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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瑞:與名家的午夜約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東瑞

燈滅了,夜深了,月亮沉落,時間之門被緊鎖。四周如黑沉沉的大海,恍惚間我如無法自控似的,靈魂出竅,也不知幾時走出窄逼的書房,頃刻間已經坐在一座高山上一塊伸出的探海石上。大地很靜,靜到彷彿可以聽到時間老人腳步走動的聲音。

黎明的太陽還未升起,一切都還是黑沉沉、昏昏濛濛的,甚麼也聽不見、看不到。

依稀在前方延伸展開的,唯有沒有盡頭的大地。我狂喜地發現天空變了,漫天燦爛星光在閃爍,而那黑沉沉的大地竟然是一本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大書,地球上的萬物它應有盡有。我看到上面有刻滿人類歷史葉片的大樹,人類創造的,諸如兵馬俑、婆羅浮屠、吳哥窟、金字塔等之類的偉大建築,還有不同宗教象徵的無數佛廟、清真寺、天主教堂,人類從古到今創造的千萬件文化產品、圖書和科技成果,還有千奇百怪的童話花園、流星花園、宮廷後花園甚至未來的天空花園和人類居民居住的住宅式美麗花園,還有亦幻亦真的同時上演的日出日落瑰麗奇特景象……

我看到有幾個人影在交談,似乎看到了我這個在學寫東西的小不點,向我揮揮手。我奔了下去,幾經披荊斬棘,千辛萬苦,到達後,我才發現,那是一座座百花盛開的散文詩花園、小說花園、唐詩宋詞花園……令人目眩神迷,命中注定我要在這個深遽神秘的王國作一次長談或專訪,依稀記得,好似哪一年,我與他們早就有了約定。

 

我見到了紀伯倫,他住在哲理的宮殿。他知道我曾為愛情、婚姻和子女們苦惱;他乍見之下就告訴我愛情的真諦:「在死的白羽隔絕你們的歲月的時候,你們也要合一;愛雖給你加冠,他也要將你們釘在十字架上。」從此我變成一個愛情虔誠的信徒,從不朝三暮四;我的妻,一起與我奔赴在愛的十字架路上,從不水性楊花。

我尋到泰戈爾,標識性的茂密的絡腮大鬍讓我遠遠就認出了他,他住在愛心花園茅屋裡,飛鳥鳴囀;而他在縱目遊思。他的童真和對人間的愛,曾像一泓清水,洗滌了我從塵世帶來的俗污之氣。他喜孜孜地告訴我他對富有的理解,令我茅塞頓開。他竟然說世上最富有的是剛出世的嬰孩,因為他雖然赤裸裸地,一無所有來到世界,可是他是愛的小富翁,擁有無盡的父母所給予的無息之愛……從此我既為生活熱愛物質的財富,但更熱愛精神的財富,決心向泰戈爾學習,為求得一紙童真畢業證書而勤奮。

我訪問了屠格涅夫,他正漫步在思索的樹林裡。他告訴我散文詩便是詩意的思索;還告訴我應該理解老人的思索,讓他們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記憶中去。因為「你往日可以理解的生活會出現在你眼前,為你閃爍着光輝,發出自己的芬芳,依然飽孕着新綠和春天的明媚與力量。」從此,我尊敬正直的老人,也埋葬了少年時代的朦朧和夢幻,學着智者們思索人生中的美與醜,真理與謬誤。我在思索中尋求前進的哲理和再度前進的力量。

我竟然得機一晤波德賴爾的風采,他住在沒有窗的憂鬱小屋裡。我非常驚愕,因為他的話語怪誕奇特,一句請坐之後,他便瘋瘋癲癲,嬉笑怒罵,諷刺挖苦起來,然而每一段話,都有深刻的內涵。當我苦於不諳法語時,有個黃皮膚的譯者站在一側為我翻譯,並提醒我不要小視這個怪人,請耐心點吧:「他敢於承認社會的醜惡並努力將它轉化為美,比起那些盡力粉飾生活以便從中獲得生活勇氣的偽君子,以及那些在充斥社會的醜惡面前視而不見、矢口否認的懦怯者來,畢竟要高超得多了。」從此我學會耐心和容忍,明白了含蓄有時會更深刻,不懂的東西固然未必是好東西,但也未必不是好東西,我學會在沉默之後爆發一陣狂笑。

我見到了清臒的魯迅,他住在四周佈滿刀槍和暗箭的斗室裡,從嘴巴叼着的煙斗裡繚繞出來的雲霧氤氳了空間,他請我在小籐椅上坐。而他始終站着,表情嚴肅,久久不發一言。我聽到四周汪汪汪的狗吠,環境實在太惡劣了。他開始向我介紹他的著名散文詩,他珍惜他手栽的每一株野草,請我掂掂重量,每一株都芳香,都沉重,都浸透晶瑩的血液汗水,散發太陽的光芒和灼熱,猶如水晶,折射出人類智慧的光彩。他熱情地告訴我許許多多好的故事。朦朧的,隱晦的,深沉的,每吐一個字都有誘人的幽遠芳香,不倦的講述之後,每每伴着疲倦而深沉的嘆息。我慚愧了,走出他的居所,我決心馬上脫下華麗新潮的外衣,渾身赤裸,走向淳樸。

啊,我還見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劉再復,他住在龐大的理論和散文詩的城堡裡。我首先感謝他為我的散文詩集《晨夢錄》寫了題為〈擁抱着火城的心靈〉的序。劉先生不過年長我幾歲,卻已敢於不屈服於「因襲的重擔,惰性的氣流」了。他為甚麼有這股勇氣?我驚嘆於他在散文詩國度裡敢於做出這漫長、驚人、天賦般的思索。我驚異了,文學可以這麼看,散文詩可以這麼寫。在沒有任何顏色的暗示下,我寫了一篇探訪錄,雖自知粗糙,卻奉獻了我的欽佩與誠懇。從此我發現了許多人生和文學可以達到和不可達到的境界,嫉妒永遠是一種愚蠢。

我還看到幾位散文詩大師們手中最美麗的散文詩葉片。

 

走出散文詩花園,走進小說花園,一個個文學巨人原先看上去如高山峻嶺,可望不可及,必須仰視。現在,卻是如此親切,如斯熱情,燒去一切小說頁面客觀冷漠的錯覺。

他們三兩人一堆,五六位一群,都在交談文學。

啊,我看到了哥倫比亞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瑪律克斯、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索忍尼津、肖洛霍夫、中國作家莫言圍在一起議論文學議論得熱烈,我得到他們的同意,悄悄地恭立一旁做旁聽的小男生。瑪律克斯談他的《百年孤獨》,托翁談他的《戰爭與和平》《復活》和《安娜.卡列尼娜》、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等讓我知道了甚麼是長河小說,甚麼是海洋一般浩瀚的巨著,甚麼是人類超百年的生活史詩!外界陌生的索忍尼津,是繼托爾斯泰之後俄國的又一文學巨人,長篇而外,居然也將小小說寫得那樣精緻深刻渾圓。我大膽地對莫言笑着說,你的長篇字數太多,倒是八十幾篇短篇我都先讀完了,最棒的還是你的文學創作經驗之談,讓我一生受用無窮,他說:「作家在寫小說時應該調動起自己的全部感覺器官,你的味覺、你的視覺、你的聽覺、你的觸覺,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覺之外的其它神奇感覺。這樣,你的小說也許就會具有生命的氣息。它不再是一堆沒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個有氣味、有聲音、有溫度、有形狀、有感情的生命活體。」原來,小說要寫得好,這是不二法寶喔。

這時,有人分別來催他們去演講室開講了,聽眾已經座無虛席了。幸虧,我今夜及時趕來;啊喲,午夜啊,大師們也忙得如此團團轉,熱情的文學愛好者通宵來聽都那麼樂意。

 

抬頭仰望,星光閃爍;遠方,海洋悄無聲響,唯有大海的輕微呼吸依稀可聞。我送別巨匠們的背影,轉身繼續走。

我敲了羅伯特.納森的小屋門兒。我帶了一本薄薄的《珍妮的肖像》,想請他簽名。他吃了一驚,他說自己的著作不多,這一本中譯本也不過是本薄薄的小冊子,居然在天邊一樣遠的香港,有我這樣死心塌地的超級粉絲。我說,別看薄薄一本,只有幾萬字!您寫一個窮畫家為小女孩畫像,她只幾天就長大幾歲,每一次遇見,再畫時又長大幾歲,不到半年已經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歲月濃縮,戀情漸生,一場暴風讓少女被海浪捲走。天!這樣淒美的故事幾乎要殺死我所有舊觀念!小女孩在半年內長成大姑娘,您不是在我寫小說的僵化腦袋敲開一個大洞嗎?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呀!

我看到了湯瑪斯.曼。他目光炯炯看着我。我說您的《魂斷威尼斯》太棒了。從您的原著到電影我都看了,連故事發生的地點威尼斯也去了,初見就欣喜若狂!你將那位到威尼斯度假的文學家邂逅英俊如希臘雕像的十四歲波蘭少年爆發的激情和迷戀寫得如此深刻,象徵着對美的追求,以致在瘟疫爆發的城市裡不願再離開。小說,原來可以有多元含義,有多種讀法!每當寫長篇,你的此部傑作始終如文學之魂縈繞我心,無法拂去。我以系列小小說集《愛在瘟疫蔓延時》向瑪律克斯的長篇《愛在瘟疫蔓延時》致意,以長篇《迷城》(原名《魂斷檳城》)向您湯瑪斯.曼老先生的《魂斷威尼斯》致敬,雖然,我的文字顯得那樣淺薄而不堪入目。

我看到了川端康城,個子小小,顴骨微凸,腦袋不大,但思維超級。他剛剛從榻榻米睡醒,禮貌地請我盤腿而坐,與他對談前,一隻精緻的迷你茶壺倒出兩股芳香的米茶清流,一杯我,一杯他。我首先稱讚他的《伊豆的舞娘》寫得很美,還六次拍攝電影,順道向其中一部最負盛名的一對演員――不老的金童玉女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致意;我再讚他的唯美主義代表作、僅八萬字的長篇《雪國》文字千錘百煉、精益求精,歷時十三年才脫稿。開頭是好得無與倫比的經典:「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為全書定下了基調,空間、時間、靜態、動感組成了電影般的畫面。我無法不談到對他那本很厚的《掌上篇》(即後來稱為微型小說的極短篇)的喜歡,詩意、感覺、唯美糅合成一面面令人驚喜迷醉的魔光鏡。他的感覺主義也在這些篇什達到了一種極緻。告辭的時候,我請他不必相送,他還是站在木板屋門前,揮手半舉,微微弓立。

我見到了笑盈盈的鐵凝。着實嚇了一大跳,我趕緊向還坐在遠處探海石上的妻猛招手,她以最快的百米衝刺跑過來,問我甚麼事?見到了誰?我耳語她,才女我們見得多了,但又是大才女又是大美女又是大好女的女作家萬裡無一,眼前的鐵凝就是。我示意,她馬上心領神會,三人合影留念。妻忙着為我校對一本書先走了,鐵凝笑盈盈地請我坐下,我讚賞她的《釀酒飛行師》,裡面的十二篇短篇都很好看,最欣賞的是全書最長的、佔三十三頁,約一萬五千字的〈七天〉,還將報紙上刊登的〈讀鐵凝――以《釀酒飛行師》為例〉給她看,她謝我誇獎她的文字描述:「大量的細膩心理描述有時如小溪流水清涼你的心澗,有時像大海洶湧澎湃不可遏止,有時更似月光曲如泣如訴見證人物的內心襟懷,更準確的直說,都無不是人物的一部部文學心靈史。這貫穿在她十二篇小說的心理細述,文字優美綿密,一反常見外國小說的抽象拖曳和瑣碎枯燥。鐵凝了不起,既有文學家的細緻觀察和深度修辭涵養,又有一把心理醫師解剖刀的犀利準確。這也堪稱全書最大的特色,也是她的絕對優勢了。」(摘自〈讀鐵凝〉)

告別鐵凝,走進老作家劉以鬯的辦公室。還是天樂里摩利臣山道那個老地址。每次交稿或《香港文學》雜誌新一期出版,我都會抽空搭車過海,來小坐一會,也看望劉老。我業餘堅持寫稿半個世紀,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老師。生活艱難時期,那時他白天編報,業餘寫稿,最多的時期每天寫多達十一個專欄,至少一萬多字,簡直就是文壇上的赫格力士,文質還不低。一手寫娛樂別人的,一手寫娛樂自己的,纍計字數有人估計至少七千萬字。可是,他嚴以待己,選出來出書的不到五十種!十八歲就開始寫小說的他,還那樣謙虛,說他為寫小說探索和學習了七十二年。他也是我心目中的小說魔術師,每一部都與眾不同。遐想中,劉先生從小編輯室笑着走來,親切地叫我東濤,請我坐下。他總是話不多,與他的小說文字一樣簡潔精煉,一言一語都像子彈。我談了出版情況,他鼓勵再三,也說了一些文壇爭議,還告訴我,我上一篇稿發了。他那認稿不認人的公正也影響我的編輯生涯。他說,「有些人為了使作品獨具一格,喜歡用晦澀難懂的文字寫小說,我在學習寫小說時,喜歡用簡明易懂的文字探索不同的表現方式。」

時候不早,我起身告辭,他說,東濤,多寫,少發表!我點點頭。

在夜的小徑上,我想起了他的幾本著作,不禁讚嘆,他的經典名著《酒徒》以酒徒視角和醉話匯合成意識流動的美妙,而《對倒》的平行雙線發展呈現了香港和上海兩種社會景物流動的精彩,也圓滿少女和中年人不同意識的刻繪和性格的塑造,連著名的導演王家衛也欽佩不已,改編拍成轟動一時的《花樣年華》(張曼玉與梁朝偉主演),促使《對倒》一紙風行,也讓出版該書的我們小單位一印再印;《島與半島》將文學嫁接了新聞,造成了異常真實的場景;《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將內心獨白和客觀敘述交錯推展,讓讀者感覺人物的心理活動細膩而豐富,一反人物平面化的寫實作品;中篇《寺內》將《西廂記》故事新編,又以詩的語言包裝,令讀者和作者閱讀後嘆為觀止,原來小說竟然可以經營得這樣美……

我看看約會的名單,居然還有幾位來不及會見了,即刻發出心靈感應電,一一道歉,另約時間。

 

今夕何夕,午夜如此壯美!這午夜,收穫不止讀十年書。我猶如讀了幾百部最好的書,讀出了人生,讀出一個燦爛的宇宙,讀出名家們漫長而艱苦的思索,讀出文學的迷人和魅力,吸取生活和創作中的力量和養分。

燈滅星暗,但大地般的大書卻亮得令人眩目。我竟然看不到黑暗,我也迷失在這迷人的星空下,無法再走出來。

 

2022年7月22日初稿,8月2日修訂。


東瑞 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作品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近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餘個獎項。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等。