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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漢鈞:偶然背後的必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法華作協作品專輯

作者名:張漢鈞

退休時間越久,與外界聯繫漸漸越少,這似乎成了常規。

今年暮春,我卻接到一位老同事的電話,說你還記得程曾厚嗎?他想找你喔。乍一聽我有些好奇。憶起九十年代曾在巴黎相識,同為法語界,論年紀該是老師輩,我便喚他程老師。我回說,還有印象。

一旦微信通了,馬上信息頻傳。程老師告知我,2021年9月裡,他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位女編輯的電子郵件,詢問他,是否知道被收入小學語文課本的雨果作品〈「諾曼底號」遇難記〉,還有沒有雨果其他的短篇小說可供選擇?

出版社的人有疑問,先請教他,是很自然的事。他先後在南京大學、中山大學當法語教授、博導,更是國內首屈一指的雨果研究專家。

收到那位女編輯的詢問八個月後,即今年5月裡,他向筆者坦露,看着女編輯的郵件,第一個反應是:不可思議!因他2016年出版的《雨果十八講》中,編過一份「雨果主要作品譯名索引」,沒有這篇短小說。他心裡靜不下,便立即去書店,買到了那冊四年級下的語文課本。

「白紙,黑字。課本裡有一篇雨果的作品,我徹底懵了……雨果的這篇文章,如此精彩,如此有名,已經收入中國小學四年級的語文教材,而我對眼前的它一無所知。說真的,我臉上有點發熱……今後,中國的小學生都知道〈「諾曼底號」遇難記〉,而我,自詡研究雨果六十年的大學教師……我要找出〈「諾曼底號」遇難記〉的法文原文,方能給自己一個放心的交代。」他嘆曰「這件事成了我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團陰影。」

此話令我感動,心胸坦蕩的專家風範躍然眼前。

他亦告知,他譯的兩篇雨果作品共三次入選教育部統編的初中語文課本。由此看來,他關心我譯的一篇雨果作品入選小學教科書,是合乎情理之事。

程教授是法國「國際雨果研究會」和「雨果之友學會」唯一的中國會員。他在尋找「諾」文的出處時,曾詢問法國的有關雨果研究專家,也得不到一個所以然。他只好自己在雨果全集裡爬梳剔抉,過了七個月終於找到它的藏身之地。

「……我如釋重負,我現在信服,〈「諾曼底號」遇難記〉千真萬確是雨果的作品!……我家裡有兩套雨果全集,找得我好苦。」「對你的譯文,我有很多很多情況希望瞭解。」

專家的秉性就是刨根究底,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方得以明辨之。

他問我這篇原文從何而來。我說,取自一個袖珍本。

「我對這袖珍本很感興趣……如果方便,煩請把袖珍本的封面傳給我,目錄、編者、出版社和出版時間,都是重要資料。」

天哪!我無能為力。得到袖珍本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事,後來出國來法,住房退給單位,衆多物件、大量的書籍均非我親手處理,上哪兒找啊!

 

我是怎麽看到〈「諾曼底號」遇難記〉的法語原文的呢?

「文革」浩劫終結,中國得以改革開放,無數外國遊客蜂擁而至。幸拜大氣候所賜,度過「用非所學」十年光陰的本人,也從金溪縣中的一名教師,變成直屬省外辦的國旅南昌分社的一名法語導遊翻譯。

開放之初,大陸的旅遊行業尚無收小費之風。有的遊客回法國後會寄一、二冊書來表示對我工作的感謝,似乎每個團都有人寄書或雜誌。那年代,外文書店裡根本見不着外文原著。能收到法國出版的文學作品,於我倍覺珍貴又開心。1981年,我在一冊袖珍本裡偶見雨果的le Naufrage du Normandy,故事扣人心弦,我深受震撼,便悉心譯成中文,用〈「諾曼底號」遇難記〉作為標題,投稿給江西的文學雙月刊雜誌《百花洲》,很快就發表了。

之後,這篇雨果作品不斷被某些機構採用,詳情此處不作鋪陳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出版面向大學生的一本法律趣味性讀物《星空點燈》,將〈「諾曼底號」遇難記〉歸入海商法類,編著者問到法國駐華使館才知我在《歐洲時報》供職。2016年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為北京市小學生出版語文課外讀物,決定收入〈「諾曼底號」遇難記〉,也費了一番周折尋到筆者簽合同。

2021年1月間,新冠疫情肆虐得讓人日日心情陰鬱。長江文藝出版社的一位編輯轉輾找到我。告知該社計劃出一套小學中高年級語文教材的系列同步讀物,其中一冊擬用〈「諾曼底號」遇難記〉的文章標題做書名。此時我才知,該文入選了教育部2019年審定的小學語文四年級下冊。

聞之,心情一爽似有衝出陰霾之感。

我感佩長江文藝出版社的美意,便傾情撰寫,陸續發去〈雨果和巴黎聖母院〉、〈踏訪出生地〉、〈雨果之家雜談〉、〈流亡歲月〉等專稿。我在〈流亡歲月〉一稿裡,特別告訴小讀者們,1860年,英、法帝國主義聯軍劫掠北京圓明園並縱火焚燒。流亡在英屬根西島的雨果,聞聽後極為憤怒,他以犀利之筆,公開譴責英、法無耻的强盜行徑。他的信在當年震聾發聵!

4月間,出版社決定將我的四篇專稿合併成《譯者序――追尋雨果的蹤迹》,〈「諾曼底號」遇難記〉則列為正文之首篇。 7月,我收到了長江文藝出版社的樣書,封面挺抓眼球。

打開讀物,瀏覽譯者序和我四十年前的拙譯「諾」文,再一次讚嘆雨果的作品具有經久不息的感染力!同時也深切感受到,尊重知識產權的風氣,在進步,在完善,自覺踐行者值得我們尊敬。

同步讀物《「諾曼底號」遇難記》一書進入書市後,「喜馬拉雅」聽書平台播放這篇短小說,一下還出現好幾個版本;百度上有配樂朗誦;有的網上推出講解此文的音頻節目等,呈現出又一波「雨果走進中國人心中」的熱潮。

〈「諾曼底號」遇難記〉的原文出處,咋就那麽難找呢?確實,從未聽說有雨果短篇小說集或甚麼編纂本。受程老師的精神感召,我心中萌生了挖出它原文出處的强烈願望。

根據程老師披露的線索,圖書管理員幫我找到了雨果的《言行錄》全集共四卷,是奈爾遜出版社出的「內庫藏書版」,由《流亡前》、《流亡中》及《流亡後》第1第2卷組成。《流亡中》正文前放了一個流亡歲月回憶錄,以「流亡是甚麼」為標題,文後可是註明寫於1875年11月。出版商卻把它編排成了《流亡中》卷的序言,而《流亡中》的涵蓋時期為1852-1870年。序言很長共三十七頁,分為十六節。據悉這篇序言長文至今尚無中譯文版。從內容來講,確為流亡期間的「言」與「行」的記錄,可年份編排上的錯位,使人真有些摸不着頭腦。從文體來衡量,這序言應屬政論文,但也包含其他品類,如雜文、隨筆、紀實散文,甚至小說性質的文字等。

〈「諾曼底號」遇難記〉的原文匿身於第九節內,第九節從內容上可分為三個部分,雨果首先評述、嘲諷、抨擊1867年夏的法、英當局。第二部分以第三者的口吻講述他同年夏季的七月某日,乘「諾曼底號」客輪的一次經歷。

諾曼底號蒸汽輪擔負從根西島的聖皮埃爾港到英國本土港城南安普敦的來回客運,單向航程需七八個小時。雨果流亡住在根西島,去南安普敦,必然要乘這艘英國郵輪。

那天上午雨果在聖皮埃爾港上船,開出幾小時後,他正站在舵手旁默默注視着前方的海面,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姓名,這人正是船長哈爾威。雨果已流亡十六年,期間出版了好幾本著作,如《悲慘世界》、《海上勞工》等,他聲名赫赫。一上船,消息自會傳到船長耳裡。船長崇敬雨果,去跟他打個招呼很自然。那天下午,英國女王剛剛招待埃及總督乘旗艦赴希爾內斯錨港,觀看了英國皇家海軍宏大的泊港景象。

船長問他:「是真的嗎。先生,您希望看看英國海軍艦隊?」先生其實並沒有表達過這個願望,可那些女乘客們聽到船長此話便歡叫起來。接着的對話是這樣的:

 

「但,船長,去那可不是您的航線呀!」

「如果您願意,那就是我的航線。」

「為了讓我愉快?」「是的。」

「一艘法國輪船決不會為我那樣幹的!」

「法國輪船不會做,英國輪船願為您效勞。」

 

看來,諾曼底號為雨果改變航線是偶然背後的必然。

客輪駛往希爾內斯錨港,在英國海軍艦隊的泊位中間穿越了兩個小時。雨果站在擠滿男女乘客的船欄邊,目睹裝甲艦等各式兵船桅杆林立,無數大煙筒突突冒着濃煙,耳邊汽笛聲此起彼伏迴盪在港灣,還有水兵們在諾曼底號駛過時發出的一陣陣烏拉。駛到目的地南安普敦碼頭時,人們看到諾曼底號掛起了彩旗,這種做法表示有貴賓在船上。

哈爾威船長的舉動,使雨果又一次感受到人民對他這位流亡者懷着崇敬與同情。

1870年3月17日上半夜,諾曼底號離開南安普敦開往根西島。天有不測風雲。誰也沒有料到,18日凌晨途中,此輪在海上觸礁失事。

在《流亡中》書後的註釋內,標題為「『諾曼底號』沉船失事」的兩個材料各佔一小頁。第一頁雨果署的日期是1870年

3月22日,刊登在3月26日《提醒》報上,讀來令人心碎。雨果提到四天前客輪諾曼底號在大海上沉沒,根西島本堂區的一位粗木匠叫奈尼,因臂上生瘤子由妻子陪去倫敦看病後,正好乘此輪回家。船斷裂正在下沉,最後一艘救生艇人滿為患,水手正要砍斷纜繩放離,甲板上奔過來的奈尼喊下面稍等,他與妻子也要下去。

下面往上喊了一句:「只有一條縫隙,要不擠個女的,讓你太太下來!」

奈尼對妻子喊:「你去!我的女人。」

妻子卻不肯:「奈尼,我不去!沒位置給你,要死我們一起死!」

可憐的女人撲過去摟住丈夫的脖子,兩人一起隨輪船沉入海底。事後雨果聽到倖存者叙述,夫婦倆說的是當地土話。雨果寫這封信給《提醒》報時,不禁熱淚盈眶。

另一頁註釋寫於同年4月5日。《星報》發起一次慈善活動,為「諾曼底號」罹難水手家屬捐助錢款。雨果去信請編輯將他列入認捐名單。雨果表示,這場海難由於哈爾威船長的英勇行為而值得紀念。隨後他在信中呼籲有錢的南―西等航運公司,應給予海上工作的人特殊的關心。他强調,倘使諾曼底號的船艙之間能密封隔水,倘使救生衣充足,倘使船上裝置了能照亮大海的「西拉斯」射燈,若三個條件齊了,哪怕漆黑的夜晚或者遭遇風暴,極可能諾曼底號上一個人都不至於喪命。

研判以上兩頁史料後我得出結論:諾曼底號沉沒,並非被另一艘船撞沉,是在黑夜中缺少照明設備的指路而觸礁斷裂;各艙門與板壁均無密封隔水功能;船上沒有按人頭配置足够的救生衣。遇難者除了船長哈爾威,還有部分水手和乘客奈尼夫婦。

缺失釀成慘劇。雨果痛惜失去的那些生命,一直難以釋懷。時過五年,到1875年他寫〈流亡是甚麼〉時,重提與哈爾威船長的相遇,緬懷船長的視死如歸。

「如果哈爾威船長結束生命的方式不是那麽偉大崇高,我們不會去叙述這個事實。下面就是這個事實。」這寫法是雨果擅用的承上啓下的技巧。筆鋒一轉,他隨後以小說手法展開情節,塑造人物。不過並沒有脫離當時的環境,重讀〈「諾曼底號」遇難記〉,文中有這樣的描寫:

 

「船上沒有封艙用的防漏隔牆,救生圈也不够。」「大海上夜色正濃,薄霧瀰漫。」

「哈爾威船長,站在指揮台上,大聲吼喝:「全體安靜,注意聽命令!把救生艇放下去。婦女先走,其他乘客跟上,船員斷後。必須把六十人救出去。」實際上一共六十一人,但是他把自己給忘了。

「哈爾威巍然屹立在他的船長崗位上……猶如鐵鑄,紋絲不動……人們透過陰森森的薄霧,凝視着這尊黑色的雕像徐徐沉進大海。」

 

顯然,在撰寫這個故事時,雨果穿插於真實素材的取捨與文學創作的發揮,揮灑自如。被人們定位為短篇小說的〈「諾曼底號」遇難記〉源於真實海難,又通過藝術手段而高於生活。這是筆者順着四十年前的譯文軌迹,去探索雨果創作奧秘的一次嘗試。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法國一位編書人或出版商獨具慧眼,從雨果長文中採擷了這段文字,又從書最後的註釋裡拿來le Naufrage du Normandy做題目,儼然而成獨立的一個短篇小說;再取其他作家的故事作品,合成一冊袖珍本推向市場。如今要找這個袖珍本如同大海撈針了。是哪位法國遊客寄贈我的,年代久遠更無蛛絲馬迹。

給我寄袖珍本的先生或女士正好被編在我當全陪的旅遊團,返回法國後購買了正巧有雨果le Naufrage du Normandy一文的袖珍本,收到書後我又正好及時發現並將它譯出,這些都具有偶然性。然而,在這一系列的「偶然」背後,又隱藏着「必然」。雨果創作的那個短篇,誰讀到心靈都會受到震撼,成為藝術形象的哈爾威船長似乎依然活着,他身上散發出高貴的人性光輝令人肅然起敬。這些,遲早會被發現,會被傳誦。被我撞上是一種偶然,但這個藝術形象進入許許多多人的心中,是文化傳播的必然。

 

2022.7.8於法國


張漢鈞 上海外國語學院法語專業1967年畢業。(EHESS)經濟人類學科深入研究文憑。曾任索邦大學CELSA(信息與研究學院)客座教席,資深媒體人,旅法學者,一戰華工史專家。2018年參與了法國導演雷吉斯.普雷沃(Régis PREVOT)執導的法語紀錄片Les Oubliés chinois de la Grande Guerre (《大戰中被遺忘的中國人》)的策劃與拍攝。法華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