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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翎:如此導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加華文學專輯

作者名:張翎

每一個讀過碩博的人,必定經歷過導師這個關隘。對於我們這一代早期留學生來說,導師的影響可以從學術一路延伸至求職、居留、人脈網以及人生長遠規劃。在我留學期間,國門剛剛開放,世界對中國無知而好奇。一群從長久關閉的社會環境裡出來的人,猝然置身於一個開放型的教育體制之中,應該如何應對和相處,對學生和導師來說都是一個試探和冒險的過程,而語言障礙,又在其中設置了道道雲遮霧障的猜測和誤解。江湖間關於導師的傳言很多,有好有壞。好導師的故事,通常止步於親朋好友間,而與導師交惡的故事,往往傳得很遠,甚至演變成報紙上聳人聽聞的新聞。其中最著名的一樁,是1991年發生在愛荷華大學的盧剛殺人案。這樁牽涉了六條人命的事件,在那一代留學生心中留下了長久的陰影,至今想起,依舊驚心。

我到美國辛辛那提大學求學的時候,已經有了加拿大長久居留身份。入學前就已經決定:畢業後不留在美國,回加拿大找工作――那是導師鞭長莫及的地盤。我和導師之間的關係,去除了許多實際利益的糾葛,因此變得單純。我可以隔着一個安全的距離,靜靜地觀察導師,把她僅僅當成一位學者,或者說,一個知識女性。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她也曾這樣觀察過我,只是當年她並沒有告訴我。

1990年,我已經拿到了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的英語文學碩士學位。從就業的角度來看,這張文憑能起的作用,還不如一角牆紙。通過熟人介紹,我在一家香港注資的小房地產開發公司做了兩年秘書。工薪菲薄,工作瑣碎而重複,辦公室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拿各樣瑣事支派我。寫作的夢想擱置在抽屜裡散發着霉味,維生成了最大的攔阻。我急於想找一份相對獨立收入穩定的工作,可是我不知從何下手。溫州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經商本能,在我身上離奇地缺失。除了會讀書,我簡直一無是處。我唯一可行的路,就是回到學校再學一個新專業。我向來憎恨與數據打交道,人人趨之若鶩的工商管理和電腦編程專業,對我沒有絲毫吸引力。在缺乏高人指點的情況下,我做出了一個相當魯莽的決定:我要去攻讀交流障礙系(communicative disorders)的語言康復師(speech and language pathologist)碩士學位,因為我覺得這個專業至少可以用上一些文字溝通的背景。

由於無知,我對自己專業背景的嚴重不足沒有足够的認識。這個專業歸屬於康復醫學的範疇,申請讀研的前提條件是具備相關的本科專業背景,修滿生物、化學、統計學、心理學、聲音科學等課程的學分。而我是一個純粹的文科生,入學的最低門檻於我而言已是高不可攀。加拿大設有交流障礙學位的學校,當時總共只有六所。無知者無畏,我向每一所大學都遞交了入學申請,結果可想而知――我遭遇了毫無懸念的全線拒絕。無可奈何之下,我開始轉向美國,畢竟美國的大學數量遠遠超過加拿大。那幾個月裡,我門口的郵箱裡躺着的,都是一封一封的拒絕信。現實慢慢將我推醒,我終於意識到:以我這樣絕弱的專業背景,去申請一個全額獎學金的錄取名額,是無知和狂妄的終極版本。

正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辛辛那提大學交流障礙系打來的。電話的目的,是核實我在申請信中所陳述的內容。其實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核實那封信實屬我本人所為。一週之後,我收到了一封錄取通知書。這是幾個月以來我收到的唯一一封錄取通知,裡邊另紙附帶了一項最重要的內容:學費全免,全額獎學金。入學後系裡才告訴我:是我寫的那封申請信,觸動了錄取委員會的若干成員。在那封信裡,我沒有對自己的背景做任何掩飾和開脫――我的缺口太大,不是一兩個補丁可以遮掩的。我承認了所有的不足,也擺上了我自認的强項:我經歷過一個與美國同學不同的童年,貧窮疾病和歧視對我來說,不光是書本知識;我對人性的理解,或許會帶給我更多的同理心,而同理心是從事康復醫學者最重要的素質,其他知識都是可以通過學習來獲取的。

這封「異乎尋常」的申請信,幫助我敲開了一扇我原以為沒有縫隙的門。我的英語文學底子並非一無用處,它至少幫助我把思路組織成一些可以叩擊某些心靈的文字。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導師在這件事上起了至關緊要的作用:她堅持錄取一個有過不同生活體驗的、歲數偏大的學生,她認為這樣的學生更成熟自律。

我的生活在1990年冬天進入了一個重大的轉折。那年年底,我辭去工作,把所有的家當打成兩隻箱子,離開生活了五年的卡爾加里城,買了一張單程機票,忐忑不安地飛去了辛辛那提。報到的第二天,導師在辦公室召見我。導師五十多歲的樣子,高大,微胖,一頭金色的碎鬈髮,神情高冷,毫無客套寒暄的意思,單刀直入地問我:你自我感覺英文在哪個級別?這個坑有點深,炫耀和自謙都填不滿,我囁嚅地回答還過得去。她緊接着問我語言康復師的職責是甚麼?我開始背書:幫助有語言障礙的人,如中風後的病人、說話結巴的人、先天性發音結構畸形的人,恢復語言能力。她打斷我,說還有一個功能你沒提到,是幫助有口音的人改善發音。那一刻我心裡泛上一絲不祥的預感,這個預感幾乎立刻得到了印證――她建議我轉到系裡另一個相關專業,主攻聽力康復,這個專業有儀器支撑,不用完全依賴語言。

從導師辦公室出來時,我已經改換了專業。還要過很多年,我才會真正意識到導師在那個時間點上的點撥是何等及時和睿智。這個決定對我後來的就業、工作環境以及寫作,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而在當時,我只覺得腿腳有些發軟。世上有些真相太狠,需要婉轉的表達,才能降低震級。我當時的臉皮還不够厚,我不知道能不能在這樣的直言鞭笞之下捱過三年。

開始上課了,我發覺班級裡的每一位同學,都畢業於相關的專業,其中有來自埃及的五官科手術醫生,中國名牌醫科大學的畢業生。他們與教授之間的交談,是一場又一場術語的盛宴。頭顱的十二對神經,快速傅裡葉變換,正態分佈,耳蝸三小骨,電子誘發反應,術中聽力神經監測……每個詞對我來說都是新詞,聽起來完全是天書。但我發現傻也有傻的好處:由於我完全沒有接觸過這些領域,我不需要把這些名詞和概念在腦子裡轉換成母語,再找出中間的對應。和其他外國學生相比,我的無知給我省去了二次轉換的時間。我跌跌撞撞膽顫心驚脊背發涼地坐過每一堂課,一個學期過去了,才稍稍鬆弛下來,因為我開始感覺這個完全陌生的專業,竟然不比那個我自以為熟悉的英語文學專業更複雜。從某種意義來說,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比頭顱的十二對神經更能引人誤入歧途。

我在課業和實習的途程中孤獨地掙扎。導師一如既往地高冷、遙遠,除了回答我的課業問題,她從不過問其他。我不指望從她那裡得到諸如關注慰撫之類的心靈鷄湯,我在努力學會自給自足。沒多久,學校勞資矛盾爆發,教職員工決定罷課罷工。導師堅決和工會站在一起,公開加入罷課的行列。然而私下裡,她卻挨個通知同學,把課堂轉移到她家中。到了她家,我才發覺她的居住環境很簡單,椅子不够,衆人席地而坐,彼此挨得很近。「我不想誤你們的課,只能這樣折中。不要告密!」導師說。我的心裡動了一動:一個人原來是可以這樣持守原則的。

導師講課的風格和她平日的言行很一致,簡潔,高冷,不輕易賞賜讚揚,偶爾甩幾個黑冷笑話,其間的含義經常是離開課堂之後才醒悟過來的。一旦醒悟,一個人走在路上都會笑出聲來。導師極其注重訓練學生對病人解釋病情和預後狀况的能力。有一次導師讓全班同學一一對假想中的病人解釋助聽器中「語音信息直接傳送」(direct audio input)的概念,我自鳴得意地甩了許多專業名詞,被導師毫不客氣地賜了一個低分。在她的概念裡,一個不能用淺顯易懂的語言和病人溝通的人,是不合格的聽力康復師。到學期結束,學校規定學生要匿名填寫對任課老師的教學評價。導師在評價表上加了一段註解:我認得你們每個人的字迹。我臉皮薄,感情很容易受傷,你們看着辦。全班人收到評價表時都不禁莞爾。今天回想起來,我忍不住替導師捏了一把汗。在現今綳得很緊的政治正確校園氛圍裡,導師的這段話很可能會導致一場終止她職業生涯的軒然大波,而在當年,連課桌都能辨識那只是她的獨特幽默。

我畢業時,美國最大的助聽器公司Starkey開啓了實習生制度。這是積纍臨牀經驗的一個好機會,我提交了申請,並請導師為我寫一封推薦信――在我的印象裡,這是唯一一次我有求於導師。她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便再無話。全美這麽多的畢業生,競爭寥寥四個實習名額,我沒抱任何指望,已經開始準備整理行裝回加拿大,卻意外地收到了Starkey的錄取通知。兩週後我飛去位於明尼阿波利斯的Starkey總部報到,實習生部主任一見面,就歪着頭打量我,說「我正好奇能讓導師寫出這麽一封推薦信的人,到底是個甚麼樣子。」我怔住。我和導師在課業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個人交集。她在那封推薦信裡到底寫了些甚麼,對我至今還是一個謎。

1993年夏季,我參加了辛辛那提大學的畢業典禮。這是我的第三個學位,但前面兩次由於畢業季發生的種種意外,我都沒能出席畢業典禮。場面熱鬧而新奇,每次校長叫到一個畢業生的名字,底下都是親友團雷鳴般的喝彩聲和掌聲,空中滿是拋起的帽子、氣球和花束。在那樣的氛圍裡,我似乎是一個局外人。我人生許多重大的節點都是獨自度過的,已經習慣孤獨。可是那一天,我突然希望這人海中,有一張臉是為我而來的,有一個聲音,是單獨屬於我的。和前面兩個學位不同,這個學位跨度太大了,只有在抵達終點時,我才真正覺出了其間的艱辛。那一刻我想念親人。我從校長手裡接過證書,突然聽見人群中響起一聲孤獨而嘹亮的歡呼:「Zhang Ling, way to go!」那是我的導師。導師高高地舞動着雙手,碎鬈髮被汗水濕透,一貫緊綳的臉上綻開了裂縫,有情緒流出。我低頭急急走下了台,怕人看見我的眼淚。

畢業後我回到加拿大,先在溫哥華,後在多倫多,開始了我的聽力康復師職業生涯。我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十七年,用薪水支撑着寫作的夢想,每天都在工作、家庭、寫作、閱讀、社交和旅行之間齒輪般地轉動,恨不得一天能生出二十五個小時。繁忙的生活節奏,讓我很少有時間去回想辛辛那提的歲月――那是前塵往事。直到新冠疫情爆發,我被截去了翅膀,活動半徑大幅縮減,世界突然變小。有一天,我毫無緣由地想起了導師,急急上辛辛那提大學的網頁,已經找不到她的名字。我心裡咯噔了一聲,又趕緊去翻看谷歌和臉書,後來終於在臉書上看到了一個與她名字相同的人。我立即發去私訊:「你是……(此處省略二十個字),我是……(此處省略五十個字)。」那人秒覆:「我是。記得。」還是她一貫的風格。那一刻,我脊背發顫,是寬慰,也是後怕。寬慰的是:她還活着。後怕的是:萬一她已經走了,我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愧疚?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臉皮够厚,受得了她的直截了當;我聽懂了她的每一個冷笑話,有些是當時,有些是過後。

疫情終於漸漸平復,我決定去看導師。從多倫多開車,跨越紐約州、賓夕法尼亞州,抵達俄亥俄州。八九百公里的路程,把我帶到了導師的家門口。對,還是那個家,還是那張地毯,三十年前認識過我們的屁股。導師更胖了,也更老了,走路顫顫巍巍,腦子依舊犀利如刀。「你發出威脅要來看我,沒想到還真來了。」她說。

我們坐下來,說着些前塵舊事。我所記得的,她竟然絲毫沒有印象,而她記得的,則是另外一些事。記憶就是這樣主觀,霸道,所以世上才會有一千層的灰,層層都是真相,只是真相和真相各自不同。我終於有機會說出了我的負疚和道歉。我告訴她:我對她撒了謊。當年我投在她門下,原本動機不純。我並非真愛這個學科,它只是我的一塊跳板,一件工具,我利用它幹了別的事。她聽了,淡淡的,不置可否。

我真的需要為自己當年的動機負疚嗎?在十七年聽力康復師生涯中,我把每一天的八小時都奉獻給了我的病人。我用心對待每一位走進診所的人,包括從戰場退役的老兵,從戰亂之地湧來的難民,從切諾貝利逃離的工程師,在沒有安全設施保護下聽力受損的建築工人……我至今清晰地記得一位二戰老兵,戴着我給他配的助聽器,站在辦公室的鳥籠前流下眼淚的樣子。「四十年了,我沒聽過那樣美妙的聲音。」他指的是籠子裡金絲雀的婉啼。我兌現了當年在申請信中所作的承諾,幫助了一群需要幫助的人。我盡了心。動機真的如此緊要嗎?我這樣自我開脫。

「我不記得從前你有這麽多話。」導師和她的丈夫(一位也給我們授過課的教授)異口同聲地說。我想說:「那時我還沒長好,現在我長過了,你們錯過了我的正好」。我還想說:「你那個時候兩眼如冰刀,我敢瞎開口嗎?」結果從我舌頭上溜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句話:「疫情把我憋壞了,兩三年的話放在一天裡說。回家我會做三個月的莫言」。

就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導師也在碼字。她碼的是另外一些字――她要手寫兩百張明信片,自費寄給本州的兩百個家庭,鼓勵他們行使民主權利,參加2022年11月的中期選舉投票。這幾年美國發生了太多的事件,最近一樁攪動了她平安的事,是最高法院對婦女墮胎權利的裁決。

這就是我的導師,一個無法用形容詞歸納和界定的人。高風亮節,憂國憂民,師德醇厚,這些詞都沾點邊,卻又都不真是她。她就是如此一個不受形容詞管轄的人。這樣一個無法形容的人,教出了一堆學生,保不齊其中也會有幾個無法形容的人。這幾個無法形容的人裡,或許也會出三兩個教授,各自再教出幾個這樣無法形容的學生。在某個不確定的未來,地球上或許會走動着一大群都是這樣無法形容的人。想至此,我竊笑:那個場景是有點窘,卻也美好。

 

2022.10.12


張翎 浙江溫州人,海外華文作家、編劇。代表作有《勞燕》《餘震》《金山》等。小說曾獲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兩度),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文學獎項。根據其小說《餘震》改編的災難片《唐山大地震》,獲得包括亞太電影展最佳影片和中國電影百花獎最佳影片等多個獎項。小說被譯成多國語言在國際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