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紅山玉:丟失的梯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紅山玉

1

安娜正在花園裡收拾草坪,聽見門口門鈴響了起來。她放下手中的鏟子,快步走到花園的柵欄門口。

兩個警察在自家的門前站着。

「約翰夫人,我們是鎮裡的警察。我叫珍妮。」矮個子女警邊說邊向安娜展示她的證件。

另一個高個子男警察也拿出證件,說:「夫人您好,我叫喬治。」

「請您看下,有見過這兩個孩子嗎?還有你見過這個梯子嗎?」女警珍妮拿出兩張照片,第一張照片上有兩個小男孩,每個人手裡都拿着一個冰淇淋,嘴角沾滿了奶油。

安娜「啊」了一聲。她第一眼看到那兩個孩子和自己的孫子們特別相像。她被嚇了一跳。

幹活的時候,安娜的腦子裡正想着放在後院的梯子為甚麼就不見了呢?

「這梯子是在哪裡找到的?我們家的梯子五天前就丟失了。約翰還說要去重新買一個梯子,我們家屋頂的水澗今年無論如何都需要清理了。」為了確準無誤,安娜揉了一下眼睛,又湊近看了一次。

「我們在離你家十英里遠的森林裡找到了你家的梯子,至於詳情我們現在還無法跟您解釋,案件正在偵察當中。我們就是想先核實一下。我們唯一可以透露給你的是,這個梯子和小男孩傑克和洛伊有關。你們看到安鉑警報了吧?」女警珍妮解釋着。

「案件?我家的梯子怎麽捲入了甚麼案件?」安娜瞪大着眼睛,怎麽也想不明白是誰在兩天前偷走了自己家的梯子。那梯子又怎麽成了警察口中的物證。那兩個小男孩又是誰?安娜陷入了迷霧之中。

 

2

約翰從修車行下班後,聽太太安娜講述了警察來過的事情,他也覺得十分蹊蹺。家裡的梯子放在花園靠近柵欄的地方已經好幾年,鄰居曾經借用過。但是每次借用前都會特意來問自己。可是前天,他想用梯子去砍院裡的那棵白樺樹的時候,發現家裡的梯子竟然不翼而飛。

歡喜湖小鎮是個安寧的地方,從來沒有鄰居丟過任何東西。這架梯子是木匠老約翰留下的他親手打造的工具。老約翰曾經無數次對兒子小約翰說:「人生就如同爬梯子,爬的越高,你能看到的風景就越多。看見這架梯子,你就記住了我的一生。」誰料想丟失的梯子竟然惹上了官司,這可是出乎兩人預料的。

約翰和安娜決定從現在起開始再次關注新聞和報紙。他們搬家來歡喜湖鎮這個比較僻靜的地方,正是想遠離那些幾乎天天轟炸的報紙,廣告。安娜對那些小報毫不感興趣,她更喜歡的是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可是現在不行了,她要知道自己家的梯子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從後花園丟失,又莫名其妙地捲入案件。這中間到底發生了甚麼。

「誰是傑克和洛伊?」安娜攪合着杯子裡的咖啡問約翰。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約翰摸着自己的光頭,努力回憶着所有自己聽到的安珀警報。在約翰的記憶裡,自己彷彿只聽說過有兩起安珀警報的事情。不過這兩天好像聽同事說起過一例。難道是那兩個小男孩?約翰打開電腦,搜索起來。

他終於找到了兩天前的那起失蹤案的報道。

 

2019年10月10號

傑克,男孩,失蹤時7歲,身高3.2英尺,灰色眼睛,金色頭髮,穿灰色襯衫,襯衫上的圖案是一條小狗。

洛伊,男孩,失蹤時5歲,身高2.5英尺,藍色眼睛,灰色頭髮,穿黑色襯衫,襯衫上的圖案也是一條小狗。

 

失蹤前最後被人看見,是跟隨父親馬丁在聖荷鎮勝利街角那家最大的麥當勞店購買兩套兒童套餐、一個雙層牛肉漢堡。當日是大兒子傑克七週歲零一天。

約翰也想起來最近的那場車禍,修車行的同事們曾經議論過,他們聽說:當天下午歡喜湖鎮高速路段發生車禍。出事車輛是一輛2010年的hongda civic,車輛側翻,駕駛員不在車裡,車裡也沒有乘客。警察通過對車牌的查詢,據說車主是一位叫碧莉的女士,她也就是馬丁的前妻。可是孩子們到哪裡去了?馬丁又到哪裡去了?沒有人找到答案。警察們正在現場調查的時候,側翻的車裡竟然傳來了手機鈴聲。警察接過電話,是碧莉打來的。碧莉想問馬丁為甚麼還沒有帶孩子們回來。警察知道駕駛員馬丁還帶着兩個孩子,馬上詢問碧莉孩子們是否存在危險。碧莉說不會。因為她雖然和馬丁已經離婚,但是兩個人關係良好。而且經常往來,這一次並非馬丁第一次帶着兩個孩子出去。警察問是否需要發出安鉑警報,碧莉說應該沒有必要。馬丁從來都是按時帶着孩子們回來的。

可是這一次車禍後,三個人都不見了蹤影。就這樣消失在一個陽光燦爛的秋天的午後。

第二天,馬丁和孩子們仍然沒有回來。碧莉在社交媒體發出了尋找孩子們的啓事。啓事上放上了馬丁帶着孩子們放風箏的畫面。

一整天都沒有父子三人的信息,警方在傍晚十分發出了安鉑警報。

那時候安娜正在後院收拾院子裡落敗的黃色菊花,手機在家中的沙發上早已經沒有了電。而約翰正在歡喜湖鎮最東邊的車行裡揮汗如雨。手機也不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兜子裡。他們不知道這兩個孩子的丟失竟然將和自己家扯到一起。

「找到了,找到了。」約翰興奮地喊安娜過來看,「警察說的應該就是這兩個孩子。」

安娜看到照片上兩個漂亮的男孩,正蹲在父親的一左一右,倆人幸福地看着父親,而那個男人手裡正擺弄着一個很大的風箏。男人只是露出左邊的側臉,一隻紅蜘蛛紋身緊緊貼在他的臉頰上,很顯眼。

報道上還寫道:馬丁,39歲,身高5.8英尺,灰色眼睛,金色頭髮。離異,開着一輛2010年的hongda civic,白色車身。車的前擋風玻璃從下至上裂了一條裂痕。車主是他的前妻碧莉。馬丁離家門前,說是要帶着兩個兒子去修車玻璃,順路去麥當勞購買兒童套餐。至此馬丁和兩個孩子再也沒有回到自己家中。碧莉報警後,警察聯繫了他們之前約好換玻璃的車行,車行經理說這個叫馬丁的客人根本就沒按時赴約。當日是學校教師備課日,所有孩子們都在家休息一天。啓事後面附着警方滅罪熱線電話號碼。

安娜讀了兩遍這個尋人啓事,仍然讀不出所以然來。她坐在沙發的一角,冥思苦想家裡的那架舊梯子是甚麼時候丟失的。約翰摘掉老花鏡後,也從頭到尾又讀了兩遍這個尋人啓事。他像安娜一樣,試圖在尋人啓事中獲得些許信息。約翰甚至搜索了馬丁的姓氏,他想看看最近幾年是否有過和這個姓氏相關聯的失蹤、或者刑事案件。約翰直到感覺眼睛昏花,也沒有找到任何他認為有價值的線索。他只好再一次回憶妻子安娜講述警察來家裡時候說過的那些話。

「離咱家十英里遠的森林?」約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心裡有了主意。那片森林約翰和安娜走過無數次,約翰甚至能够記住森林小路兩旁的有多少棵歪脖子的松樹。搬家到這裡之後的每一年的春夏秋,他們都去森林裡散步。最近一年他們都沒有去那座森林了,那裡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傷心地,確切地說是他們的寵物貓凱蒂喪生之地。

凱蒂是在追一隻野貓的過程中被甚麼動物咬壞了喉嚨,當牠喵喵叫着跑回他們身邊的時候,也就只剩下一口氣了。安娜和約翰一直篤信凱蒂是為了見主人最後一面才忍着劇痛回到那條小路上的。約翰抱着渾身是血的凱蒂瘋狂地往家跑,在還有幾分鐘就到家的路上,陪着他們五年的凱蒂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息。

約翰不顧安娜的勸阻,提着獵槍在森林裡轉了好幾次,除了幾隻麋鹿和幾隻松鷄之外,他沒有發現其他能威脅到人或者他的凱蒂的野生動物。不過他記得他看見過一個不知道甚麼人在甚麼時候搭建的樹屋,就在密林深處。

從此約翰和安娜再也不去那邊散步了,他們心裡忘不了陪了他們五年的凱蒂。他們忘不了凱蒂小小的身子蜷縮在他們懷裡的樣子,凱蒂就像是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

「離咱家十英里遠的森林裡,那裡有一座小樹屋,你記得嗎?」約翰的記憶之河一下子開了閘門。「別人偷梯子幹甚麼?難道是用來爬樹?他是不是要去那間樹屋啊?不行,我得去看看。」約翰忽然來了興趣。他想梯子為甚麼被偷?那間樹屋又是何人所搭建?

安娜靜靜地看着丈夫,她又想起了小貓凱蒂。

那天,他們在森林裡漫步。凱蒂在聽到一聲貓叫之後,一個箭步就衝入到了灌木叢中。等到安娜和約翰追上去的時候,早已經不見了凱蒂的身影。陽光從樹林的縫隙中穿過來,光影隨着樹枝的顫動而舞動着,像是一個個懷春的少女一樣。他們兩個在兩條小徑上分頭找了很久,邊找邊喊,也一直沒有見到凱蒂的身影。直到日落時分,凱蒂帶着滿脖子的血痕找到了他們。

「你還要去那裡?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再去了嗎?」安娜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咱們的梯子,兩個小男孩。怎麽能不去看看呢?那可是兩條命啊。如果凱蒂活着,牠也一定希望我們去找找真相吧。」約翰下定了主意。

安娜找出一枚一加元的硬幣,心裡默唸着人頭朝上啊人頭快朝上。她將硬幣拋了出去。硬幣在地板上整整齊齊地畫了一個圓,然後突然改變了運行軌道,車輪一樣行駛到安娜的面前,就聽到咣啷一聲,硬幣倒臥在地板上。安娜一看,一隻潛鳥的圖像在硬幣上發出金燦燦的光芒。唉,安娜嘆了口氣,回頭對在沙發上冥想的丈夫說:「我去找登山杖和手套吧,山林裡一定很滑。」

約翰閉着眼睛,沒有說話,他的眼前浮現出森林裡那座樹屋的模樣。他路過那裡好多次,那是一個破敗的樹屋,他注意過上樹屋的樓梯早已經殘缺不堪,林中的風大一些的時候,那些破敗的木樓梯都搖搖欲墜眼看着要掉下來的樣子。

 

3

那片森林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它叫作天堂鳥公園,是一座還沒有被列入政府規劃項目的天然林地。平日也鮮少有人來。歡喜湖小鎮本來就很小,而且居民居住的都比較疏散。如果不是偶爾聽到幾聲犬吠,也許外面的人們都不知道這旁邊還有這麽一個小鎮。最早是凱蒂引領着安娜和約翰來的這片林地。來的次數多了之後,安娜和約翰竟然也喜歡上了這裡。森林裡沒有喧囂的聲音,偶爾有啄木鳥尖尖的嘴啄木頭的聲音在林子裡迴響,像是一個鼓手有節奏地敲打着手鼓一樣。偶爾有松鼠在林間穿林而過,像是一道活動着的灰色閃電一樣。大型動物安娜和約翰倒是看見過幾頭麋鹿,在林間自由地遊蕩。

這裡很好,真的很適合咱們養老。每次走在林間的小徑上,安娜都這樣跟約翰說。

這次安娜不再說這裡很好了,她想起了自己家的梯子,她也想起了凱蒂。約翰心裡也想起了凱蒂,但是他不能說。他要是說開去,安娜的心一定會再次受傷。約翰這會兒想着的是那兩個小男孩傑克和洛伊。七歲和五歲,那就是兩張白紙,大人們想在這白紙上塗成甚麼樣色彩都可以的年齡。怎麽就丟失了呢?還是被他們的父親帶走的,馬丁將他們帶到哪裡去了呢?他們用我家的梯子做甚麼?爬樹?爬樹屋?

約翰這樣想着,腳底下不由得就加快了步伐。正如安娜之前預料的那樣,由於之前下了幾天雨,好多樹葉都掉落了,腳踩上去很濕滑。安娜有一點落到後面,約翰不得不走一段路就站在原地等她一會兒。

森林裡忽然傳出兩聲「砰砰」的聲音,安娜不由得喊了出來。「約翰,等等我!」兩聲清脆的聲響之後,森林裡又恢復了沉靜。約翰也不知道那是甚麼聲音,但是在這片原始森林裡突然聽到這樣的聲音,的確心裡有一點點害怕。

走到一棵兩人都抱不過來的老松樹旁邊的時候,安娜停住了腳步。凱蒂曾經爬上去好幾次,站在松樹的兩條枝杈上喵喵地叫喊。一年多沒有來這裡了,那棵老松樹的一個小碗口粗細的枝杈骨折了一樣,半個身子橫搭在另一條枝杈之上,順着那斜搭着的枝杈看下去,約翰發現枝杈下面堆積多年的枯乾的松針堆裡竟然也凹陷下去了一部分,旁邊的松針上也留下了痕迹。好像是有甚麼重物在一瞬間砸落到那一堆松針裡然後又彈跳到旁邊一樣。約翰覺得很奇怪,好端端的樹枝,怎麽能折斷了呢?約翰在旁邊走了兩圈,他甚麼也沒發現,只是覺得哪裡有不對勁的感覺。安娜站在旁邊靜靜地看着約翰像是尋寶一樣在周邊勘察。一些松針黏在了約翰的褲腿上,他用手彈了下去,他的腳上也沾上了松針。約翰一跺脚,腳下的松針四散奔逃,約翰低頭一看,竟然發現了一樣東西,松針堆裡竟然露出一截皮帶。約翰想撿起來,伸出去的手停留在了空中。

「親愛的,你過來看。」約翰喊着旁邊站着的安娜。

「你看那是甚麼?是不是男人的皮帶?」約翰彎着腰,低頭看着地上,他用腳踢了踢,那皮帶又露出了一截。

安娜一聽嚇了一跳。誰會把皮帶丟在這密林中?這塊林地周圍都沒有農舍,怎麽會出來一截褲帶呢,而且剛好出現在這棵折斷一個大枝杈的松樹下面。約翰從衣服兜裡拿出一條紅繩,他繫在了這棵松樹上。約翰在離開家之前,就準備了幾條紅繩放在隨身衣服裡。這麽一大片森林,又有好幾條岔路,萬一迷路,以後找不到怎麽辦?安娜仔細盯着這截皮帶,她看出了這皮帶應該是一個男人用過的東西。這男人的腰好像還不細,皮帶上有一個空洞明顯看出此皮帶扣用過好多次了。約翰用腳掃了一些松針,將皮帶又蓋了起來。他沒有讓安娜去觸碰它。萬一,這個和那兩個小男孩有關呢?還是保留原樣,等待警察來判斷吧。安娜和約翰左右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後繼續向林中走去。

 

4

負責兩個小男孩丟失案例的珍妮警官和喬治警官再次來到了馬丁前妻碧莉的家。他們想和碧莉確認一件事情,就是馬丁的心理狀况。他們已經和馬丁的一個老朋友交談過了,那個老朋友提醒警察們說或許馬丁有抑鬱症的傾向。因為馬丁曾經跟朋友說過,他內心裡擔憂往後日子的某一天,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兩個孩子了。朋友問他為甚麼有這種擔憂,馬丁說又得找新工作了,原來工作的那家公司正在申請破產,他已經離職了,正在打零工。這就意味着馬丁短時間內將沒有足够的收入。沒有足够的收入就證明自己沒有優勢,沒有優勢自己就可能失去對兩個兒子的撫養權。馬丁心裡認為即將失去工作的自己和孩子們的母親碧莉相比,沒有一點點優勢。碧莉畢業於當地一所著名的大學,有着體面的工作,收入也不成問題。馬丁越是這樣想,就越覺得活着沒意思,越覺得悲哀。未來孩子們的撫養權問題成了一塊壓在他心頭的石頭。他總有一種預感,那就是見兩個兒子一面就少一面的感覺。

碧莉一個人正在沙發上翻看手機。手機裡儲存的都是孩子們的照片,裡面也有馬丁和孩子們一起的照片。雖然他們夫妻兩個離異已經有三年了,馬丁有了新的女友,碧莉也有了新的男友。但是兩家人來往仍然很密切,就像兩對兒相識很久的老朋友一樣,四個人都沒有甚麼尷尬的感覺。但是在馬丁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潛在的擔憂困擾着他。沉浸在新的愛情中的碧莉沒有注意到馬丁笑容後面隱藏着的憂傷。

「馬丁是否有抑鬱傾向?」珍妮突然問出了這麽一句。

「沒有,沒有。他高興着呢。」碧莉不假思索就說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他工作的公司宣佈破產了你知道嗎?而且馬丁也已經離職了,這個你也沒聽說?」喬治也問。

「沒聽馬丁說過啊。那家公司是一個成立很多年的公司,怎麽會突然宣佈破產呢?」碧莉皺着眉頭不敢相信。她心裡想即使公司破產,也連累不到孩子們啊。馬丁以前經常會和自己交流工作的事情,但是自從離婚後他反倒是很少談及工作。當碧莉問的時候,他也一直都說還不錯、都挺好。碧莉說甚麼也想不到為甚麼馬丁已經不在那家老牌公司工作了卻沒有告訴自己一聲。

「馬丁打零工?不可思議。」碧莉搖着頭不敢相信。她回憶着三天前來家裡給兒子過生日的場景。那一幕幕在她的眼前閃過。她忽然意識到她彷彿見到了馬丁的一隻袖口上有着白色塗料的痕迹。那件衣服應該還在自己門口的衣櫥裡。

碧莉從沙發上一下子躍了起來,她跑向門口,在衣櫥裡扯出了馬丁的那件衣服。那是許多年以前自己給他買過的一件夾克衫。右側的袖口上果然仍然沾染着白色塗料,已經乾了。

馬丁開車帶孩子們去買冰淇淋的時候並沒有穿上這件夾克服。10號那天下午艷陽高照,也沒有甚麼風。是一個秋天最美好的下午。

碧莉跌坐在沙發裡。她不敢相信馬丁會做出甚麼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珍妮和喬治還想問甚麼問題。他們的手機鈴聲忽然在腰間響起。兩個人同時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馬上告訴碧莉他們得離開,有新情況出現。碧莉一個人站在門口,看見珍妮和喬治一路鳴着紅白藍相間的光,警車鳴叫着飛快地離開小區。

碧莉在客廳裡父親和母親的相片前雙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她祈禱在天堂的爹娘能够保祐兩個外孫子平安回來。

 

5

珍妮和喬治接到的電話是約翰和安娜打來的。兩個人在家附近的那片森林裡看到了兩個人最不願意看到的場景,那是兩具男童的屍體。兩具屍體相隔大概五十米遠,一個呈南北方向,另一個呈東西方向,倒臥在鋪滿松枝和松針的樹下。頭部都被松枝和松針、落葉覆蓋着。兩個人共有的特徵是後腦都凹陷了一大塊。另外年齡大一點的那個腿部受了傷,有血迹但是早已乾涸,有蒼蠅和蚊蟲在旁邊飛舞。年齡小一點的那個除了後腦凹陷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傷痕。

這兩具屍體是安娜先發現的。約翰和安娜在一個十字交叉的路口,選擇了沿着窄一點的那條路向密林深處走去。他知道那條路離樹屋要近一些。在路上,安娜差點被甚麼東西絆倒。她在用袖口試圖轟走飛到眼前的蒼蠅的時候,差點被腳下的東西絆倒。那是一條樹枝。安娜撿起樹枝順手扔到旁邊的樹木旁,就聽到那樹枝拍打到甚麼物體上的聲音。就在那一刻,安娜發現了那兩個倒在地上的男孩子。通過那服裝,他們知道他們找到了那兩個丟失的男孩。安娜「啊」的一聲退後了好幾步,倒在約翰的懷裡。約翰也驚呆了。兩個人一起倒退了好一段距離,才想起來應該報警。

珍妮和喬治帶着同事們一起駕駛警車到達森林旁邊的時候。安娜和約翰正在路口等待他們。安娜的臉色像一張白紙一樣白,她不敢想像兩個跟自己孫子一般大小的孩子竟然就倒在這片森林裡,而這片森林和發生那場車禍的距離超過六英里。孩子們是怎麽到這裡來的呢?

找到孩子們的消息很快就傳遞到碧莉的耳中。碧莉淚如雨下,她的男友保羅摟着碧莉,碧莉的肩膀在保羅的懷裡不停地顫動。她想不出為甚麼兩個兒子三天前在家裡還好好的,怎麽這會兒就和她陰陽兩隔了?孩子們腦後的傷是怎麽來的?誰殺害了孩子們?碧莉癱倒在沙發裡。

警方擴大了搜尋範圍。

沒有多久,警犬雷昂那多就發現了新線索。兇器應該是一把鐵鍬。那把鐵鍬上沾染着泥土,也沾染着暗紅色的像血一樣的東西。幾隻螞蟻正爬上爬下來回忙碌着,不知道在試圖把甚麼好東西搬回家。珍妮和喬治戴着手套,幾個警察將現場圍了起來。長長的黃色的印着「危險」兩個字的膠帶像是森林裡一條巨大的蜘蛛網一樣,將現場圍了起來。

約翰和安娜斜着身子靠住兩棵樹,他們作為屍體的第一發現者也要留下來配合調查。此刻,安娜身子仍然抖動着,她嚇壞了。她和約翰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搬來歡喜湖鎮的這幾年,他們覺得這裡就是一個最安全的所在。

鐵鍬從哪裡來?沒人知道。

「你家裡丟鐵鍬了嗎?」女警珍妮忽然問約翰。

約翰看看安娜,「咱們家丟鐵鍬了嗎?」

安娜搖搖頭,這幾日她一直在後花園勞作,家裡的工具都在。除了這架梯子,甚麼都沒有丟。

此刻約翰心裡想的還是自己家的那架梯子。它是怎麽丟的?丟在哪裡?為甚麼和這個案子有關?

「珍妮女士,您是如何確定這個案子和我家的梯子有關呢?你們又是在哪裡發現的我家的梯子?」約翰追着女警珍妮問。

「馬丁用了你家的梯子自殺,在森林裡的樹屋。」珍妮只簡單地這樣說了一句。

「我家的梯子怎麽能够成了幫兇?」安娜問約翰。約翰看着前面不遠處在風中晃動着的黃色警示線,不得其解。約翰也不明白,馬丁扛着自己家的梯子走了十英里路就是為了自殺?這林子裡那麽多的歪脖子樹,馬丁想死的話很容易。他完全用不着扛着一架梯子走那麽遠。即便如此,他扛着梯子到木屋去幹甚麼?約翰又想起了那條男士褲帶。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警察們他們看見了多半條褲帶。或許那根本就不是馬丁留下的東西。自己家的梯子竟然成了自殺的工具,約翰和安娜怎麽都想不清楚。約翰和安娜再也沒有了勇氣繼續去看森林裡那個破舊的樹屋了。在問過發現兩具屍體的詳細經過之後,喬治警官派人陪着兩人走出森林。

 

6

碧莉被保羅扶着來到森林的時候,她看見的是兩個白色的袋子裝着的兩具小小的屍體。她想打開裝屍袋子,看看孩子們。卻被珍妮攔住了。珍妮不忍心碧莉就這樣看到再也不能說話的孩子們。碧莉傷心地坐在地上,她和兒子們永遠天人永隔了。她再也聽不見孩子們的歡笑聲。碧莉想不通,前夫馬丁為甚麼要殺死自己的兩個兒子。難道就因為失業導致收入嚴重下降嗎?

「你們討論過撫養權的事情?」警察喬治問了碧莉一句。碧莉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她說兩個人好像只談論過一次。自己曾經對馬丁說過,如果他失業就必須要去找一份正經工作。就這麽一句話就讓馬丁對孩子們下了死手?

「屍體要做解剖鑒定。我們會很快進行後續的調查。」珍妮對着所有人說。

「馬丁在哪?你們告訴我!我要殺了他!」碧莉喊着。珍妮輕輕地拍了拍碧莉的肩膀說:「他也已經死了。是自殺。你看看這個。」

珍妮展示了一張照片,上面拍的是手機上的一條短信。手機的邊緣被黑色的殼子包着。碧莉認識,那是馬丁的手機。她知道那個手機保護殼子後面寫的是「一夜暴富」。

「我這輩子肯定要失去對他們兄弟倆的撫養權,我找不到工作。我連帶他們兩個去森林裡樹屋去玩一次的錢都沒有。如果他們的媽提出來,我一點優勢也沒有。我就是一個loser。」短信是幾天前馬丁發給自己的一個朋友的。

「我沒有想着跟他爭奪撫養權。我一直以為就維持這樣的關係就挺好的。他有他的女朋友,我有我的男朋友。我們各自安好。他隨時可以來看孩子們,我從來沒攔擋過。他到底怎麽了?」碧莉一遍遍地重複着這些話。

「誰知道他骨子裡頭是這樣完蛋的人呢?我怎麽就不知道呢?」碧莉看着頭頂上碧藍的天,責怪着自己。

「我不知道他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我早就該看出點啥。」被保羅攙扶回家的碧莉仍然無法原諒自己。

碧莉在保羅的建議下終於決定去見見刑事犯罪心理醫生。

在醫生的診所,碧莉聽到了這樣的分析:「這場車禍的發生肯定是這起悲劇的轉折點,目前還不知道馬丁自己是否受傷,但肯定受到了極大刺激。一些突發事件會導致人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形成前因後果。就比如車禍是一個契機,讓花瓶中的水溢了出來,前提是花瓶中一定有水在裡面。或許馬丁一直生活在對失去孩子監護權的恐懼中,車禍導致傑克受了重傷,洛伊是否有內傷也未可知。兩個孩子受傷成為壓垮馬丁的最後一棵稻草,馬丁一定會擔心受到你對他的責難,從而失去孩子的監護權。不過這些都是推測,一切要等到驗屍官的報告才能最終明白到底發生了甚麼。」

 

7

一個飄着秋雨的午後,安娜正在房間看着電視新聞。她看到了警方對這件事的報道。

「據刑事專家推斷,在車禍發生後不久,馬丁就帶着孩子們來到了這一片森林。他應該是發現傑克的傷勢很重,於是更加擔心孩子的母親搶走兒子們的撫養權。於是他用那把從附近的露營車裡偷來的鐵鍬殺死了兩個孩子。而他自己偷了一戶居民家的梯子,在樹屋裡停留了幾個小時,然後將自己吊死在森林裡。馬丁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爬上了他心心念念的樹屋。兒童撫養權問題已經成為社會上亟待解决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容忽視。」

安娜把自己扔在沙發裡,陷入了沉思。自己家的梯子,在這個事件中到底是一個甚麼樣的存在?

她撥通了約翰的電話。她想告訴他她要去做心理諮詢志願者,這是安娜從小學老師的位置上退休後頭一次產生這種想法。安娜說只要自己哪怕能幫上一個心理障礙的患者或者是有抑鬱傾向的人,那就是自己退休後能發出的最亮的光。

而此刻,在車行裡午休的約翰,也看到了這個報道。他在想,這架梯子是父親留下的最珍貴的遺物,它卻成了幫助失業者馬丁實現觀看樹屋那個夢想的工具,但是也成了馬丁自殺的幫兇。這架梯子,自己到底還要不要跟警察要回來呢?

約翰很頭疼。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個畫面:老約翰正砍伐着家裡後院的那棵樹,說,料真好,就是做一架梯子最好的木料。


紅山玉 本名辛秋敏,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加拿大海外修遠文學社創建人。有作品在《僑報》《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月報》《天池小小說》《微型小說選刊》《台港文學選刊》等報刊發表。曾獲2020和2021年「武陵杯」微型小說年度優秀獎、2021年十大閃小說新銳作家等獎項。出版個人中短篇小說集《夜空中的蛋黃》。主編北美洲第一部閃小說文集《星閃瀚宇――全球中文閃小說精選》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