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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鈞亮:島的情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郭鈞亮

島的記憶是我到香港之後才開始的。那是1952年,我六歲。從上海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來到香港,第一次看到了海。

和同輩的淪落,因為其悲劇性質會令人感嘆,但一個小康家庭的衰落卻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人會感到其中的悲酸……那些年,大姐和小妹在上海,二哥在新加坡打工,三哥在日本留學,四哥在台灣上大學。家裡除了父母之外,只有我一個人。由於父親投資失敗,家境已經衰落。他整天黑着臉,坐在那裡打撲克牌通關。為了節省幾毛錢的車票錢,拖着肥胖的身軀,端着解放腳,走幾公里路去街市買菜的母親,幾乎每天為了家用和父親吵架。在學校裡,我總是排在最後三名,幾乎每年留級,沒有甚麽朋友,極端地自卑。如果不是母親堅持要我上學,父親早已把我送到工廠裡當學徒了。雖然已身處島上,但這個島對我來說還是太大了,島上到處是人,我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島,因為我一個人就是一個孤獨的海島。那時我的夢想是造一條小船,逃到離島的荒島上去生活。許多年過去了,我心中總有一個像魯濱遜漂流記那樣的無人小島,遠離人群,獨自生活。我的小島情結就是這樣產生的。七十年代初,我從法國回來,還真的聽說,有一對年輕人,買了一條小船,就搬到了一個無人的小島上生活了,令我欷歔。

 

隨着年齡的增長,雖然我還是想逃離香港,但是我對島又有了另一種看法,香港這個島不是太大,而是太小了,它限制了我的自由,我嚮往的是一個我可以到處流浪的大陸。

 

這之後,我終於海闊天空,像一隻逃脫的籠中鳥;離開香港後,我去了很多的海島,如愛琴海的羅得島,還有希臘文明的發源地克里特島等。希臘有很多的島,只要你搭上一條船,就可以像蜻蜓點水那樣拜訪其他許多海島。此外,我也到過印度洋的塞舌爾Seychelle,印尼的巴厘島,蘇門答臘等島。印度尼西亞有超過一萬七千個島嶼,雖然不是世界上島嶼最多的國家,但由於處於熱帶,島上都是熱帶風光。這些島都很美麗,有些帶來了很美的回憶,有些很快的就忘記了,但都是遊客很多的地方,與我心目中的無人荒島完全不是一回事。

 

直到1995年,我才找到了一個近乎我理想的海島。那一年,我到剛剛開放的越南去旅行,在已換了名字的,變成胡志明市的西貢街上,即使在解放二十年後,到處還是傷殘的復原軍人,和越南特色的三輪車。市內有一家叫做Queen’s Cafe的背包客聚集地點。只要有人在佈告欄上貼上一張說明想去的目的地和大約日期,有興趣的人簽上自己名字,一待有足够的人數就可以拼一部麵包車上路。於是我就走上從南到北一千六百公里的路程。那時,越南還是很貧困,一個英文老師的月薪才只有十來美元;一路上的食宿都很簡陋,不過和同車的十二個人日夜一起,很快就混熟了,一路上倒也不寂寞。我們抵達會安這個美麗小城時正好碰上春節,越南人也是在這一天過年,一片喜氣洋洋,給我帶來美好的回憶。十來天後,經歷了被炸彈炸到坑坑窪窪的一號公路的顛簸,我們從熱帶氣候的胡志明市來到陰雨連綿的河內,旅程已到終點。當時的河內並不是很大的城市,除了看一場水上木偶戲外也沒有其他甚麽節目。一個人呆在一間陰冷簡陋的小客棧裡的孤獨滋味並不好受,大家都跑到一家背包客咖啡館裡抱團取暖,等待霧開雲散後可以出海,看一下著名的下龍灣,作為旅程的最後節目。但是老天總不開眼,我洗的襪子幾天都不乾,眼看這樣的陰沉天氣不知甚麽時候才能結束,大家都萌了去意。和我一路同車的一對年輕德國夫婦,告訴我他們下一個目的地是泰國的一個小島,那裡有一個被冒險旅遊雜誌選為世界最美麗的海灘。

兩天後我回到泰國,就按照他們的指示,一早從曼谷搭了六個小時的巴士,來到象島(Koh Chang)對面的港口,剛好趕上一天一班為小島居民運送物資的機動漁船。一路上漁船在好幾個海灣停下,有舢板過來接駁,最後到達目的地後已是傍晚。上了碼頭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個只有一條街的小漁村,有一家簡陋的民宿。這裡可以聞到漁村裡特有的曬鹹魚味道。在另外一側,還有幾間茅屋,住着幾個長頭髮的外國人,看來都是一些老嬉皮士,大概後院都種了一些大蔴。村旁有一個小小的海灘,沙中冒出很多石塊,水也不是很乾淨,更不是我想像中的美麗海灘。第二天早上我就搭上原船離開。回程中又經過來時停泊過的海灣,我看到有一個白色海灘,我想,莫非這才是那個white sand beach。問了問船上的人,果真就是,連忙下船。小舢板把我帶到海岸,只見海水清澈,游魚可見,潔白一片的海灘上點綴着在微風中擺動的椰子樹,滿眼熱帶風光,與陰冷灰沉滿街都是泥漿的河內相比,真是天淵之別。長長的海灘上,這裡一堆那裡一簇散落着一些當地人建在沙灘的高腳小屋群,都是按日出租給遊客的,有些比較精緻,用的是木頭結構,帶有一個小陽台,附有私人洗手間。那些比較大的屋群還建有一個附屬的露天餐館,為客人提供早午晚餐。

我住的那個客棧位於海灘的一側,只有五六間小屋,周圍十幾棵椰子樹。不到十平米的高腳小茅屋,支架用的是竹枝搭建,牆是竹篾編的,屋頂的鋪蓋是曬乾的椰子樹葉,看來是屋主自己動手蓋的,只有一個公用廁所,比較起來就簡陋得多也便宜得多,只要八十泰銖。

 

這時已經過了遊客季節,因為有瘧疾蚊子,本來就不太為普通遊客所知的小島,就更加地冷清了,客棧只有我一個客人,整個海灘看來還不到二十個遊客,大多是海島的熟客。在離我那裡一百公尺的一組小屋裡,我找到了那對年輕夫婦,異地重逢,感到特別親切。

 

我的客棧連電也沒有,一到晚上就點上一盞小煤油燈。每天我在海浪聲中醒來。白天海在陽光下閃耀,傍晚落日把天邊和海水,染成粉紅色,晚上是滿天的星斗。每天都是好天氣,我整天穿着游泳褲,上身套一件T恤就這樣過起了與世無爭的日子。島上沒有通電,稍微大一點的客棧有自備的柴油發動機,也只能提供微弱的燈光,那是沒有電視,還不存在手機的日子。我喜歡孤獨時就一個人躺在茅屋前那一塊沙灘上,聽海浪的聲音,看椰子葉在微風中婆裟,冥想一些過去的事情和將來會發生的事情,感到寂寞時就會到露天餐廳裡喝一杯飲料或吃一點東西,那裡總有我認識的人,他們有很多旅行歷險的故事。不久就和他們混熟了。有一天下午我和一個剛來的瑞士年輕人交談,他聽說中國也有象棋,就要我教他,我們畫了棋譜,用汽水瓶蓋做棋子,我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規則,就下了起來,小伙子精於國際象棋,一下子就學會了。開始時,我輕而易舉地就贏了他,但他越下越精,不久就開始贏起我來了,到後來只有他贏的時候。他再來找我下棋時,我已不感興趣了。有一次我和一個常年住在那裡的法國退休老師,從海灘的一端游到另一端,總有兩公里多。他還要游回去,這是他每天都做的功課,我卻累得不行了,這是我唯一一次做需要花精力的事情。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二十來天。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近乎理想的海島。

一天晚上,颳起風來,看來雨季即將來臨。半夜一個大椰子撲的一聲掉到我的小屋上,打破了椰子樹葉屋頂。掉進房間裡。那個晚上,我失眠了,那個掉到我房間裡的椰子好像在告訴我,此地雖好,但日子總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就收拾好背囊,搭船離開。

 

後來我幾乎走遍了泰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泰國灣到安達曼海所有大大小小的島嶼,除了布吉和蘇梅兩個大島以外,還到過以full moon party出名的Koh Pha-ngan,不太為人所知的國家公園Koh Bulon,並在龜島(Koh Tao)上花了五天考了一張padi潛水證。但我再也沒有找到像象島這種境界。以後我又回去好幾次。頭兩年還好,之後政府有計劃將這個泰國第二大島發展成像布吉島那樣的旅遊中心。曼谷的開發商看到有利可圖,立刻進軍。八年前我最後一次回去,發現島上的公路鋪好了,已有汽車渡輪直達,在白沙海灘後面的那一條簡陋的小路已變成一條繁忙的大街,充滿汽車的廢氣和漢堡包的氣味。兩邊都是小餐館和擺買遊客紀念品的小商店,已十足變成了和其他地方一樣的旅遊地點。沙灘上所有的木頭小平房也都變成了三四層高水泥建築的酒店,一到晚上就是震耳欲聾的disco音樂。此後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隨着年齡的增長,過去的許多恩恩怨怨也都成為過眼雲煙,我的小島情結也就逐漸化解了。雖然有的時候還會想到去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亞的一些島嶼,去訪問高更住過的Marquises Islands, Mutiny on the Bounty中描寫的大溪地(Tahiti);對於當初在巴厘島錯過了去印尼的Nusa Tenggara島鏈,沒有去過複活節島和加拉帕戈斯群島(Galapagos),也會感到遺憾。

 

但已經很久了,我已經放棄了找尋一個孤獨海島的夢想,因為一個像魯濱遜漂流記中那樣的烏托邦海島根本不會存在。但當我放棄了尋找我的海島時,一個孤島卻悄悄地找到了我。原來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又成為了一個孤島。

 

年輕時我自己尋找的孤獨海島可能是一種逃避,但也是一個夢想,多少帶有浪漫的性質。老來的孤獨又是另一回事。現在許多老年人在老伴過世,子女遠離,朋友一個一個走了,迎來了不得不承受的孤獨。孤獨成為了一個不即不離的島嶼。那種在年老病衰之際獨守空樓的孤獨是很可怕的,是最難忍受的。

 

怪不得以前的人都追求四代同堂,老來子孫都在身旁,被認為是一種福氣,雖然會有很多的麻煩事情,不得清靜,但絕對不會感到孤獨。

畢竟人是一個社會動物,需要相濡以沫。至今我才瞭解到John Donne的名句「No man is an island」的意義,所以不用問喪鐘是為誰而敲。


郭鈞亮 原籍上海,在香港長大和受教育,後赴法國進修。1973年加入巴黎第七大學中文系工作,同時修讀博士學位。巴黎中國電影資料中心的創始成員。 1975年加入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從事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的筆譯和審校工作,直至退休。並以「梁均國」為筆名從事寫作、文學作品翻譯和影評撰寫。著有散文影評集《日內瓦真他媽的沒味道》、中短篇小說集《再見邊城》《一號公路》、長篇小說《巴黎198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