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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優:余阿婆的貓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2月號總第45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嚴優

這是好多年前的一個事兒了。

從京城鼓樓外的護城河往北,過一道擁擠的永恆的小橋,再穿過半條小街,切過幾道胡同,離紅綠燈不遠,三彎兩拐,有個香水小區。

香水小區大鐵門斜對過五十米,有間廉價的康樂小旅社。

旅社的老闆是袁大姐。袁大姐正在自家廚房門口,盯着街上叫來的又乾又黑的師傅擦洗抽油煙機。前台小妹阿月耷拉着一張胖臉過來了:袁姐,配鑰匙的張師傅又在說,屋裡太臭了,再這麽臭,他要退房不租了。

袁大姐平時最討厭阿月皺她那張苦瓜臉,好像僱她就是為了白吃飯,甚麼事情都無法自己解決。而阿月則暗地裡嫌棄康樂旅社不上檔次:房間不上檔次,三十多個房間倒有二十間是半地下的,根本談不上裝修;老闆不上檔次,從不帶她到外面吃飯,包三餐就是天天饅頭白飯加雜燴菜;住客更不上檔次,天熱了集體到後院摳腳聊天。總而言之,當康樂旅社的前台毫無風光可言,真是委屈了她幾千里路跑到京城來做一場大都會夢。

聽了阿月的話,袁大姐火氣勾起來,抄手搶白道:不想住就請他走!一個月三百塊,還嫌東嫌西?!有錢去住五星半,管保香得死人!

阿月雖然嬌氣,心裡倒明白,知道這話實有七分是衝自己來的,便愈發裝出一臉低智商的樣子來:那……我去讓他走了啊?

袁大姐氣得將抄着的手叉到腰上:你真是不用腦子!你就不會去讓余阿婆收拾收拾?

阿月嘟起嘴:她耳朵那麽背,鼻子又不管用,人又老糊塗,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屋子裡臭死了嘛。

袁大姐一把搡開阿月:哪裡有多臭?我那天剛去過!哪裡就臭死你了?你跟配鑰匙的一樣,窮嬌氣!越窮越嬌氣!一面嘮叨埋怨着,一面徑直穿廊過道,下半層樓,向余阿婆房間走去。

余阿婆在半地下室中一個非常狹仄的小間長住,已經住了多久,除了袁大姐沒人知道。余阿婆這個稱呼,大約也是袁大姐叫出來的,因為袁大姐是吳人,稱呼人習慣阿阿阿的,余阿婆卻不像。

袁大姐一下樓就捂住了鼻子,幾大步衝到余阿婆房門口,咣一下將門推開。

余阿婆很老了,滿頭疏髮銀花花,是個駝背――早幾年也不覺得駝,越老越明顯。此時余阿婆正扛着背,就着一盞幾瓦的節能燈,悉悉索索,慢慢收拾滿地的好東西。覺察到動靜一抬頭,見是袁大姐,便和顏悅色地笑了。

余阿婆!袁大姐衝着她的耳朵大聲道。不是跟你說了不要甚麼都往這裡收嗎?!乾的紙板紙盒子收過來就算了,這是甚麼,啊?這又是甚麼?吃過的方便麵碗!湯湯水水,你撿回來做甚麼?髒水流得滿地都是!會臭你知道嗎?少這一個碗能少賣幾分錢?你聞不到我們聞得到啊!我們要過啊!

余阿婆扁着只剩兩三顆牙的嘴,囁嚅着,想要為自己辯解,終於又沒辯解。她聽懂袁大姐在嚷嚷甚麼了,她有點抱歉。

袁大姐,余阿婆哄小孩般撫慰道,不氣,不氣了啊,我拿走,馬上拿走。她指指地上一個骯髒、碩大、飽滿的破蛇皮口袋:這些今天就去賣了。

趕緊去賣吧。袁大姐大聲道,以後也不要再拿這種東西回來了!真是!說着,抽身往回走,邊走邊嘀咕:說了多少次,撿了廢品馬上去賣,非拿回來攢着!攢着就能多賣錢嗎?!幾斤幾両,最後還不都是一樣!

袁大姐走後,余阿婆勉力加快速度,將地下整理了一半的好東西歸類完畢。更多的紙板和塑料盒被塞進了破蛇皮口袋。

余阿婆有兩樣寶貝,或者說,兩輛「貨車」,其中一輛就是眼前這個蛇皮口袋,這是專管「送貨」的,輕巧,靈活,路途長些她也拖得動。她拉扯着它,穿過小街小胡同,到永恆的橋頭附近的大卡車回收點去賣。另一輛「貨車」是個海爾電視機的大紙箱,敞口,外面用蔴繩、紗線纏繞加固幾圈,顯得比較結實。大紙箱的一端開了兩個洞,一條由粗蔴繩和牛仔布條組合而成的雜牌牽引繩,巧妙地穿過兩個洞,結成結,搭到余阿婆背上,就可以拖着走了。這輛「車」是專管「收貨」的,容量大些,好在收貨的路途比較短,她也拖得動。

本來余阿婆今天的計劃是先去香水小區工作,再將戰果匯合到蛇皮袋裡,最後一起拖去賣。可是既然袁大姐那麽生氣,余阿婆就決定改變計劃,先賣再撿。

余阿婆拖着蛇皮口袋,顛顛往橋那邊去。她心裡有些委屈,可是並不怨恨袁大姐。

袁大姐的暴脾氣有點像她的清芳。清芳在世的時候,總是嫌她撿的破爛佔了地方,把家弄亂了。可是清芳心情好的時候也承認,賣廢品賺的錢的確貼補了一大塊家用,至少水電氣費都在裡面了。當時哪裡知道清芳會走她前頭!現在看看,如果沒有這麽些年拾荒練就的經驗和身手,她的日子又將怎麽過下去呢。

一蛇皮口袋的廢品賣了十五塊錢,余阿婆很高興。她本想再接再厲,去香水小區和其它小區轉轉,可畢竟年歲不饒人,去一趟橋頭回收點轉來,腿腳就打晃了。要歇一歇,她想。反正已經錯過了上午的最佳時機,索性再晚些去。

最近拾荒的工作不那麽好做了。尤其在香水小區,余阿婆發現,自己忽然多了兩個競爭對手。其中一個是小區新換的守門老頭,他有地利,沒事就到垃圾桶那兒轉轉、翻翻。香水小區本來就不大,三個一組的垃圾桶,加起來只有十幾個,何況「廚餘」那個桶裡常常沒甚麼可撿的。守門老頭翻檢過後,垃圾桶殘漏下「大」物件的可能性變得很低。還有個競爭者是街道社區新派的「垃圾分類監督員」。他每天早上都要巡視香水小區的各處垃圾桶,如果早起匆忙上班的人們沒有把垃圾扔到正確的分類桶裡,他就會去重新倒騰一下。他也是很有條件在第一時間發現寶貝的。

自從有了這兩個競爭者,余阿婆在香水小區撿到的廢品量就下降了一半以上。他們倒是沒跟她當面發生過衝突,有時候見她正在翻找,他們就不過來了。可是余阿婆明白自己的腿腳沒法跟他們相比,早起最可能有收穫的時間,她是搶不過他們的。後來她就常在十點之後再去翻第二三茬。

廢品也需要生長,就讓它們在垃圾桶裡發發芽、開開花、結結果吧。

余阿婆被自己這個想法搞得噗嗤一笑。她在鄉村當過很長時間的代課老師,她記得有篇可愛的課文講春雨:「種子說,下吧,下吧,我要發芽;梨樹說,下吧,下吧,我要開花;麥苗說,下吧,下吧,我要長大……」她總是讓孩子們大聲地唸書,自己則在黑板上寫:擬人法。

擬人法。她的廢品也需要擬人法。萬物活在人世上,都需要擬人法。不擬人就沒有感情,沒有感情的世界,活着又甚麼意思呢。她的老關、她的清芳、她的鋼珠都已經走了,她的感情,只能留給她的廢品了。

余阿婆到康樂旅社對面的主食舖買了五塊錢的大餅。切切。她對白衣服的售貨員大聲說,多切幾刀。她不怎麽聽得見自己說話,怕別人也聽不見,所以分外大聲。白衣服將切成角的大餅熟練地兜進塑料袋,再拋到接取窗口。余阿婆抖抖索索掏出錢,想了想,又指着玻璃櫃檯內的土豆絲大聲說:再來四塊錢涼菜。

今天不是甚麼特別的日子,可是余阿婆想請一次客。袁大姐今天生氣了,應該哄一哄;上週阿月給過她一根火腿腸,應該還還禮;配鑰匙的張師傅來敲過好幾次門抱怨,可是也幫她搬過東西、扛過包,也要感謝他。

阿月見了餅角果然歡喜。她放下正在玩的手機,笑着掂起一角餅,又徒手捏一爪凉拌土豆絲,捲在餅角裡,大吃大嚼起來。邊吃還邊開玩笑:哎喲余阿婆,今天怎麽這麽大方啊,撿到金子了?余阿婆並沒聽真阿月在說甚麼,但阿月的臉說明了問題。余阿婆便又將塑料袋向阿月面前一讓,笑道:好吃?好吃就多吃點。阿月嘻嘻一笑,拿剩下那隻手又掂出一角餅來,方揮手道:好啦,够啦。

余阿婆趔到後廚房去找袁大姐。袁大姐還在盯着又乾又黑的師傅裝油煙機。余阿婆將塑料袋遞到她跟前:來,袁大姐,來!袁大姐稍一愣,待看清塑料袋裡的內容,便難得地衝她咧嘴一笑,推道:謝啦,你自己吃!余阿婆執著地舉着袋子,滿臉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萬壽菊:來,袁大姐,不要客氣!袁大姐瞥一眼塑料袋繫口處那來歷不明的黑迹,再瞥一眼余阿婆的萬壽菊,便尖起指甲,小心地從袋中剔出一塊餅角來掐在手裡,對余阿婆大聲道:好了!你快趁熱吃去,我有這塊就够了,等一會兒洗了手再吃!余阿婆其實很想親眼看着袁大姐吃餅,就像當年看着自己的清芳吃飯一樣,可是余阿婆知道袁大姐在忙,便點頭道:晾晾再吃好,不要燙了嘴!也不好打擾她讓她再留一塊,自己轉了身,慢慢向樓下房間趔回去。

張師傅出攤去了,不在屋裡。余阿婆留出三塊餅角和兩夾土豆絲來,單裝進一個小塑料袋裡。看看少得不像話,便又添上一角餅、一夾菜。

剩下的就是余阿婆的午飯。人老了胃口也小,吃點就飽,腸胃很容易打發。雖然這種餅對她而言顯得硬了些,可是拿熱湯一泡就好吃了。平常余阿婆不吃餅,一般是自己下麵,或者買饅頭。袁大姐不准她在房間裡生明火爐、煤氣爐或者電爐,她也懶得去借人家的廚房,便總拿個小電鍋涮菜吃。小電鍋是清芳留下的,長得像個大號的不鏽鋼杯子,只是多了個帶尾巴的底座,還是個甚麼大牌子貨呢,質量挺好,這麽多年一次毛病都沒出過。

以前清芳常拿小電鍋煮糖水蛋,余阿婆沿襲了這一家庭傳統,每週也給自己煮個糖水蛋,偶爾,還會買點肉餡汆幾個丸子。不吃葷的不行啊,身子會發軟,腿腳無力。

但今天不是糖水蛋或汆丸子的日子。今天買了餅和涼菜,已經是打了牙祭了。通常余阿婆在菜籃子問題上的處理都很簡約:尾市買的雜樣堆頭菜,每堆才一兩塊錢,划算得很,洗乾淨了滾水裡涮熟撈出來,滴幾滴香油,連鹽都不用加,就着碎鹹菜或者鹹醬一起下饅頭,又爽口,又豐盛。

余阿婆從來不買零食點心,怕放久了不新鮮,吃了生病。她沒有錢看病,藥店的藥好像也買不起,所以她就不生病。來京城這麽些年余阿婆只倒過一次牀,就是在清芳心臟病猝發走了之後。

清芳肯定是遺傳的老關,老關就是心臟病走的。老關在工地上幫別人記賬,公餘幾個人一起打牌,打着打着,老關往桌子上一趴!她從家鄉趕過去,工友給她看醫院報告。不然她打死也不相信老關有心臟病,老關看起來挺健康的。

清芳看起來也挺健康的,就是脾氣爆,這也是老關的遺傳。余阿婆想,說不定心臟病就脾氣爆,脾氣爆就心臟病,她應該早點將這兩件事聯繫起來。清芳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還老說她爸肯定是貪酒貪出事的,工友怕家屬追究連帶責任,就往心臟上推。

清芳這孩子就是固執,不饒人。她和丈夫跟着包工頭做裝修,先在山東沿海一帶,後來就到了北京。鋼珠還是在北京生的呢。余阿婆最為得意的就是鋼珠這個名字,是她親自給起的。鋼珠的大名叫甚麼,余阿婆已經忘記了,也許從來就沒記住過。當年,女婿對她其實還不錯,生了兒子讓她起名字,說她是老師,有文化。余阿婆想來想去,說,叫鋼珠,意思好得很。後來鋼珠沒做外孫子的大名,做了小名。那也够了。要不然鋼珠跟她親呢。上學時候每次回老家,都幫她幹菜地裡的活兒。也是京城生長的孩子呢,願意下地,多不容易啊。

鋼珠長到十六歲,去了間汽修店當學徒工。有天,鋼珠跟另一個學徒工崽子一起,偷偷用客人修好還沒取走的車學駕駛。鋼珠站在車後指揮倒車,那個學徒工毛毛躁躁,錯把油門當成剎車一腳轟去,鋼珠就沒有了。

鋼珠沒了,清芳跟鋼珠他爸就天天吵架。尤其清芳,天天罵丈夫不肯花錢把兒子送到正規技校去學,偏偏認甚麼熟人,當甚麼鬼學徒工!他爸在此事上無法推諉責任,就轉罵清芳平時沒教導好兒子,老慣着,慣出偷的毛病來――偷車開也是偷。慣吧,慣吧,慣得丟了命!吵着吵着就摔盆摜碗,鼻涕眼淚地打。鄰居好容易勸好了,過兩天看着鋼珠照片,兩口子又重新開始吵。這回清芳改罵丈夫賊胚子,給別人家裝修時偷工減料,鋼珠偷車開都是他遺傳的。丈夫改罵清芳肚皮裡頭都是草不長苗,沒有多生出一個來預防天災人禍。倆人都只顧發洩自己心頭那山高海深的痛屈,吐沫星子能把對方砸得鼻青臉腫的。最後清芳就瘋了一樣,非離婚不可了。清芳真是個爆脾氣,四十來歲的人,二十年的夫妻!

清芳在北京幹過幾年家政,可是不想受主人家的氣,住家保姆不當,只肯當小時工。再後來,索性小時工也不做了,去一個熟人開的糕點坊幫工。離婚之後,清芳給余阿婆村裡的小賣部打電話,叫余阿婆過來跟自己一起住。余阿婆那時候背還沒駝,但早已不代課,就在家鄉守着幾分自留地過活。聽了清芳的境況,二話沒說,挽了個蛇皮口袋就來到京城。她想替女兒和女婿說合,還讓他們複婚。

沒想到女婿已經離了京,她連女婿的面都沒見到。她看着鋼珠的照片,跟清芳抱頭痛哭幾回。清芳沒有回鄉的打算,她也決定不回去了,就在這裡陪着她的清芳。清芳那時候說,媽,你有甚麼好擔心的,我一個人,照樣給你養老送終!

余阿婆其實還曾有過一個兒子。懷到五六個月時在路上走,村裡一條黑狗猛地躥出來,余阿婆腳一打滑,腰磕到路旁石頭棱子上,就流產了。為此,黑狗的主人還專門把老關請到自己家裡吃了一頓飯賠罪。後來就再也懷不上了,一直努力到清芳十三四歲,都不行。余阿婆和老關都懊喪得很,那時候清芳就說過:怕甚麼?等我長大掙錢了,我肯定要負責養你們的!

清芳是個好孩子,余阿婆相信,只要她在,她肯定會兌現諾言,管自己管到老,管到死。問題是清芳說不在就不在了,她還得自己管自己。

晌後余阿婆歇了會兒午覺。上午心急火燎把廢品收拾完了,中午平白多出了一段時間,只好睡覺。不然,平常中午的時間都是用來分類、捆紥、裝包的。她手腳慢。但是慢也有慢的好處,可以把一天的時光填充得很飽滿。

不想這一覺睡得挺長,把出工的時間睡過去了。余阿婆也不懊喪,好在睡得還算香。

晚飯之前,余阿婆拖着紙箱子,去香水小區上班。她腳步雖然蹣跚,畢竟是在走着。走也是一種鍛煉。她不怎麽生病,全靠每天這樣走來走去。

余阿婆喜歡香水小區,跟左近的其它小區相比,香水小區的居民基本是和善的,對她並不嫌棄。

香水小區內有一株筋脈突兀的參天大槐樹。距大槐樹不遠,西側是一組垃圾桶,東側有一排木板流浪貓窩,四五個,不知誰釘的。如今破木板不算廢品,沒人收,所以貓窩就一直倖存下來。

有個六十多歲的鬈髮老太太,風度很好,每天提一大包貓糧和幾袋妙鮮包,去貓窩餵貓。好幾次,余阿婆在大槐樹西側翻檢,老太太就在東側餵食,兩不相干。有天余阿婆撿完廢品,拖着箱子路過貓窩,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狼吞虎嚥的貓群讓她想起了自己在鄉下養過的貓和狗,她的臉上浮起了微笑。

鬈髮老太太看她笑了,就跟她攀談幾句。她其實沒太聽真老太太在說甚麼。她問:你是幹甚麼的?鬈髮老太太說了兩句,又指指自己裝貓糧的紙袋上印着的字:某某工程指揮部。她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是個吃公糧的退休工程師。難怪人這麽好。

退休工程師從身上摸出五十塊錢,遞給余阿婆。余阿婆一愣,便連連擺手:不要,我不要。退休工程師勸了幾句,余阿婆只是不肯收,執著地搖頭。退休工程師就把錢仍舊揣回自己兜裡去了。余阿婆是很感激退休工程師的,可她覺得這錢不能收。她還沒到那個地步。

香水小區裡還有個年輕姑娘,對余阿婆也不賴。那姑娘養着條小狗,名喚彪子,每天早晨上班前出來遛。有天余阿婆正在翻找垃圾桶,彪子忽然撲過來,衝着她沒來由一陣唬唬。余阿婆其實沒被嚇到,她耳朵背嘛,只是發現彪子架勢非常兇,就愣在那裡不敢動。姑娘趕過來呵斥了狗,看駝背老太太呆若木鷄的樣子,大約覺得抱歉,就對余阿婆說:你等一下,我拿東西給你。余阿婆問:甚麼?姑娘大聲說:你,等,一,下!

姑娘回家抱來一大堆報紙、雜誌,放進余阿婆的紙箱:都不要了,送給你吧。余阿婆忙推讓:阿婆不用,姑娘,你留着自己賣錢。姑娘大聲道:我也不要了,都不要了,送給你。余阿婆聽得分明,人家是真的不想要了,才心安理得收下。後來那姑娘還給過她幾次報紙,余阿婆沒有老糊塗,都記得。

按理說余阿婆這種情況,肯定是可以「當」五保戶之類的。袁大姐就問過她,為甚麼不去申請。余阿婆聽清了時,只是笑一下,搖搖頭。她也想當五保戶啊,可是她知道,要當,得回去當,當那個都是要填表啊,申請啊,證明啊好多手續的,她們村有五保戶,她聽說過規矩。京城的五保戶可沒有自己的份兒。這皇城根兒底下有誰認識她?誰知道她是甚麼根基甚麼枝葉呢?

但是她一個人回不去了。清芳走了之後,她想過要回去的,但她不爭氣地病了,倒牀了。還是清芳的房東幫了忙,她才料理乾淨了自己的病,料理乾淨了清芳的後事。但清芳帶走了她的精氣神,她的腿腳發軟了,她的胳膊發抖了。她試過好幾次,有一次甚至將包都打好了,清芳的骨灰罐也在裡頭。可是還沒出門,手腳就開始不聽使喚。如果獨自上路,她根本就不可能到家,三魂六魄,都得丟在異鄉的道路上,連累清芳跟她一起成為兩頭不靠的野鬼。她明白,她的心與身體分裂了,再堅强的心也奈何不了衰弱的身體。後來她決定不再回鄉,就在這裡守着清芳的骨灰和家當過完這輩子算了。何況,回去也是白回去,鄉裡並沒有親近的子侄,只在二十里外有個老關的族侄,以前來往就少,總不能讓他給她養老。更何況,出來這麽些年,原來的熟人朋友搬的搬、沒的沒,都像風,像煙,像雲彩,吹口氣就散乾淨了。回去也像是異鄉了。

她也就還剩一口氣罷了,她得提着這口氣過下去。萬物生存都靠一口氣。以前村裡河邊那棵垂楊柳,雷劈了半邊,連皮帶芯兒焦黑,大家都說死了死了死透了,可春風柔柔抖抖一吹,又是半樹水綠的嫩芽。人家那口氣有多長吶。

余阿婆攢了點錢。錢的大頭是清芳留下的,有三千多,幾乎沒動。這麽些年來,余阿婆只買吃不買穿,每天撿廢品換的錢,基本能應付日用,偶爾還能存幾塊――當然,現在她的勞動力不行了,兩天才湊得够一袋拖去賣,已經兩三年攢不下新錢了。

她的錢不是為看病預備的。她沒病,將來生病也不打算看,該走就走。她已經很老了,老到甚麼都不怕了。她的錢是為回鄉預備的。等她走了,肯定要勞煩遠房族侄把自己和清芳都帶回家鄉去。那是需要花費的,錢就留着派那個用場。不能讓遠房族侄破費。她把遠房侄子的姓名和村名都寫在了一張紙條上,放在枕頭底下。她預備眼看着自己不行了的時候,就把紙條交給袁大姐,還要給她十塊錢,好讓她給族侄的村委會寫信或者打電話,通知族侄來接她們。

余阿婆從香水小區的大門口一路巡視過去,不出所料,靠近傳達室的垃圾桶都沒甚麼收穫。守門的老頭呆着臉看天。余阿婆不氣餒,繼續搜索前進。

只有三個礦泉水瓶。還有兩個小紙盒子。太少了。

余阿婆拖着箱子去到大槐樹底下。大概市政的人來修剪過樹枝,大槐樹底下青幽幽堆着半人高砍下的枝葉。就像一個人剪掉的頭髮,看着還是茁壯的,油黑的,可是咔嚓一下就不要了。委落到地下,又不能拿來燒灶,多可惜。

今天有點累,歇了午覺還是累。余阿婆慢慢在旁邊的花壇牙子坐下。可能早上打包着急了些。她揉揉自己的腿。現在反手够不着腰了,腰疼,只能揉揉腿。以前在鄉下,她從地裡回來說腰疼,鋼珠還會給她捶背揉腰呢。鋼珠真是可惜了。

清芳生了鋼珠,送回來給余阿婆養。余阿婆就不代課了,專心帶孫子,一直帶到六歲。外孫就是孫子,不管別人怎麽看,她覺得是一樣的。她的清芳嫁了人也不是外人。老關可能封建些,她不管,女子能頂半邊天。

鋼珠跟清芳小時候一樣,特別喜歡吃肉。到學齡後清芳把兒子要回去自己帶,每逢寒暑假又送回來陪她。她就不斷頓地給鋼珠做大肉吃。那時候她有本《詩經選註》,不是全懂,可很喜歡,也能背幾句。她曾經指着《伐檀》跟鋼珠開玩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看吧,君子是不吃素的。我們鋼珠這麽愛肉,長大了肯定是個君子嘛,是不是啊。鋼珠信以為真,更要使勁吃肉了。她又說,吃肉長肉,吃飯長骨頭,讀書長腦子,這些都長了,才是君子呢。鋼珠就聽她的,甚麼都吃,書也肯讀了。多懂事的孩子啊。當然,後來鋼珠去偷開別人的汽車,這不很君子。可是如果她事先知道,一定能管教好。那是她的人嘛。

老關、清芳、女婿、鋼珠、學生,都是她的人。從前的好幾十年裡,她曾經有過那麽多的自己人。她每天忙進忙出,早上到地裡拾掇,吃完飯去學校,上課,中午下午,從學校回來,給老關和清芳做飯洗衣服,給學生批改作業。老關雖然脾氣爆,又愛喝兩口酒,但對她是好的,沒出門幫人記賬的時候,地裡、家裡的活兒都搶着幹。現在沒人讓她忙活了,就忙活自己。可自己有甚麼好忙活的呢,一張嘴,一層皮。

除了人,那時候她還有鷄鴨,還有豬羊,還有狗和貓……擠擠挨挨地圍着她,熱鬧着呢。

余阿婆往東邊看,目光去搜索那幾隻流浪貓。退休工程師肯定已經餵過食了,大群饞貓早化入森林般的冬青叢和樹枝去,剩一兩隻在木板房左近懶散蹓躂。貓這種生靈,怪里怪氣的,不會討人喜歡,可是也能幹活,鄉下的老鼠全靠牠們抓。當年她養的大貓二貓,最後老得毛都禿嚕了,還能給她叼回死耗子來。大貓就是太兇狠,太愛打架了。老關不喜歡大貓那種惡狠狠的樣子,有次踢了大貓一腳,大貓就再也不理老關了,還往老關鞋裡屙尿。呵,你說說,這兩個爆脾氣湊到一堆!

余阿婆撑着膝蓋站起身,慢慢走近貓窩。散步貓還在蹓躂,梭子一般,這隻過去,那隻過來。

你們可會玩呢,余阿婆說。散步貓不理她,嗖,上了樹。噗,又落下來。怎麽了呢?哦,樹上原本藏着一隻舊的。是舊的下來了。

你是新的,牠是舊的,你新的不能欺壓舊的,有個先來後到。你舊的也不能欺壓新的,樹枝子不是你一個人的。牠要來趴着,你就讓牠趴着……余阿婆耐心地告訴牠們。就像以前教育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罵不管用,就得教育,講道理。講道理管用,小孩子還是願意聽道理的,他服氣你,就是服氣你的道理。

新貓舊貓聽了余阿婆的話,想必有些慚愧,各自垂頭走開。余阿婆嘆口氣,來回目送着牠們怏怏的屁股。舊貓跳上了新樹枝,新貓鑽進了舊草叢。樹枝晃,草叢分,一角乾草色的東西露出來。好像是……紙箱子。

紙箱子?!

余阿婆小心地邁過台階,用身體蹭開冬青葉子,撥拉着滿地長草蹣跚過去。沒錯,在重重疊疊的大樹垂枝之間,在枝繁葉茂的半人高的冬青叢和雜藤、長草背後,離板房貓窩不遠,靠着牆,半人高的地方,露出了一個紙箱子的邊角。

余阿婆驚喜得幾乎要笑出聲來,臉上盪起了歡悅的漣漪,將千層底一般的皺紋推到眉後和腮邊。誰把不要的紙箱子扔到這兒來了?這麽巧,扔到沒人見的地方,又這麽巧,被貓兒引着她發現了!

是個中號的紙箱。她小心地撿根樹枝去撥弄。撥弄不動。枝枝杈杈擋着,也不方便使力。余阿婆索性棄了樹枝,雙手去拽。

毫無預兆地,一條瘦小的黑影躥到她眼前。余阿婆一驚,鬆開手,發現一隻貓不知怎麽踞在了紙箱子頂上,怒氣沖天奓着毛,對她呲牙咧嘴。

怒貓想必是在唬唬做聲了,余阿婆就算耳背,也能感覺到一股驚天動地的貓氣。

你下來,下來。余阿婆好言撫慰道。你有窩,你又不要箱子賣錢。

怒貓不肯走,繼續呲牙咧嘴。余阿婆撿起剛才那根樹枝去轟貓,將大樹敲打得稀里嘩啦響。你走,你走,你不要搗亂。

樹枝浩大的陣仗暫時轟開了貓,但余阿婆知道牠馬上就會撲回來。貓這種生靈就是愛跟人對着幹,不像狗,處處肯給你幫忙。余阿婆將樹枝在身前掄了幾掄,手腳忽然有了幾分從前種地時的靈活,又帶着講堂上揮舞教鞭的神氣。她的語聲不由也增加了一點威脅:走開,你走開,不要過來。

跟野貓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野貓,何況還是憤怒的野貓!不像從前她的大貓二貓,更比不上她的老關、她的清芳、她的鋼珠、她的學生……個個通情達理。余阿婆一點都沒有老糊塗,她並不真的認為講理可以講贏野貓,她就是虛晃一槍,分散怒貓的注意力。

趁着怒貓閃開,余阿婆全身一努勁兒,生生將紙箱子從雜樹間拽了出來。余阿婆很懂得畢其功於一役的道理。

太好了。

余阿婆將紙箱子放到地上,準備踩扁了運走。忽然,她感到箱子在晃。突突,突突,動靜不小。余阿婆忙揭開箱子的上片看。哎呀,箱底,一堆拱拱蠕蠕的小肉球!

余阿婆停住了蒼筋暴凸的雙手。一雙,兩雙,三雙……多可人疼的小奶貓呀。余阿婆一直緊綳着的臉化開了,一直緊張着的心酥軟了。難怪大野貓不肯讓步,這裡有牠的崽子呢。大野貓不知道,余阿婆可是養過貓的人。二貓當年下幾窩崽,都是她伺候的貓月子。要不大貓跟她親呢,大貓知道誰對牠媳婦好。

野貓又衝過來唬唬,余阿婆連連點頭,揮手道:曉得了,曉得了。

余阿婆打算把箱子放回原處。可是拽出容易塞回難,余阿婆努力了半天,始終不能成功。

香水小區的人陸續下班回家來,遠遠有人走過,還向她這邊看。余阿婆不打算找人幫忙,她不想讓別人發現這裡有窩奶貓。他們可能會過來看,過來說,過來摸。貓不喜歡這樣。余阿婆想來想去,只好在靠近冬青叢根的隱蔽處,重新安置了那箱子,又從大槐樹底下拖來幾根砍下的枝條,連幹帶葉,將箱子遮蓋上。

做完了這些事,余阿婆累得氣喘吁吁,只得坐回大槐樹下歇着。天慢慢昏黃了,她該回家了。可她對自己的障眼法沒有信心。而且,想必守門老頭晚上還會過來巡視。她得留在這裡看着,如果老頭要拿走紙箱子,她就預備跟他講講道理。

燈亮起來,天色真的黑下去。誰也沒有注意到余阿婆,沒有注意到那邊新添了一個貓窩。余阿婆坐了很久,坐餓了。吃完飯的人們陸續出來遛彎了,守門老頭沒來;遛完彎的人們又回家了,守門老頭還沒來。

余阿婆決定去看個究竟。她拖着「貨車」走到傳達室,發現鎖着門。老頭不在,窗口放了個破舊的現成紙牌子,上面用灰藍圓珠筆迹勾填出幾個中號字:有事,臨時離開。

余阿婆舒了口氣。

其實她左右看過,新貓窩是很隱蔽的,沒人會發現。

主食店已經關了門,阿月那裡的餅乾也賣光了――其實就算有,余阿婆也不會去買來吃,她一向覺得點心零食都不可靠嘛,容易招病。本來下午該去買麵條或者饅頭的,一頓午覺就蹉跎了。好在餓勁兒已經過去,沒的吃就沒的吃吧,喝點水就飽了。明天再吃,也是一樣的。

余阿婆回到自己的小窩,看到了中午留給張師傅的那個小塑料袋。裡面有幾角餅,還有三夾土豆絲。張師傅的門是死死關着的,沒有漏出燈光,想必他吃了晚飯去公園看人下棋了。余阿婆看到餅又覺出了餓,可她不能把它們吃掉,說好了要請張師傅客的。雖然人家未必稀罕,但是,說好的事情!明早再給他送去好了。

半夜,余阿婆被自己肚子裡的咕咕聲折磨得睡不着覺,又覺得腸胃隱隱作疼,好像要生病的樣子,這讓她非常擔心。余阿婆思想鬥爭了很久很久,終於爬起來,抖抖索索拿小電鍋燒了一杯開水,將餅泡軟,急急嚥了。她覺得非常抱歉,吃餅之前說了聲:對不起了啊,張師傅。

第二天一大早,余阿婆醒過來,身上有哪裡不對勁,似乎要病。可她不能病,她不答應。要生病也得跟她說好吧,沒說好的不算數。她掙扎着爬起牀。果然,那點不對勁被她刻意宣示的決心給嚇退了。她覺得自己還是不錯的。

余阿婆頭不梳臉不洗,拖起「貨車」就往香水小區走。她今天要去上早班。

香水小區的人們正處在逐漸去上班的過程中,行色匆匆。她心無旁騖,直奔昨天戰鬥了四小時的那個隱蔽角落而去。隔着枝繁葉茂的冬青叢,她看到,從大槐樹那邊拖來的青幽幽樹枝被扒拉到了一旁,紙箱子做成的新貓窩已經沒有了,小奶貓們也不知去向。

余阿婆呆呆站在那裡,怔忡莫名,她的心忽然很空。清芳走了這麽些年,她心上的洞本來已經慢慢填上,感覺不到了,可是今天,它又突然出現了。余阿婆的身子有些打晃。

她以前不知道,人活在世上之所以要長一顆心,就是為了讓別人,或者說老天爺,給打洞的。那些洞,大大小小,冷不丁就給你打上一個,躲也躲不開,逃也逃不掉。好像不如此,就成不了一個洞明、剔透的人,就只能是一團渾渾噩噩的肉。老關是第一個大洞,老關的洞是靠鋼珠來填滿的。鋼珠是第二個大洞,鋼珠的洞是靠清芳來填滿的。清芳是第三個大洞。除了老關、清芳、鋼珠,還有那幾個她教過卻不幸夭折的學生,那些她養過卻又先她而去的貓貓狗狗……都是洞,也許是小一點的洞。

洞是永恆的。正如橋是永恆的。正如塵世是永恆的。永恆的塵世此時在她的心上打了第四個大洞。

她腿腳發軟,搖搖欲墜。不行,她得立刻回到康樂旅社去,她要找袁大姐,她一個人應付不來。她是喜歡袁大姐的,袁大姐幫她填上了清芳留下的洞。不知道這群小奶貓留下的洞,袁大姐還能不能填上。

清芳走了之後,她本來還住在清芳租的房子裡,可房東來催房租時,她才發現自己不可能獨自繼續負擔下去。那時她還沒有現在這麽老,她決定找個便宜的地方搬家。她挎着自己的全部家當,走啊走,找啊找,找到康樂旅社附近,她走不動了,坐在街沿上。一生的苦樂酸辛在眼前如驚濤洶湧,勢不可擋。她抬眼看着主食店的屋頂,淚水忽地掛了一臉。

袁大姐就在那個時候過來跟她搭話,表示願意拿地下室的一個過道間給她住。她搖頭。她做了半輩子鄉村代課老師,她有起碼的骨氣,不能白要別人的東西。袁大姐呵呵笑了起來:你以為我給你白住?不白住!每個月你要交十塊錢房租。你還要負責幫我把旅館的垃圾收到外面垃圾桶去扔掉,好嘸啦?

她喜歡袁大姐。袁大姐在這繁華而荒涼而永恆的人世間給她留出了一個窩。她本來也想給那些小奶貓們留一個窩的,可是她太老了,她已經辦不到了。


嚴優 北京大學學士,北京師範大學碩士,出版五卷本長篇歷史小說《後周紀》,長篇歷史傳奇小說《華麗之傷》《小妹掛帥》,研究著述《諸神紀》《諸仙紀》,故事集《我們的神》《我曾養過一群貓》《只是當時年紀小》等,另發表當代中短篇小說、雜文若干。有寫作專欄,作品曾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