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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醫務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胡燕青

雨來得快,維明從地鐵站出來,彌敦道上面的天空已經變成紫黑色,閃電的白光橫過本來青藍的天空,像一隻巨大的眼睛赫然失去了眼珠,只餘下發光的血絲。城市充滿霧氣。兩秒鐘後,啪啪巨響從水泥地反彈到耳朵裡,維明感到自己聾了幾秒鐘,腦袋裡的神經一齊彈跳起來。馬路上的人奔走着,未幾,路面清空了,只剩下幾張狼狽的傘。躲避不及的都奔走到商店門前的小簷篷下,或貼牆擁擠在一起,通衢大道在雨中更顯兩極。趁着綠燈閃爍,為了不遲到,他奔跑着過馬路,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趕到醫務所去。當下,一個高小年紀的孩子迎面而來,撞在他身上,兩人都因此停了一下,淋得更濕了。

「舅舅!」孩子大叫起來。他一手抓着孩子的書包,把他拉回起步的地鐵站口,將孩子往裡面送。他們和一大堆沒有傘的人糾纏在一起,叫罵聲中,他把外甥推回地鐵大堂。

「這麼大的雨,查理,你在這裡幹甚麼?」

「我放學想去找爸爸。我知道他下午休息,想和他去吃飯,然後一同回家。可是他說他約了你午飯,讓我獨自回家找媽媽。其實這兩件事沒有關係。我很久沒跟爸爸吃飯了。」有點胖的小查理鼓着腮說,好像在責怪維明。

維明掏出毛巾給他抹頭髮。他是用一張紙巾也會內疚的人。查理一手推開他的毛巾。「舅舅你沒有紙巾嗎?」

「沒有。」維明說。

「那邊有便利店,你去買。」查理全無皺紋的胖手指指向商店那邊。幾個人正在便利店前排隊買傘。

「查理,這樣不環保。」

「舅舅,你知道為甚麼有人會養雞養鴨子?那是因為有人吃,才有人買。你不買紙巾,誰會去種樹?」

維明一時語塞,他很不開心地把毛巾放回背囊裡。電話響了。查理說:「這時代還有打電話的嗎?不會送信息的嗎?無禮。」他打開名牌書包,拿出一把摺疊傘來,對維明說:「舅舅你拿着吧,我回家的路一直有上蓋。」這小外甥很獨立,姐姐也是醫生,他從小就獨來獨往,而父母以為傭人正在照顧他。

維明接過傘。手機還在響,查理已經跑下了樓梯。地鐵裡不知是黃還是綠的馬賽克顯得有點黯淡,每個走過的人都留下點滴雨水,使這名聞天下的地鐵系統像一個流着口水的中風病人,顯得格外地衰老。來電的是卓克――查理卓的爸爸。維明沒接聽,只呆呆地站在地鐵大堂裡。過了一會,卓克來了信息。「雨很大,紅雨信號。不要來了。過兩天再來。」

「不行,姐夫,我沒藥了。」他用信息回答。「我會睡不着。」

「那好,我等你吃午飯。我下午休息。」信息看不出語氣,但維明百感交集。外甥看不起他,姐夫自然也不會特別喜歡他了。姐姐和自己是親姐弟,為何她沒有自己的焦慮呢?

到了診所,有四人在等。一個穿着校服的初中女學生和她的菲傭坐在椅子的右面,其右方空出一個不夠一人的位置。左面坐了兩個男人,一老一年輕,不知誰需要看精神科。看看他們兩邊和中間空出來的位置,也沒有一個足以坐下整個人。維明為了不讓他們感到不安,就拿了洗手間的鑰匙先上廁所去。其實他們是否內疚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們應該感到內疚。維明去完洗手間,人還是那樣子坐着,沒移動過。終於,初中女學生進去就診,菲傭身邊的位子空了。維明遲疑了一秒鐘。菲傭馬上把女學生的外衣放在位子上。此時,一個中年女子推門進來,連登記都未做,第一時間坐到外衣旁邊,還把那外衣的袖子壓個正着。菲傭厭惡地用力扯了一下,把衣服抽出來。護士忽然從裡面走出來向她說道:「我們今天已經額滿,你明天再來吧。」

濃妝到幾乎要掉粉的女子大聲說道:「我預約了的。」

護士走到大門邊,打開門:「你預約了九點半,現在是十二點三刻,你的位置早就給填補了。」

女子的臉瞬間扭曲了一下,像痙攣一樣,即時又恢復平靜。「只是遲到,你們連電話都沒給我打一個。我見不到醫生絕不會走。」

護士很為難的樣子,眼睛到處看,看見了站在那兒的維明。「也許趙先生你讓一下?你可以把診症的位子給這位太太嗎?」

維明想:我有位子嗎?但他生來就不懂得拒絕。

「我是單身的。」女子幾乎看不見的痙攣又出現了。她接上了,維明再沒有回應的需要。

護士臉上閃過的卻是鄙夷的神色,但她一臉笑容。「趙先生不答應呢。小姐,沒辦法了。」

維明心裡叫道:「我何時拒絕了?這是冤枉我的。不過,她起碼記得我姓趙。」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地面,看見菲傭塗得鮮亮而尖長的腳趾甲,和分開來向四面發射的腳趾,覺得很不舒服。如果排隊時她站在後面,說不定會把自己的腳筋割斷。他把臉別過去。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看着他,完全沒有表情,就像兩個時裝店的木頭模特兒那樣,臉有方向,卻沒有信息。他們的樣貌相像得驚人。年輕的忽然站起來,說:「我們走吧。」老人說:「走……」護士急忙趕過來對老人說:「李先生,你們不能走。」

老先生馬上又坐下。年輕人說:「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了,爸爸,你餓了嗎?」

老先生反問:「你餓了?哈,我已經十年未餓過了。」

維明驚訝地想:「我也已經幾年未感覺過肚子餓了,原來世界上真有和我一模一樣的人。難道老先生一直未好起來,而我將來也會這樣?」

護士小姐繼續勸說那位濃妝女士離開。女士不肯。中學女生從診症室走出來,卓醫生的臉在門縫出現了一陣子。女人定睛看着他。維明想喊姐夫,豈料那女子更快。她用很堅定的聲音說:Marco!

卓醫生呆住了一秒鐘,竟然揮手叫她先進去!問題解決了,護士無奈也無言,走回登記處工作。女學生一出來,就坐下撲到菲傭的懷裡。維明還是站着,不敢坐,也實在沒有位子可以坐。

女學生哭了,菲傭怒目瞪着維明,好像是他把她弄哭了似的。終於,護士叫喚女學生的名字。她們取了藥,也不問怎樣服用,就離開了。那兩父子看着護士收錢,兒子就站起來說:「爸爸,我們走吧。」維明猜想:「原來嫌貴呢。精神科就是這樣的了。這兒子也真不孝。」此時,那父親說:「兒子,還是再等一下吧。」其時,年輕男子大吼起來:「我們給佔隊了!那個女人打尖了呀!阿爸,你看不到的嗎?」說時就要去推開卓醫生的診症室的門,護士急忙出來攔阻。小個子護士輕盈地伸出一條腿,年輕男子給卡住,就要向前仆倒,另一個女護士已經熟練地推着他的肩,順勢把他按回座位。那爸爸馬上撫摸他的前額,說:「沒事了,沒事了,謝謝妳們。」說時,他一臉是淚。兒子忽然變成了小孩子,咳咳咳地開始哭。

女學生和菲傭的位子空着,維明走過去正要坐,濃妝女人帶着微笑走出來了。她要了女廁鑰匙出去了。護士們瞟了她一眼,又打起眼色來。維明的位置剛好看見她們在小聲說話。他悚然而驚――直覺告訴他,她是卓克的情婦(卓克的品味啊)、姐姐的情敵。

此時,父子進去診症。未幾,女人回來,把鑰匙歸還。她付錢取藥,就離開了。維明趕緊取了男廁鑰匙,躡足追出去。他隨着她往升降機那兒走,躲在牆的拐彎處。女人打電話,說:「瑪利亞,你去買雞,今晚做個好湯,先生六點回來,不吃飯,只飲湯。」

維明如遭電擊,他鬼鬼祟祟地走回醫務所,連歸還鑰匙的動作也用最輕的手勢完成。此時,候診室裡就只有他一個病人了。他坐在那兒,很不安地「佔據」了所有座位,左腿和右腿來回疊在另一腿上。護士見狀出來看。「趙先生,你還好嗎?」他搖搖頭說:「請你告訴我,我姐夫是不是和那位小姐有路?」護士說:「你怎麼了?」另一護士走出來:「趙先生,你冷靜一點,快要輪到你了。」

維明想起查理可恨的胖胖的手指,又想到他的指指點點,就說:「連他兒子都知道的,對嗎?」

護士面面相覷,神色變了。她們把他牢牢按住在椅子上。其實以他的力氣,他是可以掙脫的。可是他沒去掙扎,他估計她們會拿個甚麼針筒出來,為他注射。他等着。他估計自己會給謀害。可是她們放開了他。他坐直了,看着兩位護士,兩位護士也看着他。

其中一位悄悄說:「你要把一切感受都告訴醫生……」

「告訴醫生,那他……」他分不清自己的內心是痛快、憤恨還是歡喜、憂慮。他受姐姐姐夫和外甥的恩惠早受夠了,而恩惠就是鄙視,鄙視帶來更多的恩惠,背包裡的傘就是證據。「好的。我甚麼都和他說。」

「對,那就好了。」高大的護士說,身材小一點的護士點點頭。只是二人仍站着,好像在等待甚麼。

此時,就診的父子出來,先坐下了。未幾,年輕人站起來對護士友善地說:「我爸爸的病已經好多了。這位醫生真好,就是太貴。」說着,他請護士回到登記處去收診金。護士說:「稍等一下,還未配藥。」年輕人忽然又變了臉,吼叫起來:「你去不去?」護士熟練地說:「去去去,這就去。」

維明忽然發現自己很想睡。睡完了,一切就都會變好。此時,那位父親把幾千元放在年輕人手上。年輕人就輕鬆地走去付錢。一切順利進行,父子離開。父親臨行回頭看了維明一眼,這一眼,莫名其妙地打動了他的心。小巧的護士目送他們離去,回來後說:「終於可以吃飯了。」玻璃無聲門關上,這門的邊緣是有絨毛的,維明這時才注意到。

未幾,卓醫生從診症室走出來。維明想:「怎麼忘記我了?」他趨前:「姐夫,還有我未看病呢。」

「你又不是甚麼病人,來,我們吃午飯去。」他把一包安眠藥遞給維明:「你的睡覺藥。」維明接過,積極地想感到肚子餓。可是他不餓。他看着姐夫微笑,心裡想着如何和他說清楚那件事。

門又打開:剛才的初中女生衝進來,菲傭慢了一步,拉不住她。女孩說:「爸爸,你和隨便一個朋友吃午飯都不肯跟我吃?每一次都要扮病人來看你,我還是不是你的女兒?」


胡燕青 本港寫作人,前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副教授,目前已經退休,專注於翻譯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