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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晶:疫情下的戀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董晶

1

一天傍晚,就在我精疲力盡時,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我未婚夫打來的。在電話裡他呼吸困難,說話很吃力。他說已經高燒兩天,渾身疼痛,失去了味覺和嗅覺,現在覺得胸悶氣短……

「趕快撥打911,去急診室!」我急切地說。

「我得了新冠?」

「很有可能,現在趕緊打911,讓救護車送你到離你最近的凱撒醫療中心!我也會趕去。」

放下電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手腳冰涼,渾身無力。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出乎意料!因為我倆每天都通電話,昨天他並沒告訴我他生病了,可是現在……此刻我心裡的焦急使大腦一片混亂,我愣愣地看着房間的牆壁,眼前一片空白。過了十幾分鐘我的頭腦清醒了,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穿上白大褂;在胸前戴上有我的照片的工作證;去醫院看我的未婚夫!

我是一名醫生,在洛杉磯地區爾灣市凱撒醫療中心工作。2020年3月新冠病毒在美國東部紐約等城市肆虐之後,又氣勢洶洶地向西部加利福尼亞州狂奔而來,到了

4月,全美破百萬病例。青年和中年人發病率很高。加州宣佈了居家隔離令,醫院非急診科、傳染科的大部分醫生都在家裡上班。

即使在家裡上班,比在醫院還忙碌。我每天接到一個又一個病人的電話。嚴重的病人,我讓他們直接撥打911去急診室。不嚴重的,我給他們開處方藥,儘管沒有針對性較强的特效藥,我還是打電話給藥房,讓病人家屬去取藥,有時在夜間還在與病人溝通。

駕駛着汽車的路上,我在想,人們都說當愛情來到的時候,是最幸福最甜蜜的,可是對於我和他來說,此刻在這份甜蜜中卻摻進了一份苦澀;就如同在蜂蜜裡加了膽汁,這份苦是新冠病毒在洛杉磯地區肆虐造成的。

 

2

去年夏天,我和他在爾灣一家華人開的咖啡館認識的。忙碌了一週,在禮拜六上午,我去這家咖啡屋坐坐,既可緩解勞累,又可把早飯和午飯一起吃了。我點了一杯泰國咖啡和一份鹹魚炒飯,然後環視了一下這個裝飾得清麗典雅的咖啡館。乾淨的木質桌面鋪着淺黃色的桌布,桌上擺着一瓶多色彩的新鮮康乃馨,棕色皮面的排椅,坐下去頗感舒適自在。

不一會兒,女服務生走到我的面前,她問是否在我的車廂座的對面讓她身後的一位男士加進來。我當時覺得這話問得有些突兀,因為和不認識的人面對面吃飯,而且是在這逼仄的空間裡,總是不太自在吧。我看見那位男士帶着疲倦的神情呆呆地站在那裡,臉上似乎還有些歉疚。我起身張望,發現僅僅一會兒工夫,我點的餐飲還沒有上桌,咖啡館全部座位已經滿員了,沒有任何多餘的位子,我只好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我們面對面地坐着,他點了熱咖啡和一份海鮮炒麵。在等待餐飲端來之前的短暫時間裡,我覺得挺彆扭的,兩隻手不知該放在哪,一雙眼睛失去了方向;因為低頭看手機吧,可能不太禮貌,主動與這位男士搭訕,也讓我有失一貫在男人面前的矜持態度。正在猶豫之時,對面傳來他的聲音,「對不起,打擾了。」我瞄了他一眼,他五官端正,體格健壯,有三十七八歲的樣子。「這家店的生意真好,再晚來一會兒,就沒位子啦。好在……」

「好在甚麼?」我問。

「好在有你。」他恭敬地說,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似乎對我很感謝的樣子,弄得我不知如何回答,不過剛才心裡的那點兒彆扭似乎減少了一些。但是,我還是覺得不太理解;週末嘛,早一點晚一點吃飯都無所謂,為甚麼就非要和陌生人混搭在車厢座裡,他不覺彆扭嗎?

服務生同時端來了我們的餐飲。我開始拿着吸管,在高腳杯裡輕輕地攪動那帶着奶昔和冰塊兒的泰國咖啡,一陣清香撲鼻而來,冰涼的飲料吸進嘴裡,香甜爽口,頗感愜意。我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他。他顧不上喝熱氣騰騰的咖啡,正狼吞虎嚥地吃那盤炒麵,好像幾天沒有吃飯似的。當盤子裡的炒麵被他消滅了一半的時候,他抬起頭,看着我,而且看了好一會兒,我思忖也許他在欣賞我用塑料管吸吮冰咖啡的滿足感?其實我長得很普通,並不漂亮。確切地說,不如我媽媽的模樣。可是媽媽總是說年輕就是美。我有高挑的身材,一頭飄逸的長髮,白晳的皮膚,可惜眼睛小了,像爸爸。我深知一雙大眼睛對女孩子多麽重要,我完全可以做一次眼睛的美容手術,使面貌煥然一新。可是我對許多女孩通過整容手術變為人造美女不感興趣,也許真正的美應該是不刻意雕琢的。

「請問怎麽稱呼你?」他突然問,眼睛傳遞出友善的目光。我這才敢正眼看他。他留着齊刷刷的寸頭,頭髮黑而堅挺,半盤子海鮮炒麵下肚,讓他端正的國字臉變得容光煥發起來,好像這才有了交談的願望。

「喬梅麗。」我說。

「喬美麗?」他問。

「是梅花的梅,梅麗!」

「哦,好聽,漂亮的名字!和你很般配。」

「恭維吧?有討好的嫌疑,因為我讓你坐在這裡吃飯?」說這話時我一臉的不屑一顧。

「我急着吃飯,是因為剛下飛機,出差回來,昨天沒吃晚飯,確實餓了!至於討好你,那倒不是,你並不瞭解我,我對女人從不恭維,更不想討好,沒那個習慣。」

他的聲音深沉渾厚,還帶着磁性,可以說是最性感的男中音。我對他的坦誠話語不但不反感,反而生出了一些神秘和好奇的情愫。我一向對陌生男人保持矜持,可是今天這道防線卻被他動人的話語和嗓音衝破了!為了掩飾我內心掀起了小小的波瀾,我低頭開始吃鹹魚炒飯。吃飯時,眼睛的餘光看見他也低着頭吃盤子裡剩下的炒麵。

「先生,那怎麽稱呼你?」

「姓雷,名比爾,你就叫我老雷吧。」

「有那麽老嗎?」

「我想,我可能比你大好多歲,不讓你叫我大叔,叫老雷不是挺好嗎!」

我噗哧一聲笑了,心想其實我也三十歲了,便說:「在美國,還是叫名字吧,何況我們是同輩人。」

「好吧,梅麗。」

「比爾。我這樣叫可以吧?」

「隨你的便。」他說。

我們都吃完了主食。比爾開始喝咖啡,他看見我的高腳杯空了,便問,「還想喝點兒啥?給你來一杯奶茶吧?」

看樣子比爾不希望我馬上離席,其實我也不想馬上離開,反正回了家也是一個人,還是在這裡看看人來人往也是一種休息。沒等我回答,比爾向服務生招了一下手,又點了一杯奶茶,兩塊香草蛋糕。不一會兒,奶茶和蛋糕端上了桌子,服務生給比爾的咖啡壺加了一些熱咖啡。看着飲料和甜品,還有他熱情的目光,使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久違的快樂,久違的輕鬆,久違的溫馨感。

我把放方塊糖的小盤子遞給他,比爾喝咖啡不加糖。他說:「不用,我就喜歡原汁原味的苦咖啡,就和生活一樣,苦,是躲不過去的,得喝下去。」

一杯咖啡還引出了這麽多的哲理,我有些詫異,他的談吐,有點兒文人墨客的味道,我好奇地問:

「比爾,可以問一問你是做甚麼工作的嗎?」

「我在蘋果公司爾灣分公司當工程師,畢業於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報告完畢。你呢?」

「在爾灣凱撒醫療中心當內科醫生,畢業於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醫學博士。報告完畢。」說完,我和比爾相視而笑,看來我們都十分坦誠。

我們默默地喝着飲料,咖啡館裡播放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吻別》《祝福》等。這些經典歌曲即使對我這個90後的青年人也很熟悉和喜歡,因為我是在國內上完小學才來美國的。我看見比爾的眼光時而明亮,時而暗淡,心想,他為甚麼會這樣?真的心裡有苦衷嗎?他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但是,我沒有問他。我倆在沉默中吃着香甜的蛋糕,在音樂環繞中感受着一種浪漫懷舊的氣氛。

飯後,比爾把倆人的賬單都付了,我爭不過他。

「真不好意思,你太客氣了!」

「別跟我講客氣。」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下頭說:

「謝謝你啦!」說完我抬起了頭,看到他還在注視着我,帶着依依不捨的神情說,「留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吧。」他的眼神讓我不得不滿足他的要求。我們互相加了微信,留了電話號碼。

分手時他說:「認識你很高興,以後有甚麼事兒,只要我能幫上忙的,一定盡力!」

 

3

我戴上N95口罩下了汽車。看見在急診室的周邊都被穿着黑制服的警衛拉起了黃黑相間的警戒線,不是病人和醫護人員是無法進入的。看到這番情景,我真擔心警衛不讓我進去。鎮靜了一會兒,我坦然地朝急診室走去。守門的人看我穿着白大褂,佩戴着本院的工作證,沒攔我。我進了醫療大樓,直奔急診室。

到了急診室,護士問我,「喬醫生,有事嗎?」

「請問有個病人名叫比爾.雷來過嗎?」

她見我很着急的樣子,看了一眼登記本,便說,「來過,接診是奧斯丁醫生,他在那邊。」我正要離開,她叫住了我,遞給我一個透明塑料面部遮擋板,「喬醫生,請戴上。」我趕快接過來,感激地說,「謝謝你!」

找到了奧斯丁醫生,告訴他我是比爾.雷的未婚妻。他看了一眼我胸前的身份證,一臉嚴肅地說:「他的病情較重,已經送進病房了。」

「診斷明確了?」

「肺部CT顯示是新冠肺炎,核酸結果要等幾小時。」

「他在哪個病房?」

「五樓,新冠病房26牀。」

我向他道了謝,奔向電梯。到了五樓。醫護人員都來去匆匆,我看見走廊的入口處的桌子上擺放着一摞藍色隔離衣和鞋套。我穿上鞋套,拿了一件隔離衣,走到護理站找到了護士長瑪麗。她認識我。疫情前,我常來這個病房給我的病人查房。

「喬醫生,你怎麽來了?」瑪麗有點不解,因為我不是傳染科醫生。

「我的未婚夫比爾剛收入26牀。」

「比爾是你的未婚夫?!願上帝保祐他!」瑪麗同情地看着我,然後說,「你穿上隔離衣,戴上手套,跟我來。」我們在走廊裡走着,瑪麗强調:「病人需要休息,探視不要超過十五分鐘。」我向她點了點頭。

我們走進比爾的房間,我看見比爾吸着氧氣,在靜脈輸液給藥。心電、血壓、脈搏、血氧飽和度的監視器在他的牀旁。比爾見我來了,想坐起來,護士長示意他不要動。瑪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於是離開了。

比爾看上去很虛弱,臉色憔悴,嘴唇蒼白。我們短短的一週沒有見面,他曾有的健康與活力消失了。我忍住眼淚,握着他的手說:「比爾,住進醫院,會好的。」

「梅麗,你來了,我很高興。」他有氣無力地說,眼睛卻放出了欣慰的光芒。

我看了一眼監視器,他的血壓正常,心率偏快每分鐘九十多次,吸着氧血氧飽和度才九十四,說明他的身體正在與疾病搏鬥。

坐在比爾病牀旁,我們倆默默地注視着對方,比爾的病容讓我心如刀絞,可是我只能在他面前表現出樂觀堅强。十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我站起來對他說:「好好治病,我每天都會來看你!」他向我揮了一下手,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走出病房的門,我脫下隔離衣和手套,再一次走進護理站。我對瑪麗護士長說,我想看看比爾的病歷,她把病歷遞給了我。我主要是瞭解他用了甚麼藥品。然後我又看了他的CT掃描片子,看到他的兩肺周邊都有白色陰影,是典型的新冠肺炎,我的手竟顫抖起來,眼淚默默流淌。

我向護士長瑪麗道了謝,請求她允許我每天來看比爾,瑪麗有些猶豫,她的藍眼珠轉動了幾下,最終還是對我說,「好吧,多虧你是本院的醫生,不過你也要注意防護,千萬不要染病了!」

走出醫療大樓,夜幕降臨,儘管周圍燈光明亮,而我的心裡卻一片黑暗,落日般的憂傷就像惆悵的飛鳥在心中盤旋,我擔心比爾的病情,希望他的病情向好的方向發展。

開車回家的路上,月亮的清輝烘托出四周的沉寂。路過我和比爾第一次見面的那家咖啡館,那裡沒有燈光,不再賓客滿座、歡聲笑語,因為新冠疫情的肆虐,它現在已經黯然失色。

 

4

去年與比爾在咖啡館邂逅之後的兩個星期裡,我沒有收到比爾的任何信息,但是有時在忙碌了一天之後,我會望着窗外的夕陽,在玫瑰色的晚霞中遐想。他帶着磁性的聲音總是縈繞在我的耳畔,讓我感受着和他短暫接觸的一點一滴。

第三個禮拜六的早上,我又去了那家咖啡館,靜靜地坐了兩小時,期待比爾會出現,可是他畢竟沒有出現,慢慢地喝完了咖啡吃完飯,我帶着失望和惆悵離開。

一天晚上,我看見他微信的名字旁顯示了小紅點,打開一看,寫了一句話:「可以通個電話嗎?」他終於出現了!我有點兒興奮,又有點兒緊張,鎮靜了幾分鐘,我給他寫了一句話:「十分鐘後你打過來吧。」我不想讓他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和他交談。微信發出去後,我馬上進了洗漱間,梳頭洗臉後,還化了淡妝,因為我不知道他是否要視頻通話。

電話鈴響了,他打的是我的電話號碼。我坦然地拿起電話。

「梅麗,你好嗎?」他的聲音還是那麽雄渾富有吸引力。

「比爾,我挺好的,這些日子你都忙些啥?」

「我又去矽谷總公司出差了十幾天,那裡有一個研發項目。上個禮拜六一下飛機,我去了那家咖啡館,可惜沒見到你。」

聽到這裡,我的心輕盈地跳動起來,原有的惆悵一下子消失了。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前一個禮拜六,我去過那家咖啡館。

那晚,他告訴我出國留學前他家在青島,她的父親因癌症已經去世。母親曾經是一所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已經在青島退休了。我說我的父母都是改革開放後,八十年代末來美國留學的第一代新移民。父母都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從事科研和教學工作,還不到美國的退休年齡。

他還說受到父母的熏陶,他從小讀了不少書,歷史、文學,哲學書他都讀,還喜歡寫詩聽古典音樂。其實我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我不會寫詩。

「你一定熟讀唐詩、宋詞吧?」我問。

「你說呢?!」他底氣十足地反問。於是我拿起書架上的《唐詩三百首》,便說:

「我考考你!」

「沒問題,來吧!」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我唸了一句,他說這是杜甫的《登高》,並背出:「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四句。我又選了幾首唐詩,都是從中間抽出一句來考他,他總是從頭到尾應答如流。我不甘心。又拿出《宋詞三百首》,隨機問他: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他馬上說這是辛棄疾的《菩薩蠻》,脫口背出:「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四句完整的詞。於是我又考他蘇軾的著名中秋詞《水調歌頭》,李清照的《一剪梅》等,我考了他半個多小時,沒有一首能難倒他,這讓我十分驚訝並對他生出幾分佩服。

比爾聽出了我在電話裡對他的敬佩之意,他說,「別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是被前妻拋棄的男人。當初,她比我早一年來美國留學,為了拿綠卡,和一個美國人跑了。」

聽了他的話我有些驚愕,禁不住問了些他們結婚前後的事情,比爾說:

「在大學裡她從衆多對我的追求者手中把我搶過來的。沒想到,結婚後三個月,她去了美國留學,不到半年就提出和我離婚。後來那個美國人並沒有同她結婚。第二年我來美國留學,拿到綠卡後,她來找過我,說願意複婚。」

「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我寧願要一面新鏡子,也決不破鏡重圓。」

「她是自食其果!」我很痛恨為了綠卡不擇手段的人。

「我從不說她的對與錯。」他突然話題一轉,使我不知如何對答,我想人生有多少花落水流,無可奈何啊。

「梅麗,時間不早了,你該休息了!」比爾說完,我看了一下錶,十一點了,是該睡覺了,我們彼此道了晚安,然後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的睡意全無,我對他被前妻拋棄感到同情,覺得他是個多重性格的才子;最初我對他正直、豪爽的印象,今天又加了一些悲劇、朦朧的色彩,似乎我看不透他,隱隱約約感到比爾這樣的男人越出色越多顧忌,也許表面瀟灑,內心卻是脆弱的。

我並不嫌棄一個離過婚的男人,雖然我的閱歷並不豐富。我在讀大學和醫學院時談過戀愛,都沒有修成正果。愛情的苦與甜我都嚐過,別人的苦我也能理解。三十歲的我,如果在中國是大女、剩女,但是在美國不存在着剩女、大女的說法,更沒結婚的壓力。我覺得自己還是一朵盛開的青春之花,不會很快凋謝!一個未知的美好未來在等着我。

 

5

第二天,我去醫院看比爾,他的病情還穩定。回來時汽車停在車庫,我到家了。走到我的房門,我用鑰匙打開門,進屋坐在椅子上,看着手裡的房門鑰匙,比爾又浮現在我的面前,讓我想起認識他不久發生的事情。

我住在這間出租的公寓裡。房東王太太,五十多歲,丈夫還在國內。她在華人聚集的蒙特利公園市一個富人家當管家,週末才回來。她家還住着她的姐姐和姐夫。姐夫姓鮑,我叫他鮑先生,曾經在北京一家醫院當過放射科醫生。

一天,我出門上班時把房門鑰匙鎖在了房間裡。下午五點下班回來,我開不了門。昨晚又忘了給手機充電,既打不了電話也上不了網,站在門口急得我不知道怎麽辦。我請鮑先生夫婦幫忙,他們說每個房間的備用鑰匙都在王太太手裡,他們無能為力。我急得團團轉,時間過了一個小時,還是想不出辦法。我突然想起了比爾,借用鮑太太的電話,急切地告訴比爾我進不了門的前因後果。他在電話裡說,「別急,你等着,我馬上就過去!」

十幾分鐘後,比爾進了公寓,他進門時看見鮑先生和鮑太太站在那裡,板着臉,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然後他迅速走到我的面前,看了一下我的門,便掄起帶來的一把鐵錘,「砰」地一聲,把門鎖砸掉了,然後安了一個新鎖。鎖安好以後,他交給了我兩把新鑰匙。我站在一邊,看着他在短短幾分鐘裡,熟練地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心中十分欣慰!

我倆進了房間,關上了門。比爾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看看鮑先生那張臉,一副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樣子!」我禁不住捂着嘴笑起來。

「你別笑,我真想給他一拳頭!」比爾對鮑先生很氣憤。

我讓比爾在椅子上坐下來,他看見書桌上擺着《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頓時笑起來,「你這個小丫頭,原來那晚你是拿着它們考我的啊?!」

「怎麽,不行嗎?你不是考了一百分嗎!」我爭辯道。

他搖了搖頭,「古詩詞這方面,隨你怎麽考,我都不懼。但是我是一個既能唱陽春白雪,又可以做下里巴人的人。」

「今天我已經領教過了!你把鮑先生的臉形容得真絕:『一副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樣子。』還想揍人家一拳!」說完,我們四目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梅麗,剛來美國時,我在紐約騎自行車送過外賣,在神秘的會所看過大門,甚麼人沒見過?我也是經常光臨大都會歌劇院的人,你說我是不是一個複雜的男人?」

「也是,也不是。因為你對我是坦誠的!」我說。

「那好,我考考你,男人要有陽剛之氣,女人呢?與陽剛之氣相對應的四個字是甚麼?比爾問。

這一下把我問住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就說「我想不起來了。」

「陰柔之美!」比爾替我回答了。他看我有點兒尷尬,便說:

「你還沒吃飯吧?我也餓了。我們出去吃飯吧!給你壓壓驚。」

「好吧,去哪?」

「一家泰國餐館,現在才七點半,我們走吧。」

我坐在他行駛的車上,透着車窗望去,天空上飄動的雲朵在夕陽的輝映下呈現出火燄一般的嫣紅。晚霞的光芒照在我們的臉上,驅散了疲憊和煩惱,賦予我輕鬆愉快的感覺。

在餐館面對面地坐下後,點了餐飲,我們慢慢地享用燭光晚餐,邊吃邊聊。當夜幕降臨,佈滿夜空的星星向我們眨着眼睛。我望着窗外彎彎的月亮說:

「你看,今晚的彎月就像一隻小白船,我真想駕着小船,行駛在茫茫的天海上。」

「別忘了把我帶上,你疲憊的時候,我來駕駛。」他的話讓我感動,皎潔的月亮彷彿早已猜透了兩人心思。在這樣的年華,誰不想談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白頭到老,相濡以沫。

飯後比爾把我送回公寓。下了車,走在路上,他對我說,「禮拜六到我家來玩兒?我住得離你很近,在普蘭德街22號。」我點了點頭。一陣清爽的晚風撲面而來,我感到身邊的他熱情誠懇。

我回味着,感嘆人的一生。儘管人生有很多偶遇,偶遇一件事,偶遇某個人,讓生活多了許多驚喜和樂趣,也多了許多曲折和痛苦。想起比爾現在躺在醫院裡,心裡特別難受。

 

6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每天都去醫院看望比爾。他的病情時好時壞,對氧氣的需求量越來越大。一天我接到護士長瑪麗的電話,叫我去醫院一趟,說比爾病情有變化。今天上午,我去看比爾,他還沒有發生新的狀況,可是幾個小時之後,瑪麗打來電話,說明情況嚴重!放下電話,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裡,再也忍不住了,在房間裡嚎啕大哭起來,直到哭得手都發麻了,我才停止了哭聲。擦乾了眼淚,我對自己說,一定要鎮靜,尤其進了醫院不能在醫護人員和比爾面前情緒不穩定。

一進新冠病房,瑪麗告訴我,比爾已經靜脈用了幾天瑞德西韋加抗菌素,但是效果不好,根據目前的病情,呼吸科醫生薩維奇決定給他送進ICU(監護病房),並做氣管插管。進入監護病房以前,家屬可以同病人見一面。還有一些書面文件要簽字。

當我走到比爾的牀邊,他一雙呆滯的眼睛放出微弱的光,連說話都十分費力。我能感覺到他呼吸困難,他有說不出的難受和無奈。他在我的面前盡量表現平靜,他越是這樣我就越難過。我握着他的手說,「比爾,給你氣管插管,你會好起來!進ICU也是讓你快點好起來。」他默默地對我點點頭。這時薩維奇醫生進來了,他看了看比爾的監護儀,轉身對我說,「盡快做氣管插管很有必要。」我問,「我可以跟他進入ICU,做完了氣管插管我再走。」他點頭同意了。

很快,比爾被推進了ICU。在牀上安頓好以後,呼吸科醫生、傳染科醫生都在場。給比爾靜脈麻醉後,我親眼看見薩維奇醫生從左側鼻腔給他插管,插完管,立刻接上了人工呼吸機系統。然後又做了上腔靜脈插管,以便大靜脈給營養,護士還給他下了胃管。他的渾身幾處都是管道,身邊各種儀器圍繞着他。此間比爾出現了短暫的休克,用多巴胺和正腎上腺素才把血壓拉到正常。我的心揪得緊緊的,看着在麻醉後睡着了的比爾,我問站在身邊的薩維奇醫生:「他有多大存活的希望?」「百分之五十。我們盡最大的努力吧!」薩維奇醫生冷靜地說。

醫生們都離開了,我靜靜地坐在比爾身邊,心中在呼喚:親愛的比爾,你要快快好起來,因為你是我生活的希望!我們曾經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如今變成了痛徹心脾的憂傷。往日的點點滴滴,在我的腦海裡絲絲縹緲,細細瀰漫,在我的眼前呈現出斑斕的圖畫,這些畫面已經鐫刻在心裡。第一次去比爾家,普蘭德街22號的情景又出現在我的眼前。

受墨西哥暖流影響,爾灣一年四季如春,夏天不熱,九月份卻有幾天驕陽似火的天氣,甚至有時引發山林野火。十月彷彿又進入一個春天。禮拜六,當我開車到達普蘭德街22號的時候,一下車就感到這是一個高雅的住宅區。放眼望去,綠茸茸伸展的草坪就像波浪起伏的綠色海洋,托起了一棟棟白牆紅瓦的獨立屋。

比爾的房前不但有修剪整齊的草坪,還有茶梅、銀杏和山茶花點綴,可謂草木葱蘢,鮮花常開,空氣中流溢出樹葉與花草的芬芳。這是一座有三臥室的兩層樓獨立屋。走進客廳,最吸引我的是他有一套高低音組合音響,卡拉OK機,壁櫃裡擺放着黑膠唱片、錄音帶、光盤。從古典音樂到芭蕾的名曲他都有收藏。他帶我到書房,書架上的書籍讓我這個90後文青目不暇接。從東西方文學名著,到後現代派文學作品,哲學、歷史到政治書籍都整齊地排列着。

比爾的後院打理的很好,他種植了檸檬樹、廣柑樹、桃樹,還有金桔。最讓我眼前一亮的是那個玫瑰花壇,有黃色、粉色、淺玫紅和深玫紅的各色玫瑰花,有的含苞欲放,有的正在怒放,有的花冠垂頭在凋謝。那大朵大朵的紅玫瑰開得正旺盛,玫瑰特有的香氣濃郁得令人欲仙欲醉。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撫摸那些如絲絨般的花瓣。比爾看我這麽喜歡玫瑰,他進屋拿出一把剪刀,用剪刀剪下了幾朵盛開的,再加上幾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剛好湊成一大束青枝綠葉簇擁的玫瑰,插在花瓶裡,放在餐桌上,滿屋子都是玫瑰的芬芳。

我坐在餐桌前,靜靜地欣賞着剛剪下來的玫瑰花。比爾在厨房裡,不一會兒,他端出一杯自製的泰國咖啡,「你嚐嚐,我做的味道如何?」說完遞給我了一支吸管。我攪動了幾下杯子裡的冰塊,吸了一口,味道很純正,我驚訝地說,「你還會做泰國咖啡,不簡單!」

「我在谷歌上學的!知道你喜歡這種甜的冰咖啡,我就試着做了,看來成功了!」他說着,臉上帶着微笑。然後他端着自己的熱咖啡坐到了我的對面。看了一眼桌上的玫瑰他說,「對了,這花是送給你的!以後不用去花店買花,喜歡就來我家摘新鮮的。」

「看你把自己的房子,還有前院後院收拾得這麽好,真不簡單。」我說。聽了我的話,他若有所思地說:

「沒有女人的愛,男人的生活其實一片蒼白,沒有女人的家,金錢名利猶如一縷微弱的風。」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就沒再找一個女人,或者說談戀愛?」我問。

「我一直在尋覓最適合自己的人。碰不到,就獨處,碰到了,是我的幸運。」他的眼睛看着我,放射出溫柔的光,這種目光還帶着一種渴望,使我心中暖流湧動。

「你的嗓音很好,一定會唱歌吧?」我換了一個話題。

「上高中時,我就在一個著名歌劇演員那裡學唱歌劇,可惜後來得了咽炎,就停止了歌劇的學習。但是唱歌也是我的愛好。」

「那我們去唱歌吧!」我提議。

來到客廳,比爾給了我一本點歌的集子,讓我找自己喜歡唱的歌曲。他打開音響,調試了一下,然後《鴻雁》的音樂響起,他拿着麥克風唱了起來。

比爾的歌聲一下子把我震住了,我知道他說話的聲音好聽,沒想到他的歌聲如此悠揚激盪,優美悅耳。他的音質純淨、渾厚、性感。他瀟灑地站在那裡,手持麥克風,頭部微微傾斜,健美的體格與歌聲渾然一體。

一首歌唱完了,他把一個麥克風交給我,讓我唱。我說:

「聽了你這麽好聽的歌聲,我真有點兒不敢開口了。」

「既然來玩兒,我可不想跟誰比高低,大膽唱吧!」

我唱了一首周傑倫的《聽見下雨的聲音》,歌聲一停,立刻聽到了他的掌聲。

「你的中文是誰教的?」他問。

「我出生在美國,兩歲時由於父母工作忙,把我送回北京,姥姥和姥爺教我學說話的,小學畢業後我才到美國來上中學,所以我的中文沒有交流問題。」

在他的鼓勵下,我又唱了幾首英語歌。

「我想多聽幾首你唱的歌!」我說。

「好吧,你點,我唱,沒問題!」

接下來,比爾唱了《天邊》《懷念戰友》《牡丹之歌》《北京人在紐約》的插曲《千萬次的問》還有英文歌《此情可待》等許多好聽的歌。他唱得深情朗朗,盪氣迴腸!婉轉悠揚的歌聲像一條清流,緩緩流淌在我的身旁;歌聲醇厚甘美,讓我感到心脾溫潤,如沐浴暖陽。

比爾的歌聲把我跳舞的熱情激發出來了,我突然想跳一個西班牙舞蹈。我問比爾,是否有西班牙弗朗明戈舞曲?他說有,就放出了樂曲。

穿着寛襬長裙的我,立刻跳了起來,在激情四射的音樂聲中,我揮舞臂膀,抖動雙肩,時而踢腿旋轉,時而雙腳踢踏。我歡快地跳着,跳得酣暢淋灕,跳得整個人像嫦娥奔月,要飛起來了!節奏鮮明灑脫的西班牙舞,贏得了比爾的叫好!當我停下來,比爾深情地看着我,那綿綿的神情至今難忘。

我正回想着,突然看見比爾在牀上動了幾下,我走到他的身邊,他睜開了眼睛,氣管插管時的麻醉過了,他已經清醒過來。因為氣管插管,他無法說話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想說的話哽在喉,無法出聲,兩行眼淚順着他的眼角流淌下來。他用手示意,要寫字。於是,我問護士要了一個紙簿,一支筆,交給他。

「我可能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看着歪歪斜斜的字迹,心如刀割。我强忍着眼淚寫下:「我要你活着,你一定會好起來!我們訂過婚了,我等着你病好了和你結婚。」我讓他看我寫的字時,他臉上的表情是悲哀的。我立刻脫下了左手的手套,把手伸到他的眼前,訂婚戒指在熠熠發光。比爾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彷彿記憶起他給我戴上這枚鑽石戒指的時刻。這時,從他的眼神裡,我看到了頑强的求生慾望。

 

7

去年聖誕節前夕,比爾把他房子的屋檐都掛上了燈飾,門口還有一個大的圓形旋轉的綵燈。一個週末,他買了一棵兩米高的冷杉樹,這是最常見的天然聖誕樹。我們在客廳裡花了一整天給它掛上各種各樣的精美飾物,將綵燈從頂部螺旋形纏繞到底部,樹的頂端安上了閃亮的紅色五角星。傍晚綵燈齊放光芒。室內瀰漫着松杉樹淡淡的香味,這類似冷杉精油的氣味令人格外愉悅。

我們看着美麗的、光芒四射的聖誕樹,心情特別舒暢。比爾第一次拉起我的手,用炙熱的目光看着我,傳遞給我一種溫柔的感覺,彷彿他的一顆心在溫柔地撫摸着我的心。這一刻我感受到了幸福。

「平安夜我們交換禮物。希望你會喜歡我的禮物。」比爾說。

「我還沒想好給你甚麼禮物。」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給我的禮物我都喜歡!」

平安夜終於到了,我和比爾一同下廚房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們在不斷播放的聖誕音樂和歌曲中,共進燭光晚餐。我倆舉杯共祝未來的生活更加美好!那晚我穿一件紅色毛織連衣裙,在燭光下,白皙的皮膚和紅色的裙子,顯得我整個身體是那樣青春煥發,熠熠生輝!比爾穿着一件橄欖綠的襯衣,綠衣紅裙正是聖誕節的色彩,它們相互輝映,相得益彰!

吃完飯,走到客廳的聖誕樹旁,我先把給比爾的禮物遞給他,這是一個意大利名牌小皮夾,是我到好萊塢大道的名牌店給他買的,他很喜歡。然後他遞給我了一個寶石藍色精美的Tiffany盒子,示意我打開。

打開盒子,裡面有一枚兩克拉的訂婚鑽戒,「哇」我驚喜地叫了一聲。比爾拿出戒指,親手把白金指環戴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他的心真細,指環的大小正好,不鬆不緊。看着鑽戒放射出的光芒,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此刻,《Silent Night》的音樂縈繞在耳畔,我投入了比爾的懷抱。平安夜,我們相擁入眠,融為一體,變成了一對幸福的人。

 

8

比爾進了ICU以後,我的焦急、悲傷揮之不去,經常獨自垂淚。我不想吃飯,睡不好覺,心裡像長了一團茅草,亂蓬蓬的。在比爾命懸一線的時候,我不能陪伴在他身邊,擔憂和恐懼像烏雲籠罩着我。一天早上我不但吃不下飯,而且嘔吐起來。我的身體變得虛弱無力,在家中暈厥過兩次後,我給瑪麗護士長打了一個電話,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她。瑪麗說,為了我的安全,我應該去急診室做一些檢查。

奧斯丁醫生在急診室接診我。做了一系列化驗之後,我在急診觀察室的牀上躺着,護士給我靜脈輸了葡萄糖和生理鹽水。我真擔心自己也得了新冠。幾小時之後,奧斯丁醫生興沖沖地走到我的牀邊說:「恭喜你,你懷孕了!而且核酸檢測正常。現在你因為懷孕反應有些脫水,輸完液體就會好些。」聽了他的話我倍感驚訝,一下子有了力氣。這段時間因為比爾得病,我太緊張忙亂,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身體變化。輸完液,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比爾!

我在隔離衣、N95口罩、手套、鞋套、帽子和透明面具的保護下,來到了ICU比爾的牀邊。他看上去臉色好些了。氣管插管後,他的血氧飽和度恢復到正常,但是肺部病變是否早日恢復是他能不能順利拔管、康復的關鍵。目前給他加用了恢復病人的抗體血漿,如果有效,他每天都會好轉,甚至治癒!未來的幾天,對他十分關鍵――將決定他的生死存亡!

比爾看見我奔來了,有些驚訝。我拿起紙簿,立刻寫下:我懷孕了!我們將有孩子了!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你一定要恢復健康!好好活下去!

看完我寫的話,他頓時眼睛亮了!彷彿內心突然點燃了一隻火炬,照得他恢復了生氣。他握着我的手,淚流滿面。我用紗布揩去他臉上的淚水,他接過紙簿,寫起來。寫完了,他把紙簿交給我。

我看見紙簿上歪歪斜斜地寫着:為了你和孩子,我要活下去,和你結婚,回家!

這時薩維奇醫生來到比爾身邊,他看了一下監視器,調整了呼吸機的幾個參數。然後他彎下身對比爾說:「你正在好轉!」比爾立刻用手勢表示他要求拔管!薩維奇醫生直起腰來,面對我和比爾說,「明天開始做離線試驗,如果達到要求,可以拔管!」

這時我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奔流而下,激動的心情難以言形。我相信此刻比爾的心臟正在分泌一種正性激素,這種激素會讓人的心情愉悅,元氣提升,從而加快疾病的好轉!

那天回家的路上,西天邊有一片絢麗的火燒雲,紅艷艷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我感到溫暖和安慰,禁不住在與比爾認識的那個咖啡館的商業廣場停下車。儘管往日喧鬧的商業區依然是沉寂的,但是我嗅到四月的空氣裡瀰散着一股甜絲絲的清香,苦難的心在有力地收縮、舒張,肺部輕鬆地呼吸,渾身循環着孕育新生命的血液。

走下汽車,晚風帶着微微的暖意拂面而來。我雙手撫摸着下腹部,粗算了一下,孩子的預產期是2020年12月。我想,新冠病毒已經奪走了那麽多人的生命,但是一個新的生命即將誕生!望着色彩斑斕的雲彩,我大聲地呼喊起來:比爾,你一定會好起來!我們一家三口都要好好活着!


董晶 女,醫學碩士。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芳草》《文學時代》《文綜》《人民日報.海外版》《僑報》、洛杉磯《中國日報》等,小說、散文入選十多部文選和文集。長篇小說《七瓣丁香》2015年由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獲首届華人影視文學獎。2021年散文〈兩塊蛋糕〉獲華美族移民文學散文佳作獎。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終身會員,中國日報副刊《洛城文苑》編輯,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員,歐華新移民作家協會會員,海外文軒會員,美國雕龍詩社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