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凌嵐
那年五月初我們一家三口離開香港,帶着一點剩餘的錢回到美國。那時美國經歷的金融危機已經接近尾聲,紐約附近的小鎮到處都在大减價賣房子,但那些價格百萬的豪宅即使是打對折後我們也買不起。我們委託的經紀瑞雅娜好不容易在紐約以北,康涅狄格州南部的小鎮找到一個老舊的農舍,一層,兩臥室兩衛。客廳裡的窗戶幾乎被後牆上爬的青藤遮住,窗欞細瘦破敗,外牆上那些茁壯的藤蔓感覺就要突破窗入戶。房間裡白天開了燈光線也很暗。偶然路上汽車馳過,噪聲傳透薄薄的外牆,汽車引擎加速,輪胎在土路上摩擦,排氣管裡尾氣噴出來帶着突突突一連串的響,聲聲入耳。好在路上的車沒有那麽忙,尤其是到了晚上,門可羅雀。夜裡可以聽到河水在石頭上流過的聲音,那條河在後院的盡頭。
這個農舍在我們可以承受的價格範圍內,更重要的是,小鎮的公立學校屬於好學區,秋天開始小兒子盧卡要上小學一年級了。「地方嘛,偏僻了一點,遠離通勤火車站,遠離高速公路。一條土路走上好幾里……」她說。我們趕緊解釋,我們不通勤上班,一年都去不了幾次城裡。我一直對丈夫在美國找到工作不抱太大的希望,他平時幫科技公司做一些編程的零活,加上鄉下生活費便宜,孩子上公立學校不用交學費,日子可以混下去。
農舍最大的優點是地大,足足有兩英畝,院後有一條小溪,兩米寬。正值豐水季,河水湯湯,水清見底,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條小河從哪裡來,將流到哪裡。小溪對岸是一百多公頃的自然保護地,屬於鎮裡的公家地。沿着溪水長着齊腰高的蒲葦,一米多高,正開着黃色的花,蒲葦邊有大石,石上青苔碧綠。美國東北部夏天不熱,一半的日子陰天或者下雨。水邊草木森森,天地因為那流動的水色似乎籠罩了一層光。瑞雅娜見我們盯着後院看,搖頭說可惜了,有小溪的地方屬於濕地,受聯邦濕地保護法管,這麽大的後院除了看看你蓋不了甚麼東西,說着她伸直了手臂對着後院畫了一個圈,給我們示範濕地保護法所管的邊界,基本把後院都包括了進去。我們一家三口,兩個大人都不是動手能力强的那種,加蓋房子不在短期計劃內。
農舍通向後院的門外有一個破舊的曬台,從曬台拾階而下有一條紅磚鋪的小路,可以蜿蜒曲折地走到小溪邊。農舍長期無人打理,磚與磚之間長着野草,磚破碎,長滿青苔,又滑又破,小路支離,中文裡一個詞叫「道路渙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水,植物,太陽暴曬,把一條小路弄得若有若無,成為一個整體,零星紅磚點綴其中,磚上落着鳥糞和苔蘚的痕迹。我忽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事,問這裡會不會有很多野生動物?瑞雅娜點頭再點頭,說那當然,那條溪水……說着她又做了一個手勢――地面之上,天空之中的生靈,都會被這條溪水吸引過來。說完她看到我的表情,安慰我說沒有甚麼大動物,狐狸、土狼、野貓都怕人,不招惹牠們,牠們不會主動襲擊你。說完這個承諾,瑞雅娜環顧四周,再次强調「這個院子真的需要好好整一整了,房價這麽低也是有道理的……」我心裡說這個院子很美,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這種書呆子的話也幸好沒說出口,瑞雅娜建議,我們應該以破敗的後院為藉口再砍價一萬塊錢。好啊好啊,我當然贊同。她大概猜到我這個亞洲人聽不太懂她的話,手勢豐富,充分利用肢體語言。
農舍基本格局是一個像倉庫一樣的大房間,左邊是廚房,右邊算客廳,中間有一個十尺寬的紅磚砌的壁爐把大空間一分為二。壁爐爐膛巨大,對着廚房和客廳各有一個開口。客廳的那個開口外面罩着黃銅製的爐網。廚房的那邊是一個鐵鑄的小門。兒子盧卡說這個壁爐像不像童話《糖果屋》裡女巫的烤爐?說着他就往壁爐上爬,這時壁爐裡傳來悶悶的轟響聲,果然裡面住着女巫的鬼魂,我說,盧卡有點害怕了,不敢亂動,他扭頭看看我,察看我臉上的表情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我知道,他也喜歡這個農舍。
搬入時在五月底,過了兩天即是老兵紀念節,從那個長週末開始北美洲正式進入夏天。入住前房產經紀人來電話囑咐,點壁爐要等到八月以後,現在是燕子的季節,壁爐煙囪裡住了好些燕子;且無論壁爐裡是否有火,罩在壁爐門外的黃銅絲網一定要關好。
「好些燕子」究竟有多少隻,我不清楚。壁爐在黃昏或者清晨發出轟轟的聲音,每天如此,盧卡說是女巫的靈魂在說話。到了晚上,轟轟聲變成鳥兒的嘰嘰喳喳,房間裡有任何動靜――我們走路的腳步重一點,壁爐裡都會傳出叫聲。入住後的那個月,時差加上為收入擔心,我常常失眠,到凌晨才有點睡意。北方的天破曉早,有一個清晨五點我站在院子裡發呆,成群的黑色的鳥從煙囪裡飛出來,有幾十隻。牠們轟轟然像迷你戰鬥機,飛速如閃電,嘰嘰喳喳地叫着,在天上盤旋。這些燕子通體黑色,小小的身影襯着夏日的晴空,在天上一遍一遍地盤着。清晨和黃昏是牠們飛行高峰,中午大太陽的時候反而靜悄悄的。我以為像所有的鳥類,燕子也怕熱,估計中午是午休時間。實際上呢,清晨和黃昏是飛蟲活躍的時間,燕子在天上飛,原來是在捕食昆蟲,這是人家吃飯時間。
燕子飛行時發出卡卡聲帶着機械感,好似快速轉動的鐘錶,有鄰居告訴我這聲音是牠們翅膀扇動時的響聲,不是燕子叫。燕子會叫嗎?我問。煙囪裡傳來的嘰嘰喳喳,那就是小燕子在叫。嗯,那我倒是很熟悉,嘰嘰喳喳。
這些飛得極快的生靈是北美洲的雨燕,學名叫「煙囪刺尾雨燕」,chimney swift。每年暮春時牠們從南美洲飛到北方來,棲息地幾乎覆蓋美國和加拿大,築巢,孵卵,過一個夏天,到八月末幼雛羽翼豐滿,全家再往南飛。雨燕一般在峭壁上築巢。老式的煙囪的內膛並不平整,水泥漿砌的牆面有毛刺一樣的凸起和暗隙,這種帶毛刺的磚牆成為雨燕的最愛,每年夏天牠們大量入住進煙囪裡,被叫做煙囪燕。牠們的窩茶杯大,垂直築在老式煙囪的內牆上。新式的壁爐煙囪內膛是一根金屬管子,管子光溜溜的,燕子的爪抓不住把不牢,而且容易滑落。鄉下老房子多,所以燕子窩也多。
有一次家裡來客人,不知是誰搬動了壁爐門前的金屬網,等客人走了,我們回到屋裡,只見一隻燕子在房間裡一邊飛一邊撒下鳥屎。憑着高超的飛行技巧,牠幾乎飛遍一樓的每一個房間,廚房、客廳、兩間臥室,連洗手間和臥室裡的壁櫥都沒有放過,因為洗簌檯和衣櫃上也落了幾滴灰綠色的「遺澤」。等參觀滿意了,牠才從壁爐門的原路飛回窩裡。第二年,兩隻小燕從煙囪裡落到壁爐底上,老燕子飛下來給牠們餵食。兩隻老燕的翅膀在壁爐裡飛快地扇動,上下自如,絕對不會「撞車」,讓人眼花繚亂。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麽技術高超的飛行家。
另一次燒壁爐後餘燼忘記清理。老燕子在壁爐裡嘰嘰喳喳地叫着,聲音比平時要吵很多。等我們意識到壁爐裡出事了,打開壁爐門往裡看,小燕子的身體已經僵直。原來那隻雛燕不小心從窩裡跌下,落進灰裡,活活被細若粉塵的灰嗆死。全過程不過幾分鐘時間。我打開壁爐的門,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燕子――短短的圓柱形身體,像一隻蟬,羽毛尚未豐滿的翅膀已經很長,拖在身體的兩側。爐灰可以如此致命,後來讀到林培源寫潮汕地區民間舊時的操作,「嗆爐灰」,真把我嚇到了。爐灰纖小如飄塵,卻暗含殺機,而且這個隨手可得的普通東西居然已經那麽熟練地被人類當武器來運用。
春分以後,北方還是寒冷的,地上有積雪,從氣溫看漫長的嚴冬似乎沒有結束,春天的暴風雪時時襲來。但日子卻悄沒聲兒地突然轉彎,離開原來黑沉沉的長夜,朝着一條看不見的線往夏天走,白天的時光變長了。野火鷄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最先聽到的是牠們在黃昏時的叫聲,一聲接一聲,咋聽到像某種大鳥在咳嗽,又孤獨又滑稽。有一天我和鄰居老喬站在後院裡,林子深處傳來一連串奇怪的鳥鳴,停了幾秒鐘,又開始了,老喬側臉示意,手指着樹林的某個方向,說在那裡了,樹頂上。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朝那一片樹頂看過去,在葉子還沒有完全發芽的樹巔,模糊看到巨大的一團,日落以後光線迅速黯淡下去,甚麼也看不清。那是一隻湯姆,tom,他說。「湯姆」是當地人叫公火鷄的別稱,未成年的公火鷄叫傑克,母鷄叫傑妮。
過了一天,早上我在後院看到這群野火鷄站在溪水邊,一隻湯姆帶着十幾隻母鷄。母鷄是黯淡的棕黑色,湯姆體型高大,脖子上和背上的羽毛是華麗的古銅色。下巴那塊垂着一塊類似於鷄冠的軟肉,發情時顏色通紅。湯姆圍着母鷄們轉圈,咕咕地叫着,英文裡gobble這個詞是專門留給火鷄的動詞,亦行亦鳴,嘀嘀咕咕。當着我的面,這一群裡的湯姆像驕傲的將軍,一雙大翅膀拖在地上,尾巴上的羽毛像開屏一樣展開來,這麽一番操作後牠的身形比原來還要魁梧,在母鷄面前展示牠的優秀基因。這種北美洲最大本土的鳥類,有着笨重碩大的身體,長長細細的雙腿,細弱的脖子,和身形比不成比例的小頭,三角形的小臉是藍色的,下巴垂着彤紅的鷄冠,就是這麽一幅色彩斑斕,又威武又搞笑的模樣。野火鷄一度遍佈北美洲,美國開國時期的總統本傑明.富蘭克林曾建議把野火鷄作美國的國鳥。幸好這個方案沒有被採納,獨立革命後過了不到一百年,大量捕獵幾乎讓野火鷄絕迹。現在看到的野火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重新引進到野外,才又繁衍開來。
與在地上笨拙的身姿形成對比,火鷄飛行敏捷優雅,很難想像這種走路小心翼翼的鳥兒能飛得那麽高那麽遠,在高速公路上行車,有時會看到成群的野火鷄從頭頂上飛過。本傑明.富蘭克林推薦牠作國鳥,大概也是這個原因。若真成了國鳥,野火鷄藍色的小尖臉和纍贅下垂的大紅鷄冠就會出現在國徽上,而不是現在這個徒有孔武有力的外表,智商不高的白頭鷹了,顏值是多麽能唬人又不靠譜的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大的野火鷄,忍不住好奇,朝牠們走過去。覺察到我在靠近,牠們互相交換一下眼神,忽然一個呼嘯,齊齊地展翅,從我頭上飛過去。這十幾隻野火鷄在空中低飛時,翅膀扇動像木片彼此打擊的聲音,啪啪啪,咔咔咔,頻繁嘹亮,迴盪在初春乍暖還寒的早晨。牠們的影子在後院枯黃的草地上落下飛毯一樣的陰影。這些陰影迅速掠過,並像水流一樣蔓延到農舍入冬前新換的紅色屋頂上。在那裡牠們輕巧地落下,回頭以俯視和戒備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再次振翅起飛,飛到遠處的林子裡。
成年野火鷄體形很大,湯姆重量超過十公斤。母火鷄是敦實矯健的褐色,長腿,尾部和翅膀上羽毛像蘆花鷄。母火鷄的眼睛安靜謹慎,體形比湯姆小很多,也不像公鷄那麽好鬥。野火鷄群是按性別分群的,母鷄們帶着各自的雛鷄組成一群,數量從十幾隻到二十幾隻;公鷄們自組一群。這兩個群只有到春天交配的季節才交匯。這是老喬給我的野火鷄科普知識。野火鷄成群結隊在樹林間草叢刨食,以單一列隊在樹木高草間走走停停,時不時側耳傾聽周圍的動靜,畫面好似古代一隊印第安土著步兵。東岸上到緬因州,下至北卡南卡佛吉尼亞,野火鷄遍佈荒野。春夏時高速公路路邊都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牠們,飛速行駛的汽車的噪音對這些在草裡覓食的鳥兒似乎毫無影響。有次我在紐約城裡的靠近中央公園的街上,看過一隻公火鷄慢騰騰地過馬路,警察特意攔下路上車輛給這隻肥壯的大鳥讓道。
許多天的黃昏,都可以聽到湯姆的叫聲,咯咯咯咯呃――四聲短一聲長,暮色蒼茫時,野火鷄叫聲特別孤獨。那是求偶之聲,求友之聲。火鷄叫的時候,附近樹上的一隻貓頭鷹也會叫,好像一個聲音碰響另一個聲音,一個詞語碰響另一個詞語。貓頭鷹有時會叫上一夜,那是單調的一連串who who who who who……我若在後院會佇足聆聽,我知道獨居的老喬也在聽,夜裡的鳥鳴是孤獨的,聽久了反而有生命的溫暖,好像在說天地間你不是唯一一個。不遠處的土路上行車漸稀,夜色像水一樣淹沒樹林和溪水的界限。貓頭鷹對我這個房東已經熟視無睹,河水的嗚咽和老喬家狗吠以及無所事事在後院的橡樹下發呆的我,都被沉默地接納了。
在鄉下,每一座房子邊至少有一窩貓頭鷹,人的起居飲食帶來了老鼠,老鼠引來圍獵的貓頭鷹。夏夜,循尋着貓頭鷹的叫聲,往那個方向的樹上用手電照,你就會看到那裡的樹枝上蹲着一隻。火鷄屬於春夏時節,貓頭鷹是常年的。
大衛.芬奇的電影《本傑明.巴騰奇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是根據菲茨傑拉德1922年發表的同名短篇小說改編,關於一戰結束後美國南方小城新奧爾良發生的奇事――鐘錶匠的愛子在一戰中陣亡,喪子之痛讓鐘錶匠突發奇想,決定在新年子夜那刻,將城市的報時大鐘改成倒走。到了子夜那一刻,全城通宵狂歡迎新,一個叫本傑明.巴騰的男孩出生,他是唯一一個被那隻不往前走的帶魔性的怪鐘傳染的人――生下來即八十歲,一生逆時間生長。童年是滿臉皺紋,走路蹣跚的老人,隨着時間流逝他慢慢變得年輕。到了垂暮之年他蛻變成一個通體粉嫩的嬰兒。在菲茨基拉德的衆多名著中,《本傑明.巴騰奇事》不算出名。1981年拉什迪出版劃時代的巨著《午夜之子》,也是類似的劇情引線,但拉什迪並沒有說明過他從菲茨基拉德的作品受到啓發。《午夜之子》是指1947年8月15日子夜,在印度從英属殖民地轉變成獨立國家那個時刻出生的孩子,他們都具有超自然的神力。這樣的孩子不止一個,而是一群。
回到電影,每到本傑明.巴騰人生轉折點,就會飛來一隻蜂鳥,在空中飛定,與他眼睛平齊,跟他對視,然後倒退着飛遠。蜂鳥是世界上最小的鳥,也是唯一能在空中倒着飛行的鳥,正是因為這個特點,蜂鳥被用來象徵着本傑明.巴騰的逆時而長的人生。從這部電影我第一次看到美洲這種微小脆弱的鳥。待我到鄉下住下來,才發現蜂鳥在美國非常常見,可以說遍佈從洛杉磯到紐約的東西兩岸。美國的蜂鳥有十四五個種類,大部分種類集中在加州南以及亞利桑那州地區。只有一個品種,通體灰綠色的羽毛,愛飛到紐約這一帶的北方。
蜂鳥如此普遍,蜂鳥餵食器也。沃爾瑪超市賣的是我見過的最價廉物美的一款。三塊九毛九, 一隻紅色塑料罐,一頭是可以旋下來的空心托盤,托盤上有細小的裂口。用1:4的糖水比例調出甜水,倒進塑料罐裡,把托盤蓋好旋緊,倒扣過來,甜水從塑料罐裡流入托盤的內裡,液體與裂口處平齊。把這東西掛在樹下,過兩日就會有一隻蜂鳥飛過來,站在托盤邊緣,就着那細小的裂口,舔舐罐裡的糖水。蜂鳥和雨燕一樣,是寒冷的北方進入夏天的標誌。
蜂鳥全身羽毛以灰褐色為主,翅膀和尾部帶一點綠色,不鮮艷,唯脖子上有一塊是閃亮的虹彩羽毛,在陽光下會發出耀眼的珠寶一樣的光澤,閃紅色就叫「紅寶石蜂鳥」,閃綠色就叫「祖母綠蜂鳥」,比如來我家的就是「祖母綠蜂鳥」。蜂鳥飛得實在太快,翅膀扇動次數每秒鐘超過三十次,這種高速閃動讓蜂鳥可以像直升飛機那樣在空中定點,倒行,上下翻飛自如,好像在進行一場複雜的飛行表演。因為翅膀扇動快,它像直升飛機的螺旋槳轉動那樣嗡嗡作響,英文裡的hummingbird這個詞因此而來,humming即馬達轉動的嗡嗡之聲,蜂鳥實際是嗡嗡鳥,跟蜜蜂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嗡嗡飛行,不管是紅寶還是綠寶,你看到的就是一個像巨型蒼蠅一樣灰綠色的東西,在空中嗡來嗡去。
一隻蜂鳥佔一個餵食器,絕對不跟別的蜂鳥分享。一旦發現一個屬於牠的,除了吃飯時下來吸兩口蜜汁,牠一直待在附近的樹上,或者房頂上,守候着這個「食槽」。任何其他的蜂鳥前來,這隻就毫不猶豫地飛出去奮力驅客。不要說蜂鳥,就是任何鳥或者人靠近那個蜜汁罐子,牠都會立刻飛到近前偵查一番,圍着你看仔細到底是敵是友。蜂鳥用牠針一樣的長嘴啄打其他的蜂鳥,這種外形纖小的小東西其實挺兇悍的。
蜂鳥沒有燕子那麽聰明,一旦誤入房間,牠會犯迷糊,不知道怎麽飛出去。夏天下雷暴雨的時候,如果車庫的門開着,蜂鳥就會誤飛進去躲雨。雨停了,蜂鳥有時能從敞開的大門飛出去,有時卻不能。我們遇到過這麽一隻傻鳥,進了車庫以後,白色天花板讓牠迷糊,牠一直在靠近天花板的空中閃動翅膀,努力往上飛。我們把車庫門關上再打開,把窗戶打開,讓自然光進車庫,給牠示意,但牠就是不能GET到光源的變化。
我們上網急查解决辦法:讓一個小孩子舉着一個長杆,站在車庫裡靜止不動,飛累的蜂鳥會站到杆子的頂端,然後孩子舉着長杆走出車庫。這個辦法不知道靈不靈,但別無良方,就它了――盧卡拿家裡換燈泡用的長杆子走進車庫裡站着,幾秒鐘以後,那隻精疲力盡的傻鳥穩穩坐在杆頂,盧卡托着這隻傻鳥慢慢走到室外,牠呼一下就飛開去。
跟燕子一樣,蜂鳥的記性很好,每年會回到舊食槽那裡看看。如果罐中物用盡沒有新的甜水添加,牠還會主動在你面前晃幾下,飛到與你眼睛平齊的高度,在空中定住,與你對看一秒鐘,意思是你好,飯在哪裡?我吃甚麼?……這種對話當然是我想像中補白,但蜂鳥對我的看是真的,「看」是凝視也是審視。這微小的鳥兒强悍又精明,察言觀色,以目傳情,在牠眼中我這個巨無霸的生物不過是一個可以走動的食物來源。《列子》裡有一個成語「鷗鷺忘機」:「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往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蜂鳥和《列子》裡的歐鷺同,都是精明的小東西,自然生存的勝利者。
八月的某一天開始進入颶風季。加勒比海上幅員幾千里的雲團,飽吸了海面上蒸騰的濕熱水汽,這團水汽因為內部的低氣壓與邊緣的高氣壓形成的壓力差開始旋轉,旋轉的力加速海面水汽的上升和被雲團吸收,這個雲團就變成颶風的內核――颶風眼,它像一隻巨無霸的飛碟,在遼闊的海洋上空高速地轉動掠過,上升的水汽加速它的轉動,增加它的體量,直到它變成一個直徑幾千英里的颶風,被大陸上的高氣壓所吸引,從海上逼近過來。颶風登陸的第一站是南方的州,佛羅里達、佐治亞、南卡羅萊納……這麽一路上來,不消幾日,這個帶着雷電和暴雨的雲團就是颶風,抵達北方。連日的熱帶暴雨讓枯水期見底的小溪暴漲,溢出河牀的水湍急,像拚命繁殖的真菌,帶着棕黑色的淤泥脫落的樹枝,漫到岸上來。跟着河水上岸的,還有水裡的烏龜。
住到鄉下才知道野地裡水塘裡龜類物種數量之多,讓我想起文革時那句罵北大的話,「池淺王八多」,真是這樣――這些烏龜平時在水裡一動不動,天氣暖和以後都出來了,一個巴掌大的水塘可以有十幾隻烏龜。春天時大大小小的烏龜爬到小河岸邊的岩石上曬太陽。連紐約中央公園裡的水庫,沿着岸的石頭都停了一圈的烏龜。牠們像嘮嗑的小保姆那樣把頭湊在一起,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掃一眼四周的情況。牠們會打嗝,會咳嗽,也會在受驚時嚇尿了。據說烏龜的眼睛構造跟人眼類似,我們看到的世界也是牠們的眼能看到的。
野生烏龜裡最常見也是最大個兒的品種是鰐龜,也叫鷹嘴龜(snapping turtle),普通的有臉盆大,最大達三十公斤重。鰐龜長着厚厚的長方形灰綠色龜殼兒,跟河牀是一個顏色;長長的脖子,有力的下巴,嘴像鷹嘴一樣呈鈎子形狀。鰐龜遍佈北美的山林濕地,最北到加拿大渥太華的野地裡都有。牠在水裡就像一塊會游水的石頭,半浮在水面,三角形的腦袋伸出水面,綠豆小眼機警地打量着水面上的動靜,過一會兒牠會安靜地沉在河底。上了岸這東西脾氣很大,我們救過的一隻被水沖上公路的鰐龜,牠在路中央,起碼有五十斤重,像磐石一樣堆在路上。見我們靠近,牠兇狠地把頭甩來甩去,嘴巴大張着威脅地發出嘶嘶的聲音,怕我們把牠逮住燉湯。老喬一再提醒我千萬不能用手摸牠,鰐龜力氣大到可以瞬間把人手指咬掉。我們撿了兩個大樹枝,在地上拍打着半趕半哄,慢慢把這個巨無霸朝路邊上擠,否則公路上的車撞上牠會翻車。鰐龜體形大,壽命也長,龜是動物界可以一直生長的物種。
方圓百里內的野生食肉動物,按體型從小到大排列,有浣熊、臭鼬、野貓、狐狸、郊狼、鰐龜,鰐龜是最大的,若不是住在這裡我絕對不相信烏龜會坐上山林之王的王座。只有親眼見到,才能相信狐狸有多小,除開那條豪華漂亮的尾巴,牠的身體不比家貓大多少。野貓比家貓大一些,但外形上就是一隻貓,但野貓極兇,可以跳起獵殺幼鹿。郊狼(cayote)相當於狼狗的大小,在美東已經屬大型野獸。
夏天黃昏時多雨,下雨的時候,無處可去。黃昏和清晨一樣,既不屬白天也不屬黑夜的時刻,是時間上的遠景,如果還下雨,更是容易讓人在愁緒裡徘徊往復。我們想點起壁爐的柴火,跳動的爐火往外輻射出熱量,也把房間裡的人與物照出長長短短的影子。但是點壁爐等於殺了煙囪裡住的那些燕子,只好作罷,我們圍着黑洞洞的壁爐坐着,等雨過去,這時談的最多的就是錢。房間裡光線極暗,整個世界都好像朝我們背過身去。這時煙囪裡會傳來嘰嘰喳喳的叫聲,那麽生機勃勃,那麽熱鬧。燕子與我們,不過一牆之隔。
在鄉下住久了,有時幾天都不見到一個人,彷彿這世界就剩下我們一家人,像孤島。我經常想起太宰治的《斜陽》裡的話,「我覺得,我這樣一株柔弱的小草,在這塵世間的空氣和陽光下,是難以存活的。我缺少某種繼續求生的東西,我不具備這樣的能力。能够活到今天,我已經竭盡全力了。」但燕子似乎不那麽想,燕子不讀太宰治。
八月初,當立秋第一絲涼風吹來,院子裡楓樹和橡樹最高處的葉子開始變紅,空氣因為失去夏天的熱度變得澄澈,天空高而遠。有一天晚上壁爐裡突然安靜下來,燕子已經過完紐約的夏天,飛回南美洲了。等第二年春末,院子的草地都綠了,大雨後的河水帶着大力氣朝前流動,河後面的森林從棕色轉成綠色,飛蟲在近水的空中一團一團飛着,某一天,煙囪裡傳出嘰嘰喳喳的聲音,好了,雨燕又回來了,夏天即將開始,孩子長大一歲……萬物在天地的偉大順序中輪迴着。
今年不同,冬天不冷,沒有暴風雪,夏天也沒有太多的雨,小溪進入枯水期,河底的石頭都露出來,流水變成一線,無力地潺潺流淌,河邊的水草很快密密地長到河泥裡。過了獨立節,我突然注意到煙囪裡一直靜悄悄的,雨燕沒有來。這時在家賦閒多年的丈夫突然在城裡找到工作,我們又開始有收入啦。從一個砍樹劈柴的農民,他變回穿白襯衫拎電腦包的中年白領,每天坐通勤火車去上班。我們家到火車站之間只有一條又窄又彎的土路,任何一棵倒下的樹,或者被車撞死的鹿都可能擋住去路,他上班的第一天就遲到一小時。我們不得不重新研究去火車站的路線,新方案是從門前的小路往北開,避開早高峰,從紐約上州的火車站坐車進城。為了節省停車的時間,我必須接送他去車站。
那條去上州火車站的路叫水渠,名字裡的「水渠」因為近些年的乾旱已經廢棄多年,渠道被土填埋了,在路上看不到。高得像巨人一樣的水橋的橋墩還剩下四個,就在火車站附近,在荒地裡安靜地矗立着。火車站外有一塊銘碑,記錄着水渠斷水後改道重建的年代,以及整個紐約州的供水路線圖。原來紐約城裡的自來水是通過紐約上州大大小小的水渠,水橋把雨水雪水匯集進水庫,通過密密麻麻的水管系統從山裡運到城裡,這是美國最大的未經過濾的天然飲用水系統。我們家後院的水也是這一帶上萬支河水的一部分,原來如此。一百年前,水是大山裡最不缺的東西,掘地一米就有泉湧。但現在,有的河已經乾涸。已經有人願意出超過一倍的錢,買我們和鄰居的農舍,這兩年水邊的房子又開始值錢了。也許我們就應該順坡而下把房子賣了住到城裡去,我在猶豫,我捨不得那條河以及河邊的生靈,野火鷄、貓頭鷹、熊、鹿、狐狸、烏龜……我喜歡住在水邊。
送走家人,我把車順着銘牌上地圖指示的方向往南開,車行一小時到達離紐約都市區最近也是最大的克里斯克水庫。遠遠就看到水泥澆築的水庫大壩,筆直地,紀念碑一樣矗立在路的盡頭。從高處看整個水庫像一隻落在山嶺上的鞋子,巨人的鞋子,汪着寶貴的千萬人賴以活命的水資源。這裡不能釣魚,不能開船,但可以順着大壩上的台階走上水庫的最高處。在鄉村小路走上水庫,眼前的視野突然開闊,看不到盡頭的水映着天空的顏色。微風從水面上吹過,帶着夏天的溫乎乎的潮濕撲面而來,恢弘浩大,我想起《聖經》「創世紀」裡的第二句:「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上」。家裡那條無名的小河最後的歸宿也是類似這樣一個水庫吧,「也許大地就已足够」,這是一個西班牙詩人的詩句,也許有水就足够了。
在我頭頂上,一群黑色的燕子,幾十隻,飛快地高低盤旋在空中劃出複雜的弧線,追逐着小蟲子,一邊快樂地叫着。這個景象是我熟悉並思念的,現在終於見到,我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