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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文英:伏爾泰的歐洲客棧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法華作協作品專輯

作者名:施文英

大文豪伏爾泰的城堡,慕名已久。去年終於有機會親往拜訪名人故居,得償宿願。

這座青史留名的建築,當年哲學家稱之為「歐洲客棧」。它的所在,費爾內小鎮,十七、十八世紀時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原本是一處荒涼的地帶,人煙稀少,簡直可以用「野水縈紆石徑斜,蓽門蓬戶兩三家」來形容。這個時期,因為法國啓蒙思想家伏爾泰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個地方的生態與景觀。

一排排直立的楊木,給這塊原本貧瘠的土地,帶來一片清新的翠綠與蓬勃的生機。

現今,進入費爾內-伏爾泰這個小鎮,看到的是玲瓏的小房屋,綠草如茵的公園,露天的鄉村市場,以及微笑的人群。這一切,乍看起來,和法國其他地區安寧康樂的小鎮並沒有甚麽不同。

但是仔細觀察,當我們聽到當地居民們用幾種語言來向來客問安時,才恍然領略到,這竟然是一個國際化的小鎮了。

 

曾經有過多少人物想拜訪大哲學家而未遇!想到這一層,踏進這個城堡之際,步履就禁不住輕飄飄起來。

當年遠道來訪這座城堡,蘇格蘭傳記作家包斯威爾就曾經多方設法,求見伏爾泰。這位當時尚未成名的蘇格蘭作家,特地攜來伏爾泰好友的推薦信,但因為事先沒有預告,到城堡後不能獲得單獨見面的機會。因為日內瓦城門下午五點關門,他不得不提前離去。幸好第二天,他憑着一封幽默智慧的信,其中提出的問題引起了哲學家的興趣,他才能够如願和伏爾泰對談,不至於緣慳一面,碰壁而回。

我們參觀城堡的時候,地下室正好展出一項「書寫歷史:伏爾泰與國王」的展覽,鋪陳出哲學家與歐洲朝廷的關係。

伏爾泰的一生,都在為反封建、反神學而鬥爭。

他崇拜中國儒家思想,將中國的政治體制視為最完美的政制,並以中國的開明君主制為立足點,來反對法國的絕對君主制。他的思想影響了當時歐洲的思想家們,從而促進了中國文化在歐洲的傳播。

坐落在阿爾卑斯山東南的歐洲客棧,正是伏爾泰高舉着宗教寬容的大旗,親自投身於反對宗教迫害的一個根據地。

在他生命中最後的二十年,伏爾泰居住在蕾蒙湖畔和居哈的附近。這些他習慣停留、沉思與漫步的地方,都留下了哲學家深刻的印記。如今,這個約有八千五百居民的小鎮,因為伏爾泰的緣故,已經成為世界各地的遊客雲集之地。小鎮的標記就是哲學家的頭像。

伏爾泰很有生意頭腦,他靠着金融投資致富之後,1755年3月定居在瑞士。他遠離巴黎,因為巴黎當局不歡迎他。二十歲時,伏爾泰就因寫詩諷刺當時的攝政王奧爾良公爵被流放到蘇里。後又因寫諷刺詩及遭到誣告先後兩次入獄,他被驅逐出境後流亡英國。就地考察英國的政制後,他親身體驗了當地信仰自由和思想的寬容。回國後他出版的《哲學通信》因為抨擊法國的專制政體而被查禁並遭到了逮捕令。他逃到了女友夏特萊侯爵夫人在西雷村的莊園,隱居了十五年之久。

他曾應邀到柏林,又因對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二世的封建專制大失所望而離開。他在日內瓦附近買下一棟房子,取名「喜悅」。但是由於伏爾泰參與編纂一部百科全書,其中一些介紹日內瓦的文字受到關注。為了擺脫日內瓦國王的緊迫盯人,他必須離開日內瓦。最後他買下費爾內領主的封地,作為逃避政治關切的避風港。

伏爾泰在費爾內的大房子,就是如今因作家而聞名的伏爾泰城堡――「歐洲客棧」。作家在這裡接待了全歐洲的精英人物。他的哲學思想也是在這裡得以發展盡致,竪起一面反對世間不寬容的旗幟。這個戰鬥一直持續着,他因此寫了幾部關於捍衛人權的巨作,諸如《寬容憲章》和《哲學字典》以及六千多封為人權而戰的著名信件等等。這座城堡可以稱作歐洲啓蒙思想的發展中樞。

走進城堡,可以看到古典造型的建築,在一個大花園的旁邊。正面入口處,是由雙柱建構而成,上面的壁柱,也是成雙成對打造的柱子。上面還雕刻出一個帶有分封領主及伏爾泰侄女攜帶的兵器的山牆飾,約兩層樓的高度。

公園裡栽種多樣植物,南邊是一座林蔭綠棚,西邊打造了一個法國式的庭園,設置一方水塘與廣大的平台。伏爾泰還設計了一個將花園樹叢切開的開口式工程,這樣一來,從這裡就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一覽無遺。

多麽有智慧啊,這個永不疲倦的行動者!他還將花園附近歷史久遠的儲藏室,改建成劇場的表演廳。伏爾泰興之所至,也會表演一下他自己的戲劇,過一把當演員的癮。

他拓建城堡的兩翼,來庇蔭這個圍着他的小院落。他還請來日內瓦著名建築師畢勇及製陶瓷專家雷奧納德.哈克累,修建這座城堡一直到1866年。

來到這裡,除了伏爾泰城堡,文學的朝聖者們也會被這個地區一所修道院教堂所吸引。這是一所哥德式的建築,建於十二世紀。它的內部仍然保存着尚未回歸法國之前的薩瓦王子與公主的墳墓,以及豐富的宗教文物收藏。

經過了長久的考慮,伏爾泰1759年才決定買下費爾內。這是位於瑞士與法國傑克斯省的邊界地帶。不過,他在1760年入住之前,進行過大工程。這塊土地上一條種植着楊木的小徑,一直延展到平地的盡頭。如此一來,這地方就需要導向鄰居瑞士了。這裡距離瑞士只有一公里之遙。

如今,這條昔日的楊木小徑,成為約三百公尺長的林蔭大道,列入了法國歷史文物古蹟的名冊之中。

1758年11月18日,伏爾泰在信裡寫道:「一半的居民承受貧困之苦,而另一半,在禁閉室裡腐爛。我買下費爾內這塊土地,只是為了做一點好事。」

在1750年的時候,作家就有發展這個地方的想法。他有實際的生活經驗,他的〈關於美化開司米龍的對話〉一文,內容就和改善這個小區有關。他把費爾內這個小村莊帶向了文明:他在這裡引入了衛生設備、噴泉,和小街小路的照明設備。他將街道設計成星狀佈置,通向四面八方。他也建造了一百座建築物給當地的小工匠、藝術家,和對絲綢的製造有興趣的人,當作工作室;設置一個韖革工廠,製造被引入宮廷的長絲襪;他還免除不受歡迎的鹽稅,建造一座劇場,一座教堂,植樹,排除沼澤的水,使用改良的播種機,成立人工牧場及發展畜牧業。

這個當年伏爾泰形容為「覆蓋着疥瘡和瘰癘」,只有四十九位居民的窮苦小村莊,經過哲學家的費心修建,舊貌換了新顏。二十年後,當哲學家過世之時,這裡已經有一千二百位居民了。

1780年,這個地方用伏爾泰的名字來命名,紀念哲學家為這裡所作出的貢獻。

伏爾泰整建這個地方,有點受到倫敦新小區的城市規劃的啓發,直到1950年外觀保持不變,儘管十九世紀進行了增建和擴建。這些領土的一部分後來甚至被用於建造日內瓦國際機場。

哲學家選擇這個小鎮,主要是因為它靠近邊境,這在皇家政府和他的競爭對手讓.雅克.盧梭的城市日內瓦之間產生問題的時候,能够發揮作用。

他向受法國天主教迫害的加爾文派教徒的後裔慰問,鼓勵他們製造鐘錶,於是就有了讓法國大使引以為傲的手錶。

在「太陽王」時代,思想專制和宗教迫害推到了極緻。法王在全國重新開始了對新教徒的迫害,加爾文派教徒紛紛逃離巴黎,有些逃往瑞士邊境。

伏爾泰估計逃往各國的加爾文派教徒有八十萬之衆。他也為他的親戚和主要來自日內瓦鐘錶製造商的新「殖民者」,建造富裕且風景優美的郊區。還叫他巴黎的朋友為這些相關的文章廣為宣傳。在和日內瓦的鐘錶匠競爭的背景下,得到巴黎為他們作擔保,保護他們的權利。但是,後來由於和日內瓦的政治經濟關係變得複雜,導致了這項活動的終結。

1772年,他在《費爾內的家長》一書裡說:「我破產了,但我沒有絕望。我將永遠在我的村鎮裡擁有創立者的光榮頭銜。」

這是伏爾泰的經典名句之一。

當時有很多王公貴族都很欣賞伏爾泰的做法。葉卡捷琳娜二世也想建造一座像費爾內城堡一樣的夏宮。她很想把舊城堡原封不動的搬過去,到聖彼得堡的郊外。她請來替伏爾泰設計城堡的建築師,取得同樣的建築模型。這些建築文檔至今仍完整保存在俄羅斯的圖書館內。葉卡捷琳娜二世好學不倦,她經常沉浸在書海裡,讀了大量的書籍。夏宮裡專門設置了一個她學習的房間,那是她刻苦勤讀的地方。她和伏爾泰長期保持通信,魚雁往返不斷。她為俄羅斯留下了十二卷文稿和衆多書信。

伏爾泰城堡1999年已經收歸國有,成為法國歷史紀念文物。城堡如今耗資重新整修,忠於原來的建築模板。當年保存在聖彼得堡的設計原型,也從俄羅斯借來法國,作為進行整修工程之用。

在這座城堡中,伏爾泰繼續創作戲劇作品,完成《議會史》《彼得大帝統治下的俄羅斯》等歷史專著,以及《老實人》《天真漢》等哲理小說,他也持續閱讀有關中國哲學的書籍。他以中國的宗教寬容,來反對法國天主教的宗教迫害,投入風風火火的啓蒙運動中。

在十八世紀的啓蒙思想家中,伏爾泰一直是中國文化的讚美者。他推崇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等等言詞,認為是人類幸福的所繫。他認為世界上如果有最幸福、最可敬的時代,那就是奉行孔子哲理和律法的時代。

這個時候,法國正處於君主專制的極盛時期,中央政權空前强大,路易十四一人獨攬大權,宣稱 「朕即國家」。他意圖統一臣民的信仰,並且迫害新教徒。到了路易十五時代,更是貴族驕橫,教廷專權,民不聊生。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伏爾泰自然是羨慕像中國這樣一個儒釋道三教可以並立,思想寬容的國家。

伏爾泰從未親臨中國,他僅從閱讀入華傳教士尤其是耶穌會士的書簡和著作中,瞭解當時的中國。他從這些書籍中發現,中國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宗教寬容國家,從而極力推崇中國的哲學。他竪立中國的開明君主制為標竿,反對法國的君主專制。

即使在他的眼中,把儒家思想純粹化,也把當時的中國美化了,但是正因為這種美化,為中國添加上了他心目中的理想色彩,大大促進了中國文化在歐洲的傳播,更推動了啓蒙運動的發展。

我們從伏爾泰的《風俗論》裡,可以讀到他對中國信仰自由的嚮往。他寫出了當時的中國,除了孔子的儒教,也可以同時接納道教、佛教等,和國教不同的宗教。

作家蟄伏在費爾內直到1778年,他才榮歸,造訪巴黎,當局允許他回去觀賞他最後的一齣戲劇公演。他到處受到民衆的熱烈歡迎。

伏爾泰因攝護腺癌逝世之後,收購城堡的維烈特侯爵,把伏爾泰的心臟放在一個沒有遺體存放僅供人憑弔的黏土衣冠墓中。

費爾內城堡被伏爾泰侄女丹尼斯夫人賣掉後,幾度易主。1999年被法國政府收購,2015年其後三年間斥資九百萬歐元大肆整修。2018年5月31日馬克龍總統主持開幕典禮時說:在宗教橫行與政治人物暴虐的當時,伏爾泰代表着自由精神。這種對抗排斥異己,灌溉了啓蒙時代的思想及法蘭西共和國。

走在伏爾泰大道上,在一個噴泉旁邊,會見到一座伏爾泰的半身像。那是哲學家百年誕辰那一年,1878年樹立的。

除了在文學上與劇作上的突出成就,思想家伏爾泰在哲學上更是光芒四射,尤其是在那個昏君當道的年代,哪怕只是捍衛草民百姓的尊嚴和司法審判的公正,他也要不畏艱難,火熱達成使命。他是衆所公認的啓蒙運動卓越的領袖和心靈導師。今天,他被尊為「法蘭西思想之父」。法國人 經常以作為伏爾泰的子民為榮。

費爾內這個小鎮,何其幸運,能够被冠上伏爾泰之名!因為那個年代的政治環境,伏爾泰經常是在流亡之中,從未在巴黎停留過兩年以上。是費爾內,接納了哲學家二十年之久,給後人留下了不朽的英名。

我們依依不捨,作別費爾內-伏爾泰這個小鎮。一路上,看到多幅以白底紅線條描繪的伏爾泰頭像的地標。小鎮舉辦的活動都鑲嵌進哲學家的名字,如伏爾泰音樂節、伏爾泰藝術季……等等。我感覺到,哲學家的氣息和這個小鎮的氣息是相通的。哲學家的心靈已經融進了小鎮的心靈當中,哲學家的智慧帶動了小鎮的日常,也連通了小鎮的永恆。


施文英 台北及巴黎美術、文史雙碩士,曾任法國《華報》副總編,翻譯法文小說、出版散文集等。屢獲全球華文散文詩歌微型小說獎;作品見《廈門文藝》《散文》《野草》《天池小小說》《羊城晚報》、台灣《印刻文學生活誌》等。法華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