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黃可偉:庭中有奇樹(銅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第七屆「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三甲作品特輯

作者名:黃可偉

畢業後,每次回中大,我都會到聯合書院探望那棵大葉合歡。這十多年來,每一次見牠,除了發現牠的主幹被斬去了一枝,又見到枝葉再少了一點,便覺心痛,2003年我畢業時,牠並不如此,而是非常強壯,枝葉繁茂。

這令我想起牠的同類,不同的樹都屬於植物這個族群,不知道牠們要是心靈感應,會不會聽到十多年前火車站旁的校巴站,那兩三棵白千層被斬下時在慘叫。那時我剛畢業幾年,由本部走下山,走到夏鼎基運動場附近,就聽到電鋸斬樹時發出吱啊聲,那都是樹在慘叫。到走到校巴站時,早已有兩人合抱也圍不住的白千層鋸成很多、很多像砧板的木頭,地上空餘樹樁。現在,每次我登上校巴站前看見剩下來的白千層,都不禁想起牠們那些喪命了的手足。自此,每次見到中大一片綠意,就擔心下次不知道哪一棵樹又會遭殃。

猶記得當年住在恆生樓,那時還沒有陳震夏宿舍的升降機,上課往返都要走那長長的百步梯。每到春夏之交的潮濕季節,百步梯兩旁的台灣相思樹,總有一些毛毛蟲,沿着自己吐下的絲垂下來。每次走在那裡,務必十分小心,以免一不小心毛毛蟲就會掉到臉上,又或勾在雨傘邊緣。可是很奇怪,一到短暫的濕潤季節過去後,毛毛蟲就剎那間消失了,不知道是成長後飛走了,還是死掉了,於是我就覺得這一段毛毛蟲垂下的百步梯,就像被樹木包裹的異度空間,在某一段時間令我與另一些生命相遇。

我這個成長在鬧市的人,自小不是常見花草樹木,可是在中大讀書時,住在這個花木扶疏的大花園,我就立時喜歡上植物了。有一年,我特意到旺角花墟買了三盆小小的有花植物,放在宿舍窗台上,每兩三天就幫牠們淋水,就像照顧自己的小孩。後來植物不再開花了,與我相熟,又同樣愛花的宿舍工友媚姐說:「你要給牠們施肥嘛!」就給了我一些肥料放到泥土中,果然,不久後花就再長出來了。到暑假,我不能帶走花,媚姐自告奮勇說:「我替你照顧留在宿舍的花吧!」又替牠們安上可以逐少逐少滴水的水注,滋潤泥土,這都令我安心。只是後來因為一些意外,盆栽不見了,媚姐見到我後很不好意思,但我知道這不是她的過錯,沒怪她,只不過現在差不多過去二十年,媚姐應該七十多歲了,早已退休,我們也久未聯絡,我覺得她就像那些花,無端端就在我的生命中出現,然後消失,再不見了。

其實那些在我出沒在中大的歲月中,曾經在掩映的花樹間遇上的人物,也不止媚姐一個就這樣消失了,就像我那已記不起名字,低我一屆的中文系師弟。這位師弟要坐輪椅,與我都屬於聯合書院,那時他常與另一個同樣要坐輪椅的師妹,就在聯合那棵仍然茁壯的大葉合歡附近,以輪椅作戰車,周圍飛馳,我就想,他們的生命是多麼有韌力喔。想不到有一天傳來消息,師弟因突發心臟病,過身了。這位師弟,我甚少來往,更不稔熟,可是他每次見到我,總會對我溫文靦腆地笑笑,然後叫我一聲「大師兄」,從此我就再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上個星期,與中學老師同學看《奇異女俠玩救地球》(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在這齣電影中,主角楊紫瓊演飾的秀蓮,在來自另一個時空的丈夫偉文引導下,學懂故意做出某一個行為,再在掛在耳朵的小法寶牽引之下,穿破不同時空,得到另一個平衡宇宙裡另一個秀蓮的技能,於是這個宇宙中一事無成的廢人秀蓮,變成了武打巨星、高超廚師,與失明歌姬。接通另一個宇宙的小動作都很搞笑,有時是用A4紙𠝹損手指縫,有時是跟敵人說「我愛你」,有時是大庭廣眾下尿褲子……我忽然想起,有朋友說過耕種的人學到的不止種花種菜這種技能,而是教我們學懂生死,每次見到植物的生老病死,都是在上一門生死教育課。我就想,如果真的有不同的平衡時空的話,在中大出沒過的人也通過花木這媒介,在不同的程度上接通彼此吧。就像2003年沙士肆虐香港,那一年我大三,在中大最後一年,同一年,在1992年中大醫學院畢業的謝婉雯師姐,因照顧染疫病人犧牲。後來在地理系任教的恆生樓鄒舍監,挑了一棵鳳凰木種在宿舍正門前,我才知道原來我未見過的謝師姐,在1988至1989年住在恆生樓。

有個作家朋友說:「樹很悲涼,因為樹走不動」,但我覺得不是,樹有靈魂,會生長,以牠們的方式郁動。日本富士山下的青木原林海,風景優美,同時又是不少人輕生的自殺森林。那裡古樹參天,樹與樹的根柢虬結、漫生成林,連成同一個生命體,樹都按自己的方式,在四周向外擴張與走動。或許因為神道教信仰,日本人歷來相信萬物有靈,石有靈,舊物有靈,當然草木也有靈了。

在電影的另一個宇宙中,秀蓮女兒最後投進貝果麵包中消失了,但在她自己的宇宙中,女兒卻與自己和好。如果不同的宇宙中有無限可能性,那麼中大小森林中的出現與消失也有無限個組合吧。我曾遇上的人他們都不再回來了,但真的不回來嗎?走在中大的樹下,又好似不是。就像古詩中妻子懷念遠行的丈夫,她盼丈夫歸又無望,但或許在另一個宇宙中他們會重逢。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走過生命的幽谷,或許有意無意間做了一個甚麼特別動作,例如摸摸、看看中大那些樹,就會接通奇異力量,在航向死亡的荒原都市,與已逝者重逢,以及為未來的世界留下一點甚麼。


黃可偉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