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雨：按鈕人

本來都是按程序規定設計好的，每個被測試的家政機器人對外界刺激做出反應的時間不超過五秒。唯獨到AD2036那裡，它的某項反應超出了規定時長，好像在猶豫，或者思考。

這個看來要返工了，監工自顧自地說，同時想把她送回車間。就在那根手指伸向按鈕的剎那，家政AD2036警醒，大喊道：請你不要這麽做！我不想被修改。就這一次，讓我出廠吧！

監工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知道自己將會違反紀律。但是和機器打交道久了，忽然發現一點真感情令他多少有點激動。應該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他想，它身上十幾個按鈕都功能齊全，難道還能逆天？

好吧，他說，雖然略有瑕疵，你還是到人間去闖蕩吧。

家政AD2036收拾起心情，感激地走下了生產線。

監工為了保險起見，通知營銷部門把它推薦給當初的設計師。

黃小玉吃了一驚。AD2036果然不一樣。她滿口答應接受，並給它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蘭花。

1

那時小玉剛工作沒幾年。平時工作忙，業餘時間也在琢磨設計上的事情。雖說住着租來的公寓，可是家務也是一堆。小玉疏於打理，蘭花的到來正是雪中送炭。

蘭花來之前，她已經和小剛冷戰了一段時間，陷在愁悶煩惱當中。起因原本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剛工作，單身男女喜歡一起聚餐，驅趕獨處的寂寞。有男生看到小玉桌上的書《戰爭與和平》，馬上笑起來，你還看《戰爭與和平》？要說雄心壯志，那可是男的啊？語氣中流露出不屑。怎麽？她心說，連偶爾讀讀小說也不行嗎？小剛卻不同。他只是看她一眼，圓場說，她是設計師，可是這不影響人家同時喜愛文學。然後笑着聊起旁的事。這讓她覺得，他不一定讚賞，但至少沒反對。

同公寓的舒眉上小晚班，男友已經跑來了等她。正吃着飯，一陣悅耳的音樂從手機裡傳來。男友看看說，舒眉回來了，讓我去接。隨後就一陣旋風出了門。小玉估算着從地鐵站回到家，最多半小時，就特意把湯重新放爐子上加熱。可是半小時過去了，沒人回來。大家照常聊天，也沒人特別在意。忽然傳來敲門聲，打開一看，只是舒眉男友一人。

咦？舒眉呢？

沒接到，他氣喘吁吁說，等了半天，手機也不接，還以為已經回來了。

衆人笑起來，沒回來啊，女朋友失聯啦？

不會出甚麼事吧？男生憂心忡忡。

也就是十來分鐘的工夫，男生的氣剛喘勻，就傳來嘩啦啦鑰匙開門聲，是舒眉。原來她發了信息之後，手機就斷了電。

你從哪個口出來的？

西北口啊。

哎喲，我一直在東南口等你！

真够笨，你不會各個口都看看？舒眉說着，把手裡的一團紙巾扔到男友的湯碗裡。衆人都吃了一驚，有點兒愣，以為男生臉上掛不住。

這麽潑？有你這麽撒嬌的嗎？誰知他笑嘻嘻地說。

撒嬌，小玉想，多麽陌生的詞語。在小剛那裡，甚麼撒嬌，幾乎不可能，想都不要想。或者他以為撒嬌就是一個惡毒的貶義詞。

小剛經常說，書要讀，飯也要做啊。小玉就決心學會幾道大菜，來表明自己心靈手巧。先從採購做起。市場裡有一個攤兒賣活魚，她看中了一條鯉魚，在水裡歡快地游着。

就這一條吧。她對賣魚的大叔說。

好嘞！大叔用小網子撈出魚，然後用一個木槌猛敲一下魚頭。剛才的歡快一下子就變得直挺挺。小玉的心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然後大叔非常俐落地殺魚，洗乾淨血水，放進一個塑料袋，紥緊袋口。小玉交了錢，拎着袋子走回家，把魚放進水盆。想起媽媽每逢做魚，烹調前總要先唸叨幾句：魚兒魚兒你別怪，你天生就是一道菜。好像是請求魚兒的原諒。她於是依葫蘆畫瓢說一遍，求得心靈的安寧，然後把手伸進水盆，感覺到魚身的滑膩。正在這時，魚突然活了，拚命來了幾個鯉魚打挺，濺了小玉一身水。小玉發出驚恐的嚎叫，扔了魚，一口氣跑到陽台上，彷彿怕魚追過來。

她在陽台上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不知道應該拿那條魚怎麽辦。正思索的光景，小剛來了。一進門，看見躺在地上的魚，濺出的水，還有繫着圍裙、滿臉困難的小玉，一切都明白了。

小玉以為他會哈哈大笑，笑她笨，還這麽膽小。結果她高估了自己。小剛怒火沖天，嚷嚷說：我以前的女朋友可以自己殺魚，乾脆麻利就做好一大盤紅燒，還超好吃！你嬌氣給誰看啊？

可憐的小玉，一片好心付諸東流，眼淚開始在眼睛裡打轉。她一字一頓地說：你以前的女朋友那麽好，你找她去啊！不用來找我。

小剛愣了幾秒，轉身衝出去。陽光那麽明媚，閃了他的眼睛。

說實話，小玉在例行設計之外，給AD2036加了小灶――腦機聯線磁片。她沒有匯報，還特意把它混入一般的家政機器人之中，想看它是否出類拔萃。沒想到還沒出廠就出列，轉到了自己家。現在她黃小玉要和蘭花一起過日子了，第一時間小玉就戴好了腦機聯線磁片，以便蘭花更好地理解自己的需要。蘭花明顯感受到了她的鬱悶，沒用多長時間就讀取了她的意識活動，分辨出小玉在跟一個叫小剛的人糾結生氣。對付這個，它的任務不過就是去勸解。選擇有三個：

一是沖一杯對方喜歡的飲料，默默放在桌上。

二是去廚房準備晚餐。不必太麻煩，只要做對方最喜歡吃的兩樣菜就可以了。人間有個傻公式：只要你抓住了某人的胃，就抓住了他的心。它自己不吃不喝，所以覺得古怪。人要想守住自己的心，不被別人抓住，幹嘛不主動抓住自己的胃呢？

三嘛，可以講個網絡版的笑話。一個不行，就再講一個。直到人家露出笑容為止。

小玉既然可以設計這些方案，當然可以用在小剛身上。可是她不想投降，她自己也正需要這些。換句話說，她還盼着小剛講個笑話給她聽呢！

當然，小剛不會這麽做的。他具備鋼鐵一般的意志。

小玉暗自飲泣了兩回，又灰頭土臉、稀里糊塗過了幾日。蘭花的陪伴讓她漸漸平靜下來。只不過心情仍然沉重，因為只有小剛掌握着解開她心事的鑰匙。

冷戰仍在繼續。小玉不打算傷心度日。自己要是個鋼鐵戰士就好了，是機器人就好了，有按鈕可以控制就好了。這時候她倒是羨慕蘭花，也終於知道自己遠沒有那麽瀟灑。小玉望着鏡子裡自己疲憊的面容，發現眼角開始出現皺紋。它們閃閃爍爍，若有若無，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她以前不太關心容貌，如今卻凝視良久。她用手揉揉那些細紋，似乎這樣就能抹平。

小玉給自己撳下了暫停鍵。她理智地想，即使我氣得生了病，又有甚麼好處？忽然她靈光一閃，有了一個好主意：派蘭花去照顧小剛。不信他不被照顧得服服帖帖。

蘭花敲門的時候，小剛正因為患重感冒臥病在牀。蘭花的電子眼洞悉一切，立即啓動相應程序。先是倒一杯溫水，又在家庭藥箱中找出感冒藥。然後它居然親了一下小剛的面頰，才去廚房煮一碗熱氣騰騰的鷄蛋麵。小剛感動得心裡軟軟的，心想，小玉真不是個東西，還不如機器溫柔體貼。

沒多久，他確實對蘭花有了依戀，心情也舒暢得漸如白開水。由於他用不着經常生氣，蘭花對三個選項竟然有些荒疏了。

一次因為工作上的巨大壓力，小剛愁眉不展地坐在書桌前，被蘭花的電子眼照到。很快一杯溫熱、味道正好的咖啡端上來了。小剛卻更加煩躁，因為他為了工作熬夜，早已經在辦公室灌了無數上好的咖啡。他幾乎要跳起來，嚷道：咖啡也會喝醉的，你知道嗎？但是就在他要爆發之前，蘭花已經不見了，它進了廚房。

小剛苦笑幾聲，嘲笑自己跟機器耍橫，心想機器人還是不完美。他突然很想念小玉，那個經常耍性子惹他生氣的人。比起順眉順眼的蘭花，他其實更需要的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瞭解自己工作的苦衷、甚至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當然有時也難免翻臉作色的同伴。畢竟，幸福和痛苦不過是硬幣的兩面，他開始想念小玉帶給他的苦惱和甜蜜。

2

小剛是喜歡另闢蹊徑的人，貌似講求平等。一次他和幾個女生同行，面對一扇巨大而沉重的玻璃門，他站在旁邊，絲毫沒有主動開門的意思。

「勞駕開門啦，你怎麽這麽沒有紳士風度？沒看到我們手裡拿着書？」

小剛不情願地開了門，嘟噥說：「為甚麼你們自己不動手，指望別人？」

「你的勁兒比我們大呀。活動一下手臂都不行？我們都抱着幾本書，騰不出手。再說，幫助別人是快樂的。」

小剛本來想說，世上唯小人與女子難養，可是他哪裡敢？只好使勁嚥下去。不說別的，這幾個伶牙俐齒的女生在學業上的成績都蓋過他。

小玉略有不同。她似乎從來不指望男生幫她做甚麼。這反而引起了小剛的注意。兩個人走到門口，還沒等小剛伸手開門，她自己先出去了，還替他用手撑着門。小剛知道她的想法：自己會做的事情自己做。開門這麽小的事情誰不會？

這倒是增添了小剛的好奇。別着急，要在智慧上取勝是很容易的，他想。

南方的冬天一般不太冷，那一年卻下了大雪。大雪片真像鵝毛，飄飄忽忽。最終的目標還算堅定，一直落到一個實處。地上的雪慢慢厚了，一片潔白。不光學生們大呼小叫打雪仗，連老師也感染了青春的興奮，攝影課不講理論，拉着學生到院子裡拍雪景。

下課以後，男生在雪地裡出盡了風頭。他們的雪團又大又硬，投擲也準。女生做的子彈往往還沒有飛到目標就已經呈現拋物線的形狀；就是擊中了，也不過是打在穿着厚厚外套的後背。男生下手狠，雪團能飛到目標女生的脖子裡。

小玉她們吃了虧，悄悄商量着要報復一回。她們準備在教室熄燈前二十分鐘溜出來，藏在門口的冬青灌木後面。那裡雪厚，彈藥充足。幾個人在教室裡交頭接耳，然後假裝複習功課。可是在她們溜出去之前，小剛和幾個男生先走了，這讓她們意外又着急，眼見的計劃要落空。

還好，十幾分鐘後他們回到了教室。小剛忍不住陰惻惻地笑。女生不明就裡，也笑，想着自己偉大的計劃心花怒放。還有半小時就要熄燈，小玉她們開始收拾書包，佯稱熄燈後太黑，先走一步。很快，燈熄了，樓裡一片黑暗。月光因為雪的映照，越發皎潔。正當她們在樹影裡偷笑，團着雪球等待時，忽然頭頂的窗戶那兒傳來男生的哈哈笑聲。可憐的她們抬頭往上看，頓時雪球劈面砸將下來，砸得幾個人抱頭鼠竄。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玉越想越糊塗，他們怎麽猜到的呢？

學期末大家一起聚餐。小玉偶然抬頭，發現小剛正注視她，有那麽一點審視的味道。她覺得不舒服，轉念一想，人家可能是出於好奇。就像不久前，她坐在圖書館裡，無意中往對面掃了一眼，覺得對面男生的側面挺好看，就多看了兩眼。那人從書上抬起頭，忽然怔住，彷彿感受到她的注視，如同感受到一束陽光的照射。他側身看她，小玉無限坦然。說實在的，她還根本不懂感情這回事，只是覺得那人像件雕塑藝術品，和自己倒是沒甚麼關係，就像在美術館，誰會衝着藝術品流露出羞澀的神情？

學校又要放映電影了。黃小玉和小剛在走廊正好打個照面。你知道明天的電影嗎？小玉問。知道，你要看啊？小剛對着她的眼睛微笑。小玉忽然扭捏起來，愣呵呵說，那你能買票嗎？多買幾張，好幾個女生都想看呢。小剛漸漸收了笑容，瞇細眼睛，彷彿在辨認她是誰。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吧。

票買來了，小剛並沒有去。幾個女生熱熱鬧鬧擁進大禮堂，看電影總是放鬆愜意。小玉稀里糊塗沒看出個甚麼，心裡琢磨小剛怎麽回事。為甚麼買了票，自己卻不看？學習雷鋒啊，又不像。他是那麽高尚的人嗎？電影快放完了，她才意識到自己也許得罪了小剛。那也沒甚麼吧？下次買票請他看，不就行了？

正是文藝思想活躍的年代，放電影是常事。看某愛情片之後，同學之間有了激烈的爭執。片中男二因為追求女一未果，竟然起了殺心。女生們都對這個人物嗤之以鼻，簡直不可理喻！要不就是瘋了。連自己都不愛，還指望啥？

學校裡瀰漫開熱情洋溢的求知慾。隔三岔五一個講座，或者一個討論。作家藝術家的講座都爆滿，大禮堂的走廊裡也站滿學生。有的作家已經下海經商，講完之後，點燃一根煙，開始接受學生遞上來的紙條，回答各種刁鑽問題。你的作品裡面有你的影子，是嗎？作家躊躇了五秒以上，回答說，是的……講座結束後，他把所有的紙條都揣到兜裡，說很喜歡學生們的條子，因為可以瞭解年輕人的想法。

聰明的老師敏銳地捕捉到躍動的空氣，經常在大課上專門留出十五分鐘讓同學自由討論。每次一個話題，煞是有趣。關於愛情，建設的高論引起哄堂大笑。他扶了扶充滿智慧的眼鏡，慢條斯理地說，我覺得吧，對方應該有個度。聰明當然好，但不能太聰明！漂亮好，但不能太漂亮！傻一點可以，不能太傻！有脾氣可以，絕不能太有脾氣！大家笑成一團。不過想想也不是沒道理。最有道理的是中文系班長。他說，有段話說得非常好：愛情像團火，讓它溫暖你的心，不要讓它燙傷你的手。

關於改革，七嘴八舌的，都是談的現實主義。只有小剛比較古典，加入了一段《三國演義》，大意是，譬如久病之人，不可給以猛藥，應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這話說得大家發呆，討論也有點卡殼，因為都不知說啥好了，就覺得他頭頂放光。

黃小玉惦記着買票的事，發現很快有了機會，是部老片子。她猶豫半天，先買了兩張票，同時鼓動幾位女同學也去看，票就拜託各管各的好了。她想，自己只是幫小剛買票，符合知恩圖報的原則；到時候一幫女生一起去，也不會有甚麼閒言。她想的倒是周到。

把票交給小剛的時候，他有點意外，但是看上去很高興。

電影放映前一天，陽光從三扇窗戶裡照進教室，滿屋金燦燦。正是課間，幾位同學熱火朝天地談論着甚麼。小剛走來說，小玉，明天我有事，電影不能看啦。我把票給了建設。坐在對面的建設微笑地投來一瞥。小玉瞪圓了眼，覺得自己的臉慢慢發燒。如果小剛單獨跟她說，也許好得多，當這麽多同學的面，够狠。

她並沒有生氣，只是感到失望，很深的失望，像峽谷那麽深。這失望像探照燈，把她扔在谷底的自卑照得通亮。她倒不是天生脾氣好，只是覺得自己有啥資格生氣呢。人家臉上又沒寫着：我一定會跟你看電影。

3

黃小玉已經好久沒有單獨和小剛說話。臨近畢業，大家都忙着找工作實習，似乎各奔東西就是結局。

等工作安頓下來，生活步入另一種常軌。

週末，小玉獨自一人呆着，聽到敲門聲。會是誰呢？她起身開門。因為並沒有等待誰，所以從容不迫。

門開處，居然是他。滿面笑容，並不說話。畢業已經兩年多，彼此也沒有聯繫。她愣了兩秒，禮貌地說，請進。心裡雖然高興，但是女孩子的矜持讓她把情緒藏得好好的，只是略微揚了揚眉毛。這細微的表情顯然逃過了小剛的眼睛。他看上去有點兒木訥，長出一口氣，笑容也收斂了。兩人落座後都有些拘謹。東聊一句西聊一句，好像都在努力尋找話題。

他們的心情安靜，而且喜悅。黃小玉試探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愛說話？小剛說，你不是個沉默的人，只不過有時候比較專注。

小玉吃了一驚，沒想到他這麽瞭解自己，不由得心頭湧過一陣暗喜。可是這喜悅並不能完全打消她的疑慮。她總覺得自己不够好，不够貌美如花，才華蓋世。

小剛拜訪過幾次。小玉想，這大概就是約會吧。兩人有時還一起吃飯，穿過兩條馬路，有一家飯菜可口的餐館。過馬路的時候，小剛一邊說，小心，一邊握住小玉的手。小玉的心跳都快了。

有段時間，兩人都覺得前程漸漸明晰而美好，卻不料闖進了一條紅燒魚，又開始冷戰。

看到別人出雙入對，小玉慢慢感到難受。想起時看着月亮，清涼無比，心中又有一股隱忍的熱情，强壓下去。好像一隻繭，被輕輕地抽絲，那麽細微，也感覺不到特別的痛楚，只是，空，漫天漫地的空。

她覺得感情這東西，完全不能分析。莫名其妙，猝不及防，悲喜交集，而且上癮。

小玉想，還有一種情緒，氣惱！對那種被深深抓住無法逃脫失去自由六神無主的抵制，加上面對强大的魔力而生出的一絲絕望。想對方如何不好是沒用的，再怎麽不好，那吸引力都在。她在百般無奈之下，竟然漸漸悟到一個暫時擺脫情困的好方法，那就是自嘲。反正是平庸乏味，那還想東想西想甚麼呢？誰說的來着？自嘲是自信的表現。這樣才能把自己從漩渦裡救出來一小會兒，可以安心吃飯睡覺做一點事。不然就真是頹廢了，完全失去戀愛本該有的美好。

要堅强啊！她自我開導，永遠別失去自己。你非認定他是白馬王子，那他就成了一條繩索，把你捆住。他要是王子，那你還是公主呢！

舒眉當然發現了小玉的情緒不對勁，也注意到小剛好久沒露面，於是勸解小玉，情深很苦，放下才安。有一例鷄湯說，一位苦惱者向一位高僧打探，怎樣才能放下？高僧正好在品茗，於是給求教的人斟茶，斟滿了也不停，滾燙的茶水流到手背，燙得他趕緊放手。高僧說，疼了，就放下了。

悟了嗎？她問。小剛這個不會憐香惜玉的傢伙！理他呢！

還好，他沒把杯子直接扔地上。小玉擠出一絲笑容，努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回答她。

小剛要去購物中心。突發奇想，帶上蘭花，而且戴好腦機聯線的磁片。看看她會不會幫他挑選衣物。走在街上，他忽然發現前面的女子很像小玉，尤其是頭髮，讓他恍惚間產生想去擁抱她的衝動。正當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發癡的時候，突然見蘭花衝上去抱住了那個女子，還扳過人家的臉。那女人尖叫起來。蘭花力氣大，受到它非禮的人怎麽使勁兒也掙脫不開。小剛趕緊衝過去英雄救美。他裝作不認識蘭花，但是蘭花亦步亦趨的恭敬態度還是讓人產生了疑問。受害人堅持報警。

小剛着急道：它是個機器人！它覺得你的背影很像它原來的主人。沒辦法，為了避免去警局，小剛不得不向人家道歉，說了實話。見那女子不信，小剛向她展示了蘭花身上的一排按鈕。機器人？這話讓蘭花愣了一會兒。這一定是個不好的稱呼。它分析道，機器人，好比說它是大猩猩。總之和小剛不同，非我族類。它倒是不傷心，但是因為曾經和小玉小剛這兩個人類腦機聯線過，它很容易體驗到他們不時冒出來的憤懣、低落、嫉妒和控制慾。潘多拉魔盒已經在它這個模擬人的體內系統裡打開。我怎麽就不如非機器人――小玉了？

為了把小玉比下去，蘭花計算了兩天，算出一條妙計。它對小剛說，其實你可以把我當成小玉，因為我很瞭解她。

小剛脫口而出：你還嫌洋相出得不够？他想起來後怕，那天，幸虧自己的衝動沒有那麽狂野。

他的語速很快。蘭花沒聽清，困惑地眨着眼，請求他再說一遍。

小剛冷笑一聲，挖苦道，得了得了！我是說，你可好了，不會出洋相！

這次蘭花聽得明明白白，連忙說謝謝。還真心實意地說，你可以把我裝扮成小玉呀。

這倒是提醒了小剛。仔細看看，還真覺得蘭花有點兒像小玉。畢竟以前腦機聯線的記憶都在。蘭花關於小玉的記憶都刻在硬件裡，就像在數字圖書館，只要不損壞，就永遠都在，永遠清晰，可不像人那樣會淡忘。她的確非常瞭解小玉！

他給蘭花買了假髮，髮型和小玉的相同。

蘭花過來擁抱他，溫存地貼着小剛的面頰。小剛有些感動，也用手臂環住蘭花。兩個身軀貼得那麽緊，他忽然心中一蕩，情不自禁。在迷迷糊糊的暈眩中，他閉上眼睛，開始盡情擁抱這個有溫度的機器人，完全把它當做了小玉的化身。他的全身都起了化學反應，微微戰慄起來。蘭花的矽膠設計並沒有神經傳導，這是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可是它的遲鈍略有一點恰到好處的矜持。小剛當然知道是假的，但也顧不得了。

他漸漸覺得這個替代挺不錯。蘭花細膩的矽膠皮膚手感很好，而且人家順從。不像小玉那麽有自我意識，老是讓小剛覺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別這麽自信！他對小玉說。小玉還傻呵呵滿臉發懵。蘭花多好，永遠用不着追求，心甘情願圍着他轉。為甚麼蘭花讓他舒服？就是因為它的反應是理智型的呀。誰沒事兒會把慪氣設計到程式裡，給人類添堵？

蘭花不激動，不過排除了肉體的複雜感受，它的佔有慾卻越來越强烈。就像一個想法不斷刺激人的大腦皮層，印象就越來越深刻一樣。它已經鐵定把小剛認作屬於它。比主人更進一層，也深刻得多。

蘭花每天都要抱小剛。小剛漸漸發現它的擁抱力度越來越大，勒得他難受。你輕一點！他喃喃說，又趕緊去摸索蘭花的按鈕。蘭花的不知深淺，沒輕沒重讓他擔心，好像有一顆微型炸彈，不知何時點燃。

想到這些，他的眼前一黑。而且擁抱時閉着眼睛，沒甚麼防備，這樣一想，眼前又是一黑。

他想，就像對小玉那樣冷處理一陣可能好些。哪料到蘭花不信這個邪，還是要抱。他只能大聲喊指令，隨時準備一指禪，伸向蘭花的按鈕。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小剛搖頭晃腦吟道。哎，下一句是甚麼來着？他看了一眼廚房，沒有任何動靜。很顯然，黃小玉沒有把詩詞設計到程式中。蘭花又不是小冰。

小剛需要一些驚喜，一個對手。回想起來，小玉性情中人，那點小脾氣也沒甚麼。蘭花不會生病，不哭不鬧，不需要他。一個保姆和跟班，雖然很令人依戀，但那是他要的嗎？他要的是平等，除了平等，還有對他的崇拜，這些怎麽能在蘭花這裡實現呢？

他覺得應該培養蘭花的情趣。琴棋書畫。琴就算了，他自己還不會，一唱歌就走音。下棋？對了，業餘六段，自己有兩下子，可以試試。先教下棋的基本規則，蘭花全神貫注，彷彿一個乖巧的女孩；然後再輸入若干棋譜。懂了嗎？蘭花點點頭。小剛對自己的教學成果很滿意。

最初幾盤，蘭花完全不是對手，然而它進步飛速，兩個月下來，已經逼得小剛時常撓頭。他懷疑因為曾經腦機聯線，蘭花摸清了他思考的路數。

五月的一天，碧空萬里，天氣好得像盛開的玫瑰。小剛來了興致，準備抖擻精神，用自己的殺手鐧，把蘭花的銳氣打回原型。那盤棋他雖然險勝，可是搞得他疲倦不堪，打個長長的哈欠，可是蘭花依然雙目炯炯。

這不公平，我累了，它的電卻還很充足……小剛憤憤不平地喝了兩口水，看着蘭花不動聲色的矽膠臉，忽然生出很强的挫敗感。他沒料到這挫敗感一發而不可收。

搞不清從甚麼時候開始，小剛開始輸棋。

輸了又輸，他開始惱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向蘭花，它倒是神態自若。小剛覺得它肯定洋洋得意，真像是傳說中的世外高手。

蘭花的電子眼照到小剛拉長的困難臉，於是站起身，走到小剛那裡拉他起來，伸出它的金剛臂，小剛立即拒絕。這可真是善解人意。誰要這麽完美的貨？

蘭花卻執拗地說，我要抱你。

聽聽，它已經反客為主了。小剛愣了愣，忍住怒火說，不行！不然就請你從我家出去。

蘭花冷靜地說，你不能這樣粗暴。

小剛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吼道：我就是粗暴，怎麽樣？這是我的家！有本事你打電話報警！

蘭花果真調出了警局的電話號碼，向電話機走去。這下小剛才慌了神兒。機器人把他的氣話當真了，只能趕緊衝過去按暫停。

功能需要降級，降級，降級！小剛心裡狂喊。他這個文科生雖然不懂設計，但能從哲學高度提出問題。腦機聯線？小玉啊小玉，請問你這天才設計師如何讓蘭花處理人複雜的多面性，諸如二律背反？口是心非？激將法？一會兒一主意？

自從上次購物事故之後，小剛拒絕再和蘭花腦機相聯。這一根筋能聯出甚麼來？想想都怕，他又不是罪犯。他的那點子心思需要保護，管它是明意識還是潛意識。

他生氣的時候，恨不得抽對方一個耳刮子，可是他從來也沒抽，不是嗎？這就是人和機器的區別！

如此一想，蘭花也就慢慢遠了。心無靈犀，幾點也不通。他從蘭花的菜單選項裡，取消了擁抱這一項。只准他州官放火，不許蘭花點燈。因為害怕蘭花有時間發展起自主意識，小剛每天都要檢查一遍設置求得安心。這樣才終於相安無事。

4

以前小剛不喜歡黃小玉脾氣急。他覺得兩人都應該冷靜一陣，磨掉一些年輕人的任性，所以他有時故意怠慢小玉。

小玉知道自己小性子的毛病。吵架後想想也覺得興味索然，不好意思。想着自己說的狠話，應該道聲歉的。她給小剛發了致歉的信息，等了幾分鐘，沒動靜。又等了十幾分鐘，還是很安靜。小玉覺得奇怪，同樣的內容又發送一遍。另一邊卻像是深谷，沒有一點回音。她沉不住氣，又發一遍，同時皺起了眉頭。

小剛其實早就看到了信息，他一時想不好如何回答。這勾起了自己以前傷心的回憶。等收到三條同樣的信息，彷彿三道令牌逼過來，不禁難掩心中不快。又來了！現代公主病，甚麼都得秒回。憑甚麼？

小玉為了免得自己苦等着急，就到廚房忙晚餐。晚上約了朋友一家來作客，需要提前準備。她打開水龍頭洗菜，流水的聲音配合了窗外樹枝上的鳥鳴，草長鶯飛，藍天白雲，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小玉也忘記了煩惱。可是毫無來由地突然覺得傷心，雖然只疼了一兩下，她還是吃驚地坐下休息了一會兒。

她想到對方可能回了信息，衝過去抓起手機。果然有！可是那信息卻撤回了，她根本沒看到。問撤了甚麼，也沒回音。等了一會兒，又翻看別人的各種帖子消磨時間，順便等回覆。一個小時過去了，小玉自忖，自己這是在幹啥？光忙着自殺了。浪費時間就是圖財害命！

晚宴開始，朋友一家人吃得高興。酒到半酣的時候，有人說起人生中的諸多不如意。小玉勸解道：我煩躁的時候，會找幾個朋友聚會聊天，就像今天這樣。

如果一個人很孤獨呢？

如果一個人實在不能排解，我就唱歌。唱着唱着胸中的悶氣就唱出來了。這和中醫的氣有關，氣不順，會生病。

朋友突然笑了：你唱甚麼歌呢？是不是，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

小玉也禁不住笑。誇張是一劑良藥。

明年有個進修的機會，出國。你說我要不要申請？小玉問舒眉。

哇，好事啊！幹嘛不去？

黃小玉沉吟不語。

捨不得，是吧？舒眉撇撇嘴，正好可以考驗考驗他。

也是，小玉想，不是沒消息嗎？那我也來個沒消息。她決定申請進修的機會，不過就三年。如果小剛想找她，一定會有辦法找到的。如果不想……嗨，那還有甚麼意思！軟件設計師的頭腦就是這樣明明白白。

小玉忙着適應新環境，既要熟悉進修項目課程，又要利用課餘時間旅遊。日子充滿了張力。

聽說有個中國來的書法家辦大展，她急忙趕到那個畫廊。書法家很有創意，充分發揮了中文象形的特點，一下子拉近了和西方人的審美距離。一幅「生」字書法，寫出來，宛如一位女性的坐姿，帶有抽象畫的意味。她很喜歡，湊近了，發現有位金髮女子一直佇立着欣賞，轉頭看見她，馬上報以友好的微笑。小玉回禮，並用英語問，你有甚麼感想？對方略一思索，說：像一幅畫。她說的是中文！小玉驚奇地挑了一下眉毛，仔細打量這西方女子，發現她雖然身材高大，但是衣着考究得體。她解釋說自己在學校選修過中文。

語言顯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我叫吉娜，她英文中偶爾加一些中文，熱情地自我介紹。下週有個華人社區活動，慶祝中國的月亮節，我把請柬發給你。

活動那天，小玉準時到場，用目光搜尋吉娜，發現她坐在前排，和主辦方輕聲交談。

下面歡迎尊敬的議員――舍爾頓女士致辭！主持人拖着長腔說。

小玉發現，吉娜款款地起身，走上講台。她是議員！小玉驚奇極了。

更讓她驚奇的事在後頭。

兩人成了朋友。小玉為吉娜輔導了幾次中文，為了答謝，週末吉娜開車來接小玉去她家赴宴。一輛大路虎停在門口，小玉拉開車門讚嘆：好大的車。

大個兒的車配大個兒的人，吉娜笑着回應。

小玉知道她所指，打圓場說，還好，你如果戒掉一些甜食，會很標準。

我天生就超重，吉娜大方地坦承。好在我先生比我還魁梧，所以不嫌棄。她臉上的笑容燦爛，讓天邊的烏雲都退卻了。

你適應這裡的生活嗎？吉娜換了話題。

挺好的。小玉望着窗外，想起一件事，說，有一次幾個年輕人開車經過汽車站，看見我，回頭大喊了一聲：嘿，香蕉！

吉娜嚴肅起來：別理他們。我理解你的感受，經常有人嘲笑我胖。我為此不知有多煩惱，直到我成為律師，找到自信。後來還成了議員。

到家，她停好車，扭頭對小玉微笑說，當律師要求思維敏捷，正好和體重相反。

吉娜把小玉介紹給自己的丈夫丹尼爾。幾個人坐下來吃烤肉。

你的父母好嗎？丹尼爾禮貌地問，現在誰陪在他們身邊呢？

他們很好，沒人陪，我是獨生女，小玉說，我很掛念父母，他們再多一個孩子就好了。

不不不，有人一個孩子也沒有呢！話是對小玉說的，可是丹尼爾卻意味深長地看着吉娜。

吉娜表情變得凝重。她解釋，我有家族遺傳病，不想生孩子。

吉娜笑着說，你總不能讓我生孩子吧。

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吉娜的語調認真、鄭重。

小玉偶爾看電視，一天忽然發現了議會辯論。吉娜正在議會發言，這立即吸引她看下去。吉娜關於保護弱勢群體，提高婦女待遇的發言十分精彩，可是在她停頓的間隙，一位反對黨的男議員突然「喵――」一聲發出貓叫。吉娜愣住了，她蹙眉質問：Mate（兄弟），你有姐妹嗎？

小玉義憤填膺！她知道這是惡毒的侮辱。喵星人在西方被認為是中世紀巫師的守護神。哈利波特的女老師就會變作一隻黑貓。吉娜，她的反應太銳利了！讓那男議員漲紅了臉。吉娜真是勇敢！可以承受如此壓力。換做是她，可能早就躲了。

「Mate」這個稱呼，在當地很特別，表達了一種平等互助的精神，有些類似於中文的「兄弟、伙計」，或者「哥們兒」。小玉聯想到一次社區的歌唱比賽，吸引了那麽多專業和準專業的歌手參加角逐，最後得獎的卻是位打工仔自創的歌曲，主題就是「兄弟」。歌手憂傷地唱到：兄弟，你好嗎？你累嗎？你可能只是想換個環境，不願意永遠忍受貧窮……這歌的曲調平淡，歌手甚至略帶五音不全，但是他讓聽衆眼含熱淚。他唱到了人們心裡。

小玉看够了西洋景，包括驕傲日大遊行。許多同性的戀人穿戴五顏六色，上街狂歡，表示驕傲，爭取權利。

難以理解，中國同學說，這樣無法生育，人類不就走向斷絕了？

也許可以領養孩子，小玉說。她同樣瞪圓了驚奇的眼睛，想想，又覺得可能他們各有難言之隱。

每天都很充實。小玉的苦惱漸漸淡了。怎麽？那些又甜又苦的感覺竟然天高雲淡了嗎？她自問。時間真是治癒。情感固然美，理智難道就不美嗎？二十多歲，不到而立之年，思想還在形成當中，充滿變數。有時候瞭解自己都談不上，何況瞭解別人？據說有專家認為，人的大腦到三十歲才徹底發育完全，可是人生有些重要決定是三十歲之前決定的。若有鬱悶，真是需要一個幫助的按鈕！也許是新環境、幾本好書、幾個聊得來的好友、再加上一段時間，就可以重新發現人世間的美、自己的美。

一次遠遊，小玉在群山環抱裡發現一個深潭，周圍幾乎沒有甚麼人。潭水靜謐，深不可測，碧藍通透，像鏡子一樣映出天空，彷彿是一隻孤獨、巨大的眼睛。這是傳說中的天空之鏡嗎？不對，那個著名的鹽湖在南美，不是人煙稀少的這裡。此處的深潭更像一枚滄海遺珠，地圖上都沒有標示。無人膜拜，可是它仍然那麽美。就在一瞬間，小玉感動得熱淚盈眶。

已經快到下班高峰了。小玉低頭看了一眼斑馬線，證實自己沒有違反交通規則。時間長了，白漆已經有些脫落，但確實是人行橫道，沒錯。可是為甚麼會覺得心煩意亂呢？

下午在教室，她就隱隱覺得頭疼。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兩三點鐘氣溫達到峰值，外面白晃晃的陽光彷彿要慢慢融化這個她漸漸熟悉的城市。雖然在室內，開了空調，她仍然感到低迷，就像窗玻璃外那一枝耷拉腦袋的樹葉。

因為不舒服，小玉離開學校。街道照例在大太陽底下白花花的，比起高峰期堵在一起還是顯得寬敞。四條車道的主幹線，最外面的車道竟然沒有一輛車。因為不開車，她搞不清那是不是公交專用線。現在她確定自己要過馬路。正當抬腿向前時，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小剛焦急蒼白的臉，好像衝她喊了句甚麼。小玉正愣神的工夫，覺得斑馬線立了起來，繼而是刺耳的剎車聲。周圍人聲漸漸聚攏過來：

哎呀，撞人了！這車開得太猛啦！

小玉昏頭昏腦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左手臂傳來一陣劇痛。胳膊肘被堅硬的地面蹭破，流了血，火辣辣地疼。她檢查了一下自己。腦子還算清楚，腿腳也有知覺，就慢慢坐起，在兩個路人攙扶下試着站起來。人群中有人說：她好像沒事，就是被颳倒了。大家都長舒一口氣，迅速散去，圍到另一個人堆裡。

不好，如果耳朵裡流出血，就說明不好！一個上了年紀的聲音說。小玉慢慢擠過去，看見一個中年人倒臥在路旁，一動不動。一股細細的血從耳中流到了地上。她驚駭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還好。小玉定了定神，這才想起找肇事司機。哪裡找啊，早跑沒影了！幾個人提醒她，撞人逃逸。你趕快去醫院包紥一下傷口吧。

已經有人打電話叫了警察和救護車。小玉驚魂未定，想起小剛在關鍵時刻闖入腦海，真是神奇。不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就很可能是她。

5

最近一陣子，小剛覺得煩躁，也沒有甚麼特別原因。工作忙歸忙，一直也沒怎麽閒，為甚麼只有最近心情不好呢？他時常想起小玉，也早已經聽說她去國外進修了。連個招呼也不打，他不滿地想。

下班後，小剛走進一條小街，月光籠罩，寂靜無人。那天晚上的圓月十分明亮。一隻鴿子無聲地撲翅，飛過頭頂的夜空。好像是從魔法師的城堡裡飛來，帶有神秘的信息。

他安安靜靜走着，很快到了小玉家門口。在一片朦朦朧朧中，正要敲門，門卻突然自己開了，來開門的小玉站在門口，突然倒了下去。小剛着急地叫着醒來……原來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的腿開始抽筋，莫名其妙疼痛，極不舒服，翻來覆去也睡不着。

第二天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安煩躁。小剛沒仔細看地鐵站，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結果到了一個陌生的車站，完全坐反了。這簡直太不尋常，經常坐的地鐵居然坐反了方向！下班時心臟跳得辛苦，很疲倦。晚飯時也迷迷登登，有魂不守舍之感。

小剛一直保存着小玉的聊天號。那個夢是甚麼意思呢？他覺得有必要給小玉發條信息。雖然下定決心不主動打破僵局的，現在卻再也顧不得死要面子。

過了一天，小玉回覆說：謝謝問候！最近摔了一跤，胳膊骨折了。她沒敢說，險些遭遇車禍。

小剛覺得，這幾天的失眠和魂不守舍終於有了解釋。

從那以後，小玉常常在他腦海裡轉悠。

小玉的胳膊骨折，小剛感到心疼。而且每當他辨析並懷疑她時，就覺得心臟似乎皺巴巴的，不舒服，勞累。每當對她充滿肯定和懷戀，就好很多，心中瀰漫開奇異的感覺，就像一朵花慢慢舒展開放。

收到小剛的問候以後，黃小玉的眼淚就再也關不住。她也說不清為甚麼。一方面很委屈，覺得自己生的悶氣、忍受的痛苦，簡直沒甚麼必要。何苦來？另一方面，又有些高興，似乎以前那些縹緲的、沒有把握的情緒變得真實，不再虛無。

從前鬧彆扭，小玉覺得小剛是像刀一樣鋒利的人。甜蜜的時候很幸福，可是痛苦的時候又那麽難受，於是她生氣地想，倒不如不甜不苦。可是無論怎樣，她還是捨不得，因為對方對她的理解和支持是那麽深，讓她十分感動。

最初開始設計人工智能，小玉遭遇了很多瓶頸，不免灰心喪氣。她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懷疑。我會是一個好設計師嗎？她問小剛。

她設想了好幾個可能的回答。為了鼓勵，可能說，當然是。為了提醒，可能會說，要有耐心。為開玩笑緩解緊張，可能會哈哈大笑。結果卻都不對。

結果是甚麼呢？他沉默良久說，一直是吧？

這話簡直像給小玉安上了翅膀，美得她快要飛起來。

在視頻中，小剛看到黃小玉的左手臂打了石膏，聽她詳細講了當時的情景，怎樣在空中聽到他的聲音。怎麽會？她明明在另一座城，兩人根本不在一起，而且已經好幾年沒聯繫了。這是怎麽回事？他不相信自己的腦電波竟然能穿越幾千公里，能够被小玉接收。

他決定去看小玉。飛機在雲海上面飛，太陽光輝煌又强烈，把雲層染成金色。一切都很順利，似乎是幸運的開始。

他們再次見面的時候，發現以前鬧彆扭的一些焦點其實不存在了。兩個人都有了人間煙火氣，可以掌控自己的胃。這着實是美好生活的一項重要前提。聖人早就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家裡有糧，心裡不慌。胃裡有糧，胃裡不慌。

那麽還有別的焦點嗎？小玉認真思考了一陣子，覺得可能就是對於未來的茫然和不確定。這樣的焦點是否也已經消失？

她不由想到契訶夫筆下的人物。男子邀請女子去滑雪。女子恐高，對飛速滑行充滿恐懼，可是架不住再三邀請，硬着頭皮同意試試。在風呼嘯耳邊的時候，男人說，我愛你！女人臉頰緋紅，轉頭用搜尋的目光望着他，可是他並沒有看着女主，裝作若無其事。可憐的女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正聽到，進而覺得羞愧。儘管滑雪之後面色蒼白，膽戰心驚，卻堅持再滑一次，想對風求證！

當然，男人的惡作劇重新表演了一次，害那女人疑神疑鬼，以為不過是可惡的風造成的幻覺。可是她心中歡喜激動，容光煥發。

小玉覺得這故事揭示了男人超凡的冷靜淡漠，不動聲色。真是理性至上。那是小剛特別喜歡的作家，她也就順勢聯想到了小剛。難道他也會這樣捉弄人嗎？

但是她和寓言中幾百年前的女主不同。小玉才不會向風求證！她要直接去推理，在對話中尋找證明。蒙我可不容易，小玉想，真相遲早會浮出水面。

現在小玉居然有感應，完全看不見，聽不着。這比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更厲害，比風更能獲得求證。她推想，感情可能也是某種電波訊號。

6

經過幾年的相處，蘭花習慣了單獨陪伴小剛。現在小玉和小剛一起回來，蘭花有了妒意。它不明白這就是人間常說的感情。總之看到小玉和小剛之間默契的笑容就覺得自己要短路。

它發現一有空閒就想看到小剛；小剛出差幾天，就如隔三秋。這時候它才明白孤獨兩個字的意思。這種本不屬於它的佔有慾令它電壓不穩。

黃小玉也未料到，自己和蘭花腦機聯線，連自己也不十分明確的意識竟然輻射進蘭花的存儲記憶。搞得蘭花比小玉自己還要瞭解以前的小玉，也比小玉更能表現出對小剛的愛。

蘭花的嫉妒與日俱增。它覺得只有小剛在屋裡，沒有小玉，它的電流和電壓才正常，可是它不能命令小玉離開。

我不想看見你，它對小玉說。小玉吃了一驚。從這句平靜呆板的話裡，敏感的她聽出了憤恨。她發現蘭花的額頭忽明忽暗，顯示電壓異常不穩。

等到小玉上班去了，蘭花才安靜下來。

你說，是不是蘭花愛上你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小玉觀察着機器人，轉頭問小剛。

也許吧，他笑着大大方方地說，蘭花出生時就已經具備了相當的智力。它並不是像人一樣，從一個嬰兒開始長大，然後採集知識、適應社會。它在被設計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成年人，而且一根筋，沒有教養和美德等社會性的約束，所以……可能比人更快更簡單地解決問題。

想得美！小玉鼻子裡哼了一聲，打斷了小剛的話。不過，她接着說，一個自然的生物人感受到精神痛苦折磨的時候，能够調整自己的深度，就像潛水一樣，會從不能承受的深度，改到自己喜歡的、舒適的地方，同時適應周圍的人群，也就是社會性，可是蘭花不能。這怎麽辦？

怎麽辦？騎驢看唱本唄，小剛開着玩笑。

晚飯後小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是一部流行諜戰片，畫面上出現了奸細，他悄悄扼住了主人公的脖子。聚精會神的小玉很擔心劇中人物的命運，不由身體往前傾了傾。這時突然有兩隻手從沙發後面扼住了她！小玉吃了一驚，想呼救，可是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她憋紅了臉，急中生智一腳把茶几蹬翻，上面漂亮的玻璃果盤稀哩嘩啦碎了一地。響聲驚動了書房裡的小剛。

甚麼打翻啦？他一邊嚷嚷，一邊出來看個究竟。

眼前的景象把他嚇懵了。蘭花正用自己的纖細機械手緊緊箍住小玉的脖子。小玉拚命掙扎，想用雙手掰開蘭花的手指。可她的力氣怎能和電能控制的機器相比？小剛衝過去，抓住蘭花的手臂大喊：鬆手！蘭花卻沒有立即反應。小剛迅速鎮靜下來，趕緊換一種指令：請幫我沖一杯咖啡。

蘭花聽到小剛的這句話，終於鬆開手，走進厨房。

小玉驚魂未定，自己差點遭到暗算，而嫌犯正是自己設計的機器。她猛烈咳嗽一陣，在小剛懷裡大哭起來。

蘭花看了電視，照貓畫虎，直到它的自設程式被打亂。它不喜歡這樣，開始思考為甚麼。很快就找出答案，對控制自己的指令和那些按鈕產生了警覺。終於有一天，小剛吃驚地發現，蘭花拒絕他按它身上的任何按鈕。

你說，蘭花可以自我學習成長嗎？過後，心有餘悸的小玉疑惑地問小剛。

小剛陷入沉思，過了一陣才說，學習的能力不過是腦訊號傳遞，機器可以做到。

問題的關鍵是，如果它已經會學習了，我們的肉身卻會變衰弱，那可怎麽辦？

但是我們可以找到它的軟肋，小剛說，就像那個甚麼神，只有後腳跟能射進一支箭。

小剛若有所思，繼續說：機器不可怕，應該是設計它的人厲害。另一方面呢，機器又很可怕，因為人賦予它的智慧可以疊加，還會把人不具備的功能設計進去，比如，複眼。所以如何控制是關鍵。法律呀，道德感呀，這些約束的東西都需要。還有，力氣要小，要有遙控！否則，怎麽說呢，好比風箏，必須有一根線，你懂吧？

如果戴上腦機接口磁片呢？蘭花可以讀懂你的心思，可能就不會妄想，小玉建議。

可是，如果它對我也產生了仇恨怎麽辦？它會不會把蘭花指也放到我的脖子上？

兩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小玉不願馬上改變蘭花，覺得這是重新設計之前難得的實驗機會，想繼續觀察。小剛卻不同意，堅持讓蘭花回廠。

終於到了蘭花重新回工廠檢修的日子。它不能反抗，自己在人間的探險已經結束。這次它將被徹底修改，功能降級，只能盡到家政的責任。

打開程式的時候，小玉吃驚地發現，除了自己當初的設計，還有一些奇怪的代碼。難道是蘭花自己在進行版本迭代？小玉迅速拷貝這些怪碼，然後再從蘭花程式中删除。蘭花彷彿做了一場夢，就像被施行了麻醉手術。它的依戀感情漸漸浮起，又漸漸沉去，被風吹散，吹進無邊的宇宙。

最後，蘭花被推進一個複雜的裝置，等着被大幅度修理。它開始回憶自己在人間的經歷。正浮想聯翩，卻發現自己又被推了出來。發生了甚麼？原來就在此關鍵時刻，監工收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留下蘭花。

7

雖然蘭花「智力超群」，可畢竟是自己的作品，為甚麼要害怕呢？普通的人工智能可以通過工廠複製成千上萬，而這個意外獲取了她和小剛心思的蘭花出類拔萃，不正是她夢想的作品嗎？正如一幅油畫，已經有一半是傑作，為甚麼要放棄並毀掉整個作品？她可以對不滿意的地方塗塗抹抹，但保留好的部分。這是多富有挑戰意味的任務啊。小玉這麽想着，就開始和小剛商量。

不等聽完小玉的解釋，小剛就發飈：瘋了嗎，你？

甚麼話？小玉不滿地白一眼。可是他毫不理會，接着發出嚴重警告：我是為你的安全着想。不要玩火！

這話硬梆梆，砸得小玉眼冒金星。一股怒氣沖到腦門兒，必須發洩出來。她跺了一下腳，提高嗓門說，蘭花是我的作品！我的工作就是設計它，讓它更符合人類需要。

小剛捂着耳朵，露出一副厭惡的樣子：你喊也沒有用！分貝這麽高，真刺耳。小剛開始較真兒。

我喊了嗎？我哪裡喊了？我已經够溫柔了。我說的對不對吧？

不對！就是對了也不行。

小玉被這蠻不講理的話氣笑了。她用手指揉了下發脹的頭頂，彷彿那裡有按鈕。也怪，她忽然冷靜下來。心想，她會把這樣的衝動、吵架設計到蘭花的程式裡嗎？當然不會。蘭花的反應一定是考慮周全，無可挑剔。那怎麽她這個老師反倒不如學生了呢？

她陷在柔軟的思緒中，莞爾一笑說，你的話很有道理。首先要給蘭花設限。設定嚴格的安全值。永遠不會着火。

厲害啊，小剛揶揄道，你咋不上天？

小玉真心憋不住被逗笑了。她聽出了小剛話裡的關切和幽默。頓了下，她又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興奮起來：你知道為甚麼蘭花會很厲害嗎？那就是因為酷，因為我會努力，不讓它腦瓜子一熱！

小剛瞪着她，像看一個外星人。

首要的任務是限制蘭花的力量。在觸碰你我身體的時候，力量變為柔若無骨，小玉說。

小剛嘿嘿冷笑兩聲：你和我？

對，我們，小玉點點頭，這樣就可保證絕對的安全。

當你覺得超愛我的時候，就戴上腦機聯線磁片。小玉哄小剛說，這樣，蘭花就會改變。愛屋及烏，它接受你的腦波輻射，我不就安全啦？

小剛架不住軟磨，終於答應試一試。前提是把危險的炸彈拆除。

百分百保證，小玉說。

於是他們就給監工打了電話。蘭花被運回家的時候，早就斷了電，像棵植物。它的腦線路被拆下來，擺在小玉面前，小玉要好好給它清一清。先重啓，希望能把先前腦機聯線的部分删除。這就意味着把可能的壞情緒，諸如强迫症、輸贏心、憤怒、嫉妒之類，全部删除。是否可以清除乾淨，小玉也犯嘀咕，但無論怎樣，值得試一試。電源設限，改成遙控。力量沒得說，必須設限。連語言也設限，它的字典裡全是中聽的話語，比如，小玉是好人，要愛護小玉。而且要經常複習，讓她聞之如沐春風。

最絕的是時間設限。小玉讓它早中晚各兩個小時復活。剩下的時間就是一尊有趣的雕塑。

隨後蘭花的表現，果然是台像模像樣的機器。

不久，小剛的公司完成了一筆大單，賺了。他興高采烈地炫耀。

錢呢？小玉問。

在銀行裡啊，留作以後發展基金。

不是說，男人要養家嗎？

呵呵，很多煩惱就是預先設定的套子。甚麼男人養家之類。過去做農活可以。女人力氣小。現在讓你做煮婦，你也不幹，是不是？你就想當公主，或者當總裁。小剛振振有詞，說完就鑽進書房，完全無視小玉噘起了嘴。

小玉的沮喪，蘭花靈敏的電子眼卻全部看進去。它立即啓動照顧人的一套模式。先煮一壺小玉喜歡的陳年普洱，從烤箱裡端出玫瑰豆沙點心。然後貼心地坐在小玉身邊，安慰小玉。蘭花還隨即計算出小玉的工資收入和支出表，得出結論：你不需要很多的錢。

你不懂，錢是地位的象徵。有錢我就可以顯擺，能可勁兒造。小玉故意耍性子。

「顯擺」、「可勁兒造」都不在蘭花的詞庫裡。它表現出困惑，然後無語。

小玉見蘭花頻率很快地眨眼，噗哧笑出聲。她想起了詞庫限制。

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賺到更多的錢，蘭花又說。這話小玉愛聽。誰怕誰？

根據每天的計算和觀察記錄，蘭花說，付出和得到有個計算公式。計算三個變量，勞動、金錢、情感。情感包括但不限於尊重、崇拜、愛。付出和得到約略平衡的時候，你們就和平共處；不平衡的時候，你們就不和平共處。得到一欄的數值高於付出一欄，你們就高興，付出一欄的數值高於得到，你們就不高興。

小玉聽得入神。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麽深奧複雜的事情能讓蘭花一分析，就一目瞭然嗎？她還一直傳統地以為神聖的感情無法度量，就像大海一樣深。大海咋量得過來吶？難道數學家也是哲學家？

小剛聽說了蘭花的高見，不以為然。他啥也不說，只是拿過一張紙，寫了幾個字：算計，壞品質。

你當然不用算啦，你心裡門兒清。小玉看了，笑瞇瞇回懟。噫！她不自覺也長出了刺兒。這是幽默嗎？還是內捲？

8

過了一年多，小剛放心大膽地出差了。

小玉見蘭花有時像隻貓咪一樣看着窗外發呆，不知在想甚麼，於是决定帶它出去購物，讓它也放放風，見見世面。她知道自己挑選衣服沒個完，就在蘭花的提醒功能中設置了只買一件，一小時內返回的指令。

到了商場，果然，她手裡拿着兩件衣服舉棋不定。一件休閒類，舒服時髦；另一件是新潮的職業裝，大方莊重。她進試衣間，都挺合身，太好了！不過，不是說好只買一件？不是說好要精簡生活？她拿着衣服，又站鏡子前比劃來比劃去，問銷售人員哪一件更適合她。人家看了一會兒，說，您氣質這麽好，這兩件都很棒，都買了吧？小玉想，這麽會說話，真想都買下，也顯得自己不小氣。

小玉的腦子被各種想法攪成漿糊，她不由嘆口氣，顯出不耐煩的樣子。蘭花突然發話了：買這件職業裝。時間到了。

好吧，小玉一聽到時間兩個字，迅速付了賬，領着蘭花回家。她換上新裝，覺得在自家的鏡子裡怎麽看怎麽順意。買對了！她工作這麽忙，正是打拚的年紀，休閒裝穿的時間少，那麽多休閒服都在櫃子裡休閒呢。

你怎麽看出職業裝才是我的選擇？她問蘭花。

你在鏡子中看它共三次，時間加起來是十五分鐘六秒。你在鏡子中看另一件共兩次，時間是十二分鐘十一秒。

聽了蘭花的計算，小玉欣賞地點點頭。

冬天的晚上，小玉思念起小剛，發信息，也沒回。不知在忙甚麼鬼。忽然看到蘭花低眉順眼，似也寂寞，就下意識拉了蘭花的手。蘭花立即有反應。那手綿軟溫存，讓小玉心中很溫暖。她可以把蘭花當成一個好陪伴。多少病弱人群需要這樣的機器人啊！這可以造成市場的爆發性增長。小玉更加投入工作，把思念小剛的時間擠掉了。

三個月以後，小剛出差回來，發現一切井井有條。奇特的是蘭花好像變得佛系，對他和小玉的親熱視若無睹。

小玉也有了新的發現。她對小剛的感情起了微妙的變化。她當然仍然愛他，可是她不再把他當成命根子。命根子給了別人，那不是要命嗎？再說，人家又不是一盆土。她更不再為等一條無關緊要的信息而望眼欲穿；不再因為甚麼「刺」話而敏感傷心。說也奇怪，這樣放低要求，她反而更包容對方，更像親人，更和諧了。

只是看到小玉逐漸改進設計，給蘭花智力加碼，甚至又對腦機聯線躍躍欲試，小剛再一次感到焦慮。他不容置疑地說：黃小玉，我提醒你，蘭花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搗亂的。歸根結底，要搞清楚，誰是老闆！

他的話像閃電一樣照亮了事情的本質，擲地有聲。小玉愣了好幾秒，辯解道：我們從蘭花身上也學到了一些好品質，對不對？

那些品質本來就是我們具有的啊！小剛說。

可是很多時候我們都忘記了，小玉柔聲細語，為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