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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海燕:鷄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法華作協作品專輯

作者名:歐陽海燕

1

老呂一直認為,對於這個世界,自己是個鷄肋般的存在。

年老覺少,天濛濛亮,他就準點醒了。像往常一樣,他慢悠悠地起牀,洗漱……站在水槽邊淘米。

小時候,家裡人多,一到做飯,母親總是如臨大敵,手忙腳亂。特別是冬日大清早,要給一大家子煮粥蒸饅頭,來不及時,母親會把小呂從牀上拉起來,把一盆米塞到他手裡,叫他淘米。睡眼惺忪的小呂打着哈欠,極不情願地站在水缸邊抖抖索索地淘米。母親一邊往灶裡添柴燒火,一邊叮囑他把米淘仔細點,石子草籽要撿乾淨……

其實現在超市裡賣的米早不像他小時候家裡的米,沒有灰土蟲屍,也少見草籽稻殼等雜質,很乾淨,可老呂還是省不掉淘米這道程序。小時候淘米不仔細,不僅讓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還讓奶奶的一顆牙被石頭嗑掉了。暴怒的父親曾當着滿口是血的奶奶的面,打得他滿地找牙。

米黃色的大米,在龍頭水的沖刷下,變得顆顆潔白如玉,珍珠般閃着光。要是在往常老呂煮粥,肯定不會只用大米。有時他會加黑米和紅豆,黑米熬煮過後格外軟糯,紅豆煮開了花,有細細的紅豆沙化在粥湯裡,濃稠香甜。有時,加紫薯,紫薯與大米煮出的粥帶着淡淡的紫色,暖香無比。可惜,一場新冠疫情,將往常的一切塵封了,法國封城了,家裡除了半袋大米,已無它物。

老呂把砂鍋放在爐上,打燃了火。如果老王在,肯定會說他暴殄天物,米的營養全叫他洗沒了。可老呂就是積習難改,無法與時俱進。

老呂想起退休那天,在老王餐館,老王舉杯向他祝賀。

老王說:「老呂,真羨慕你,自由了,人生的黃金時代到了。孤家寡人,有錢有閒,想幹甚麼就幹甚麼,沒有後顧之憂。不像我,拖家帶口,都是羈絆。」

老呂深知這是老王的言不由衷。老王正春風得意,離了第三次婚,正與一個妙齡女郎打得火熱。老呂嘆道:「唉,甚麼孤家寡人,充其量就是個孤魂野鬼。以前家、公司、家,好歹三點成一線。現在好了,只有那間破屋。人生的長度縮成了一個孤單的點。」

老王用魚一般的眼睛瞪着老呂,半晌爆出一陣狂笑,「老呂啊老呂!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你為甚麼從不改行,幹了一輩子程序員!」

老呂知道老王話裡有話,他這一生,像早已寫好的電腦程序,起點便是終點,一眼望到了頭。其實老王和他是大學同學,學的都是計算機,一起來法國留學,又都留在了法國。起點可謂一樣,但老王呢,卻將一輩子活成了他的數輩子。望着眼前由當年的小王變成的老王,不,應該說是變成的王老闆,老呂百感交集!老王永遠站在風口上,與時俱進,計算機吃香時,他做計算機,餐館吃香,他幹餐館。就連老呂一次沒結的婚,他開始籌備第四次。老王才是公認的人生大贏家,不僅擁有自己的商業帝國,而且兒孫滿堂。而他呢,只不過從小呂變成了老呂,依舊兩手空空,孑然一身。

 

2

陽光透過百葉窗灑進小屋。砂鍋裡的水已開,大米在沸騰的水中翻滾,淡淡的清香從鍋中溢出,慢慢地在小屋裡瀰漫,就如這一縷清晨的陽光。

老呂伸手推開了窗,陽光射到他臉上,他突然覺得頭有些疼。翻開記憶,我們總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有時暖着你,有時刺痛你。對於老呂,這個人便是老王。

兩年前,老王中風半身不遂,被一衆兒女送進了養老院。老王很不甘心,叱咤風雲半世紀的他,臨了卻變成了個廢人,連自己想躺在哪兒都作不了主,更不用說主宰自己的命運。但老王去養老院,卻不經意改變了老呂的生活,無形地延長了老呂的人生長度。

老呂又恢復了退休前三點一線的生活,每天從家走到養老院,探視時間過後,再從養老院走回家。當生活從點回到線上,有些改變,老呂開始覺得,鷄肋人生也有春天。

那天老呂像往常一樣,去了養老院,正遇上老王生氣不吃飯。護理員好心勸解,老王不領情,用還可以動的左手將桌上的餐盤猛地一掃,頓時餐盤橫飛,泥狀的食物濺了一地。護理員的臉都黑了。老呂趕緊搶着去擦地,陪着理道着歉好不容易送走了護理員。

老呂把帶來的水果遞到老王面前。

老王氣沖沖地說:「拿走,我不吃!」

「為甚麼不吃?」老呂拿出一個桔子,邊剝桔子邊問。

「你說,我養那幫王八羔子幹甚麼?把老子往這鬼地方一送,就萬事大吉了。連瞧都不來瞧我一眼,哼,都是沒良心的東西……」

「他們都忙……」

「忙個屁!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結甚麼婚,養甚麼孩子!還不如像你,當個孤家寡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王中風後,他的妙齡女郎就人間蒸發了,兒女們也無意成為孝子。其實在法國生法國長的兒女們,根本不知道孝字為何物。他們只要成全自己,做自己就行了。

老呂啞然失笑,「你現在跟我是一樣的!」說着,他把桔子往老王嘴裡送。

「哼,我跟你一樣,做夢!」老王推開老呂的手,「我不吃!你去告訴那幫王八羔子,讓他們知道,我不吃,全是他們的錯!」

「好,我會去告訴他們――你不吃!但你想一想,你不吃,王八羔子們吃不吃?」

老呂的話,像支利箭刺中了老王的心。老王的眼睛,還是那雙眼睛,魚一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老呂。他顫動的左手慢慢地伸向老呂。老呂把桔子放在他手裡。老王把桔子往歪斜的嘴裡塞,橙色的桔子汁混合着老王的口水滴落下來……

 

3

老呂雖不精通廚藝,但從小他就是個吃貨。

在老呂之前,母親已生了三個娃,到生他時,母親的身體已很貧瘠。更糟的是,連年乾旱,家裡種的地也是貧瘠的。小時候,他似乎從未吃飽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要看到別人嘴巴動,他就會直嚥口水。這種飢餓感,如影隨形,似乎伴着老呂一生。也似乎正緣如此,他對食物不挑剔,吃嘛嘛香。

在老王開第一家餐館時,老呂第三次戀情無疾而終。

當然,那時老王是意氣風發的王老闆,他站在餐館中央,指點江山,暢想未來。老呂,當時的小呂,灰頭土臉坐在一餐桌邊,唉聲嘆氣。他不明白,為了她,他願意改變自己,甚至改變自己中國人的飲食習慣。像她,法國人那樣,吃生菜葉子,喝咖啡啃麵包。可她,還是離開了他,就因為他是個中國人。

王老闆甚麼也沒說,鑽進還未點過火的廚房,親自為失戀的小呂炮製了一碗紅燒肉。

那是老王第一次當廚師,做的第一道菜,那碗紅燒肉其實做得並不成功,火候未到,肉柴塞牙,但小呂卻吃得黯然銷魂。特別是盯住紅燒肉的那雙眼睛,狼眼一般閃着光,令老王終生難忘……

飄在異國他鄉,有時候我們會為了某種追求,某種誘惑,或者某種慾望,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根。更何况老呂,忍過飢挨過餓,可以飢不擇食,似乎更容易忘掉自己,但他的胃遠比他更誠實,不會忘卻他的根。

飲食男女,從此,對於老呂來說,只有飲食。食色性也,人生一切慾念,一切享受,都在碗裡盤中,在舌尖之上。

「老呂,這輩子,我只服你!」老王哈哈大笑。

吮吸完桔子,老王的眼睛,那雙魚眼睛,也閃起了光。

老呂嘴唇嚅動,但他最終沒有說出心裡的話。「老王,這輩子,我只服你!」

老王抓着老呂的手說:「老呂,明天你給我燉鍋鷄湯來,現在,除了吃,再也沒別的念想了!」

從那天起,老呂開始研究廚藝。

老呂看着咕嘟咕嘟翻滾的鍋中,粥的清甜越來越濃郁地釋放出來了。老呂關了爐火,走到窗前去鋪餐桌。等他鋪好餐桌,砂鍋裡的粥火候正好。粥湯在爐子餘溫作用下,會變得更加濃郁黏稠。老呂取了兩隻碗,盛了兩碗粥,面對面地放在餐桌上。又裝了兩碟小菜,放在兩碗粥的正中央。當他佈置好這一切時,陽光正好灑在餐桌上。

老王曾對他說:沐浴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中,喝一碗濃稠香甜的粥,能治癒黑夜裡的靈魂。

誰說程序男不是詩人,老王就是個詩人。他不僅創作詩,還能感受詩。現在會製造的人很多,但多數人不能感受,也有恰恰相反的,只能感受,不會創造。老呂應該算一個。

近朱者赤,老呂覺得自己正一步步向老王靠近。終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像老王那樣,既能感受也能創造的詩人。

陽光通透,照亮萬物。老呂端起碗,向老王示意,開動!

 

4

窗外,遠處,人聲鼎沸。

法國人的遊行如火如荼。

又到星期六了。老呂對自己說。

自黃馬甲開始,法國人星期六遊行比女人的經期還準時。新冠這一場世紀流行病毒,幾乎阻隔全世界的流動,但它阻擋不了法國人遊行的腳步。

反對疫苗,反對口罩,反新冠……

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驚得屋前老樹上的老鴉「哇哇」亂叫。老呂對法國人的遊行不感興趣,西方文化的核心就是鬥爭,自己的利益一定要鬥爭個清楚明白。反政府,要民主,反封城,要自由,那是法國人的事兒。而老呂向來逆來順受。如果老王還在,也許他會跟隨老王去遊行隊伍裡裝腔作勢喊幾句。鬥爭,老王喜歡。為理想而鬥,為金錢而鬥,為女人而鬥,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甚至與兒女親人們鬥,最後又在兒女們的爭鬥中死去……而他留下的金錢帝國,成了骨肉相殘的戰場。

鬥爭,又有何用?

逝者如斯夫。最終,老呂無言地接受了老王的死。唯一的變化是他更加沉迷於飲食。老呂認為,現在他吃,不僅僅是為自己吃,還為老王吃。

窗外突如其來的噪音令老呂難以忍受,他皺起眉頭,放下碗,站起來去關窗戶。

由於封城,窗下這條街從早到晚難見一人,死寂一般,彷彿沉睡了數個世紀。雖然老呂一向形隻影單,但封城前,他的眼睛還能見到人影,耳朵還能聽到人聲,封城後,他真的就像一個人活在孤寂的外星球。一個人活在世上,和世上只有一個人活着,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逆來順受的老呂也花了好長時間才接受了這個現實。而現在,猛然間,眼前全都是人,密密麻麻,蝗蟲一般呼嘯而過。

驀地,老呂眼前一黑,他彷彿被蝗蟲擊中,劇烈的疼痛襲來,癱倒在地……

老呂睜開眼時,陽光已熄滅,黑暗已降臨,萬物隱退,周遭一片死寂。一隻老鴉站在窗欞上,兩隻黑眼睛盯着他,像在靜候着甚麼。老呂嚇得一哆嗦,猛地坐了起來。他的一動,嚇得老鴉「呱」地長嘯一聲,噗哧兩翼,飛走了。

老呂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他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甚麼東西燒焦了。他吸了吸鼻子,使勁地嗅了嗅,焦味中似乎還伴着一股下水道的臭味,緩緩瀰漫……

老呂扶着牆站起來,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關窗,這異味一定是從窗外飄進來的。關了窗,異味沒有消失,是飯菜燒焦的味道,刺鼻的洋葱味,還有一股陰溝的臭味……越來越濃。他開了燈,循着異味,從廚房到衛生間,從客廳再到臥室,不放過任何一寸地兒,仔細搜索,沒有發現異味的來源。

老呂環顧着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蝸居,目光落在窗前的小餐桌上……他有些恍惚,兩碗粥兩盤小菜兩雙筷子,是甚麼時候擺上的,早晨還是夜晚?昨天還是今天?

他趔趄着走到餐桌前,端起粥碗……劇烈的惡臭襲來,熏得他開始流眼淚,嗓子眼裡也有一股異味,咳也咳不出來……老呂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喉嚨,不能呼吸。

他喘不過氣來,站也站不穩,跌跌撞撞打翻了窗前的小餐桌,桌上的碗碟撞在地上砸成碎片,食物四濺開來……

 

5

老呂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

當初,老王在養老院絕食,那是他的主動,他的鬥爭。現如今,自己呢,是不能吃,是被動的!就在一瞬間,老呂的味覺全部消失,所有食物,甚至這個世界都是一股陰溝裡難聞的臭味!

不能吃,怎能活?不能吃,對老呂來說,絕對是個致命的打擊。老呂把自己縮成一團,坐在黑暗裡,他不記得他坐了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三天……時間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他是個多餘的人,四處遊蕩,可有可無。

當年,小王對小呂說:如果你不鬥爭,不建立自己的帝國,不財源滾滾,不讓自己的帝國變大,就沒人怕你,沒人對你感興趣,你就不存在!

那時小呂認同小王的觀點,他也曾有如小王那樣强烈的渴望,他想要扼住世界的喉嚨,讓它屈服。可悲的是,他的渴望早已幻滅,不僅如此,現在他還被病毒扼住了喉嚨。它要帶走他在這個世上僅存的念想。此時此刻,他還得像以前一樣,逆來順受,接受這個現實嗎?

老呂用手使勁地掐住自己脖子,如有可能,他真願自己掐死自己。

來法國多久了?他從未自己作主,一種流放的感覺驅逐着他,使他對自己的一切印迹,對自己的記憶、自己的語言,甚至自己的面孔都感到陌生。

老王從黑暗裡走出來,站在他面前。老呂仰視着他,老王卻魚一樣沉默。

魚,自己不就是一條魚麽,一條被拋上岸的魚!

一激靈,老呂猛然發現,其實這個世界,對於他來說,也是個鷄肋的存在。

「沒必要再掙扎啦!」

老呂鬆開手,長吐一口氣,儘管這氣聞起來依舊發臭,但心裡卻輕快了許多,連呼吸也似乎順暢了點。一線微弱的光穿過窗欞,射到他的臉上。

老呂順勢躺了下來,在老王的注視下,伸直胳膊腿,把自己寫成一個大字。他的呼吸越來越弱,老王消失了,周遭一切都消失……終於,惡臭淡去,消逝。

「我記起來了,老王,我們來自東方,太陽從東方升起……」

老呂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歐陽海燕 女,七零後,作家,編劇。曾任雜誌首席編輯、記者。出版發表中長篇小說數百萬字。法華作家協會副主席。現旅居法國巴黎。代表作有中長篇小說《找一條路回家》《巴黎一張行走的牀》《請別叫醒我》《婚劫》《假如巴黎相信愛情》,音樂劇劇本《石頭的家書――團圓》,電視劇劇本《新留學生時代》,電影劇本《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