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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艷:初冬的氣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顧艷

1

露露在那個下着毛毛細雨的清晨醒來,望着窗外的煙囪正裊裊飛升着一縷青煙。鄰居家為了省電,一到冬天就在壁爐裡,用木柴燃起熊熊火燄取暖。在萊克星頓小鎮,這樣原始的取暖方式不在少數。因為,木柴的價格實在太便宜了。

露露起身推開窗門,聽見從對面窗戶裡傳來一支巴赫的《G大調小步舞曲》。這是鄰家九歲小女孩彈奏的音樂,從她那雙小手中流淌出來溫存親切、樸素明朗的旋律,伴隨着冬天的空氣湧進露露家的房間。這正是2020年大選期間,各種聲音層出不窮。露露手機不離身,有時焦慮,有時煩躁。但在這個有音樂的早上,一切似乎都是溫馨美麗的。

前幾天,衛生間的下水道被堵住了。露露沒有讓房東請管道工來修,而是端半臉盆水,洗洗臉,又用肥皂洗洗手,然後將髒水潑到了院子裡。回到臥室,她換上一套波點裙裝,然後解開辮子開始梳頭髮。在鏡子裡,她發現頭髮白了不少。天吶,她才三十四歲呢!接着,她到廚房煮咖啡,煎鷄蛋,還烤了幾片華夫餅。

一年多前,露露拿到了美國大學的博士學位。她被聘為小鎮上一所大學化學系的臨時教員,期限為兩年。也就是說,再過半年多時間,如果找不到新的工作,她就將失業,並且沒有了簽證和身份,這讓她內心焦慮不安。因為自從新冠疫情在美國爆發,幾乎就沒啥單位招聘員工了。今天是週末,露露吃完早餐,決定去小鎮走走。她從立式衣架鈎子上,拿下黑色大衣,打開紫色木門,撑起花雨傘,走進初冬的風雨中。

從她的住處來到小鎮主街並不遠,步行二十多分鐘就到了。主街是一條長長的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商店中,還有教堂和墓園。露露最喜歡那家由墨西哥人開的冰淇淋店,有時下了課,就來到這裡要一份冰淇淋。一邊吃,一邊看主街風景。

主街上,最吸引人們眼球的不是商店櫥窗裡陳列的樣品,而是載着遊客款款而行的馬車。有時露露看着馬車上的遊客穿着十八世紀的服裝,彷彿歲月倒流,小鎮沉浸在古老的氣息裡。

主街盡頭,有一座哥特式建築的圖書館。這是露露每週必去的地方。此時,她正朝着圖書館走去,再走過兩個十字路口,跨上六七個石階就到了。雨後初晴,一縷陽光正照耀着圖書館圓形的彩色琉璃窗子,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露露推開紫紅色木門,圖書館裡有不少讀者。露露在閱覽室裡坐下來,隨意翻讀雜誌。一陣風,突然從門廊裡吹來,讓她本來模糊的記憶清醒起來。

去年這時候,她就是在圖書館裡結識托米的。那是一個週日,她在圖書館的電腦上查資料。托米坐在她旁邊,兩個人突然一見鍾情似的,有了電波磁場。於是,他們開始閒聊起來。原來托米就是露露家這一帶的郵遞員,說起來都似曾相識。

這天露露回家心潮澎湃,托米的形象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黃頭髮,藍眼睛,一米八的高個子,實在太誘惑她的芳心了。她有些激動,渴望再一次與他相遇。

第二天黃昏時分,露露估計郵差快來了,就到小區街道來回散步。果然走着走着,看見了郵車。她壓住心頭的激動和緊張,假裝沒看見,顧自己低頭走路。

「嗨,你就住在這裡嗎?」露露聽見托米喊她,迎了上去:「是啊,我就住在那邊的房子裡。」托米說:「好吧,過兩天來玩。」露露投給托米一個燦爛的笑容。其實,那天他們在圖書館裡已互相留了手機號,只是露露不想先給托米發短信。

露露望着托米的郵車離開,才沿着上坡路朝前走。走了一會兒,她停下來,金鷄獨立式的脫掉一隻鞋,倒出一粒小石子。街道兩旁的樹木紅彤彤、黃燦燦的,那些還沒有凋零的花朵,依然綻放着鮮艷的色彩。

初冬的日子,天黑得快,她感到暮色漸漸降臨,西邊的藍天增加了灰黑雲層。她加快了步伐,走得氣喘吁吁。畢竟她還那麽年輕,腿腳卻不那麽堅實有力了。她覺得全都應該怪那八年的讀博生涯。八年,一個抗戰的時間。然而拿到博士學位後,卻還是找不到正式的大學教職,想起來都有些悲哀。

前些年,露露從北京來到紐約大學讀語言學博士,而她的男朋友何平則去了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讀民俗學博士。由於彼此不在一個國度,唯一的聯繫只能在網上。就這樣本來親密的關係,隨着時間的流失有了悄悄的變化。有一回,露露一連幾天沒聯繫上男朋友何平,以為他病倒了。露露心裡萬分焦急,電話一直打到何平導師那裡。導師說:「何平沒生病,剛才還在上課呢!」露露敏感地意識到了危機,情緒跌到低谷。

那天晚上何平打來電話,開門見山地敍述了自己的困境,以及宣告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他說:「我能不能同時擁有兩個女朋友?我不想放棄你,但我又擺脫不掉她。」

何平的敍述,讓露露情何以堪。她又氣憤又悲傷,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甚麼話也不想說。擱下電話,她「嗚嗚」地哭泣起來。這雖不是她的初戀,卻是她本科和研究生期間,長達七年的男朋友。七年的戀愛,就這麽輕易地被拋棄了。愛情之於何平在現實困境面前,是不值錢的易碎品。

大約有半年多時間,露露都沉浸在失戀裡。

後來,在紐約大學遇上了中國留學生柳毅,露露才慢慢從失戀中走出來,投入到新的戀愛中。柳毅讀歷史學博士,比露露高一級。那天,露露想去中國超市購物,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有車人選,正灰心喪氣時,忽然想到了柳毅。柳毅有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下課後時常開車兜風,何不讓他載自己跑一趟中國超市呢?

柳毅接到露露的短信,毫不猶豫地帶她去中國超市。柳毅開車,露露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與他閒聊。她說外祖母家的後院有一片桑樹林,每到夏天就會有不少孩子爬樹去摘桑樹果。有一次她從高高的桑樹上掉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嚇得外祖母不知所措臉色發白。露露興致勃勃地講着童年故事,不知不覺超市就到了。

在超市裡,露露選了蘋果、香蕉、菠蘿,還有瓜子、蜜餞、鷄蛋、牛奶、水餃等。自這一次中國超市購物後,露露和柳毅的交往頻繁起來,沒過幾天他們確定了戀人關係,接着就同居在校內的一套公寓裡。

日子如水般流淌過去,臨近畢業時柳毅提出分手。分手後的柳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與一個比他大三歲的美籍印度裔女人結婚,這女人還帶過來一個五歲的女兒。這下,柳毅即使暫時找不到工作,也有了留在美國的合法身份了,露露心裡對他極其鄙視。

兩年後,露露內心依然渴望真正的愛情。這時她遇上了托米。這會兒,露露把以往兩次失敗的戀愛,快鏡頭般地在眼前忽閃而過。她繼續往前走。上坡路,讓她走得心跳加速,十分疲勞。這時四周暮色越來越濃,一隻小白貓從她腳前躥過,好在前面就是她租住的小木屋了。

 

2

初冬的日子,氣候變化無常。一夜大風,滿地色彩繽紛的落葉,也是一道不錯的景致。露露家的後院,有一棵柿子樹,還有一棵蘋果樹,被風颳下來的果實,躺在草地上。它們有的摔破了腦袋,有的磨破了皮。露露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撿起來,放到水桶、臉盆、大鋼精鍋,以及兩隻竹籃裡。但剩下的還有很多,她想把它們搬運到一隻木桶裡。

托米的白色凌志車,拐上露露家門前的車道時,露露正從門前的柴房裡,拿出一隻顏色斑駁的木桶朝後院走去。一隻黃蜂在她眼前飛旋,她躲閃開去。托米長長的身影落在草地上,她回頭嫣然一笑,托米跟着她來到了後院。

托米脫掉外套,捲起袖子,動作麻利地將地上的蘋果捧到木桶裡,又將柿子裝進一隻紙箱。這時天空瓦藍瓦藍的,幾隻烏鴉在他們的頭頂盤旋,發出「啊啊」的叫聲。托米把木桶和紙箱端進屋內,露露選上幾隻又紅又大的蘋果,也選了幾隻沒被摔破皮的柿子,裝進一隻沃爾瑪的塑料袋裡,準備讓托米帶回去。然後,她脫掉外衣說:「好了,洗洗手吧。喝茶,還是咖啡?」

「咖啡。」托米說。

露露廚房裡的鍋、碗、瓢、盆,都是房東留在那裡的,有一股腐酸味兒。露露用洗潔精、蘇打水,也洗不掉那味道。所以,她自己買了一隻鍋,兩隻碗和兩隻杯子,還有叉子和筷子。她給托米煮了一杯咖啡,給自己倒了杯牛奶,兩個人坐在餐桌前,邊喝邊聊天。托米注視着她低領羊毛衣內,露出來深深的乳溝,還有乳溝旁雪白的皮膚。

托米開車回家時,已近黃昏了。露露目送着他遠去的白色凌志,回轉身來一口氣吃了三個柿子。然後抹了下嘴巴,半躺在一張咖啡色布套的沙發上。一隻蒼蠅「嗡嗡」叫着,在窗玻璃上來回飛旋。露露懶得起來消滅牠,心裡正為托米是個已婚男人而煩惱。

不過,好在托米沒有孩子,露露就有了競爭的機會。露露這麽一想,心情又好了起來。她回憶與托米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特別是他捲起袖子搬運蘋果時,胳膊內側彎彎曲曲淡藍色的青筋,就像她從前畫過的,一幅藍色樹枝的油畫。露露不知不覺在沙發上睡着了,醒來後看見托米發來的語音短信。

那些甜言蜜語,一遍遍地在她耳畔迴盪,讓她心潮澎湃。她相信托米是愛她的,真正愛她的。轉眼,他們的戀愛就過去了幾個月。每個週末,托米都會來陪伴露露過上一整天。這已成了他們的習慣和規律。

如果天氣晴朗,他們就會開車出去爬山。萊克星頓的山不算高,但從西邊上山,東邊下山,也得花大半天時間。因此,露露總是準備好了午餐,點心和水果,還有可樂和咖啡。

他們通常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樹下,坐在斑駁的樹影裡開始午餐。中午的陽光,溫和地透過樹枝照射下來。托米大口吃着露露做的漢堡,露露則小口地呷着咖啡,並仔細地聽着托米談他大學時代發生的一些有趣事。露露認真傾聽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露露喜歡聽他如磁般的聲音,還有停頓後的沉默。

沉默後,托米繼續講他大學時代的故事;講他家族的女人們,卻唯一不提他的妻子。露露有時很想知道他妻子的長相、身高、職業、性格等,但他不說,她也不便問。有時靠近他,她總能聞到他外套裡邊毛衣上的樟腦丸味道。那味道彷彿是塵封已久的樟木箱。

那個晴朗的週末,他們準備在家裡過。露露把屋子打掃乾淨後,坐在沙發上看書;並在茶几上,擺着一杯加州拿帕葡萄酒。今天,她的打扮很休閒,穿着一套從中國淘寶網買來的睡衣睡褲,披肩的頭髮上綁了一根紅布帶。托米來了,她牽着他的手來到後院的柿子樹下。

柿子樹上,還有很多紅彤彤的柿子,重重地把樹枝壓彎了,一直垂到他們的頭頂上。露露坐在樹下,想像自己是樹下的新娘,和心愛的男人坐在一起,海闊天空地閒聊,而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可以看見一片湛藍的天空。

這天露露和托米,在自家後院的柿子樹下,吃着鷄腿、蛋糕、巧克力,還有喝着加州拿帕葡萄酒。他們不時碰碰杯,酒足飯飽後,他解開了她頭上的紅色髮帶,藏進了自己的衣兜裡。

他們手拉手回到屋內,相擁而臥。彼此都能聞到對方的呼吸,感覺心臟的跳動。這時,他們就是合二為一的整體。暮色降臨時分,托米看了手機短信,不得不起來,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露露懶懶地躺在牀上,被窩裡還有托米的餘溫。她趴在牀頭的窗子上,眺望托米的車開出她家車道後,留下的兩條泥印。幾隻麻雀在電線木桿上「嘰嘰喳喳」,烏雲一團一團地雲遊在天邊。一會兒,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露露又重新躺了下去。她把頭躲進被窩裡,聞着托米留下來的氣味。她覺得托米的氣味,就像那些熟透了的柿子的氣味。

 

3

托米回到家裡,他妻子已把飯菜溫了幾次。見丈夫回來了,就把丈夫的拖鞋拿過來,然後說:「親愛的,你回來了。咱們吃飯吧!」妻子也不問托米去了哪裡,這讓做賊心虛的托米鬆了口氣。

露露每天都在盼望週末快一點到來,有時她把自己的手錶調快一點。那天晚上她又做夢了。夢見她和托米去了夏威夷,在外奇奇海灘,海水的顏色呈現出一片姹紫嫣紅。他們赤着雙腳嬉戲,坐在沙灘上聽潮水的聲音。他的頭埋在她的臂彎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這浪漫的愛情,一直是她的追求。後來,她和托米說起這個夢時,托米卻不以為然。露露有點失落,但她對他說:「我希望你永遠和我在一起,永不分離。」

托米把她抱起來,認真地說:「永不分離。」

露露生日那天,托米給她送了一大束紅玫瑰,還有一盒蛋糕和幾本小說書。他們從白天到黑夜都呆在一起,一共呆了兩天。托米和他妻子說:「親愛的,我要出差兩天。」妻子信以為真,絲毫沒有懷疑。這讓托米在露露這裡變得習以為常,每次來都像回家似的。只是兩天時間很快過去了,托米匆匆忙忙離開時拿錯了圍巾,把露露的印花圍巾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聖誕節時,托米和妻子去佛羅里達南部海灘度假。那裡有潔白光亮的沙灘,燕麥、棕櫚樹、海葡萄樹,還有一座長長的人工棧橋直接伸向大海深處。托米和妻子都喜歡站在橋上,欣賞岸邊淺海中依稀可見海底的貝殼。那些貝殼,在陽光下晶瑩閃亮。

托米沒有給露露寄聖誕節賀卡,也沒有發一條短信。托米在露露那裡,就像突然消失了那樣。露露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萬般思念中,露露在一張粉紅的信箋上,給托米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封上,她畫了一顆紅心。她知道托米家的郵寄地址,黏上一張郵票就把信寄出了。然後,她給托米發了一條手機短信。托米沒有回她,並且很快把她的短信從手機裡删掉了。

一個人的聖誕節是寂寞的。

露露只能看書來打發漫長的節日。有時,她在小區裡蹓躂一圈。聖誕節的小區,家家戶戶門口都亮起了五顏六色的燈;還有聖誕樹、聖誕老人等。露露也去沃爾瑪買來一些五彩燈,插在家門前的地上和兩邊花壇。一到夜晚,她在手機上按一下開關,門外的燈全亮了,就像遙控一樣。每一盞燈,宛如她的一個家人,一顆心的跳動;她突然覺得心裡充實了許多。

托米和妻子回到家裡的那天夜晚,托米第一件事去郵箱取露露的信。托米將信匆匆地看一遍後,藏在席夢思的牀單下。他想等妻子上班去,再拿出來慢慢欣賞。然而他一心想着如何給露露一個彌補,竟然把這件事忘記了。

露露接到托米的電話,有點欣喜若狂。她在家裡呆得有點沉悶,渴望出去走走。於是,他們相約去萊克星頓河邊的那家咖啡店坐坐。約好上午十點,露露九點就出門了。她走過學校的草坪,走過停車場,翻過一個山崗,翻過山巒陰影下的沙丘。她停下來,喘口氣,風中的蘆葦彎下了腰,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一隻長方形的黑色皮夾,安靜地躺在地上,不知是誰掉了錢包?露露彎腰把皮夾撿起來,發現錢包是空的,襯裡又髒又破。

從橋下走過去,就到了鎮子裡唯一的一條小河。河邊的路口有家花店,露露聽見音樂聲從花店裡傳出來,那是一首《獻給愛麗絲》的鋼琴曲。這時天空變得蔚藍,大片的雲朵浮遊在低矮的天空裡,彷彿雲朵伸手可觸。露露在咖啡店的路口,遇見了托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兩個人站在風中的蘆葦邊,擁抱接吻,彷彿世界就只他們倆。

週末,托米回露露這個家時,托米的妻子趁着丈夫不在家動手打掃房間,換洗牀單和洗衣籃子裡的髒衣服。托米妻子最先在牀單下翻出露露的信,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她又從托米的衣兜裡,發現了女孩子頭上的紅色髮帶;再接着,就在托米衣櫥裡發現了女孩子的印花圍巾。托米妻子把露露的信拍了照,然後把這三件東西放進一隻紙盒裡。這是她拿到丈夫偷情的證據,但她想該怎麽對付她那不忠的丈夫呢?

 

4

那天傍晚,托米回到家裡,將羽絨衣順手扔到沙發上時,看見茶几上有一個敞開的紙盒。托米一眼就看見了女孩子頭上的紅色髮帶,還有女孩子的印花圍巾。托米頓時臉色蒼白,神情緊張,不知所措時,看見妻子陰着臉來到他面前問:「這些東西哪裡來的?露露是誰?我想知道。」

托米低着頭不作聲,妻子一把從紙盒裡抓出露露的信:「你甚麼時候與露露在一起了?你看看,你看看這些肉麻的情信我都寫不出來,看着就覺得噁心,你倒是像寶貝一樣地藏得那麽好。你是不是把她藏在你心裡了?」

托米沒有作聲,妻子忽然難以自控地哭泣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把信撕得粉碎,撒向托米;紙屑很快紛紛墜落在地毯上。托米心裡覺得對不起妻子,但嘴裡又不肯說道歉。他默默地望着妻子哭泣、發瘋,卻站在一邊,一動不動。

妻子哭够了,停頓了下來說:「我會去找露露,我知道她的地址。」托米有些膽怯:「別,別這樣。」托米的妻子「哈哈哈」地笑起來:「看來你是真的愛上她了。」

托米說:「沒有,我只愛你!」

這天晚上,托米的妻子搬到沙發上睡。她又生氣又悲傷,一個人默默地流淚,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托米睡前給露露發了手機短信,告訴她明天下午五點,在她小區路口等他。短信發出,托米倒在牀上,鼾聲如雷。

露露接到托米的短信,有些莫名其妙。為甚麼不來家裡,非要她去路口等?露露這天比較忙,除了教學,還有一個會議。因此,她也沒有多想甚麼,只希望下午的會議早點結束,可以去赴約。

初冬時節的下午五點,暮色已經降臨。露露罩了件大紅羽絨衣去小區路口,鄰居小女孩正在彈舒伯特的曲子。路上沒有行人,幾隻小鹿在草地上款款散步。托米開着白色凌志車,倏地停在了露露身邊,拉開窗玻璃,聲音低沉地對她說:「我們已經沒法在一起了。誰讓你把信寄到我家裡,我妻子發現了。」

托米兩隻手握在方向盤上,頭歪斜着。露露心裡一驚,彷彿晴空霹靂,一種得了絕症的感覺油然而生。托米繼續說啊說的,露露根本沒聽清楚他在說甚麼。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邊,托米又說:「我妻子身體不好,我不能離開她。」

「如果身體好,你就會離開她嗎?」

「對,等她身體好了,我會回來。相信我,五年後,我們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露露信以為真,還有些感動。分別時,他們還接了一個長長的吻。這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聯繫,但心裡都在等。沒有了托米,露露慢慢習慣了獨處。她把空餘時間都用來閱讀,在電腦上看電影,與自己交談。有時空蕩蕩的屋子,只剩下自由爛漫,支離破碎的句子。有時候晴朗的天氣,溫暖的陽光照射,在玫瑰花苞綻放時,露露摘幾朵玫瑰插進花瓶,家裡就有了色彩和味道。

 

5

那天傍晚,露露燒着壁爐,看着火苗在爐腔內嗶嗶啵啵地跳動,聽着隔壁九歲小女孩彈奏的鋼琴曲,心裡暖暖的。晚霞浮遊在天空,還出現了一道五顏六色的彩虹。露露推開門觀望時,一輛淡天藍色的汽車,開上了家門前的車道。

「你是露露吧?」說話的女人從汽車裡出來,昂起頭俯視着她:「你也許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我就是托米的妻子,你寫給托米的信我都讀了,文筆真不錯。」

「噢,謝謝您的鼓勵。」

「其實,他是真的愛你,但是他沒有勇氣離開我。而我呢,因為身體原因,也沒有勇氣離開他。這真是個悲劇。」

露露低着頭,右手捏着衣角,不知說甚麼好。托米妻子又說了一大堆話,全是他們夫妻間的故事。露露聽着聽着,笑出了聲。她覺得這個女人太可愛了,甚至對她有了好感和憐憫,倒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暮色越來越濃,托米妻子向露露道別後,將淡天藍色的汽車開出了車道,然後疾駛而去。露露回到屋內,壁爐裡的火苗已經熄滅了。第二天學校裡沒有課,她起得很晚,煮一杯濃咖啡,然後清理壁爐爐柵內的木炭灰。門外不遠處有一隻垃圾桶,露露去倒垃圾時遇到了小女孩母親。小女孩母親問:「你臉色那麽難看,是病了嗎?」

「沒有,沒有病。」露露一邊回答,一邊逃也似的關上了家門。她不想再見到人,把家裡的窗簾全部拉上,就像夜晚一樣。她總是回想與托米在一起的日子。回想他的頭,埋在她的臂彎裡。他們在柿子樹下,吃着鷄腿、蛋糕、巧克力,還有喝着加州拿帕葡萄酒。這些都一去不復返了,彷彿命中不能擁有丈夫,露露忽然想找一家精子銀行,生一個孩子。

美國疫情爆發後,露露就在家裡給學生上網課。每年秋冬季,是大學裡的招聘時間。露露每天在網上蹓躂,渴望看到有學校招聘的信息。終於有一家學校貼出了招聘廣告,招聘一名助理教授。

露露讓導師寫了推薦信,提交了申請,可是兩個月過去了沒有一點信息。昨天,她又發現一家學校招聘一年臨時工的廣告,就又提交了申請。她明白在沒有找到正式的助理教授工作前,注定是流浪的。她知道不少拿到博士學位的,到頭來就是在美國流浪,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露露做好了流浪的準備。慢慢地,她對失戀也沒有甚麼想不開了。

疫情期間,露露大部分時間都窩居在家裡。每天聽着鐘錶嘀嗒嘀嗒的聲音,彷彿她就是一個離群索居的隱士了。在網上購物,家門口每隔一週就有快遞員送來的紙箱。有時是一箱康師傅泡麵和中國零食,有時則是優衣褲品牌的服裝。每到黃昏,露露就到後院散步。初冬時節的後院,三棵大樹落葉繽紛。滿地紫紅色的落葉,就像給草地穿上了一件漂亮的外衣。露露遲遲捨不得耙掉它們,覺得每一片落葉舞蹈着飄墜而下時,也是有靈魂的。

這幾天的總統大選非常熱鬧,鄰居們在家門口的草地上插着一些牌子,製造氣氛。露露不關心這些。她關心的是精子銀行甚麼時候開門,提交的招工申請甚麼時候得到回覆,這都關乎她的命運和前途。她只能耐心等。說起等,她就想起托米讓她等五年的承諾。五年後,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說真的,從前她壓根兒沒想到自己讀一個美國博士,不僅嫁不出去還找不到教職。

她感到悲哀。

轉眼,就到了感恩節。露露在網上買了一隻火鷄。她覺得要感恩的人蠻多,起碼她要感恩三個拋棄她的男人,感恩托米的妻子。因為是他們豐富了她的生活,懂得了人情冷暖,學會了獨立生存和生活。

感恩節後的晚上,小鎮依然舉辦了一年一度的遊行活動。主街兩旁,早早地站滿了等待看遊行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戴上了口罩。露露也戴上了一隻黑色的大口罩。她站在一家冰淇淋店門口,等待遊行隊伍。

一會兒,人們騷動了起來,遊行開始了。最前排的遊行隊伍,是軍校的樂隊。他們吹吹打打,鑼鼓喧天,排列着整齊的方隊來了。接着,是一批颯爽英姿的女學生。女學生後面,是一輛張燈結綵的禮車。車上有穿着盛裝的美女造型,露露踮起腳尖望着遊行隊伍時,有兩雙眼睛正注視着她。她轉過頭來,正好與他們的目光重疊在一起。

那是三雙甚麼樣的眼睛啊?

三個人,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鐘,誰也沒有說話。由於疫情,戴着大口罩,露露只看見托米妻子凌厲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而托米驚恐的眼神,一觸到她的目光就很快逃離了開去。露露知道自己的眼神是溫和微笑的。現在,遊行隊伍朝着他們越走越近了,幾個孩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露露被擠出了老遠,回過頭來已看不見托米他們了。

一股冷風吹來,寒意襲人。露露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全是托米和他妻子的眼神。這眼神彷彿是一把鋒利的劍,讓她的心隱隱作痛。不知為甚麼,她忍不住哭了。她一邊走,一邊流淚。這時在她前方不遠處,一個男人拚命奔跑,穿過籬笆,朝高速公路的方向跑去。

漆黑黑的夜,看不清誰是誰。只聽見女人在後面尖叫,那聲音似曾熟悉。露露沒有停留,繼續往前走。她想起了她生日那天,托米給她送的一大束紅玫瑰;還有一盒蛋糕和幾本小說書。那兩天,他們從白天到黑夜都呆在一起。那兩天,托米一定向他妻子撒了謊。露露的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但她很快抹乾了眼淚。此時,露露在初冬的氣息裡,聞到了野玫瑰花的香味。


顧艷 女,國家一級作家,文學教授。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已出版著作二十八部,曾在《人民文學》《作家》《大家》《鍾山》《花城》《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詩歌選刊》等刊物選載。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杭州女人》《靈魂的舞蹈》《辛亥風雲》,傳記《譯界奇人——林紓傳》,詩集《火的雕像》《顧艷短詩選》,散文集《歲月繁花》等。現旅居美國華盛頓特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