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許越:里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許越

「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

――《莊子.庚桑楚》

 

世間微塵,吾寧愛憎?

他沒想到事情的結局會是這樣,像一場夢,又像一場陰謀,太不真實,太虛幻。如果是一場夢,總有夢醒的時候,一覺醒來就一切都過去,甚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此鄉仍是吾鄉,此友還是故友,一切如常,歲月靜好。而如果這是一場陰謀,是一個局,誰是佈局的人,誰是設計者,是無蒙,是燕子,還是他自己?誰也不是,他們三人誰也不是設局的人。是宿命,是天,是那個躲在軀體之下的潛伏者,那個幽靈?

事到如今,任何的假設與託詞都於事無補,他準備承受惩罰。故鄉的忤逆子,何顏再見故園父老?他們會如何處置他?

古厝老屋,終年不見天日,加上是個陰雨天,室內晦暗如初。屋頂的天窗只呈一團亮色,不見光線射入。一燈如豆,幽暗無明,檀香裊裊,幻化萬端。倘在平時,他倒是能夠安之若素,靜靜消受這百年歲月的熏染,那份錦瑟無端五十弦的綿綿意緒。而此時他陷入了忡忡的憂慽之中,驚惶無措。隨着「呯」的一聲巨響,大閘緊閉,他成了甕中之鱉,整個人生好像都坍塌了。被禁錮在這百年老屋中了,插翅難飛,動彈不得。這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又是那麼必然。這是他的宿命,他的墳墓?所有的自信、驕傲都離他而去,空餘下一副猥瑣的皮囊。

他試圖去理清那一團亂蔴,卻又不得要領。這個一向自問理性自制,頭腦清晰的人,犯糊塗了。方寸一亂,膠柱鼓瑟,彈甚麼都不成調子。他望向那個白石條枳窗口,好像又看到那一雙眼睛,以及那一張驚懼又憤怒的臉。顯然,他和她所做的事都被他看在眼裡。他第一次看到無蒙扭曲的面孔,惱羞成怒,像猙獰的狼。他奇怪的是,無蒙居然沒有怒吼,而是在兩人的目光相遇時,倏然從窗口閃過。

他從她的身上退下,整個人倏然萎頓。

她問,怎麼啦?

她平躺在牀上,頭枕正好背着窗,不知道她老公從窗外閃過。

他說,無蒙在外面。

啊!她驚呼一聲,坐起身來,又倉促拉過散亂的衣服掩住身子,躲向牆角。

他走了。他說。

她轉身望向窗口,幽幽地問,他不是到前海去了嗎?

他是去了前海,但又回來了。他和她在雨中與他揮手,看着他啟動越野路虎濺水遠去。但他又回來了,無聲無息地回來了。

她草草穿上衣服,慌不擇路地離去。

他在外面看到了多少?看了多久?他為甚麼就此離去?他在哪裡?她會怎麼向他解釋?他隱隱等待着一場暴打,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也等待着一場家變,一次翻天覆地的決裂。這座百年老屋或者因他而轟然倒塌,那些陳年樑柱、板壁已不堪一擊,那些精緻的籠扇腰堵也同樣經不起任何的碰撞。這是一座承受不起摧折的古董,一碰就散。無蒙小心翼翼地守護着這份祖業,這座清代古厝,這是他的驕傲,他也想讓它成為這老店街的一張名片,讓它像古樹發出新芽長出新枝一樣,煥發生機,光耀鄉梓。他精心構築的夢幻沙雕,可會因突如其來的浪潮而蕩然無存?

他靜待着那個暴烈的時刻,一場摧枯拉朽的決鬥,到時候所有的牌匾木雕、罈罈罐罐都會被砸得稀巴爛。

外面的柵門關閉了,古厝內已經沒有外人。他立起身子,在屋裡轉悠。他需要趁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時刻,平伏一下心緒。

他真不該回來,這個甚麼「記住鄉愁」的徵文活動,對他本來就沒有吸引力。但他又不能不來,活動的贊助人是他的故友,一起長大的沙煲兄弟。朋友的事,沒有理由袖手旁觀,何況無蒙還有一個堂皇的理由,他的「古厝文化博物館」開張。跟當地文化局合辦的徵文比賽與頒獎典禮,只是一個風光亮麗的包裝,重點所在是這座古厝的華麗轉身,由面臨清拆到成為老建築活化的樣板。這位昔日好友憑着他的商業才幹與儒商名號,又辦成了一件名利雙收的創舉。他請來一大批國內外的文化名人,北京、上海、台港澳、東南亞,不少有頭有面的大款都是座上賓。無蒙的交際能力,還真是不能不讓人刮目相看。一次少長咸集的蘭亭雅集,怎能少了你?無蒙的話又在耳際迴響。

他確實沒有不來的理由,何況這是他的老家。離開家鄉二十多年,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家人離散,故居也被徵用清拆,淪為摩登商廈的基座。故園不在,鄉關何存,生長之地成了他鄉,也就與一個陌生城巿無異。好在與幾個昔日親友還有若即若離的聯繫,未改的鄉音也是他的身份證明。無蒙知道他是念舊的人,特別安排他留居在這座古厝裡。他兒時與阿姑一起生活,也住在這樣一座大厝裡。這是他童年歲月的全部,他的記憶與割捨不斷的故園情結都在那座老厝裡。

日暮鄉關遊子心,誰沒有一個回不去的故園?但他總是不願意去翻閱記憶的老照片,怕去觸動一條喑啞的弦。鄉愁,遊子胸中結,離人心上秋,從來都是傾訴無從,欲說還休。離情別緒,宣之於口,總嫌太矯情。當鄉愁成了一種號令,一句口號,就變質變味變餿。說甚麼「記住鄉愁」,不過是膚淺的宣傳口號,廉價的表演吧。

從高鐵站走出來,他遠遠就看見無蒙,還有她。無蒙圓臉短髮,腆着啤酒肚,活脫脫一尊開心羅漢,卻又有着幾分江湖氣。他旁邊的女子,一身白色素淨旗袍,清雅閒淡,如幽谷玉蘭,似曾相識。

司圖,可把你等來了。無蒙迎上來,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久別重逢,相顧一笑。分離有年,依然是朋友,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由少年到中年,容貌已改,倒是一個擁抱彌合了歲月的距離,彼此都嗅到那份少年時代的氣息。

這是嫂子吧?他的目光轉向了她。

空明,你好!她向他伸出手,露齒一笑。

清風朗月,明眸皓齒。無蒙哪裡修來的這等福氣?他沒想到她會直呼其名,空明,毫不見外。夫妻倆一人喚他司圖,一人叫他空明,正好道出他的全名,有趣。空明二字出自她的口,好像呼喚一個好友,親切自然,一下子拉近彼此的距離,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她的手細軟而滑,溫柔如水。他多用了一分力,也多停留了兩秒,一道無以名狀的暖流貫注全身。

無蒙接過他手中的行李,說車在那邊。

越野路虎,遠看陽剛威武,坐上去舒適穩健。十多年前,他跟無蒙在深圳見過一面,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做絲網印刷的小老闆,到處跑單拉生意。他說,無蒙發達了。

無蒙哈哈一笑,還好,還好,趕上了好年頭,進入快車道,生意開始多元化,除了老本行外,也做一點文化創意產業的投資開發。這次藉「記住鄉愁」活動,組織一批文化名人走進老店街,同時為「古厝文化博物館」開幕剪綵,正是要為進一步的拓展壯大聲勢。接下來打算到前海古鎮做老街開發,到時候還要請你來捧場呢!

坐在副駕座位的燕子回頭對他說,他啊,這些年整個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面了,到處收購老厝的木雕彩繪,各種磚雕、石雕、台基、階石、柱石、門框收了一大堆,收藏成癖,病態成狂。

這是在做文物保護啊!無蒙說,再不搶救,我們閩南的古厝就要消失殆盡了。看着那些紅磚老厝一座座被清拆,那些精美無比的花鳥人物雕刻被拆毁當垃圾丟棄,我就心痛。這是傳統文化啊,大家都不理解,只是把我當成了病態收購狂。

無蒙的心情,他能理解。想到那個童年的舊厝,他的心就會像被蟲子嚙咬一般。老厝被拆前,他回來走過一趟,人去樓空。同房親屬都搬進了新樓,丟下一座空洞破敗的老宅,那些鏤空雕花的籠扇、花枳窗,都被人挖走了,留下一個個的黑洞;祖宗的炭墨肖像畫被遺棄在木壁上,眼看子孫零散空遺恨;刻在碑石上的祖訓,也因風化而字迹模糊莫辨。看到那樣的景象,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掏空,童年的夢幻城堡轟然坍塌。大廈將傾,花果飄零,要去的終究要去,如水東流,留也留不下,守也守不住。無蒙能留住甚麼?他留住的也不過是一些死物。凡是死物最終都會灰飛煙滅。從高鐵站出來,沿路都是高樓大廈,跟他在全國各地的城巿見到的景象一樣,萬丈高樓拔地起,滿眼高檔住宅。他說,你救不過來的,當大家都搬進現代化的花園洋樓,都只是用寶馬路虎代步,那些老厝就會成片成片消失。人心不古,何來孝子賢孫?

車子停在老店街的一座古厝前,一棵老樹兀立門口。老樹枝葉稀疏,椏椏杈杈,與老厝相映成趣,像吳冠中的江南寫意圖,寥寥幾筆,古意盎然。

無蒙將他引進老宅,說這是活動的主會場,他為他留了一個房間,讓他可以獨自美美地圓一個故園夢。

他曾寫過一首〈夢回故園〉的詩,在老家的刊物上發表,無蒙一直讚不絕口,說是寫出故園情。難得他還記得這回事,又做出這個有心的安排。

你跟其他的嘉賓不同啊。無蒙說,我知道你想的是甚麼,人家是來湊熱鬧,你要的故園魂,表面的東西進不了你的法眼。

是的,他是來尋夢的,也是來追魂。他莞爾一笑說,終究是少年玩伴,知根知底。

燕子說,他把其他人都安排在綠島大酒店了,今晚的接風晚宴也是由文化局的黃局長他們安排。我們今晚就在這老屋裡吃點地道的家鄉菜。

他說,我只要一碗地瓜粥就滿足了。

無蒙說,燕子都安排好了,她是裡裡外外一把手,接下來的節目都由她安排,不會讓你失望的。

燕子回眸一笑,如玉蘭乍現幽澗。

他們將他引進主人房。一個暗香盈盈的雅室,顯得潔淨舒適。這是他們以前的臥房,現在是燕子操琴練舞的空間,她偶爾也會在這裡午眠小憩。

安頓好了他,燕子走到後面的灶腳,準備晚飯。無蒙說,看看我的收藏。他引着他走出臥房,沿天井走一遭。

那座老厝的格局未變、形制未改,但已從住人的居所變成了場館。房子無人居住,立即就沒有了人氣,清寂陌生。閩南紅磚老厝,形制大同小異。他當年和阿姑一起居住的老厝,跟無蒙家這個老房子幾乎一模一樣,就連主人臥室的位置也一樣。這個老房子可以勾起他的種種童年記憶,卻無法帶給他家的感覺。重新修葺過的房子,裡裡外外都整飭有序。修舊如舊,眼觀手勿動,沒有居家的煙塵,反倒有了一種博物館的疏離與隔膜。天井兩側的欅頭與中間的廳堂,都變成了展室,展示各種閩南老建築的匾額、飾件,甚麼「文章華國」、「詩禮傳家」一大堆,木雕、石雕、磚雕、剪瓷應有盡有,人物、動物、花鳥魚蟲的圖案多不勝數,火紋、雲紋變化多端,木樓梯、綠釉瓶狀欄杆、鯉魚形排水口成了擺設,天井裡還放着石磨和牛車架子。無蒙真的把這個老厝變成了一座博物館,真是太難得了。

站在天井裡,無蒙指着屋頂上方的木閣樓,看到了嗎,這是舊時閨閣女子的梳妝閣,而今在老店街成片老厝中找不到第二個了,這可是獨一無二的賣點。他凝望良久,好像在等待驚鴻一瞥的倩影,一次超越生死的邂逅。

他們走到中間的廳堂,一面「出磚入石」的牆體赫然在目,顯然主人家是有意識以此突顯紅磚老厝的特色,也作為展館的標誌性符號。刻意安排的展品,可以滿足外地遊客的好奇心,讓人嘖嘖稱奇,卻無法引起他的共鳴。這種建築形式代表了一種百折不撓的堅韌,如果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也就只是一個裝飾。先民的歷史寫在族群的記憶裡,那是在地震的廢墟中重建家園的一幕,災民在殘垣斷壁間撿取散零的磚石、瓦礫,拼拼湊湊,又重新建起居所。他們就地取材,紅磚白石,隨體附形砌就的牆體,似乎也成了一種在苦難中重生的象徵。人生的本相就是如此吧,好壞參半新舊錯雜,一種不規則的殘缺之美。「出磚入石」將先民的苦難歷史都寫在了牆上,也是對一種生存狀態的最佳詮釋與啟示吧?這種格式可以複製成為裝飾,卻不代表那種不向厄運低頭的精神得到了傳承。無蒙一邊介紹他的收藏,一邊談他的發展大計,除了展覽外,還會開設茶室、私房菜,重頭則是文娛活動,南音演唱、民風舞蹈。他對未來的發展充滿了信心,也滿懷憧憬。

文化的傳承在骨不在皮,在魂不在相。可惜,時下無論走到哪裡,舊區改造、古蹟保護,都是一個模式,複製出來的都是皮相。當人們的心思都在逐利上時,活化也好,保護也罷,所有的目的就都是一樣的,一門生意。

無蒙興致勃勃,他說,司圖,還記得我們當年一起編詩刊的日子嗎?那是怎樣一種勁頭?如果你在這裡就好了,你我拍檔,一加一大於二, 一定可以再創奇蹟!

時過境遷,今日不同往昔啦。他說,我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多豪情壯志,只求靜靜讀幾本書,專心寫一點文字,別無他求。

嗨,你這樣活得太沒勁啦!像我現在,既賺了錢又做了文化保護,何樂而不為?無蒙望他一眼說,不是我要說你,你們香港人有點迂腐,很多事情都不敢幹。看來你們香港現在真沒甚麼好……風水輪流轉,現在這邊多的是機會,只要你肯拋出個身來,賺錢機會多的是。愛拚才會贏呀!

從負笈海外到移居香港,轉眼逾廿載。他從一個文藝青年到一個學者,其中多少脫胎換骨的洗禮,多少磨礪,甘苦自知,不必解釋。香港生活這麼多年,好像就給了他一種態度,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大概也是無蒙覺得香港人迂腐的原因吧。他不想令這位昔時好友掃興,呵呵一笑說,我可不像你,渾身是勁。百無一用是書生,我還是做我的教書匠好啦。

有些事已經沒法說出口了。所處的位置不一樣,角度不同,視界與處境都判然有別,是與非,對與錯,說不清道不明,又何必爭辯?

無蒙搖頭,你啊,跟以前一樣,還是那麼清高,有點不食人間煙火。

開飯啦!燕子從灶腳走出來,手裡端着一大盤蚵仔煎。

兩個男人都樂了。如果打通男人心的通道是胃的話,還有甚麼比一碟古早味的食物更能征服他們,喚醒他們的味蕾?無蒙說,這是她專門為你準備的。

燕子怎麼知道他愛吃蚵仔煎,他不及細想,已湊上前去美美地吸了一口氣。好香,就是這個味道!阿姑愛吃蚵仔煎,也將這個口味遺傳給他了。在香港的時候,他不時會一個人從沙田過海,到北角春秧街的福建小店,叫一份蚵仔煎,再加一碗番薯粥。人生在世,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平平常常一份家鄉食物,就能慰藉飢腸,回味一絲家鄉的味道。這就是食物的鄉愁吧?啊,又是鄉愁,這也太陳腔濫調了。

這一餐好豐盛,菜粿、魚丸、肉粽、牡蠣煎、牛肉羮,都是閩南味道。燕子,好一個入得廚房的閩南女子。在言談間,他才知道她是幼師畢業,做過幾年幼稚園老師,能唱會跳。後來放棄了教職,相夫教子,幫老公打理生意,裡裡外外打點。無蒙能有今天,軍功章裡還真是有她的一半。

她明天會為大家演唱一曲南音。無蒙說。

難怪她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縷仙氣,原來有古老音樂的濡染。

莊生曉夢迷蝴蝶。一夜酒醒,阿姑的影子浮現眼前,她衣袂飄飄,若即若離。這個影像一直蟄伏在心靈深處,成為他尋找世間對應形象的生命底片,這個影像一旦曝光顯影,就會呈現出清晰的樣貌。難怪第一眼見到燕子就覺似曾相識,她根本就是阿姑的化身。昨晚他和無蒙都喝過了量,醉話連篇,雙雙墮入無何有之境,都迷糊得厲害。她扶着他,將他半摟半抱地帶進寢室。她喚醒了他的童年記憶,阿姑顯靈了,他又重新回到她的懷抱。那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夜晚,蛙聲一片,鼓應不絕,她抱着他走進稻田,在田埂上看滿天繁星,直到他沉沉欲睡,才將他抱回祖厝,他就在半睡半醒間領受着那一份溫存,那一縷馨香。

人總是有一個回不去的懷抱,而昨晚他卻實實在在地回到了那個夢鄉。

站在盥洗間的鏡子前,他撫着自己的面腮,細加端詳,中年男人,歲月滄桑,皺紋已爬上了眼角。少年時光一去不返,別做夢了!他不無自嘲地藐了一下嘴角,走馬蘭台類轉蓬,評審會就要開始了。

會議就在大厝的廳堂裡舉行,嘉賓濟濟一堂。

正式評審開始前,有一個簡單的開幕式,局長致詞,都是套話行話,不過有幾句話,他聽進去了。局座說,這些家鄉祖厝大屋,見證一代代人的繁衍生息,每一座都有自己的故事,凝聚了一個家族的歷史,同樣每一座都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代表一種傳統,是一種地方文化的活化石。舉辦這次「記住鄉愁」、走進老店街的活動,就是為了講好家鄉的故事。局座的話迎來一陣掌聲,他也拍了手。

評審熱烈,不過決定名次卻陷入膠着。他與來自北京的文化大款意見歧異。他欣賞一篇題為〈鬼宅〉的文章,來自北京的朋友則喜歡〈鄉愁有根〉,雙方爭持不下。〈鬼宅〉寫一個鬧鬼的故事,講述一個華僑人妻獨居大宅二十載,守着灶腳與神龕,過着寂寞難耐的生活,後來守不住清規與戒律,與一位男人相愛。東窗事發,同族的叔侄大興問罪之師,以家法懲處,將這位女子逼上投井的死路。一座鬼宅見證一個閩南女子的灶腳人生,也讓人看到富麗大厝後面的淒美愛情。這篇有血有淚的文章,讓他想到了阿姑。一個同樣獨守華美古厝大宅的女人,從結婚到結束生命,足足二十年,那個男人都沒有再回來。她的日常作息就是給祖宗上香,初一十五提着一大籃葷素到宗祠拜祖宗,逢年過節敬祖敬神明,清明做潤餅,端午包粽子,冬至做紅丸子。她的生命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消耗下去,直到青春不在,容顏老去。四十歲那年,她也像這故事中的女子一樣走上了絕路。在閩南,在這條老店街,這樣的女子太多太多。不過,北京的評審卻不欣賞這樣的故事,他們需要的是能夠配合主旋律的東西,〈鄉愁有根〉介紹著名愛國華僑的故厝家廟,講述老華僑如何心繫鄉梓,魂繫故里,講解大宅的形制如何典型,做工裝飾如何精巧,修復後又如何的艷麗恢弘。內地的評委對活動的意圖心領神會,想看到的只是這樣的文字。這樣的家國故事,政治正確,符合宏大敍述的理路,也符合他們的審美觀。地方政府需要的也正是這種能配合文旅開發,吸引遊客的產品介紹。他在茲念茲的是真實的人間故事,有血有肉的真情文字。他說,文學是打開現實之門的想像之匙,是探究真實人生的透視鏡,不是宣傳品。在他看來,〈鄉愁有根〉滿紙紅磚青瓦、飛檐畫樑的套話,簡直像一篇旅遊說明書,缺乏文學價值。他留意到無蒙的臉色一沉,並用一對漠然的眼睛望着他。他心頭一怔,當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此文提到大宅的一大特色,梳妝閣樓,顯然寫的正是眼前這座古厝。無蒙贊助徵文是有所圖的,他需要這篇文章為他的祖宅增值。但他沒有因此而改變看法,這不是他的性格與態度。

他當沒有看見無蒙的臉色,堅持己見。然而,寡不敵眾,落荒敗北。他們承認〈鬼宅〉寫得真摯感人,卻又補充說調子太灰暗,沒有得獎的理由。他說,愛就是理由,何錯之有?

他們說,你在香港呆得太久了,不太理解內地人的閱讀風氣,時興的是〈鄉愁有根〉這樣的文字,留住一片古厝,留住一點鄉愁,也留住一種傳統。他可不是這樣想的,在他看來,他們留住的只是一件軀殼。

會後,無蒙走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司圖,你變得太多了,讓人不認識了。

他懂這話的潛台詞。

接下來是參觀古厝,他跟在大家後面,聽無蒙講解,心底卻另有所思。他們留住了一座座風燭殘年的古厝,卻沒能留住一種精神。他們只迷戀一些表面的東西,甚至不惜製造一些假古董,只不過是當作自我陶醉的意淫符號。他始終認為,傳承,在骨不皮,在魂不相。魂沒有了,物就成了死物,終究會灰飛煙滅,想留也留不住的。他們追求時尚生活,熱衷開越野路虎,享受現代科技帶來的方便、舒適快捷,卻又迷戀牛車;他們住進了電梯洋房,卻又想留住一座古厝,這是多麼弔詭的現象?他們留住一些象徵物,卻沒留下一種克勤克儉的生活態度,沒有守住一種詩禮傳世的家風。他們留住了一些教條,將它們當作清規戒律,卻沒有學到一種精神,即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對張揚個性的認可。他們背棄了傳統,卻又將自己當成傳統的守護者。他們守住的到底是甚麼,他們留下一些曾經光宗耀祖的門楣牌匾,卻丟棄了祖宗的肖像。當祖訓不再是立身處世的指引,反成禁錮生命的緊箍咒,供奉何益?唉,此風此情,不說也罷。

高山流水遇知音。燕子的南音演唱,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不太聽得懂唱詞,但能夠從那幽怨的曲調中感受到一種悲苦。他好像又回到了阿姑的閨房,看到她在燭光中無聲垂淚的光景。那時候他太小了,不懂得人世間的生死愛慾,悲歡離合。而此時,他明白了那一種等待意味着甚麼。為他垂淚到天明,換來的不過是遍地黃花,一夜風雨憔悴損。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無論時間長短,期盼的無望結局都是一樣的。

掌聲將他從記憶中喚回,燕子的演唱成了這一趟故鄉行的驚喜。他沒想到她有那麼精深的藝文造詣。這才是文化傳承的最佳路徑與方式啊!燕子與無蒙不一樣,跟他們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她把握到了傳統的精脈,體悟到了漢唐宋元音樂的神髓。他欣然走到她的面前,卻又不知如何言語。此時,最能夠表現這份欣悅之情的方式,就是給她一個擁抱。但是,無蒙在側,不能造次,再說這樣做也太唐突,不合鄉下的禮俗。

她感應到了他的欣悅與衝動,淡然一笑,不過眼神中卻有着一絲感激。她說,謝謝欣賞。這是一個悲情鬼故事,跟你今天推重的那篇〈鬼宅〉是同一類型的,講述一個狐仙的傳說。

我意會到了。他說,這個作品讓我想到了自己的親阿姑。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她說,我們這裡很多老厝都鬧鬼。

他說,我小時候也聽到這樣的傳說,一個被婚姻囚禁了的女人,獨守着空蕩蕩的大厝,他們的命運都是一樣的。

她說,他們的人生情節可能不同,結局都一樣,悲劇。

人人都是被囚禁的人。他們不是被大厝囚禁,就是被婚姻囚禁,或被名繮利鎖囚禁。人為物累,也為形役,自古皆然。

他說,你真像我的小姑。

我有那麼老嗎?燕子笑着問他。

她已經永遠定格在一個影像裡了。他說。

我明白了。燕子問,她對於你的生命有甚麼影響?

我永遠的戀人。他說,她已經成仙了。

他沒有告訴她,他的小姑也是一隻美麗的仙狐。

她說,我還有一個舞蹈,你有興趣看嗎?

當然!他說,期待。

好,一言為定。她轉身走向人群。今天的活動,她是主人家,也是主角。

他注視着她的背影,一襲素淨的旗袍,勾勒出婀娜的身形。真的是阿姑的化身,一隻美麗的銀狐。心底一股暗流莫名湧動,一個讓他暗自心驚的念頭一閃而過。天,我的心被鬼攫住了。

活動過後,無蒙說,前海那邊有一間老厝,打算盤下來。他在舊房修葺、改造、包裝、活化上嚐到了甜頭,樂此不疲,迷狂成魔。

春雨紛紛,他和她在雨中目送路虎濺水而去。

陳倉暗渡,她出現在他面前。偌大的一座老厝,只有他們兩人。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一團火苗,她也在他的瞳孔中看到烈燄,他們都張開雙手,親熱地擁抱,好像是為補回午間的那一份欣悅。雙方都不捨得鬆開雙臂,也就愈加的緊擁。身心的熱流急速上湧,進而沸騰,激吻,狂亂的撫摸,兩人都化身野狐狂獸,彼此撕咬。他將她拉上牀,壓在身下,急衝猛撞,可是未及入港已一洩如注,一場猝不及防而來的風暴嘎然而止。

一場過雲雨。他說,對不起。

她熱度未消,勾着他的頸,又一番激吻,深情脈脈。

一陣溫存。他的腦子開始清醒過來,想到了無蒙,眼裡飄來一朵陰雲。

她問,怎麼啦?

他說,我們是不是做錯了甚麼?

你不是說,愛,何錯之有?女人,一當愛上,總是義無反顧。

他伏在她的胸間,像兒時伏在阿姑的懷裡一樣,安然踏實。

她撫摸着他的背,嬌喘微微。

第一眼見到她時,他以為她跟一般婦人一樣,安於扮演幸福少奶奶的角色,相夫教子,生活在一種自我迷醉的小確幸之中,卻原來也是一個誤會,看來自己的眼光也太表面了。昊日長天,悠悠歲月,何事不鏡花水月,何物不千瘡百孔?

張愛玲是對的,華美的袍子下面爬滿了虱子。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厝,只是徒有其表,樑柱早已蟲蝕,牆角滿佈鼠洞,木壁板白蟻為患。整座老厝從裡到外都已經腐朽,從根子裡腐爛、破敗,每一個暗角都散發出霉味。住不下去了,這已不是人住的地方,正常健康的人誰也無法忍受這種腐朽霉爛的氣味。你今天看見它好像艷麗恢弘,其實都是假象,假象,太多的假象。華美的外表,不過是為了賣一個好價錢。她幽幽地說,這座古厝也一樣鬧鬼。

此話怎講?他問。

物老成精,黑洞洞的老厝,到處都是眼睛,它禁錮着一個靈魂,一個就要發瘋的女人。她被困在這裡面太久太久了,已成為一個幽靈,化蝶化狐成仙。她說,我跳舞給你看吧。

生命總是需要一次綻放。這些年來,她在這個空屋子裡習舞,一直都渴望着有一場終極的舞蹈,將禁閉在身子裡的幽魂都徹底解放出來。

那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屬於春天的小天使,可是,被禁錮在閨閣中,成了一隻籠中鳥。閣樓囚禁了她的青春,囚禁了她的生命,她期待一次生命的邂逅,一次超越生死的相遇。終於,她遇到了他,那個童話般的白馬王子。他們相親相愛,雙棲雙宿,可是好景不常。一隻魔掌奪走了他,輾轉相思,幽怨瘋癲,化為狐仙。她用身體演繹出了自己的故事。

赤祼而舞,暢快淋灕,終於讓囚禁已久的靈魂徹徹底底地釋放了一次。這是生命的自我張揚,靈魂的自我解放。

他又看到了阿姑的影像,那隻美麗的狐仙。他為她拍掌。

她說。我演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他們再次相擁。他摟着她嬌小的身子,肌如凝脂,玉潔冰清;細乳如鴿,盈盈在握;百般溫存,萬分繾綣。

你為花朵,我為東風,就讓我化為雨露,讓你再一次綻放。

春心搖盪,玉蘭花開。而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窗外那一對眼睛,以及那一張驚懼又憤怒的臉。

驚魂甫定,神思也清晰了許多。

燕子一身素淨旗袍,重新出現在眼前。她問,你肯定看到他在窗外?

肯定不是幻覺,他確實看到了那張扭曲的面孔,猙獰如狼。

她悵然無語。良久幽幽地問,我是不是有病?

我們都有病。他說,我們都是病人,都有罪。

他們相依相偎,緊緊相擁。

生命有一次徹底的綻放,一場透徹的愛,哪怕如曇花一現,已經足夠,今生無憾。她說,你走吧,這裡不能留了。

她將他送出側門,轉身掩上門扉。他回身試圖再向她說點甚麼,已經推不開門,她用後背頂住了。

古厝院牆裝飾着「鳳鳥呈祥」的彩繪泥塑,「積善之家」「詩禮傳世」的楷書大字赫然在目。

天色放晴。渺萬里層雲,隻影向誰去?

他走出幾步,回頭悵望,暮色黃昏,夕陽西下,古厝在晚霞的映襯下,顯得肅穆沉靜。燕尾屋脊高高翹起,指向天際,一隻歸鳥在門前的老樹上啼鳴,幽咽哀婉,朵朵紅花飄零而下。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一朵花瓣落在他的腳旁。

他成了故鄉的過客,這次的離去,是永遠的放逐。


許越 香港寫作人,任教於專上院校,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著作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