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冰燕：車仔麵

認識力是在半島酒店的咖啡室。

那裡出名精緻的下午茶點吸引了雅文，她約了好友三點半。週日菲傭放假，雅文中午煮完飯給嫲嫲，伺候她吃完收拾好碗碟，再從上水坐巴士到尖沙咀，路上中途又堵了一陣子 ，到達半島酒店就已三點四十五分了。

雅文在咖啡室門口搖曳的熱帶大葉盆栽縫隙裡看見了好友，她正托着腮百無聊賴地等着。雅文忙笑着衝進去，不料這時力正手拿一杯外賣咖啡往外走，這麼一撞，力的白襯衣就被潑灑了斑駁的咖啡色。

精緻又美味的鵝肝多士，魚子醬小餅，巴馬火腿夾日本蜜瓜以及色彩繽紛的馬卡龍，千層蛋糕等依次一層層地放在水晶食物層架上，在柔和的燈光下轉動，發出誘人的光芒。可是，雅文心不在焉地，忙着把力的電話號碼輸入到通訊錄中。

白襯衣最終沒能洗乾淨，被力當成畫作用框架鑲了起來，掛在牆上，成為他和雅文愛情的見證。

雅文是幸福的，擁有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力與她志趣相投，都愛美食，愛藝術，愛旅行。他們很快結了婚，在半島酒店――他們的初識地，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婚後，雅文搬到力位於尖沙咀望海的家中，嫲嫲卻不願跟着搬過來，仍与菲傭住在舊居。雅文自幼父母離異，由嫲嫲一手帶大，雖然不捨但也無法可施。

日子本該幸福快樂地過下去，雅文與力閒時各國旅遊，他們同樣喜歡逛博物館，品各地地道小吃；忙時在港找尋美食，也恰巧都喜法國料理、日本刺身以及廣東菜。真可謂神仙眷侶。

可能因為太幸福太快樂了，上天忍不住要給他們一個嚴峻的考驗。力的事務所牽涉了一家跨國企業的問題賬目，雖然後來證實沒有任何不合法的操作，但坊間流傳的故事版本太多，令人對力信心盡失，很快，力的會計師事務所便面臨結業。

力和雅文將居所變賣，清還了欠款與遣散了員工。所餘無幾的資金，力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沒辦法，他已聲名盡毀，不能再從事從前的專業，餐飲業畢竟也是興趣所在。

剛開始也是門庭若市，力花重金從相熟的法國本地名店撬來大廚，加上他從前積纍的客源――有錢人都愛美食也懂美食。可是，年多以後，法國廚師就辭去職務去自立門戶了――他手上儲有力給他的重薪，又帶走了一班欣賞他廚藝的有錢人客戶，足夠啟動新的生意了。自此，力的餐廳生意一落千丈。

雅文只好辭去工作去幫力打理餐廳，可是一家餐廳缺少了好廚師，就等於失去了靈魂，最終，餐廳還是回天乏術。他們把餐廳結束，還欠了一大筆租賃違約金，差點連房子下月租金都拿不出來了。無計可施之下，雅文提議搬回舊居和嫲嫲住――總比坐食山空好。

嫲嫲住在上水舊墟的唐樓上，沒有電梯，樓道黑黑的，也不是髒，只是陳年的痕迹洗不去，灰灰黯黯。樓下就是舊街，也賣不了甚麼高檔貨色，一排的商舖不是賣低檔的塑膠家品就是雜七雜八的五金舖或藥材舖。「馬死落地行。」力想起這句俗語，不禁嘆了口氣。他可是自小錦衣玉食地長大，從未住過唐樓。父母早已移民加拿大安享晚年，他也不敢向他們訴苦及求助。

雅文聽得力的嘆氣聲，只好柔聲安慰：「我自小在這裡長大，這裡雖然舊，但街坊都很好，出入都打招呼，很有人情味的。」

嫲嫲抬起雙眼：「大丈夫能屈能伸，皇帝也都不過睡三呎牀而已。有甚麼要緊呢？……對了，樓下霞姨要退休了，不如你們頂了她家麵舖來做？」

「是嗎？霞姨要退休啦？好啊！反正我還未找到工作，還欠了前舖的違約金呢。」雅文有點雀躍。

「可是，我們又不認識煮麵的師傅！而且，……麵舖雖小，也要頂手費吧……」力猶疑地說。

「嘿！要甚麼師傅！你嫲嫲我當年推架木頭車就賣了幾十年，喏，雅文就是這樣養大了，供書教學，還買了這層樓，全部都是我一個女人仔一手一腳賺回來的。我還有多少養老金，可借給你們。」

「好！嫲嫲你教我！」雅文當即應允下來。

雅文的麵檔開張了，就簡單明了地叫「車仔麵」，力推託不懂做麵於是在朋友公司找了一份閒職，嫲嫲每天到樓下舖頭坐鎮，為了節約開支，雅文只請了一位阿姐幫手洗碗，收拾桌面等，其他的都自己來做。

「蘿蔔要揀表皮光滑重手的，這樣才嫩滑無渣，要用兩粒冰糖煲腍……」

「豬腸用新鮮的，別人貪圖方便用雪藏貨，橡膠一樣，怎會好食呢？」

「鵝腸土魷一定不能用梘水浸，雖然口感爽脆但就失了食物原味……」

「咖喱用九記咖喱醬開汁才好味，鹵水膽用花椒八角草果自製……給人吃到肚子裡的一定要用靚貨才行！」

「明天一早就起牀去街市揀貨呀！不要叫別人交貨來，自己揀才有好貨呀！不辛苦哪得世間財啊……」

八十多歲的嫲嫲幾年前就因為風濕關節痛多留在家中，很少外出，但雅文開店，她就生龍活虎起來，幫手收錢埋單，頭腦清晰得不得了 ，指點雅文準備食材頭頭是道。

很快，店舖就有盈利，並出乎意料地好，一年後，雅文不僅還清了外債，更把借款還給嫲嫲。

「用心做，甚麼都是生意。車仔麵本小利錢大，很好做的，不過就是辛苦。不辛苦哪得世間財啊！」嫲嫲滿意地笑了。

雅文看看自己滿是刀疤與燙傷痕迹的雙手，也滿意地笑了。

力的公司年會，雅文休息了一天，本想着去做做頭髮買件好看的晚禮服，可是她太累了。這一年來，為了多賺錢還債，她沒有休息過一天，難得這天不用天蒙亮就起牀買貨，雅文甜甜地睡了一個囫圇覺。一覺醒來，已是中午時分，雅文匆匆吃過午餐便出去選購衣物，頭髮是來不及做的了。

在洲際酒店宴會廳，力見到雅文的那一刻，臉色一沉。

「怎麼沒做頭髮呢？」力問。

「我睡過頭了，醒來都過了預約時間。」雅文面帶歉意。

「那又為甚麼隨便穿條裙子就來了？」

「……力，那些晚禮服實在太貴了！我算算我要賣多少碗麵才能買一條裙子，就實在下不了手！」雅文壓低聲音湊近力耳邊說：「這條裙子也不隨便呀！當年我花了八千呢！」

「當年！你也知道是當年，一看就知道是過時款式！」力沒好氣地說。

整個晚上，力都陰沉着臉。雅文只好小心翼翼陪着笑。

不久，力提出移民加拿大，可是，雅文捨不下外婆，又捨不下剛起步的生意。

「我在香港不會再有發展，不如回加拿大找父母，我們在那邊可以重頭來過啊！」

「外婆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我開了麵檔她才提起精神來幫我打理，現在我怎能說走就走？」

「煮麵是你的理想嗎？你以前不是說要出書？寫香港飲食文化？去了加拿大，我賺錢，你寫作，不是很理想嗎？」

「寫作不是紙上談兵！我現在做麵檔也覺得很好！」

「好甚麼好！你看看你，手都是疤痕，這是一雙寫作的手嗎？衣服頭髮滿是油漬！你還是以前的你嗎？」

雅文咽喉一哽，再也無話。

力如願去了加國。雅文依舊留守香港。兩年之後，一紙離婚協議書寄到了雅文手中。雅文放下信件，回到廚房，蘿蔔魚蛋豬皮在清雞湯鍋中，魷魚在咖喱汁中，鵝腸雞翅膀在鹵水汁中，牛腩牛肚在腩汁鍋中，它們都「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熱乎乎的煙霧升騰上來，模糊了雅文的視線……

又是兩年之後，力回港故地重遊，途經半島。力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沒想到咖啡室人頭湧湧，門口擺放着若干花牌。他走過去，一張大大的海報，上面赫然是雅文的照片，她盈盈笑着，旁邊兩列大字「人間煙火氣――車仔麵的進化史」「新晉飲食作家雅文讀者見面會」。

力透過門口搖曳着的熱帶大葉盆栽的縫隙中看，雅文在人群中笑着，像多年前初識一樣。力垂下頭，他身上依舊穿一件白襯衫――一件白雪雪的襯衫，襯衫上再也無斑駁的咖啡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