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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聿蔚:米拉波橋和〈米拉波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法華作協作品專輯

作者名:王聿蔚

塞納河從巴黎市區穿城而過,在流經巴黎市區的這段河面上共建有三十七座橋樑。這些不同風格多采多姿的橋樑與橋下的流水交相輝映,構成了塞納河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巴黎顯得更加美麗光彩照人。

艾菲爾鐵塔下的耶拿橋,橋上裝飾着帝國鷹雕,四座石柱頂端飾有騎兵雕像,那是為了紀念1806年耶拿橋之戰而修建的,這場戰役拿破侖大獲全勝。位於盧浮宮旁的藝術橋,是一座鋼架結構而橋面卻用木板鋪設的步行橋,之所以用「藝術」來命名,據說與拿破侖把盧浮宮改為藝術博物館有關。這座橋兩邊的護欄上後來出現了越來越多乃至不堪重負的連心鎖,那是天天湧到這裡來的情侶們留下的,致使不少前來巴黎的遊客有意無意地把它當成了「愛情橋」。而最華麗最精緻且展示了高超建築藝術的,當數亞歷山大三世大橋。亞歷山大三世大橋雍容華貴,不僅是塞納河上最美麗的橋,也稱得上是當今世界上最美麗的橋之一。它是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為了紀念法俄兩國結盟而修建的。不過,亞歷山大三世大橋雖然壯麗,但在巴黎人的心目中,它的名氣也許要稍遜於新橋。新橋名稱謂之「新」,實際上卻是巴黎最古老的一座橋,它橫臥在巴黎市中心的西特島上,可以說是巴黎城建不斷拓展的見證人。大橋於1603年建成,國王亨利四世命名為新橋,因為它是一座石橋,而以前塞納河上只有木橋。這是巴黎市區塞納河上最長的橋,橋身上飾有數百座石刻頭像,表情各異栩栩如生。幾百年來,新橋見證了無數情人的悲歡離合,很多癡男怨女都把它看作是心中的愛情之橋。我還記得多年前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新橋戀人》,在塞納河的波光聲影裡,一位流浪漢和一位富家女演繹了一段富有浪漫激情的愛情故事,古老的新橋似乎也獲得了新生。值得一提的還有十九世紀中葉拿破侖三世揭幕落成的阿爾瑪橋,造型別緻狀若飛燕。1997年8月戴安娜王妃的座車在穿越橋下的隧道時發生車禍,這朵燦爛的英倫之花猝然殞落。阿爾瑪橋從此又有了一個新的稱謂:不列顛的傷心地。

塞納河上的橋是一個迷人的話題,永久的話題,說不完道不盡,這裡要說一說的是米拉波橋。米拉波橋的位置已經稍稍偏離了巴黎市中心,修建於1893年至1896年,是一座鐵樑架起的拱橋,路面石塊鋪就,雖然兩側的橋樑上也有銅鑄的雕像,雕像意態不俗別具一格,但是顯然沒有亞歷山大三世大橋那麽華麗,那麽壯觀。說老實話,和我們剛剛提到的那幾座橋相比,米拉波橋從外觀來看實在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橋,人們從橋面上走過,大概很少有人會對它多看幾眼。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普普通通的橋,卻因為一位詩人的愛情經歷以及這段愛情催生出來的一首情詩而名聲鵲起。1907年5月,經畢加索介紹,詩人阿波利奈爾結識了女畫家瑪麗.羅朗珊,一見傾心墜入愛河,從此他們經常在米拉波橋上約會,你來我往情意綿綿。然而,這段戀情僅僅維繫了五年,瑪麗.羅朗珊便遠走他鄉。坦率地說,和人們熟知的許多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相比而言,這段情史似乎並無多少新意。然而失戀的詩人始終舊情難忘,不知多少次,他滿懷淒楚獨步走上米拉波橋,癡癡地望着塞納河水,巴望着遠去的羅朗珊回到自己身邊。終於有一天,他寫下了一首詩——〈米拉波橋〉。〈米拉波橋〉篇幅不長,情真意切,「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詩人也許沒有想到,這首詩一旦問世便把他的其他詩作全都遠遠地甩到了後面,它不僅成了詩人最著名的代表作,甚至還有人稱之為法國文學史上最出色的詩篇,因而久誦不衰。詩人同樣沒有想到的是,這首詩後來被鐫刻在米拉波橋橋頭,這樣一來,米拉波橋便與〈米拉波橋〉緊密地連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了。米拉波橋的名氣變得不同凡響,不僅成為巴黎的一個著名的旅遊景點,而且載入了文學史冊。

由此可見,一處景點若能配上一篇佳作,好詩或好文章,這個景點就可能升級成為「名勝」,古今中外想來皆是如此。登上長江邊上的黃鶴樓,自然便會想起崔顥的「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和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崔李二人的詩篇已成千古絕唱,黃鶴樓則屢毀屢建,至今仍然高高屹立在江畔。而如果沒有蘇東坡的那篇〈放鶴亭記〉,誰能記得徐州雲龍山上的那座貌不驚人的放鶴亭?令人驚訝的是,今天走近這座放鶴亭,人們看到的、感受到的仍然如同東坡先生描寫的那樣:「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這樣的地方太多了,即使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小巷子,有了詩人的吟唱,也會成為後人追尋的名勝古蹟,南京城裡的長干里、烏衣巷就是如此。在中國的這類詩文裡,最著名、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概就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了。倘若沒有岳陽樓,自然不會有〈岳陽樓記〉。但如果沒有〈岳陽樓記〉這篇雄文,岳陽樓絕不可能聞名天下,成為「華夏第一名樓」。在〈岳陽樓記〉裡作者寫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樣擲地有聲的千古名句,立意之高,遠非他人所能及。

但〈米拉波橋〉是一首愛情詩,其立意之高低,見仁見智,若以「憂樂天下」來評判一首情詩,似無必要。這首情詩結構勻稱音韻和諧,情景交融幾達完美。讀這首詩,好像聽到詩人站在米拉波橋畔對着遠去的情人傾吐心聲,有回顧,有哀怨,有眷戀,有期盼,其間似乎還聽到了塞納河水汩汩流淌,遠處的鐘聲隱隱迴盪。我曾多次到過米拉波橋,在橋洞下面散散步,或者站立在橋頭觀看河面上往來的遊船。每一次走上米拉波橋,我總禁不住要想,當年阿波利奈爾醞釀、吟誦這首詩的時候,是在白天還是在夜裡,是站在橋頭還是立在橋下?如果是在夜裡,那是一個月夜嗎?詩中沒有提到月亮,但是字裡行間人們似乎感受到了塞納河面上的月光在緩緩湧動……

有人把這首詩稱之為「法國第一情詩」,這種說法也許並不過分。全詩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詩情湧動意態悠長,可以說內容與形式達到了高度的統一。這樣一首可以看作是詩人「巔峰之作」的詩篇,不僅法國人愛讀,外國人也非常喜歡。讀法文原詩,明白暢曉琅琅上口,不少法國讀者可以過目能誦,這也是很多法國人喜愛它的一個原因,但凡好詩必定容易上口適合朗讀。而在中國,人們能够看到的中文譯詩多達十種以上,可見中國讀者對這首詩也是非常喜愛的。不過詩歌的翻譯是非常不容易的,一般說來,詩歌的語言簡明精煉,翻譯的難度自然要大得多。更重要的是,原詩中的「意境」是很難使用另外一種語言文字準確地表達出來的,譯者能做的,不過盡力而為罷了,尤其是〈米拉波橋〉這樣的極品詩篇,譯者的勞作自然更為艱辛。

仔細閱讀默誦這十多種中文譯詩,可以說每一篇譯文都有其特色,不過相比之下,竊以為還是戴望舒的譯作語言更為精緻詩意也更濃。戴望舒的譯詩發表於1944年11月,應該是〈米拉波橋〉最早的中譯本。這裡附上戴望舒的譯詩,讀者不妨細細品味。需要說明的是,由於年代久遠,戴譯把「米拉波橋」譯為「密拉波橋」,「塞納河」譯為「賽納河」,為了尊重譯者,還是不作改動為好。

 

密拉波橋(戴望舒 譯)

 

密拉波橋下賽納水長流

柔情蜜意

寸心還應憶否

多少歡樂事總在悲哀後

鐘聲其響夜其來

日月逝矣人長在

 

手攜着手兒面面頻相向

交臂如橋

卻向橋頭一望

逝去了無限凝眉底倦浪

 

鐘聲其響夜其來

日月逝矣人長在

 

戀情長逝去如流波浩蕩

戀情長逝

何人世之悠長

何希望冀願如斯之奔放

 

鐘聲其響夜其來

日月逝矣人長在

 

時日去悠悠歲月去悠悠

舊情往日

都一去不可留

密拉波橋下賽納水長流

 

鐘聲其響夜其來

日月逝矣人長在


王聿蔚 法國文學翻譯家,散文作家。先後畢業於南京大學外文系和復旦大學外文系,復旦大學法國文學碩士,長期從事外國文學翻譯,出版和評論工作。主要譯著有《阿道爾夫》《喬治桑自傳》《梅里美小說選》《拉米艾爾》《維爾梅侯爵》《歲月的泡沫》等;評論集《法國文學散論》,散文集《秋日私語》等。上海市翻譯家協會會員,法華作家協會副主席。現旅居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