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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朗:鬼節(銀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第七屆「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三甲作品特輯

作者名:何子朗

回家的路上,裊裊烽火遍佈屋邨,香火的鼎盛不下赤口時的黃大仙祠。

農曆七月十四是鬼門大開的日子。在此之前由初一起則是燒衣紙的時機。我家燒的衣紙是給一位我從未見過的人。那是張理應陌生的面孔,卻相當熟悉,是我照鏡子能望見的面孔。

爺爺的相貌和我相似,濃眉、大鳳眼、國字面。我倆好似月餅模子印出的兩個帶富貴字樣的月餅。但細看,一個「富貴」是挺拔的,一個「富貴」是略塌的,那是鼻樑。但這點小差距貌似連「嫲嫲」也能矇騙。有時她望着我,我也弄不清這是在看丈夫,還是在看孫子的表情。

爺爺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偷渡來香港的。在那個打拚就能出頭的時代,富貴應該像那月餅模子,年年都能印出幾打。但不富貴的爺爺卻得了富貴病,四十出頭就因癌症躺進棺材入了土,來不及鏤好那月餅模子。

回到家後,母親吩咐我和姊姊把金銀衣紙逐張疊好,說這樣好燒得多。我一邊把伍千萬、伍佰億和壹兆圓交叉堆疊,一邊想,要是燒不乾淨,爺爺冥通銀行的戶口就少了錢到賬。摺疊好不同顏色的鈔票後,我們依次把紙鈔、丫鬟、屋子和汽車置在衣紙袋裡。而紙紥舖也有些應節的新貨色,例如紙口罩、紙疫苗和紙針卡,我隨手把它們扔到袋子裡。母親接過袋子,寫上爺爺的名字和籍貫,便和我倆出門了。

一個大鐵桶,一把鑄鐵用的長叉子。這是排隊燒衣紙的人所期待的兩件東西。燒衣紙的人繞着鐵桶走邊用叉子又翻又戳,有的更會閉眼合十雙手,嘴巴無聲唸叨着。我想,她們是在祭天的巫覡。

前面的人走光了。母親上前拿起那把被燻黑的叉子,然後灑了一把溪錢到桶裡,餘燼的火舌旋即竄上溪錢,使它如枯葉般蜷縮。母親說,這是小鬼們的飯錢,他們飽了就不會搶爺爺的錢。我想,小鬼就是盂蘭節的灶君。新年我家會備些水果和片糖,把灶君的嘴巴黏上,讓他不得跟玉帝告狀。接着母親把衣紙袋放入桶。火燒了很久,把我們的臉都烘紅了。離開前,母親又灑了一把溪錢,這次她沒有說話。我想,這是小鬼們應得的「貼士」。

在宗教課上,老師曾說人死後到投胎隔了七七四十九天,即是中陰期。期間我們要為死者祈福和燒香燭紙錢來積陰德,讓他能找個好人家投胎。我想,既然頭七過了,尾七又過了,爺爺早已投胎,為甚麼還要燒紙錢給他。但香港輪候公屋也要很久,想必奈何橋的登記人龍也不會少。興許投胎畜牲道的隊伍不用排這麼久,正如凶宅輪候時間短得多。若果如此,我倒樂意多燒幾十年的衣紙,讓爺爺慢慢等。

父親是家中另一個見過爺爺的人,但他從不會把我看錯成他的父親。爺爺在父親很小的時候過世,所以父親對他的記憶不多,對爺爺的形象也大都構建自「嫲嫲」留下來的照片,和我相同。父親曾說,他只在六歲見過爺爺一面,但我知道這是謊言。父親出生時肯定見過爺爺,只是忘記了。這怪不得父親。小孩子經常忘東忘西,但絕非壞事,因為小孩子和貓狗能看到成年人看到不到的東西,但他們並不畏懼,總能用那雙無邪的眼眸注視着無人的角隅。真到害怕時,他們卻長大了,業已遺忘從前見過的東西,說鬼神是不存在之物,但心底卻保留着對他們的敬畏。我想,這是人們喜歡看恐怖片的原因。然而我對恐怖片的興趣索然。每逢看完恐怖片,我定要失眠三天,要背靠牆壁才敢闔眼,因為電影裡的鬼實在恐怖,超越了真實。

我喜歡獨自漫步在深夜的街道上,走一些我未曾走過的道路。有一次我走在一條嶄新的街道上。街上的人寥寥無幾,畢竟夜深了。走着走着,我嗅到脆皮燒肉氤氳的肉香。我環顧四周,周遭的店舖早已打烊,唯獨高處一條巨大的煙囪正排出裊裊的水氣。這時我打開手機地圖查看目前的位置――葵涌火葬場。我把手機放回褲袋,想到那是和我身上一樣的肉,我口腔的唾液就泌不出來了,喉嚨變得乾涸,與豐腴的燒肉相去甚遠。

我繼續走,走到人影不復存在的地方。扭頭一看,身畔是一座座墓碑,如梯田般層疊向上建築。我想,墓地緊靠火葬場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我佇立原地,注視着眼前的墓碑,上面沒有鬼火作祟,只有一些和衣紙袋類似的文字。看了一會,我便離開了,走到有人影的地方。農曆八月二十九。因為閏月的緣故,鬼門關要提早一天關上。

夜深,風颳得正勁,吹得風車呼呼地轉。我守在窗邊看風景,兩盞橙黃色的街燈、幾棵正在搖曳着樹梢的大樹和往返的人和車子。這時一隻飛蛾抵擋不住風力,越過窗欄,闖進屋子。飛蛾繞着燈泡飛行,如波濤般上下翻湧。我想,風把牠吹得暈頭轉向了吧。「嗡――」我的頭顱響起耳鳴。

此時空氣凝固似的濃重。街上沒了人和車,風車不轉,樹梢停擺,飛蛾貼在燈泡上。時間漫長得宛若定睛看秒針跳動。「滴答!」屋子傳來鐘聲。我拿起手機看時間――「00:00」。

頃刻飛蛾從燈泡上滑落,落在地板上,虛弱地震動着牠的翅膀。我想,飛蛾撲火或許不是天性使然,而是牠歸來的時辰已到,要回去了。「這麼晚,你在幹嘛。」姊姊走進廁所。「鬼節過了。」我隔着百葉門說。

「那你可以安心去游泳,不怕水鬼拉你當替死鬼。」說完,她吐着舌踹了我屁股 便回了房間。

我撿起地上的飛蛾要把牠扔進垃圾桶,牠倏然展翅飛出窗外。在我手上留下一撮鱗粉,如燒衣紙的灰燼。


何子朗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二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