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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版本學.賈寶玉.後四十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李浩榮

版本學

讀《紅樓夢魘》,仿如隨張愛玲遊歷太虛幻境,天書都列在案頭,湊近細看,讖語卻難以參悟得透。領遊的神女也懶理讀者皺眉搔首,她就躲在牆旮旯裡,自嗔自笑,我勉強翻了大半部還是讀不去。「假如你非常熟悉《紅樓夢》的各種版本,那麼讀《紅樓夢魘》才會讀得出好處來。」張惠老師是香港《紅樓夢》學會會長,那天我跟老師喫下午茶,張老師說,《紅樓夢魘》論述晴雯身世,即見人所未見。《紅樓夢》第七十七回,晴雯被王夫人攆出怡紅院,寄住哥嫂家裡,睡在一領蘆蓆上,病得蓬頭垢面,景況淒涼。這姑舅哥哥原不過是遠房親戚,晴雯無父無母,自小被賴大買下,是奴才家裡的奴才。哥嫂眼見晴雯遭棄,哪裡有心腸照管,由她一人在屋內爬着,嗽個不住,並說些歹話給她聽,只望她快快了結。金陵十二釵副冊批晴雯「身為下賤」,但「心比天高」,嘴巴刻薄,大觀園內樹敵甚眾。第二十六回,佳蕙便不屑晴雯服侍寶玉得賞,說「只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着寶玉疼他們,眾人就都捧着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張愛玲瞧出這一番話跟早本有別,甲戌本乃言晴雯是「仗着老子娘的臉面」。據此,張愛玲推斷曹雪芹初期的設計裡,晴雯並不是孤兒。不但不是孤兒,第六十三回似乎忘了改寫,故仍寫着晴雯的爺娘為賈家「三五代的陳人」,地位不低。但我想,到底是孤兒更佳,那樣尖刻的嘴牙,方算率真無畏,而非仗勢凌人。況且,無父無母的身世才好與林黛玉相照應,畢竟晴為黛影。跟張惠老師聊起《紅樓夢》裡三名自幼失怙的女子,晴雯、黛玉、夏金桂,皆高傲自憐,口輕舌薄。她們陰暗的衣袖裡委實藏着一方抹淚的手帕,繡着含悲的風木。「林黛玉說話刻薄可能是一種自我的保護。」張惠老師倒是體諒黛玉的,「雖然外婆疼愛她,給她吃的穿的,但沒有人指導黛玉該如何融入這個大家庭,她要自己去摸索。」林黛玉於第三回登場,入寧國府拜見外婆。甫見面,賈母即把孫女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着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落淚,黛玉也哭個不休。眾人慢慢勸解住了,但不久,敘起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賈母又不免傷感。她攜住黛玉的手,又哭了起來。張老師教我留意甲戌本的回目,〈榮國府收養林黛玉〉,不同於通行本〈林黛玉拋父進京都〉。「收養的意思是指林黛玉基本上等同於孤兒了,」老師可憐這幾歲的孩子,「在『收養』旁邊,脂硯齋批道,『二字觸目淒涼之至』。」記得第三回時,黛玉的父親尚在人世,我問老師,何以黛玉會淪落成孤兒?張老師猜測,大抵喪妻後,林如海那邊不再方便教養這女兒,只好把黛玉送進千里之外的京城,「她整個人是被連根拔起,無依無靠了。」榮國府又不同於別的家庭,裡面的人全是一個富貴心,兩隻勢利眼,所以,林黛玉自踏進鐵門檻後,終日不敢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我在中學教文學科,其中一篇範文選錄自此章節。老師提醒我,帶領學生遊覽大觀園時,不要只顧欣賞雕樑畫棟、華衣美眉,還要為那些來自不幸家庭的孩子,披衣問暖,加添關懷。

 

賈寶玉

張惠老師說,《紅樓夢》裡,她最喜歡的男角色就算賈寶玉了。「我欣賞他對女性的愛護,說女孩子是水做的骨肉。」老師用茶匙輕輕一攪,面前那杯熱檸水迅即浮起微塵般的纖維,「賈珍等人做了不少傷害女性的行為,寶玉不像他們,他是《紅樓夢》裡的一股清流。」不過,流水再清澈也有碰着石頭的時候。寶玉愛嚐胭脂水粉,整天個混在女孩兒中,不避男女之分,把人家給害了的事,也是有的。第三十回,盛暑之午,寶玉上母親房來,見王夫人在涼榻上睡着,金釧兒坐在旁邊搥腿,斜眼亂恍的。寶玉輕輕走到金釧兒跟前,逗着她玩,先是把她的耳墜子摘下,然後又掏出香雪潤津丸來,往她口裡推送。金釧兒噙了,寶玉就上前來,拉着她的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倆人推推拉拉,打情罵俏。不料王夫人翻起身來,照金釧兒臉上打了一個嘴巴子,指着啐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並即把金釧兒攆出府去。隔了兩回,金釧兒跳井的消息傳至賈政耳裡。賈環趁機造謠,跟父親說,哥哥寶玉強姦金釧兒不遂,並打責了她一頓,金釧兒才賭氣輕生。話未說完,賈政已氣得面如金紙,喝令小厮,把寶玉拿繩捆上,用大棍着實打死。賈政今回下手極重,除了因誤信淫逼母婢之謠,還怪罪寶玉在外流蕩優伶,在家荒廢學業。剛才賈雨村入府想見寶玉,談談文章學問,他拖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出來會客,臉上一團愁悶。賈政見着,已生了三分的氣。「寶玉無心於仕途經濟,不願去考科舉,瞧不起賈雨村之流的祿蠹,但他有沒有為自己的家族想過呢?」沒想到張老師會說,《紅樓夢》裡,她最討厭的男角色竟然也是賈寶玉。「寶玉的父親能當官,已經是皇上額外開恩了,不可能再開恩給寶玉了。」張老師以清代的官制分析小說,「作為世家子弟,寶玉既不能走經商之路,又不能建立軍功,只有通過科舉當官,才能在社會上爭取一席之地。」寶玉被打得臉色發白,漸漸氣弱聲嘶,哽咽不出。他底下穿着的那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門客見打得不祥了,趕着上來,懇求奪勸。賈政哪裡肯聽,說道:「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賈政杖責寶玉不讀書是在消極處擔憂,張惠盼望寶玉考科舉是往積極處打算。「抄家時,他若是做官的,在朝廷裡有話語權,至少能做點甚麼,而不是令全家束手就擒。」《紅樓夢》開篇,曹雪芹自述,平生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很多人認為那是反話,我不同意。」張老師相信賈府正是曹家的縮影,「曹雪芹眼睜睜地目睹家族被毀,能毫無愧疚嗎?不可能吧,我覺得曹雪芹的懺悔至少有部分是他的心聲。」張老師列了歐陽修、蘇軾、范仲淹等大儒出來,皆進士出身,「可見,考科舉不一定就是壞事,中舉也不一定就讓人腐化。」

 

後四十回

寶玉在大觀園裡閒逛,碰見探春幾個女孩子釣魚,出主意說:「咱們大家今兒釣魚,占占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着,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着,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先釣,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吞着鈎子了。輪到李紋接過探春的竿子,垂下去半晌,鈎絲才稍稍一動,挑起來,卻是空鈎子。李紋把鈎子提上來瞧看,原來往裡勾了,笑道:「怪不得釣不着。」於是忙叫丫環素雲把鈎子敲好,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然後,李綺與岫煙皆是把釣杆兒一揮,便釣着了。寶玉倒要學姜太公,走下石磯垂釣,可是掄着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寶玉發急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好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美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極,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杆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鈎子也不知往哪裡去了。我曾聽幾位前輩說過,讀《紅樓夢》至這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釣游魚〉,頓覺語言無味,情節拖沓,與前八十回判若雲泥。我問張惠老師可有同感?「你何不去請教那些前輩,」張老師打趣說,「何以見得語言就變拙了?」我們師生相視而笑。第八十一回問題是有的,老師輕輕一摸髻上的紅牡丹,淡淡說道,釣魚這活動不像是當時大家閨秀應該玩的娛樂,「她們該去吟詩、下棋、彈琴才對。」活動形式有失身份,結構也顯出了問題。「《紅樓夢》幾乎都是伏筆,前後呼應,但是這一回的釣魚可純是閒筆,後面完全沒有對應之處。」曹雪芹砌雕樑畫棟,栽奇花異卉,細心去看,灰線草蛇的痕迹都在其中,接手去替他續建紅樓的人,非有相匹的天資不可。「後四十回是否由別人續補,是晚近才出現的意見。」胡適那輩學人對後四十回貶抑過分,張惠老師不敢苟同,「起碼書成了以後一百年沒有人看得出來。」論者往往批評《紅樓夢》結尾安排寶玉考科舉,有違怡紅公子蔑視功名的情性,張老師說,其實此節前文早有伏筆了。第十六回,秦鐘彌留之際,魂魄本已離身,忽聞寶玉探望,便央求神差,略發慈悲,讓他回去和這好朋友說一句道別話。鬼判懼怕寶玉運旺時盛,只得將秦魂放回。秦鐘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勉強嘆道:「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這一句遺言見於庚辰本,而給程乙本刪去。刪掉了,那就跟續補失了照應。「程乙本改動不少,把前八十回有些地方也給改了,」白先勇近年廣推程乙本,張老師說,「我自己對程乙本是有保留的。」寶玉中舉,然後才出家,張老師說,安排合乎情理。第一,給父母一個交代。第二,如果抄家之後遁入空門,像走投無路似的,給人一種迫於無奈之感。而現在,寶玉不執著於榮華富貴,拋卻功名,則更為灑脫了。


李浩榮 現職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