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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欣琦:檸檬茶症(金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第七屆「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三甲作品特輯

作者名:鍾欣琦

時間,是虛無而有力的存在。

「你記得前幾天在深水埗看到的翻頁鐘嗎?」「它讓我想起《重慶森林》裡Midnight Express牆上的Twemco。」很多時候,和室友談天,也只有我在說話,而她在聆聽。「時間會否沖淡一切?像蘇麗珍在新加坡再次碰到周慕雲,她臉上的腼腆……」「不!時間為虛幻塑造形體,為荒謬建立憑證,為無理築起根基。」她很少說話,更少以這麼強烈的語調打斷我的話。說罷,她的停頓儼如椏枝,延伸成斬不斷的藤蔓,蔓延至整個房間,化為一片沉靜,又像是個氣球,包裹着看不見,卻將要傾瀉的話。凌晨時分的湯宿難得如斯靜謐,只有間中幾陣從隔壁傳來的訕笑和房間內時鐘的嘀嗒聲。黑夜裡,時間的腳步格外鏗鏘有力,像那Twemco翻頁鐘,一下又一下,清脆俐落地將時間翻到新的一頁。每一翻都讓我想到斷頭台鋒利的刀片,那位名叫時間的劊子手正在斷送一個又一個生命,而血,是透明的。

清晨五時,是個天將明未明的時分。很長一段時間,無需鬧鐘,我便自然地醒來,睜開雙眼,坐上幾分鐘,起來,便走到窗前,拉起百葉簾。隨時針與分針的每個交疊,百葉簾的拉帶便添上一層銅鏽,拉一下卻又卡住,而在某些毫無預料的瞬間,「咔嚓」便拉到頂端,我也見慣不怪了,正在冷氣機槽上歇着的麻雀卻每次也被驚動,瞬間拍翼便逃。這一飛總讓我感受到生命強烈的存在。接着,我再推開窗――我曾經在想,鐵窗被推開時吱啞作響,是否在抗議時間的呼嘯?但又會在想,死物怎麼會有感受、有反應,這擬人未免太陳腔濫調了。此刻,天仍靜待破曉,漆黑一片,更遑論能觀賞吐露港公路的景色,但以上一連串動作是為甚麼和何時養成的習慣,我大概也忘記了。

我想這跟西西看她抽屜的鏡子差不多吧,就是個必須要完成的儀式,莫名,卻有需要的。我的室友,也有個莫名的習慣,我替它起了個名字,叫「檸檬茶症」。

她喜歡在下午四時許到蘭苑吃下午茶,準確些來說是喝檸檬茶。那時,人不太多,而她手錶的嘀嗒聲特別響,不知與復古設計有沒有關係。「篤、篤、篤……」長而小的鐵匙銳利地穿過檸檬顆粒,串上檸檬片,再敲響杯底。手錶聲響配合地為它伴奏,剛好互不重疊,她使勁地戳着檸檬片。原來,幾乎完美的紅茶漸變色消失,紅色與棕色交融渾濁;橢圓形的檸檬片被戳至杯底,一片摺疊着一片,扭曲變形;檸檬的酸味肆意蔓延至整杯紅茶,橫蠻地奪去主角之位。她鬆開捏緊後稍稍泛白的指尖,交響曲戛然而止,剩下鐘聲獨自笙歌,或許也不成曲。她啜了一口檸檬茶,一陣酸味頃刻襲來,舌苔瞬間分明,仿如芒刺,空洞無神的臉容旋即皺成一團,雙眸連成一線。一會,她笑了,滿足地笑了,然後更使勁地戳着檸檬片,畫面重複再重複,直像卷卡了帶的菲林。

她說小時候,即使是剛送到餐桌的檸檬茶也會令她覺得酸,還嚷着要加糖漿。但愈是長大便愈喜歡帶酸的檸檬茶。說到底,就是時間,磨掉了她的味覺、對酸的敏感。彷彿《蘇菲的世界》裡,人從兔毛頂端墜落至陷入底部般……我們偏愛蘭苑室外的座位。秋風拂過,有些時候會一併將旁邊大樹的樹葉帶走,讓我想起時間的噬人之力。對那些葉來說,一年,便是一生;甚至於曇花而言,一天,便已一生。「時間重要嗎?」我問室友。「嗯,我想。我們不就是每天也追趕着時間的步伐?」「那時間是甚麼?」對話一如既往陷入了沉默。我們都不知道。

思緒將我帶到未圓湖,想起湖面上無數的波瀾,一個又一個盪開,順着風向,推着便流向東面,有時是南面,或是北面,但終點是甚麽?好像也沒有答案,只知道要一直流,一直流。這是個不可撼動的價值。

日複一日的動作形成習慣,習慣摧毁一切追問的藉口。那些一旦認知了便無法倒帶的概念,直至消失,也不會抹去,世代承存,成為無以名狀的束縛。也許,檸檬茶症不是一種病,而是個失調的過程。當荒謬在生活中隨時間滋長,樣子彷佛檸檬片,被使勁戳過再變成顆粒,碎成千萬張臉,從反抗到順從,再到失去要抵抗的意識,連死去也不察覺。酸,也不是一種味覺,而是種觸覺,在麻目空洞的臉容上添上點扭曲的神態,提醒你,你,還活着。

清晨五時,是個天將明未明的時分,是個世界還未被名字劃分的時分,是個充滿生命力的時分。


鍾欣琦 香港中文大學法學士課程(二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