣如果爭取到權益,也許他就不用辭職了。

來問的人一直很多。很多人來了,手裡拿着彩票,對我笑,我說不工作。他們就問為甚麼,怎麽會,都是老一套。我就一問三不知。臨走了,他們滿意的點點頭,很神秘地對我小聲說,他們罷工了。

其實他們甚麼都知道。廣播和電視都開始說這件事了。但是他們還是會來問,他們裝作甚麼都不知道,然後把知道的告訴我,然後懷着滿足的心情離開。

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來,女人說我要買一張彩票,我還沒說話,男人就說不工作。女人說為甚麼?男人說罷工。女人說為甚麼罷工?男人說要求漲工錢。兩個人像唱雙簧一樣。我站着,卻插不上話。然後女人笑笑,對我說,你看,我都不知道。

我看看那親愛的兩個人兒,拉着手走出去。我都懷疑他們是故意來消遣我的。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高興。也有人不高興。他們憂心忡忡。

我買了一張彩票,一個五官揪在一起的女人說。可是我不知道我中沒中獎,這可怎麽辦?

等待,我說,等着機器恢復工作。

可是它甚麼時候能恢復呢?她抬起無望的眼睛看着我。

一定會恢復的,我說。

我真是擔心得很。想到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兌現,或者不能兌現了,我晚上都睡不着覺。

放心,或者吃點安眠藥,我說,好像安慰一個病人。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西蒙。我說魁北克彩票機器不工作了。西蒙很不以為然,他說那有甚麼,又不會死人。他在癌症中心工作,白天剛接了兩個病人住院,其中一個是晚期,活不了幾天了。

這可難說,我說,很多人晚上睡不着覺。

你知道彩票是甚麼?它是很多人活着的動力。一週七天,每天都有一個大獎,一天也不閒着。前些年叫一塊錢一個夢,如今夢貴了,漲價了,五塊錢一個夢。買了這五塊錢,今晚就能做一個好夢。再不如意,再疲憊的一天勞作,買了彩票,心裡就安穩了,睡覺都踏實。睡在黑甜鄉中,不僅夢莊公夢美人,還能夢見明天去領獎。領了獎就不再工作,隱入仙境,消失不見,享受榮華富貴。

每個人買彩票時都會說,如果我中了,你再也見不到我。有一個老人來買彩票,對我說如果我中了,絕不告訴我老婆,我就離家出走。我說你跟誰走呢?他說我女朋友,十八歲。我們到小島上去,快活過日子。我說你不怕死得快?他就哈哈笑,說了一句英語,大意是寧可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所以你看,人就是這樣一個生物。越要死越要風流,越要中獎,要很多錢。

有個韓國老頭,不知他得過甚麼病,走起路來是進一步退兩步。他每次來,每樣彩票都要買,然後一邊清點,一邊向門外走,進一退二,像跳華爾茲。每次我都在他身後,欣賞他的舞步。你問我他怎麽走得出去?他靠枴杖,有了枴杖,他才能前進。但他點彩票時,他將枴杖掛在臂彎裡,他雙手握在胸前,點着彩票,腳下便進一退二,或者還進一退三。有時碰到牆上,他就斜着身子靠一會兒,眼睛絕不離彩票,好像彩票是磁鐵。看着他我就想,人的生命力真是强大,希望的力量真是强大,如果沒有希望,人類會是怎樣?

有時我也會對老得算不清賬的老人厭煩。有一次,我對一個老人發了脾氣,他說我少了他的錢。我最恨這樣的指責。我告訴他以後別來了。他身後的年輕女士很不滿,她說所有人都會老的。我說我累了,不想每次都跟他算賬。

他們走後,我對老闆說,等你老了,要乖乖呆在家裡,不要出去買彩票,不要給別人添麻煩。老闆是我老公。

老闆沒有反駁我,只是乖乖聽着。結婚三十年,我們靠忍受對方保持平衡。但我的一位老朋友很不高興。他說老人也需要生活,他們也需要買些東西,每天按時去做點事情,這樣可以延緩衰老,保持與社會的聯繫。這倒是真的。我想起來一個老人,每次來買一盒火柴或者一個打火機。他說他並不吸煙,但是見到吸煙的人,他會遞上火柴,或者用打火機給他點煙。我問為甚麼,他說為了和人說句話。

這是一種溝通,他說,是一種社交。

我的這位老朋友八十歲。他說得有道理。我只好點頭認錯。

 

3

彩票機罷工的第三天,有人提出了質疑。他說他有一組號碼,每次都買,已經保持了六十年。六十年哪,這個號碼一直沒有來。但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裡有神仙告訴他,這一天他的號碼來了。他說你知道這是神的昭示,我中了,可是他們罷工了。我怎麽辦?我是不是應該去告他們?他們耽誤了我中獎,耽誤了我的一生。他說着,捂住了胸口,我能真切感到他的痛苦與絕望。他的心和夢都破碎了。

也許你可以告他們,我說,只要你出示你中獎的證據。

做夢的人當然不止一個。也有人在夢中夢見一組號碼,閃着寶光,熠熠生輝,他說這絕對就是中獎號碼。是他在天堂的媽媽告訴他的,他媽媽在天上一直庇護着他,但這樣清楚的告訴他號碼還是第一次。

極其清晰,極其準確,他說,百分百的幸運號。

但彩票工人罷工了。這一組閃光的號碼怎麽辦?

這可真是一個說不清楚的事情。

彩票就是這麽一個東西。它給你希望,它給你無限希望。它讓你一個夢接着一個,夢一直做下去。這一張沒中沒關係,下一張可能中。下一張沒中也沒關係,下下一張肯定中。這樣一張一張鋪下去,漫長的人生就由彩票鋪平了,溫暖了,有意思了。日子就沒有那麽難捱了。

有人說中獎跟被雷擊了是一個機率。但是買彩票的人不服氣,買彩票的人說但是每天都有人中,這世界上每天都有百萬富翁誕生,對不對。

說到被雷擊,我的朋友遇見過。他的鄰居被雷擊中了。那天是雷陣雨,擊中了他鄰居的房檐。魁北克的房檐兒是木頭的,然後起着黑煙,然後着火了。火勢蔓延到他家裡,他甚麼都顧不上,帶着他的小狗跑出去。消防隊來了,水龍頭澆濕了房頂。為了防止木頭裡有火星再燃,他們乾脆搗碎了房頂,房頂塌下來,砸碎了他的家具。

一個年輕的消防隊員對他說,他應該去買彩票。

真買了,他說,沒中。

雖然彩票沒中,但被雷擊中了。所以萬事皆有可能。

我這樣口乾舌燥解釋了五天。週四早晨,彩票機依然靜默。可想而知,勞資雙方還在談判。白毛老太太來買刮票。這幾天刮票也沒人買,因為不能兌獎。我已經好幾天沒有收入了。白毛老太太是老顧客,她是我鄰居,早年每天牽一條小白狗遛彎,後來小白狗死了,只剩她一個人。她說再也不養狗了,牠總會走在你前面,太傷心。於是將精力轉移到刮票上。她買了幾張,問我彩票機器怎麽樣。

還罷着呢?她問。

罷着呢,我說。

幹得好,她說,彩票局賺了太多錢了。這就是資本主義的貪婪。他們真應該分一些出來。我希望罷工的人得到他們想要的,然後,她笑瞇瞇地說,我們再贏一些。

十點鐘,快遞員來了,送來常規的每週彩票。我說復工啦?他說是。但機器要到下午才開始運作。有人進來時很激動,說買彩票買彩票。我試了一下機器,不好用。他很納悶。他說網上有些項目開始活動了。我說那就再等等。

老闆比我着急,因為他要交房租,儘管彩票機罷工沒有收入,但每天一百多加元他還是要交給房東。老闆也買彩票,二十多年前我們剛到蒙特利爾來,還在讀書時,他就買過彩票,在我的反對下停住了,但他感到不快樂。我知道他有點錢還會買,只是不告訴我。有一次喝了點酒,他說如果彩票中獎,他就把錢怎麽分,說得溜熟,連百分比小數點都有,他說已經算了好幾年了,每次算的時候,心情極好。

 

4

下午怡君來找我,我們去麥當勞喝了杯咖啡。她說彩票局罷工了?我說你都知道了?怡君是個不賭的人,她從來沒賭過。她是賭徒的未破之身。她說每次回台灣,她媽媽都讓她去買一張彩票。

一個從來沒買過彩票的人,說不定就中獎了呢。她媽媽說。

但她不買。她說她對這個不感興趣。

我說你真應該買幾張。前不久一個華人同胞中了七千萬,她拿着彩票,很久不去領獎。等她去領獎,戴了假髮套,戴了假睫毛,還畫了濃厚的煙熏妝,那肯定不是她本來面目。她當然搬家了,不在蒙特利爾住了。她的照片被貼在彩屏廣告上,在各個商店和高速公路上都能看見。她說她從未買過彩票,第一次就中了七千萬。

她一定拯救過地球,有人說。

那段時間,常有新人來買彩票。他們渴望複製她的經驗。

我妻子讓我來買。一個精瘦小老頭說,因為我從沒買過彩票。

他妻子拿他來開獎。我笑瞇瞇地賣給他一張。

要不要再來一張?我問。那個華人買了五十塊錢,你也應該照本複製。

小老頭笑。小老頭文質彬彬,夾着一本書,戴着眼鏡,一臉書呆子表情。真不知道他太太是怎麽想的。我看了一眼那本書的封面,是關於猶太人的歷史。

我問怡君她怎麽知道彩票局罷工,她說剛去買菜,交款時看到一個老頭在窗外,將臉貼在玻璃上,用手比劃着,指着彩票機,收銀員擺擺手。

全世界都陷入彩票危機,我說。

說到底,人性是好賭的,怡君說。

大眼珠子湯姆喜歡買彩票和新球鞋,尤其喜歡色彩鮮艷的球鞋,鮮橙色,能亮瞎你的眼。他端着一盆炒飯來找我,炒飯裡有麵條和米飯,還有青菜和蝦仁兒。我知道他在中餐館買的,街對過那個叫輝煌的中餐館,是西式的中餐館,所有菜裡都有西人喜歡的甜酸味道。但我不知道他們怎麽能將麵條和米飯一起炒。一般來說,炒米飯和炒麵都是正常的,但米飯和麵條一起炒,我還是第一次見。

彩票機器還不好使嗎?湯姆問。

是啊,我說。

罷着呢,他說,用叉子挑起一坨麵條,翻着眼睛看我。損失慘重啊,太多錢沒賺到了。

彩票局曾給過我一個報告,寫着彩票的具體花銷,多少錢被人中了,多少錢幫人戒毒,多少錢幫人戒酒,多少錢幫人戒煙。

湯姆說他有酒癮,特別跑去戒酒中心去做小白鼠,他們有一種特殊方法戒酒,免費。

很好玩,他興致勃勃地說,你住在裡面,每天白吃三頓飯,他們還會給你一點酒喝,因為戒酒不能一下子戒,身體會不適應,而是需要時間。每次少喝一點。那可真是好日子。不用上班。

我說那你為甚麼不一直在裡面呆着?他說不行,他們給我吃一種藥,吃完我就想睡覺,腦殼昏昏,我有點害怕自己會變傻,因為進去之前要簽合同,後果自負。給的酒也太少,我實在忍不住,就跑出來了。

我說你戒酒了嗎?他笑說怎麽可能,上帝都說喝酒讓人快樂。

掉了好幾顆門牙的老頭每週都來買彩票,湯姆說他買得太多了。

在我死前,把錢全花掉。他頭也不抬地說。錢是罪惡之源。

你知道最好的是做甚麼?大眼珠子湯姆對我說。關門,回家。沒甚麼可做的。

我也在想這件事。但我還有幻想,也許幾分鐘後一切恢復正常。

吉尼斯來的時候,我還在想着這件事,他不買甚麼東西,他是傳教的。一般節假日,比如復活節感恩節,他都會送我一張紙,上面寫着聚會地點和內容。但今天他送給我另一張紙。

我覺得你很聰明,他說,所以我推薦這個信息給你看。你有複印機嗎?我說沒有。他說那這張紙你先拿去看,看完還給我,因為它很重要。我接過紙,見是一篇文章,說微笑有助於人們感到快樂,即使是假笑也會讓你感到自己是被愛的。如果你笑不出來,可以嘗試口中含一支筆或者一支牙刷,讓兩腮肌肉向上,這樣訓練假笑。文章還引用了紐約教授和澳大利亞教授的研究結果,如何讓兩組實驗者分別訓練,一週之後會有怎樣效果。最後他說,微笑對人的幸福感至關重要。

我將文章放在一邊,然後將嘴角牽動至兩腮。我假笑,以確定自己是快樂的,但鏡子中的我一點不快樂。昨天早晨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女人開始說話,她說我是你鄰居,我說你是哪個鄰居,她說你不認識我,我說那你找我有甚麼事,她說我只是想問候你一下,你快樂嗎?我說還好吧。她說那你是快樂的了。我有點煩,我說對,我很快樂。她突然氣憤起來,她說你是說在這樣的情況下,在瘟疫,戰爭,通貨膨脹的情况下,你還是感到快樂?我說快樂與否是我的事,跟你有甚麼關係。我還沒說完呢,她就砰的一聲放下了電話。我看看聽筒,一時無語。這世界糟透了,但如果我想快樂,那是我的事。窗外的松果菊還開着,樹葉深綠如湖水,蟬鳴很長,好像可以把夏天拉得很長。我飲清水聽蟬鳴,大隱於市,行不行?

下午六點時,我已經絕望了。又是毫無希望的一天。沒有收入的一天。人們沒有希望,我沒有收入。我望着漆黑的彩票機屏幕發呆。

叮咚。彩票機響了一下。

老闆比我手快,老闆點了一下彩票機。

叮咚。彩票機居然活動了,不僅如此,還出了一張「每天贏」。

「每天贏」的意思,就是如果贏了,你的餘生每天都會收到一張一千塊的支票。

我們高興起來。我們要保留這張彩票。五天焦躁與口乾舌燥的日子結束了。我們又回到彩票時代。消息像長了翅膀,或者客人們一直都在門外等着,因為很快,買彩票的人就排成了長隊。這長隊一直延伸出去,與紅酒店排隊買酒的長隊相交,我從來沒有過這麽多客人,我希望每天都有這麽多客人。

我們有甚麼可抱怨的呢?沒有。儘管這世界上還有瘟疫和戰爭,儘管物價飛漲,一個西蘭花的價錢是過去的兩倍,但是彩票回來了,我們的希望也回來了。人生又可以一天一天的延續下去。每天晚上做一個彩色的夢,明天不再上班,明天在人群中消失不見,明天成為煙火人間的傳說。明天不中沒關係,還有下一個明天。


陸蔚青 加拿大華語作家。現居蒙特利爾。作品發表於兩岸三地,曾獲第二届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二等獎、第五届都市小說雙年展優秀作品獎等,出版有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散文集《曾經有過的好時光》,長篇童話小說《帕皮昂的道路》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