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詩歌
作者名：秀實
01
凌晨五時趕航班赴高雄
天色微茫時，我的車正通過青馬大橋
如在一條劃分晨昏的細線上
存活即便是兩頭的拉扯
悟出光陰之意義時，我已感到
一場大雪或遍野秋芒之可親
機場控制塔在平坦的道路前方
算數三年的雲煙，我知道
有的空間的擺設保留着舊貌
有的影子和欄柵的線條不變
翅膀仍記憶着當日遷徙的路線
02
下榻西子灣防疫旅館三天
有一排窗對着前金區，像緊閉的雙唇
兩層的棕色簾幕重重圍困着
不想用眼睛與高雄城的藍天對視
一直把自己縮小至當初的
狀態：種籽、胚胎、一滴掛在簷漏的水
那時所有的未曾出現
我看到一個城的繁華，高樓外的星斗隨着
摩天輪轉動。第一天黃昏
整個天空的雨都降落在大同二路
我尋回那些失去聲韻的詞語：淅淅瀝瀝
沐浴後我躺在牀上，熄燈
有些詞語仍在黑暗裡仍閃耀着
第二天清晨，浴鏡裡的裸體仍在
等待着另一個相同的裸體的出現
記得那個人說：描述裸體的本質就是描述上帝
他居於印度洋的一個
有天體沙灘的小島國家上
他叫沙扎爾，昨晚我在書頁裡遇到他
掀開簾子時，窗外的光與囚中的光相遇
我們握手，言談甚歡，然後窗外的光回去
餘下我和囚中的光獨處
曾經叢林過、海洋過，想像成為籠中之獸
繞室而行，停在玄關裡做體操
孤立時我感到細小工具的重要
一個小竹筒的盛器，一個葫蘆狀的水勺
在防疫旅館，友儕不堪其憂，我不改其樂
陽光的大同二路安靜
陰天的大同二路也安靜
雨中的大同二路熱鬧，雨水都下在這裡
歡笑像前金國民小學拉響了下課的鐘聲
等待的那一場雨水並沒有來，第三天
陰霾拖的好長，我開始重新定義某些空間
和自由，能看見的即歸屬於你
窗子極其重要，它有珠簾
也總是下臨一條街道
你當初陌生，然後感到親切
03
自主防疫的高雄城
拍下檢測棒停留在C區上的紅線時
我的手微微的在顫抖
成績單雖然有紅筆，城門仍向我打開
有些街巷等候着我，有些無關於我
有些公園我穿越了它，有些我繞道而行
一座防疫中的城，綠化樹長的茂盛
它們的生活依樣，卑微地等候一場雨水
如何定義一個沒有人在的空間
水錶與電錶不運轉，家具動也不動
等待每天從縫隙間進來的光線
只有風雨聲，不曾有過叩門聲
富國公園的樹蔭要壓到地上了
想像日後坐在樹下長椅子時的情景
好像熟悉的人間已不復存在
那些有色彩的名詞，會否像鬆開了繩子的
氫氣球，飄到港外去追逐藍鯨
烘焙的格子餅乾，海鹽味的綠草湯
永不破殼的鴕鳥蛋，拌碟的蔬菜仍青翠的
在風中搖曳，偶爾落下黑胡椒與白糖
整個城的人都在聚餐，沉默的
等待着那響亮的咔嚓一聲
04
水丰尚
我已安頓下來，而水丰尚卻在漂流着
既非拜倫航向拜占庭的帆船或韓波的醉舟
也非青蓮散髮明朝的扁舟或漱玉的蚱蜢舟
柳宗元獨釣寒江雪之孤舟，庶幾近之
就這樣，孤寂的水師駐於左營
判斷那是一場持久戰。我伐木造桌與椅
置柴與皿待炊，並屯積過多的可燃物
那一堆堆的書靜待着網絡的一場烈火
唯一的議和機會出現，漂亮的使節叩門
在棧貳庫晤談。第一階段後突然來了暴雨
在倉八延續第二階段，三時後走過旋轉的大港橋
在微熱山丘聚餐。然後會議結束
常用空城計。門以指紋辨識開啟
走道設感應燈。仍在徵兵制與募兵制間取捨
城上的浮雲從未停歇，高懸的旗幟上
「婕」字在風中飛揚為派別
05
北漂
我立在車站的簷下看雨
雨下在這條馬路，下在對面的馬路上
但我不知道，那間販賣麵包的小店門口
也有雨水打在鐵皮頂上泛濫於溝渠否
好想念一間咖啡館的玻璃窗
只要那人依舊，一定要依舊
在修齊館寫作的日子便不曾遠去
寫作是一種等待，它至死不蒼老
自行車般在巷弄間漂流着
以空間來詮釋那隱晦不明的顏色
夢與回憶總是相同，當兩者合而為一
我的印象派作品便產出
06
九份從這裡開始：POB
八月的山城給旅人一個澄藍的天空和海洋
青石路上的歡聲笑語像我手裡的黃金甜橙咖啡
焦糖我知道它絕對的甜如妳，馬其朵是否
妳在我耳畔的輕輕細語：Point of Beginning
讓我們從這裡開始
07
C-tea loft
閣樓披一件黑衣，露出了瘦削的肩膊
漠視巨大的權力
用微距的窗看老房子
待命名的花與剝落了水泥的牆
世界這個閣樓在海中飄浮
遇溺的人想爬進去
08
孵岩居
處暑後庭園仍不改其綠，我喊醒了夾竹桃與香椿
的八月。拿下法式絨帽與墨鏡的詩人
穿越庭園，不改其碧
果和晚間黃澄澄的月
本已懸掛於枝頭，我分不清時間的遠
近。窗內陰窗外遍地也陰
混於書叢中，已分不清二大爺與詩人
除了書桌外，不改其安份
東一張畫圖西一張手稿
跌坐於書桌前的詩人不以目測字距
簾沒有可捲的風，瘦出了
一個超現實主義的名字
09
萬芳社區
華燈初上，車子擠滿了興隆路
興隆路如一條有螢火蟲的小河
小河兩旁有蘆葦叢
蘆葦叢裡走過我的即將黯淡的歲月
我從醫院中走出來
在Serene Day Cafe下午茶
我再從醫院中走出來
在梁社漢排骨麵館晚餐
棕線連接着這裡
我不歇地編織着純色的背心
凝固了的牆上的投影
雨天時有草瘋長
10
嘉義三日
荒廢了的日式建築群沉默在樹蔭下
曾經把蔗糖運往對岸的那條橋
橫跨在朴子溪，仍在等待
甘蔗被收割，捆綁，堆在有路軌的板車上
然後再一次從它們身上經過
快將坍塌的那些建築裡夜間
會有戀戀不捨的流浪影子偷偷回來
我看過日本電影中的男女，從城市來
然後坐在前門的木塊上，懸空着腳
搧着紙扇，一同看着前方的郊野
無所事事，一株樹或雜亂的庭園
都變為浮世繪般被收藏
陽光或雨水只是可能的場景
給予所有的過程一種不同的
述說。於是，朴子溪的流水才被看見
還有被發現彎曲與沉默的，是雲林溪
從新港來的車子經過這裡到北港
土沉香成灰，蓄水塔等水道設施
成了鴨子池塘，最後一個神靈旅居在
老街盡頭的一間寺廟裡
博物館囚禁着交趾陶
監獄門打開了，陽光與秋草得以假釋
拉上旅館房間的窗簾
再一次領略，慾望仍在
阿里山卻如魔法般隱沒了
11
九月的高雄城
九月二日重回高雄，捕住了風的尾巴
魚的尾巴，愛與河流的尾巴
喜歡上英文字母小寫的d
一幅或多幅的牆，一座或多座的透天厝
一條或無數的閭巷，一個人和遍地影子
浮游物其中，它圍繞着我
我藉此呼吸、進食、睡眠
它活着的，有溫度、色彩與形狀
輪子轉動般，我窺見一條河流進入了中心區
想念着美麗的詩，在時髦的城市中穿得很樸素
我喜歡她的骨骼，以眼睛笑，以胳膊說話，以唇哭泣
束起頭髮來抵抗世界
臃腫的簡短，瘦削的繁複
定義了不曾定義的九月的高雄城
12
詩集
承平時代只不過是一堆屍骸堆放着
我把遠處的群山拉進我的視界時
驚訝那貧瘠的部分，即我詩歌所致
13
肉形石
從鼎泰豐的菜餚想到故宮南院的肉形石
再想到寫絕命詩的蘇學士
之後思想在飽食後如風箏之遠颺
對某些事情的嘔吐
肉體與真正的藝術一致
說着誠實的話語，譬如這塊肉形石
會說：我皮層上有精細的毛孔
不宜啖，宜雕琢與染色
剮割出來的一塊肉，痛後，血枯
成就一個永續的期限
14
離城前
這幽暗的存在是軟弱的
懼怕真相與失去
一座城因為更接近一個我喜歡的詞語而
充滿陽光和雨水
常流連於格調不同的咖啡館
書寫即詮釋了世間的缺憾
面對面的存在，讓我看見顏色
真實雖微小，卻在等待一個悠長季節
在騎樓下避一場驟雨
在詩句裡忌諱一些字詞
諱疾忌醫的軀體與不安，等待着
唯一的藥方，其甜如飴
（2022.8.12 - 2022.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